第四章
羅琳達站在窗前,望着花園發愣。
燦爛的艷陽照耀着大地,園裏百花怒放,爭奇鬥豔,間雜着紫杉樹籬與灌木叢的綠意,構成一幅醉人美景。
今晨她醒來時,一陣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如遭雷殛般,她想起今天是她結婚的日子。
昨晚她一直到深夜都無法入眠,她甚至盼望着奇迹的出現,拯救她脫離厄運的魔掌--只願明天永遠不要來臨。
現在,還有不到一小時的時間,她父親就要帶她到那所灰色的小教堂--她是在那裏受洗的--嫁給一個她痛恨的男人。
自從那天她跑去古堡拔德斯坦·海爾後,就沒再跟他碰過頭,可是一切狀況都在他嚴密的掌握之下。
這段時間,他離開了古堡,去向不明,但是婚禮的安排,卻都按部就班地進行着。他的代理人隨時通知她各項準備工作的進度。
教區牧師主持的典禮過後,他們就回到古堡,舉行結婚午宴;當地有頭有臉的人都將應邀參加。
羅琳達心想不知到底有哪些人來參加,可是她死也不肯低頭問那個代理人有關婚禮的詳情。
她以為一定不會有很多人出席。
午餐過後,他們參加由全體佃農及僱工在迪斯穀倉所舉行的盛大酒宴。她還記得迪斯穀倉當年連頂棚都不見了。當然,現在一定修繕好了。
接着,當夜色降臨時,他們會施放煙火,並在草坪舉行舞會,而“庫里斯”舞蹈表演會是整個夜間活動的最高潮。
如果不是因為她父親,她早就會公開表示輕蔑,並對種種安排活動一概否定。她父親老是喜不自禁地再三驚嘆:這才是真正的場面啊!他一直以為這輩子再也無法重溫兒時經歷的那種盛大狂歡了。
羅琳達從未接過她未來丈夫捎給他的私人口信。每當她想起他時,一股憎惡的情緒就浮上心頭,一直到連她自己都感到這種強烈的憎惡是多麼的可怕。
“我恨他!我恨他!”她告訴自己。她知道她害怕的陷阱逐漸逐漸把她環繞住了。過了今天,她就真的無處可逃了。
她已經把結婚禮服穿在身上了。
一大早,她剛醒來,道格曼太太就把一口大箱子辛苦地抬上樓來;她告訴羅琳達,這箱子是古堡那邊送過來的。
在打開之前,羅琳達就在猜箱子裏會是什麼東西。等到她一眼望進去,她發覺自己並沒有猜錯。
德斯坦·海爾送來了一件結婚禮服。
這是她所看過最漂亮的禮服,她知道穿在她身上將多麼不同凡響。
高貴的白色絲緞,外罩白色薄紗,這一片純自更襯托出她吹彈得破的肌膚,而精緻的白紗面罩會使她火紅的秀髮更加耀眼奪目。
但她可沒允許德斯坦·海爾替她選擇或購買結婚禮服。她要穿她愛穿的衣服,在結婚戒指己確實套在她手上之前,他沒有權利干涉她的行動。
她已沒有能力購買任何她想要的東西,但是她有整衣櫥的漂亮長禮服。在倫敦時,她穿的每一件禮服都引起人們嘖嘖稱羨。
她一件一件挑選,一件一件考慮,終於面露微笑,她看中了一件綠色禮服--儘管她有許多件白色禮服。
她當然知道這是違背傳統習俗的大膽選擇,但是她惡作劇地希望這麼一來,不但使康威爾人大吃一驚,也讓德斯坦·海爾下不了台。
她選了一頂插着駝鳥毛的寬邊帽,來配這套綠色晚禮服。
這身穿着使她看來十分美麗動人。她望着鏡中的身影,心想德斯坦·海爾將打心裏明白她的存心反抗。
“我絕不會屈從他的--”她告訴自己,“他把我買下來,我會讓他的日子象我過的一樣悲慘難過。”
她的下巴抬得高高的,她的眼裏閃耀着光芒,象是即將出征的戰士。然後她離開鏡前,收點凌亂的衣服。她聽到父親在叫她。
還有一段時間才要去教堂,不知父親找她有什麼事。
她想也許他又找到了一些要帶去愛爾蘭的東西。
過去這十天內,羅琳達幾乎沒有一刻自己的時間。
她父親對這趟遠行的興奮,就象是小孩放假出去旅行一樣。
這幾天他很少喝酒,集中全力收拾行李。屋裏的東西,只要是他認為對新居的建立有所幫助或是能增情趣的,他都拿去打包。
“如果海爾先生反對你把這些東西帶走呢?”羅琳達問,“究竟他出了所有的價錢,照理這些都屬於他。”
“他絕不會要這些康波恩家族的畫像,你也不會要!”她父親回答,“無論如何,我也要把祖先的一點紀念帶在身邊。”
羅琳達心想他全然是在狡辯。
伯爵記起不少從前他認識的愛爾蘭朋友。他叫羅琳達寫信給其中兩三個,通知他們他將抵達此間。
不消說,他希望帶走的每一樣東西都得由羅琳達和傭人們來打點了。
這項工作者實耗神費事。時遷日移,大廳里大小不等的包裹堆積如山。
“你何不幹脆把房子整個搬走?”羅琳達曾問父親。
“我真希望我辦得到。”伯爵回答。“如果我們把海爾的錢花在這房子上。我們一定可以搞得很漂亮。”
“但你仍然得住在康成爾,爸爸,住在你認為最沉悶無聊地方。”
“你說得不錯。”他承認,“我一直聽說都柏林是個好地方,而且那裏的賭場幾乎跟倫敦一樣好。”
羅琳達嘆了口氣。
她知道再怎樣勸她父親不要賭博都是沒用的,說得再多都是浪費口舌。可是她禁不住在想,這回他能付清賭債,下回可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
“跟他說這有什麼用?”她問自己,“不管我說什麼,不管結果如何,他永遠會賭下去。”
“羅琳達!”
伯爵在樓下大聲喊,她打開房門。
“什麼事,爸爸?”
“你到樓下來。”
她慢慢走下樓,俯視着大廳堆積如山的行李、包裹。
她想爸爸應在他房裏。她打開房門,發覺房裏還有一個客人。
德斯坦·海爾正站在她爸爸身旁。
羅琳達承認,他是有些特殊。
他身上的穿着在任何社交場合都是第一流的;但是當他那具有透視力的眼睛注視着她時,她覺得他的目光似乎比從前更淡漠,更不友善。
“你要在這結婚證書上簽字。”伯爵說:“海爾先生好意把它帶了來,這樣我們就可不必在典禮后多耽擱時間簽這個字。”
羅琳達走向書桌,感到海爾正注視着她。書桌上擺了幾張羊皮紙文件。
突然他問:“早上我送來一件結婚禮服,你收到了吧?”
“收到了。”羅琳達回答。
“為什麼你不穿在身上?”
“我想穿我自己的衣服結婚。”
“就是你現在穿的?”
“希望你也喜歡,”她回答,心裏卻知這是不可能的。
“我是很迷信的人。”
“你難道還這麼孩子氣,認為綠色不吉利?”
“在婚禮時--是的--你最好換一套衣服。”
“我並不想換掉它,你必須了解我的個性。”
“我不認為綠衣服是新娘子穿的。你這麼穿會讓在教堂觀禮的朋友們嚇一跳。”
“總得給他們一些談話的材料。”
“對我的妻子而言,這是件令人遺憾的事。”
羅琳達俏皮地瞄了他一眼。
“可是你還是想娶我!我向來都是人們討論的對象。
“我現在知道了,我必得防止某些事情發生。”
“你能嗎?”羅琳達似乎不以為然。
她拿起鵝毛筆,蘸蘸墨水。
“你要我簽在哪兒?”她問。
德斯坦·海爾伸出右手,壓在文件上。
“你得先換好衣服。”
羅琳達抬頭,望着他那方正的下巴緊抿着的嘴,答道:“我告訴過你,我要穿這件綠色禮服結婚。”
“我娶的女人要穿白色的。”
他們在桌子兩頭相互瞪着眼。德斯坦·海爾突然把文件收起。
“很抱歉。伯爵閣下,”他轉身面對伯爵,“我覺得這些文件最好是婚禮過後,在教堂辦公室簽署。”
他向門口走去。
“我娶的女人要象個新娘子。如果到時候她不來,我最多只等三分鐘。”
伯爵和羅琳達都傻住了。等他們想到要開口說話時,他已經走出去了。
“看在上帝份上,羅琳達!”她父親簡直快哭出來。“看你做了什麼事?你為什麼要這樣做?難道你看不出來,他是個開不得玩笑的人?”
羅琳達一聲不響。他繼續吼道。
“上樓去把衣服換掉!你要弄清楚,如果我們遲到,他不會等我們的。天哪!我怎麼生出這麼蠢的女兒?”
他歇斯底里地喊着,羅琳達知道這是因為他着實害怕會去不成愛爾蘭。
她知道她無法剝奪他一心想去愛爾蘭的狂熱,更由於他們無法待在老屋,一文不名地活下去。她走上樓,感到自已正一步一步走向斷頭台。
為什麼她會捲入這一團烏煙瘴氣?為什麼當初在倫敦時,她不嫁給那許多深受她的人之一?
她想,甚至做艾力克的情婦,也比現在的處境強得多。
時間不多了,她把綠色禮服脫下,老道格曼太太幫她穿上海爾送的白紗新娘服,又把傳統的菊花冠戴在她頭上,固定住面紗。
當她穿戴完畢,羅琳達知道,事實上她現在的打扮要比先前穿的漂亮得多。
輕薄的面紗覆蓋在她臉上,使她充滿了靈性之美,就象傳說中,住在河流或湖泊中的半人半神的美麗少女。
當她走下樓時,發覺父親神情緊張地在大廳踱來踱去,不停地看著錶,她覺得她對德斯坦·海爾的厭惡又加深了幾分。
她祈禱着,無論如何一定要讓他後悔強迫她做他太太。“他要的只是康波恩的頭銜,”她說,“那就是我對他所有的意義。一個貴族太太來讓他光耀門楣,或是讓他彌補未能出生貴族家庭的自我虧欠感。”
當她坐在古堡派來的馬車上,往教堂去時,她着實感到對這未來的丈夫,除了知道他很有錢外,其餘一無所知。
“他一定很有賺錢的腦筋。”她想,但她相信他在事業上一定也象他購買房子與娶她為妻這般粗魯無禮,令人不快。
“我敢說他一定是個狡詐的市儈!”她嗤之以鼻。“一個俗人,一個暴發戶,毫無是非的觀念。”
但是,她心底卻很難讓自己相信德斯坦·海爾是這麼一個幾人。
他有一股專橫而高貴的氣質,通常只有出身良好的人才會有這種風度。
至少,他倒還算體貼入微,在門口等着她的是一束與她白紗禮服至為相襯的鮮花。
由純白的百合與桅子花組成的這束花十分清純聖潔,它散發出的幽香似乎暫時緩和了羅琳達胸前激烈的起伏。
可是,當她挽着父親的手。踏上教堂的階梯,迎向等候在側廊的德斯坦·海爾時,她的心中又充滿了厭惡的情緒。
小教堂鋪滿了無以計數的白色鮮花,美輪美奐;長板凳上坐滿了人,可是一直到他們簽好字,從教堂辦公室走出來前,羅琳達始終沒有機會東張西望,看看有沒有她認識的人來參加。
他們在教堂停留的時間比原先預計的多耽擱了些,因為典禮后他們還到教堂辦公室簽署了結婚證件與房產交易的契約。
羅琳達看到她父親收下了一個信封,她想裏頭應該是張四萬鎊的支票。
“德斯坦·海爾可非得確定我們沒有騙他不可。”她想,儘管他洋洋得意,自以為是個征服者,她發誓一定要想盡種種辦法給他好看。
他們乘着一輛裝飾着鮮花,由四匹馬拉着的敞篷馬車,駛向古堡。
“統統都是在演戲!”羅琳達不屑地告訴自己。“他真正要的是個馬戲團!”她沒有着坐在她身旁的人一眼,當馬車駛經村莊時,她不斷向那些歡呼的孩童、鞠躬行禮的村民揮手致意。
古堡的窗戶反射着陽光,愈發耀眼奪目。
羅琳達和她丈夫步下馬車,身着短裝的領班率領着成列的僕役恭迎門前,隊伍的行列一直延伸到酒宴大廳。
她很驚訝地發現,大廳里坐滿了客人。幾乎當地所有名門望族的家長們都出席了。
他們十分熱忱地跟她父親寒暄,她覺得當初父親剛回康威爾時,就該與他們見個面,打打招呼。
現在才相互問好,似乎有點虛偽。她想如果父親能再重新開始,他會寧願待在自己家鄉而不願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闖天下。
許多來賓告訴她,他們一直都記得她媽媽,但是羅琳達感到他們一定也聽過有關她在倫敦的種種行徑,所以和她交談時謹慎地保留了些。
食物和酒都是最上乘的,每個人都興高采烈,羅琳達卻一點胃口也沒有。
他在教堂的婚誓是以一種毫不妥協的語氣說出來的。羅琳達覺得他甚至在祭壇前都正向她挑戰。
她決定絕不讓自己顯得害羞或生傳。在他們來到大廳時,她就處處表現得毫不在意。
她絕不能讓任何人,特別是她丈夫,發覺她內心的憂愁無助,或是感到她被這種盛大的場面震懾住。
她不想跟她先生說話,撇過頭去跟坐在她另一旁的劉田納爵士天南地北扯將起來。
他是一個上了年紀的長者,告訴她許多有關捕魚業目前的困境,農產品的成本,以及一些地方上的問題。
她依稀記得十年前,她還住在康威爾時,就聽大人們談過這一類的話。
餐會好象沒完沒了,最後劉田納爵士代表全體向新郎新娘致賀詞,德斯坦·海爾起身回答。
他的答詞精簡扼要而機智,令羅琳達十分驚訝。他似乎充滿了優越感與自信心。
“他是自大得很,”她心想。“所以他還要再加上我的頭銜,未讓他更覺得了不起。”
好不容易宴會結束了,賓客紛紛告退。羅琳達覺得她應該回寢室休息會兒。
“請不要換掉衣服,”當她正準備上樓時,德斯坦·海爾對她說。
她揚起眉毛望着他。
“我們馬上要去參加佃農們舉行的歡宴,大家都想看看新娘子,你不好讓他們失望。”
“我難道沒有別的選擇?”羅琳達問。
“沒有。”他吐出兩個字,沒等她回答就掉頭走開。
她氣得全身發抖,一路衝上樓,一個滿臉堆笑的管家在樓梯口等着她。他把她帶到一個房間,她從小就知道這房間叫做“皇后套房”。
事實上這是個錯誤的稱呼。查理一世在對抗清教徒的戰爭中,曾坐鎮於此,指揮戰鬥。當年他就睡在古堡男主人居住的那間房裏,多年來大家都管那間叫“國王套房”。
在堡中供職的使役覺得男主人既然睡在“國王套房”,那女主人就應住在“皇后套房”。
她最後一次看到這房間時,牆上的壁紙斑駁脫落,天花板頹倒在地上,房裏沒有一件傢具。
現在她站在門口,幾乎屏住了呼吸。
整個天花板繪成一幅天國諸神嬉戲圖。藍色的窗帘配着藍色的地毯,如夢似幻,美不勝收。
寢室里擺了張舒適的大床,床上鋪着天鵝絨被。絲綢氈子,上面還蓋着鴕鳥羽毛。她從小就幻想這房間應是這個樣子的。
鍍金的傢具上有精心雕刻的花樣,桌上的巨型花瓶中插着潔自的百合花、康乃馨和桅子花,芳香滿溢。
“我希望你會喜歡這裏,夫人,”管家必恭必敬地說。
“真是太漂亮了!”羅琳達回答。“我還記得這房間原先的樣子,我簡直不敢相信會有這麼驚人的改變。”
“古堡現在整修得十分漂亮,夫人,每個來這兒參觀的人都再三讚歎主人的眼光。”
羅琳達微微嘆了口氣。
“好在一切都完工了。我們雇了整批的工人日夜趕工,從來沒有什麼事做得這麼快的。主人想做的事,是不能打任何折扣的。”
這倒是真的,羅琳達痛苦地承認。
她取下花冠,卸下面紗,洗了把臉。接着女傭進來,幫她梳理頭髮,再把花冠戴上。
羅琳達心想,既然是婚禮,也沒必要非換掉這件禮服不可。今天他倆為了這件事可真對上了,很明顯地,她輸掉了這一回合。
她並不想在同樣的題目上跟她先生再對上一場。
她剛準備好,就有人來敲門。女僕打開門,進來的是她父親。
“我是來跟你道別的,羅琳達。”女傭走出房間,留下他們兩人。羅琳達走向父親。
“你先生真是太好了,他給我兩匹快馬和一個待從,陪我趕頭一段路!”
“你準備去布里斯陀?”
“我要在那兒搭船去愛爾蘭。”
“我知道你一心想去愛爾蘭,爸爸,我希望你不要失望。”
“我預感那兒將會十分有趣--如果-切順利。”伯爵回答。
他停頓一會,“好象很難啟齒。
“我會--想念你,羅琳達。”
“我也希望你會,爸爸。”
他真摯地把雙手放在她肩上。
“海爾會好好照顧你的,我敢說他一定會證明他是個好丈夫,雖然他現在一舉一動都象是全能的上帝。”
羅琳達忍俊不住,笑了出來。
“他的確自以為是上帝,爸爸。”
她父親微笑地看着她。
“嗯,我敢說你會馴服他的。你所碰過的每一個男人最後都成為你的奴隸,只是方式不盡相同而已,所以我並不認為海爾會例外。”
“我也不希望,”羅琳達回答。
但她實在不敢說她有多大的把握能馴服德斯坦·海爾。
他似乎對她的魅力完全無動於衷。而且,她在他身上發覺了一種很少人具有的威武不屈的精神。
然後她告訴自己,她太過慮了。
所有在倫敦追求過她的上流社會的男人,在認識她不久后,沒有不卑顏屈膝,匍匐在她腳下的。
可能是由於她的冷淡,也可能是由於她永遠不讓人接近,但是不管理由為何,遲早他們會俯首懇求她略施小惠,並遵循她的任何旨意。
羅琳達微笑地望着父親。
“不要替我擔心,爸爸,我會處理得很好的。”
“我也希望如此,”伯爵真誠地說,接着又補充:“如果事情真的惡化到不可收拾了,你大可一走了之。我會寫信給你,告訴你愛爾蘭的種種。總有一天我們還會在一起的。”
羅琳達又一次覺得他言不由衷,但她沒有點破。
“我會記得的,爸爸,”她大聲說,親吻他的面頰。
他把她緊緊摟住,過會兒放開她,環視這間寢室:“至少你不用再擔憂下頓飯的着落了!”
“你也不用!”羅琳達反駁他。“小心點,爸爸,下回你再拿鱉十可沒有印度來的暴發戶幫你下注了!”
她用的賭博術語惹得爸爸笑起來。然後他走了,突然她覺得自己十分孤獨無助--儘管她心中很不願意自己有這種感覺。
她試着告訴自己,這間房子太大了,才讓人感到孤單,可是她知道這只是她擔憂的理由之一。
真正的原因是她必須獨力抗拒她先生加諸她的壓力與企圖。
佃農們在大穀倉舉行的酒宴漸入高潮。
當羅琳達和她丈夫抵達時,有好幾大桶啤酒和熏人慾醉的康威爾蘋果酒見底了。
大家都站起來--有幾個顯然都站不穩了--向新婚夫婦歡呼。他倆被代理人引導到屋尾兩張皇座似的椅子上。
幾個佃農代表分别致詞后,德斯坦·海爾起身致謝。
這回他表現得十分風趣,引起陣陣哄堂大笑,更叫人興奮的是,他宣佈為了慶祝這樁婚事,半年之內一律免收地租。
瘋狂的吼笑幾乎掀掉了屋頂。
他們繞場一周,分別與來賓握手致意,羅琳達發覺他在大家心目中不僅是個地主,更是非常重要的精神領導--在他所統轄的領域裏--相形之下,她顯得無足輕重。
婦女們都祝福她美滿幸福,有些人羞怯地塞給她幾朵白色石南花和一些小貝殼,這在當地是代表繁衍子孫的符咒。羅琳達感到十分不舒服。
然後他們走到屋外,觀賞煙火。無數煙火呼嘯着衝上夜色初襲的蒼穹,到處奔放着金色與銀色的火焰,樹叢昏暗的輪廓都被照亮了。
當德斯坦·海爾終於提議他們可以先回去休息時,羅琳達確實已十分疲倦了。她謝天謝地的跟着走進一間她從未達過的接待室。
這是個很漂亮的房間,但是她太疲倦了,無心欣賞懸挂壁上的名畫與手工精美的傢具;她抬頭看看掛鐘,時間指着十點半。
以倫敦的標準來看,現在還不算晚,但是她從中午開始就馬不停蹄地忙到現在。
“來杯酒?”德斯坦·海爾建議。
“不用了,謝謝。”
“我可以說,你在這一連串的活動中表現十分出色。”
羅琳達十分詫異他居然會稱讚她。
今天她一直以為他對她的言行舉止都在暗中非議。
“明天我會帶你去看一大堆送來的結婚禮物,”他繼續說:“我覺得沒有必要把它們展示出來。我的秘書把它們放在一間小客廳里,等我們去拆封。”
“我想沒有一件是送我的吧?”
他沒有回答。停了一會兒,她問:“你有沒有在官方報紙登我們的結婚啟事?”
“沒有。”
她揚起眉毛。
“為什麼?”
“我想他們會覺得奇怪,你一離開倫敦就結婚了。最可能的理出只有一個。”
“你是說,因為你很有錢?”
“沒錯!”’“你很難向別人解釋娶我的原因。說明你要的只是我的領地和貴族頭銜,會讓你難以啟齒,對不對?”
羅琳達的語氣頗不友善,但她丈夫淡然處之。
“我想你也該休息了,”他提議。
她感到憤怒,因為這是他第二次提起了。
她站起身子。
“我確實支撐不住了,”她說:“跟這麼多人握手實在累壞人。”
他們一起走到樓梯口,一名僕人垂侍一旁。
羅琳達本想用冰冷的語氣跟他道晚安,讓他明白她在第二天早上之前並不想再看到他,可是她又怕這樣做會激使他採取更激烈的的行動--她一直希望避免的行動。
她慢慢走上樓,沒有再往後看。
她不曉得他是否在背後瞧着她,也沒敢回頭。
當她進入卧房時,看到幾名女僕正在候命,她覺得心跳急促,幾乎窒息。
直到她只剩下一個人時,她真的害怕極了。
僅僅想到德斯坦會碰她,就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驚恐,更別提夫妻間的事了。
她恨他,她認為,被他觸摸會比牧師形容的地獄還要糟糕。
“我討厭他!”她告訴自己。
女僕都走了,她跑到門口想鎖上房門,卻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這門鎖居然沒有鑰匙。
她做夢都沒想到這麼一個雕花鍍金的門鎖居然會沒有鑰匙。
她打開門,看看鑰匙是否插在外面,說不定這間房子在沒人時是從外鎖上的,但是門外依然沒有鑰匙。
她跑到連着小客廳的傳達室找了一下,也沒看到鑰匙,這下她愣住了,一股悚然的感覺象電流般傳布全身。
她經過一番努力才打消了這種感覺。她知道她拚着最後一口氣也不能讓他得逞,只要她還有知覺,她只能做他名義上的太太,絕不能讓他有任何進一步的行動。
她轉身跑進房裏,拉開嵌在牆裏的抽屜。
她在離家之前,特地把一隻手槍放在行李箱中。在堆放着手套與手帕的抽屜中,她終於找到了。這把手槍她一向隨身攜帶,以防阻搶劫犯或攔路賊的襲擊。
手槍放在一個小盒子裏,旁邊擺了一些子彈,她把子彈填上槍膛,握着冰冷的槍身,心裏稍稍篤定了些。
“我不會射殺他的,”她告訴自己。“我只是拿槍對着他,這樣至少可以防止他做一些令人厭惡的事。”
羅琳達是個好槍手。
羅琳達知道她父親多麼遺憾她不是個男孩,所以她從小就刻意去學習並精通了許多男孩子的玩意兒。
她在大到可以騎馬時,就採用男人的跨姿;她射擊飛鳥的準確率幾乎可以跟任何好手一較高下;她還常拿着左輪槍,對着固定靶練習,直到發發命中紅心為止。
在她十歲離開康威爾前,她已可以跟馬童作跨欄比賽--跨越專為正式比賽設置的高欄。
她跟大人騎着同樣的馬,甚至她在小小年紀就展露了馴馬的工夫,手法技巧都很令人激賞。有一個老馬夫對她說過:“你簡直是天生的騎師,我的小姐,那不是教得會的。”
羅琳達搬了張椅子,面對房門坐着,手上緊握着手槍。
當初在老家,女傭曾把一件她從倫敦買回的透明花邊睡袍放進衣物箱裏,準備帶過來穿,可是她把這件睡衣丟在一邊,換上一件式樣保守的絲織家居長袍,這樣穿起來比較暖和些。
羅琳達把腰帶繫緊,她希望她的美貌不會令她丈夫昏了頭,事實上她見過太多男人的惡形惡狀了。
羅琳達一直不斷地拒絕那些熱忱的追求者,從來就沒有一個人擁抱過她幾秒鐘,而且她從來就沒被吻過。
僅僅想到這一點,就令她既噁心又憤怒,更別說進一步的行動了。她想如果真發生這種事,她真的會一頭撞死。
“我會駕馭德斯坦,就象我駕駐別人一樣,”羅琳達告訴自己。
她突然不可思議地想起那天在海邊緊緊挾住她的人。
這兩個禮拜來,她忙得昏頭轉向,幾乎忘了這段羞辱的往事--那人捂住她的嘴,一把將她提起來。
“他是從後面偷襲的,”她原諒自己。“德斯坦將面對着我。”
她一直盯着房門,上了膛的手槍就放在她右側,伸手可及。
當他進來時,她可以迅速拿起槍來對着他,她希望她能控制住整個局勢。
羅琳達抽搐了一下,驚醒過來。
一時之間,她想不起她在哪兒,然後她看到燃燒過半的蠟燭,想起她正坐在扶椅上,全身僵冷。
他沒有來!
她的手槍仍在她身旁,沒有人開過這扇門。
她站起來,打了個寒顫,壁爐上的磁掛鐘時針指在“三”的位置。
她瞪大眼睛。她這回至少睡了三個小時!
現在至少可以確定一件事,她丈夫不會來了,她可以上床睡覺了。
她一邊脫掉罩抱,一邊擔心地看着房門,怕他這時間進來。
她溜進絲被,把手槍放在枕頭下,以防萬一。
被窩既溫暖又舒適,但她並沒有象她所想像的那麼快睡着,反而陷入了苦思。為什麼他不進來呢?
好歹他不象是個輕易放棄權利的人。
接着一個幾乎不可置信的念頭襲向她。可不可能--他對她毫無興趣?
羅琳達簡直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
老實說,她不得不承認,打從第一次跟德斯坦·海爾見面開始,他注視她的神情就從未流露出一絲仰慕。
甚至在今天,當她穿上為她準備的禮服與面紗時,幾次他倆眼光相對,她都發覺他的眼神與嘴角仍滿是嘲弄。
可不可能--在全世界所有的男人中,她嫁給一個對她毫無興趣的男人?
這是個令人震駭的發現,好一陣子,羅琳達覺得自己一定判斷錯了。
儘管她現在鬆弛下來,不必擔心她丈夫會對她採取任何行動,可是她體內女性的本能卻被他的淡漠激憤了。
在她身後總有一長列的仰慕者尾隨不舍。她習慣於接受每一個男人的謅媚與恭維,除了那些長一輩的人--他們對她種種離經叛道的行為既驚訝又憤怒。
接着,她不禁氣餒地發現一個問題。
如果他完全不被她吸引,她如何找機會駕馭他、控制他,使他服服貼貼的?
微曦初現時,羅琳達才昏昏睡去。等她醒過來,又發覺纏繞整夜的問題再度浮現腦海。
她要女僕八點叫她起床,女僕們準時推門進來。她又覺得沒有必要這麼早就跟她先生碰面,就要她們把早點送到床上來。
早點放在一個大托盤上,送了進來,上面蓋着花邊絲巾。
鑲銀邊的碟子、法國制金子與茶杯都優雅地陳列在托盤上。
羅琳達不禁想起她在老家用餐的情形:道格曼太太難以入口的菜,缺口裂痕的瓷器,生鏽的銀餐具,在在都浮現眼前。
“你知不知道今天上午有什麼節目?”她問一名女傭。
“主人要我在你醒時轉告你,夫人,他十點半要騎馬外出,希望你能跟他一道。”
“謝謝你,”羅琳達大聲說:“請你替我準備馬裝。”
她內心氣憤地感到這又是一道命令。
他並沒有徵詢她的意見,只是要她這麼做。
“遲早我們會讓彼此了解的。”她心想。
但她直覺到這不是件容易的事。
當她到浴室淋浴時,突然想到,如果要達到駕馭他的目的--讓他象別的男人一樣服貼--首先她必須擄獲他。
她不禁對這個念頭倒吸了一口氣。原先她所想的是針鋒相對,戰鬥到底,處處蔑視他,讓他陷入無比的痛苦,最後他將屈服在她的意志之下。
但她有種不祥的預感,這種戰略不會達到預期的成果。意志與意志對抗的結果,她幾乎沒有絲毫勝算的把握。
不,她必須找出更好的辦法。
她必須十分迷人。她要用自己的絕世美艷來擄獲他,就象她擄獲其他男人一般。
可是,要隱藏她對他的憎惡卻也不是十分容易的事。她想,好歹她得儘力去做。
在她這一生中,只要她想得到的,她都竭盡全力朝目標推進,不達目的絕不中止。
“我要使他愛上我,”羅琳達告訴自己,“然後他會得到他應得的報應。”
她全然忘記他曾拯救父親脫離悲慘的深淵,還有他曾付出遠超過實際價值的款項來買他們的破房子。而且他是個名正言順的丈夫,有他應得的權利。
她對他的憎惡這般強烈,所以她決定用任何可能的方法來征服他,不管是好還是壞。
“他會愛上我的,”她冷靜地告訴自己,“當他無法自拔時,我會嘲笑他,就象我嘲笑其他男人一樣。”
她知道鄙夷的笑容比冰冷槍管的威力要大上許多,尤其是在一個男人陷入情網時。
她還記得她在無數次的拒絕中,如何嘲笑愛德華,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回頭找她,就象只搖昆乞憐的忠實老狗。
那就是她懲罰德斯坦·海爾的方法--懲罰他強迫自己做太太。
那也就是她的報復行動。不管目前的勝算是多麼渺茫,最後她終將成為勝利者。
至少她可以確定一件事--她不必每天晚上拿着槍,擔心一個對他毫無興趣的丈夫闖進來。
她順便關照女傭:“我找不到房間的鑰匙。有時候我想關起門來睡個午覺,不希望有人來打擾。你可不可以問一下管家鑰匙到哪去了?”
“是的,夫人。”女傭說:“我也奇怪為什麼鑰匙不見了!”
這確是件令人費解的事,羅琳達心想。德斯坦·海爾似乎沒有理由拿走她的鑰匙,因為昨晚門戶洞開時,他也沒有闖進來。
她穿着一件精緻的青色女用馬裝,外被一件飄拂着白色流蘇的馬甲,媚中帶剛。十分誘人。
她戴着一頂別緻的三角帽,上頭還插着一根羽毛。當她第一次戴着這頂帽子在倫敦海德公園亮相時,着實引起了一陣騷動。
她花了不少時間安排她的髮型,馬褲下的馬靴的擦拭得光可鑒人。
當她下樓時,靴子上的馬刺發出了清脆的丁當聲,她的馬褲颯颯作響,她直覺自己是溫柔女性與雄偉戰士的完美組合。
當她看到站在大廳的德斯坦·海爾時,故意流露出溫柔的眼神。櫻唇微啟,誘人地微笑着。
“我很榮幸能得到你騎馬出遊的邀請。”她說:“你準備上哪兒去?”
“我想你或許願意看看我在這塊土地上所作的一些建設。”他說:“現在我也想依樣整修你們那塊土地。”
“那一定十分有趣。”羅琳達愉快地回答。
就算他對她的轉變態度感到驚訝的話,他也沒有表現出來。
他們並肩走向大門,當羅琳達一眼看到等候在門口的兩匹馬時,她的痴迷與興奮可就如假包換了。
她從來沒有看過這麼棒的馬。
歸她騎的那匹雌馬除了鼻子上有塊星形的白毛外,一身閃亮着黑色光澤。
德斯坦·海爾的那匹種馬卻全身烏溜溜地,毫無暇疵。
羅琳達走到她的雌馬前,拍拍它的鼻子,溫柔地對它耳語,就象哄小孩般。
“它叫什麼名字?”她問。
“愛喜兒,”德斯坦·海爾回答,“我把所有的馬都取了印度名字,我騎的這匹叫愛卡巴。”
僕人幫着羅琳達上了馬鞍。
她感到愛喜兒對她手執馬韁有了反應,她的感覺就象一個音樂家拿到絕佳的樂器般驚喜。
幾周來,她第一次忘掉一切,縱情馳騁;她有一種無可比擬的狂喜之感。
有好一段時間,她忘掉了所有的憎惡,彷彿與燦爛的陽光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