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羅琳達望着大廳空蕩蕩的桌子,嘴角浮上一絲苦笑。

彷彿是場夢般,僅僅在一個禮拜以前,這張桌子還堆滿了名片賀卡,邀宴函件,以及熱忱的仰慕者贈送的無數鮮花。

她想,如果還有什麼事讓她覺得比男人更加厭惡的話,那就是近日來,流傳於倫敦社交界的耳語,“康波恩及卡迪斯伯爵即將拍賣祖產。”

羅琳達告訴自已,“這不正是我期待的結果嗎?”但她仍有一種受挫感。

在漢普斯德的化妝舞會後,第二天,許多謅媚的信函,大把大把的鮮花仍向往常般湧進她家,而在漢諾威廣場前敲門請見的客人也此起彼落,一直不斷。

那時她父親還傍惶不定,尚未啟程前往康威爾。她逼着他寫了一封信給查理·福克斯,告訴他債務將儘早結清,拍賣程序也將由一家房地產公司全權負責,並隨時通知他。

“他能拿到所有的錢算他狗命好!”伯爵寫完信時咆哮着。

“我絕不容許你做個背信的人,爸爸,”羅琳達回答。“我們一定有辦法湊足這筆錢,就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也在所不惜。”

伯爵嘟噥地咒罵著,又倒了一杯酒。

她父親在家待了兩天,才動身前往康威爾,帶走兩匹最好的馬和一名最忠誠的僕人。

這雖是微不足道的行為,但羅琳達也認為是對債主的某種程度的欺騙。可是她並沒說什麼。

她確信父親留在此地會成為累贅,而非助力。可是出售房子,打點家私,都是頂麻煩的事。

兩名長期跟隨他們的老僕人答應協助羅琳達,直到她離開這房子。

其餘的僕人則全部遣散,她並為每個人寫了封言辭懇切的介紹信,使他們在另覓僱主時不會有困難。

她很高興地得知:這家房地產公司對這回買賣十分樂觀,並告訴她一定可以籌到一大筆款項。

她本來怕這房子太大了,簡直有點大而無當。可是他們的房產代理商很快就帶來了有意的買主。

儘管羅琳達已感到這房子不再象個私人住宅,反而有點象間雜耍場,她也只能緘口不語。

有幾幅畫還值點錢,一些多年來保存良好的傢具也賣得出去。

可是一想到磨損的地毯和老舊的窗帘布幔,就叫人泄氣不已,這些東西可甭想賣到幾文錢。

不過她也實在沒有很多時間會耽於幻想,或是感到悲哀。

從早到晚,僕人不停地問他,哪些東西要打包帶走,哪些東西要留下來,計算傢具,開列出像清單的工人也一直不斷地提出問題。

有一件事不可思議地對羅琳達造成相當的打擊,儘管她並不想承認這個事實。那就是愛德華·辛頓爵士所表現的行為。

雖然她對他一直都不假辭色,可是她相信不管在任何狀況下,他都會死心塌地,忠誠不渝。

當全世界人都背棄她時,他仍會伸出雙手接納她的。

就在漢普斯德的舞會兩天之後,她接到他的一封信:

羅琳達:

由於發生了一件我無法制止的事,我不得不離開倫敦。我想你也知道過去一年來我對你的感覺,雖然你再三表明態度,我還是無法不說再見,就一走了之。

再見!美麗的綠眼睛。我會永遠記得你!

愛德華

她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後跑去找她爸爸;那時伯爵尚未前往康威爾。

“告訴我,爸爸。”她問。“你在懷特俱樂部輸錢的時候,有哪些人看到你作弊?”

從她爸爸的臉上,她可以看出他很不願回答這問題。但是她一直站着,等他的答案。過了一會兒,他才怏怏地說:“達文波和查理斯·藍貝。”

“還有一個是竇賽特大公?”羅琳達問道。

她父親點點頭。

她一聲不響,轉身就走。

竇賽特大公夫婦對羅琳達一直有很深的成見,而且羅琳達也很清楚,大公夫婦很不贊成自己的兒子和她來往。

大公是個十分嚴謹的人,對玩牌舞弊的行為不僅深惡痛絕,而且竭力避免與這種人有任何牽扯。

愛德華還無法脫離他父親的掌握,而大公顯然做了一次快速的決斷。

不用他說,她也確信愛德華不是被送出國,就是被迫到大公的鄉下別墅,等這段危險時期過去。

“我為什麼要期待別人的支持?”她自問。

同時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與孤獨。

眼看屋裏進出的都是些生意人,她不禁浮上自嘲的苦笑,“爬得愈高,跌得愈慘!”

她聽見有人敲門,心想一定是負責明天拍賣房子的人。

女僕正在樓上收拾她預備帶到康威爾的行李,所以她前去開門。

站在門口的是羅克斯·福德爵士,他臉上常帶的那股嘲弄之意,似較以往更甚。

羅琳達望着他好一會兒,然後說:“我不在家,艾力克。”

“我想跟你談談,羅琳達。”他說:“我可以進來嗎?”

她躊躇了一下,把門敞開,請他入內。

“你是來看房子?”她問:“或是來瞧瞧有沒有中意的東西?”

她顯然話中帶刺。羅琳達很清楚羅克斯福德爵士在漢普斯德的家中滿是各種珍藏古玩,而她父親的一些收藏絕不可能引起他任何興趣的。

“我要和你談談。”他回答,將帽子放在桌上。

“我想找張椅子給你坐,”羅琳達說:“但是所有的椅子都被集中起來準備拍賣。”

她把他帶到書房,原先堆滿了各類書刊的書櫥,現在空無一物,顯得格外凄涼。

屋裏的地毯卷了起來,椅子都擁在一起,原先掛在牆上的畫被卸下來,擺在牆角。

羅克斯福德爵士只是獃獃地凝視着羅琳達,覺得她今天甚至比往常還要漂亮。火紅的長發襯着白嫩的肌膚,令人目眩神搖。

她站在房間的中央。

“你到底要說什麼?”她堅決地問。

“我是來建議你跟我一道離開這不愉快的一切。”

羅琳達冷冷地瞧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他接著說:“我們一起到國外去,避開這些閑言閑語。我相信,而且我一直都這麼相情,我們可以好好生活在一起。”

羅琳達笑了笑。

“謝謝你對我的好意,艾力克!但我想你知道我的答案。”

“你何苦犧牲自己?”他問:“把自己陷在你父親留下的一團爛污里?”

羅琳達微微將臉側向一旁。

“我懷疑我對你還能忍耐多久?”她說:“我知道你不是那種為了愛情可以犧牲一切的人。”

“只要你能愛我,”他說:“我絕不後悔離開這裏,我甚至不想再看英國一眼。”

“你說的倒蠻動聽的。”她大聲說:“你我都很清楚,甚至早在我們認識之前,我從來就沒喜歡過你。”

“我需要你,羅琳達!我可以教你如何去愛人。”

羅琳達冷笑。

“你想我會象你一樣昏了頭?我討厭所有的男人,也絕不會愛上任何一個。我對愛情既無認識也沒興趣。”

他上前一步。

“你真夠很,羅琳達!就算是聖人也有他忍耐的極限。”

“你可不是什麼聖人。”

她那雙精靈的大眼睛瞪着他,接著說;“我太了解你了,艾力克,你把你真正的企圖隱藏起來,其實你心裏並不希望我接受你的建議。”

“那不是真的!”他極力反駁,“你簡直是要把我逼瘋--你一直都在這麼做。如果你還有點神志,你就會跟我一道走,讓我來保護你。”

“我的神志從來就沒清醒過,”羅琳達回答,“而且我比你知道得更清楚,我們還沒渡過英倫海峽就會吵起來。你想接近我,我偏不讓你接近,我討厭這種事。”

她的冷酷堅定把他眼中的慾火打消無遺。

“是不是有人比我更誠意或是比我更蠢?”他問。

她沒有回答。他邊說,邊繞着圈子。

“你沒有想過你將來要過的是什麼日子?陪着你那無牌可打、暈頭轉向的爸爸在康威爾渡過一生?”

從羅琳達的臉上,他發覺這句話擊中了她的要害。

“再沒有舞會,再沒有仰慕的人!”他一直說著,“看得到的只是些鄉巴佬。”

他頓了一下,然後輕蔑地說:“在這種情況下,羅琳達,再出色的花容月貌也維持不了多久。”

他感到--雖然不很肯定--她的眼中流露出受挫的神色,於是他走上前去,雙手放在她肩上。

“跟我走吧!”他溫柔地說:“我們會發現很多有趣的事。我們還可以到東方遊歷。我一直想到東方走走呢!”

她並沒有避開他,可是他感到她全身僵硬。

“等我們在東方玩膩了,”她平靜地問,“然後呢?”

“我太太可能已經死了,她的身體一直很差。”

羅琳達笑了笑,擺脫他的雙手--

“哦!艾力克。你想的真夠天真。你想要一個人死時,他絕對死不了。”

羅克斯福德爵士不解地望着她。太陽從窗口射進來,照在她頭髮上,使她看起來象分層光圈籠罩着。

“老天!你真美!”他嘆道,“我要你,羅琳達!我從沒這麼想要過一個女人。我一定要得到你。”

羅琳達鄙夷地瞧了他一眼。

“我奶奶常說,‘慾望會成為你的主宰’,這就是我的回答。”

“你不能這麼說!”他說:“在你現在的情況下,你不能蠢到拒絕接受唯一最佳的安排。”

接着他眯着眼睛,低聲說:“我聽說愛德華已被送到鄉下,其他一些原先對你忠心耿耿的人也分別各找偶像去了。”

他看到羅琳達嘴角的笑意,就憤怒起來。

“我有很多財產,而且我準備把每一分錢都花在你身上。你真的會糊塗到拒絕我這分誠意?”

“我想我們總有一天會把錢花光的。”羅琳達鄙夷地說:“如果我明天要拍賣,我相信你會為我出個價的。也許你還可以便宜些買到我呢!可是我現在還不想出賣我自己,所以你別費心機了。”

“如果我還清醒的話,”羅克斯福德爵士痛楚地說:“我會一言不發離你而去。可是我還是要再給你一個機會,你究竟要不要跟我走?”

羅琳達伸出雙手。

“親愛的艾力克,我會永遠記得你對我這番誠意的請求,比起別的人來,你做得太多了。”

“你真的堅持不肯?”

“當我坐在康威爾的野地里,凝視着海洋,擔憂下頓飯有無着落時,毫無疑問地,我會想起你的財富,並十分高興,你還沒有足夠的錢來收買我。”

“你說這話什麼意思?”羅克斯福德問。

“我的意思是,你無法供給我真正想要的,我真正可以獻身的東西。”

“我真的不了解你。”

“也許這是件好事,再見,艾力克。”

“你真這麼絕情?”

“是的。謝謝你遠道來看我。”

羅克斯福德爵士彷彿控制不住自己,他向前伸出雙手,但她很快地閃開。

“你開始惹人討厭了,”羅琳達尖聲說:“滾開,艾力克,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我不能再浪費時間了!”

“你他媽的!”他吼着。“我是誠心誠意的,你不能就這樣甩開我!”

“你大可不必自尋苦惱。”

羅琳達邊說邊打開書房的門,走了出去。羅克斯福德爵士愣愣地站着,只聽得她快步上樓的聲音。

他的臉上又是驚詫又是氣惱。

他本來十分自信羅琳達會接受他的懇求,而非把她自己埋葬在康威爾的鄉野中。

他等了好一會兒,還期盼她會回心轉意,可是除了一些沉重的腳步聲穿過大廳外,再也沒有其他的聲音了。他從前門悄悄走出。

來參加拍賣的人比預料中多出很多。預定十一點正式開始的拍賣,十點不到就有許多人涌了進來。

拍賣場選自府邸中一間大會議室,場裏擺了許多張椅子,很早就坐滿了人。

羅琳達明白其中有一半人是由於好奇的驅使而來的。

她看到不少仇敵,知道他們大半都是抱着幸災樂禍的心情來看熱鬧的。

出席的人當中,有些是被她冷峻拒絕過或是根本不屑一顧的,還有些是對她所做所為深表反感的人,另有一些是她的秘密仰慕者--佩服他勇敢地做出他們一輩子也沒膽做的事。

令她感到欣慰的是在座更有不少誠意的買主與行號,他們的相互競爭會抬高售價。

“你真的要出席嗎?小姐。”拍賣的人問她。

“我會出席的。”羅琳達回答。

“我想你可能會覺得不太好受。”他說:“依照往例,賣方通常都不在場,一切我們都會處理得很好的。”

“我很想看看拍賣進行的情形。”

她知道大多數人會對她的出席感到驚訝,然而她的驕傲不容許她像父親那般落荒而逃。

“別人怎麼想是他們的事,”她告訴自已,“但是我絕不能讓人認為我被擊垮,或是無助地在床上痛哭。”

她穿了件長禮服,戴了頂羽毛帽子,顯得雍容華貴,儀態萬千。

她坐在拍賣人身邊,可以俯視全場的觀眾。

她一直淡然而無動於衷地看着拍賣過行,直到她母親的珠寶上了拍賣桌。

“媽,你好漂亮哦!”她記得小時候有一天晚上,媽媽在下樓參加晚宴前,到她房裏親吻她,說晚安時,她覺得媽媽真像個下凡的天使。

“這串項鏈是你祖母的高祖母的。”她媽媽說,一邊輕撫着項上的翡翠項鏈。“有一天,親愛的,它們會是你的。它們很適合你的綠眼珠。”

現在羅琳達望着那串翡翠項鏈,遺憾着她從沒戴過它們。

她一直覺得它們太華貴,不適合年輕的少女配戴。她一直引以自傲的是她千變萬化的穿着。

但她仍時常想起這些珠飾,不時從保險箱中拿出來把玩。她告訴自己,她要戴着這串翡翠項鏈走入結婚禮堂。

這串項鏈襯着她粉白的肌膚將會分外動人,而相配的兩顆耳墜更收牡丹綠葉之功。

現在它們都放在桌上等人開價,她環視場中,不知哪位女性會給它們一個合理的價錢。

她也知道她根本不必將它們拿出來賣掉。這些珠飾主權屬於她,而且自母親去世后,她父親屢屢要將它們賣掉或拿去典當,都被她拒絕了。

“這些東西是屬於我的,爸爸,”她對爸爸說:“它們是媽媽帶過來的,和康波恩家沒有任何關係。”

“讓我用它們換些錢,羅琳達,”她爸爸好幾次央求。“我會很快把它們贏回來。”

但是羅琳達從不讓步,現在她把它們拿出來拍賣的原因是父親想逃避一筆名譽攸關的債務。她感到十分可恥。

當這些珠寶終於敲定了價,羅琳達彷彿覺得她的青春、她的理想都煙消霧散了。

它們對她一直有着特殊的意義,雖然這種感覺是無法說得很明確的。讓她覺得寬心的是,這些珠寶並沒有被她認識的朋友買去。

在後座的一個老學究出了個好價錢把它們買下來。她想也許他是個精於此道的珠寶商,準備轉手賣出去。

“至少我不會看外有人拿它們來當做笑柄了。”羅琳達想,現在她只希望拍賣趕快結束。

當所有的東西都賣掉時,她感到無比的輕鬆。

“我敢說,這次拍賣結果十分令人滿意,小姐。”大廳的人都走後,拍賣人向羅琳達報告。

“全部賣了多少?”她問。

“約四萬五千鎊,小姐,加上早上賣房子的兩萬鎊,全部賣了六萬五千鎊。包括我們的傭金在裏頭。”

“全部款項請你開支票給查理·福克斯閣下。”

“我們會辦好的,小姐。”

羅琳達將旅行外套披在肩上。

“小姐要走了?”拍賣人問。

“是的,我就走。”她回答。

一輛旅行馬車停在門外,照顧它的是名十分年輕的僕役,她把他留下來是因為他的薪津比任何其他的僕人都要低。

“馬車裏塞滿大小皮箱,以及鍋壺等廚房用具,這些東西都是無法拿出來賣的。”

羅琳達望了車廂一眼,微笑地爬上前座,拿起韁繩。

屋外的人已不多,當她駕車離開漢諾威廣場時,心想在晚飯前,倫敦的上流社會必將盛傳羅琳達·康波恩小姐臨去時的大膽作風。

她一路駛過大街,路旁的行人都吃驚地望着她。

一向人們只看到身着制服的豪門僕役揮鞭策馬,有誰看過一位貴族小姐頭戴翎帽,駕駛一輛旅行馬車,吆喝控馭,儼若行家?

這匹馬精神飽滿,迅速穿過大街后,全力向鄉間奔馳而去。

很快地,道路兩旁已無人跡,羅琳達將馬韁交給僕人。

“你先駕一會兒,班恩。”她說:“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趕,我要休息一會。”

僕人遵命拿過馬韁,羅琳達脫下帽子,塞在座位下頭,再用一條頭巾罩住頭髮,在頸下打了個結。

她伸手取過韁繩。年輕的僕人笑着對她說:“這樣是有點冒險,不是嗎?小姐。”他露出潔白的牙齒。

“我們正在冒險走向不可知的未來,班恩。”羅琳達表示贊同。“而且不可能再回頭了,我們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她邊說邊回頭眺望西南方的地平線。

她知道她告訴班恩的也確實是實情,“不可能再回頭了。”

她生命中的一章到此告一段落。

這是段漫長的旅途,距離康威爾還有大半路程時,羅琳達已感到疲憊了。

因為她一直不想在途中更換她的馬--一些驛站旅舍都有這種便利--這樣他們就無法保持早先的前進速度。

他們必須儘早抵達預定的中途站,讓馬匹在第二天的行程之前獲得充分的休息。

在節約用度的大前提下,羅琳達投宿的地方不是那些大而貴的旅館,而是較小、較不舒適的客棧。當她投宿時往往惹起一陣騷動,因為幾乎很少有貴族會到這種地方來住的。

當然,店主對他們都極盡巴結之能事。不管這些床鋪躺下去多不舒服,被褥多麼粗糙,她還是設法安頓自己,獲取一夜安眠,以便在第二天一早醒來,恢復精神,繼續趕路。

她把在拍賣場穿着的長禮服收起,換上樸素而方便的服裝,她甚至還想穿上男人的服裝,讓行動更加方便些。可是她也想到女扮男裝會讓那些少見多怪的鄉下佬大驚失色。

所以她還是採用女性裝束,只除了頭上懶得戴頂女帽--僅僅是這樣,還是讓不少店老闆與老闆娘吃了一驚:哪有女人出門不戴帽子的?

有幾段路頗不好走,但是天氣還算清朗。好在這輛狀況不佳的馬車還沒出過什麼大毛病,否則半路拋錨可是件十分頭痛的事。

一路有過幾回陣雨,但是羅琳達不理會班恩要她躲到車廂內,讓他來駕駛的建議。她堅持她那件附有兜帽的斗篷足夠掩蔽風雨。

有幾天熱得很,蒼蠅又多,不斷侵擾他們的馬匹。到了中午最熱的時候,羅琳達便停下來,吃完飯,約休息一小時,再行出發。

她與班恩很少說話,大部份時間都在想未來種種可能發生的事,並擔憂如何清理剩下來的債務,他們還欠查理·福克斯四萬鎊呢!

她相信在短期內,他不會急着向他們要這筆款子。眾所周知,他是個心地善良的人,而且他自己也負過賭債,知道要在短時間內籌集大筆現款有多困難。

羅琳達想了很久才告訴自己,無論如何爸爸一定要還清這筆債--問題是,他們到哪兒去弄這筆錢呢?

當馬車駛過荒涼乾燥、巨石嶙峋的波多明摩山區后,她感到他們進入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有許多年沒來過法爾河口了,這兒美麗的山川、醉人的花香,早已從她的童年回憶中模糊、消失了。

法爾河口由於地形關係,有點類似副熱帶氣候,而且正如羅琳達依稀記得的,這裏生長的許多植物都是英國境內少見的。

尤其是現在,溫暖的六月天使它們茂密繁榮,色彩繽紛。

羅琳達驚喜地認出了一些橘子樹與檸檬樹,甚至還有保棵香蕉樹呢!

她也辨得出果樹下繁盛花草的品別,奼紫嫣紅的野蘭花更勾起童年的回憶。

當她母親在世時,他們常去康威爾小住,母親去世后,伯爵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倫敦。

康威爾老家也就從那時開始關閉,後來有對夫婦因為沒有房子住,志願充任管理員,並領取少許津貼。

她想這些人一定無法讓她父親滿意,一路上羅琳達都在教僕人班恩到了老家后,要如何如何照顧她父親。

“爸爸一定很高興我來了!”她想,她會盡她的力量把一切事情安排好,讓爸爸滿意。

馬車爬上一座小山,從山谷望下去,“那就是老家!”她用馬鞭指給班恩看。

她的語氣中滿是驕傲,因為遠遠看過去,這房子十分漂亮。

這座老屋從前是座修道院,跟潘恩古堡相隔不遠;古堡近些年來無人居住,已成一片廢墟。

白色老屋突出於一片綠叢中,好像無視於時代的變遷,巍然而神秘地矗立着。屋后是一片碧綠的大海。

“哦!小姐,這就是老家?”班恩肅然起敬地驚嘆。

“沒錯!”羅琳達回答,“不過,待走近些時就沒這麼壯觀支人了。”

她發覺她所說的很快就被驗證了。當他們驅車下山時,一路坑坑窪窪,崎嶇難行,到了終點,乍見老屋仍巍然壯觀,可是很快他們就看出年久失修的殘破景象。

屋前的廣場雜草蔓生,部份欄杆--頂端鍍金,雕飾精美--頹然倒地。具有上百年歷史的大鐵門,也從絞鏈處斜向一邊。

羅琳達把馬車駛到大門口,駕了這麼長的路,她的兩條手臂又酸又痛。雖然她沒有說出來,但她實在很高興不必再辛苦地駕車了。

她下車時,伯爵由僕人陪伴着,從門口走出來。一對中年夫婦跟在後頭。她想這兩人應該就是管理員吧!

她迎上前去,一起回到屋裏。

屋裏的殘破與腐朽比她想像的還糟。牆壁由於濕氣的侵蝕,斑駁污損,大花板更慘不忍睹。

傢具顯然已多年沒有擦拭。她走上第一個房間,就發覺這房間從來沒打掃過。

她邊走邊想,爸爸應住在媽媽最喜愛的那個房間,房裏有幾扇落地窗開向花園,還有一個大理石火爐。

果然,爸爸就是住在這兒,坐在一張扶手椅上,前面擺了張牌桌。

他一個人默默地玩牌。

“我來了,爸爸。”

她爸爸並沒有站起來,坐在那兒看着她。她知道他又喝酒了。

“你看,我終於平安到達了。”羅琳達說:“托爸爸的福,一路上還算舒適,沒出什麼岔子。”

“你有沒有給我帶些錢來?”

“拍賣所得的每一分錢都送給了那傢伙,你也知道,查理·福克斯。”

“你是說全部?”

“是的。”

“你怎麼蠢到這個地步?”伯爵說:“你以為我們要靠什麼過活?”

“我還沒好好想過這個問題,”羅琳達冷冷地回答。“我身邊還有點錢可以應付急需,而且我想花園裏應該種了些吃的東西。”

“你喜歡吃,花園裏多的是野草。”

羅琳達走到窗前,原先美麗的花園一片殘垣斷壁、煙草迷離。

當年天鵝絨般平滑的草坪早已草長過人。蔓生的花草灌木就象是個熱帶蠻荒--五顏六色、雜亂無章。

但是太陽仍然照耀着,“終於回家了!”的溫馨感仍充塞她全身。

她穿過落地窗,走入陽光。她幾乎期待着媽媽親切的呼喚。

然後,她好象不願再回味令人心酸的過去,回到父親房裏。

“我到屋裏四處走走。”她說:“我想早些吃飯,我肚子好餓。今天從早餐到現在我還沒吃過任何東西。”

“他們搞的菜難吃死了!”伯爵說:“這屋裏沒有一個會燒菜的。”

羅琳達沒等他說完就走出去,開始勘察這座房子。她發覺這房子比她想像的可怕多了。

“我希望我咽得下去。”午餐時,伯爵邊說邊從老管家端來的盤子上取食物。

“這頓飯大部分是我燒的。”羅琳達說:“明天我會教道格曼太太燒菜,至少要讓我們的肚子填飽。”

“嗯,的確比我這幾天吃的菜好些。”她父親勉強迸出一句。

“你有沒有試着打打免子?”羅琳達問。“我剛在花園裏看到好幾隻。”

“我還沒找到槍。”她父親回答。

“那你一直在幹什麼,爸爸?”

“我到村裡去了。”

“你一定到那家酒館去了。”羅琳達肯定地說。

“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他反問。“在這屋裏我甚至我不到酒喝。”

他頓了一下,接著說:“至少他們有最好的白蘭地!”

羅琳達瞪大眼睛。他補充道:“從法國來的--還能從哪裏來?”

“你是說,這些酒是走私進來的?”

“一直都是這樣--康威爾人世代相傳,從來沒改變過他們的老本行。”

羅琳達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伯爵做了個結論:“我們可以自己搞些私酒進口!他們告訴我這種生意可以大把大把賺錢,有時甚至可賺到投資額的五倍以上。”

“真有這麼賺?”羅琳達問。

她想起這些村民一直都在做這種買賣。她知道私酒的利潤很高,值得冒險,但是五倍的利潤好象不太可能。

“乾乾走私,至少會讓這種要死不活的生活有趣些。”伯爵說。

他說得眉飛色舞,羅琳達也無意跟他辯駁。她問:“那些人一定很驚訝你出現在村裡。我們走後,村裡一定有許多變化吧”

“我倒看不出有什麼變化。”她父親回答。“除了一些老傢伙死掉了,其他的我看也差本多了。”

羅琳達笑起來。

“振作起來,爸爸。這裏雖然不是懷特或卡爾根俱樂部,但這是我們的家,要長久住下去的家。而且我們一定會把一切弄得很好的。”

“到現在為止,我還看不出好在哪裏。”伯爵嘟噥着。

“我記不清楚了,”羅琳達說:“可是我們以前不是有些鄰居嗎?”

“就是有我也沒碰過。”

“我想,他們還不知道你回來了。能不能想一想這些人的名字?”

她父親聳聳肩,好象絲毫提不起興趣,然後很不情願地說:“最近這兒有樁新鮮事。”

“什麼事?”羅琳達問。

“有個傻瓜把潘恩古堡從新整修起來。”

“我不相信!”羅琳達驚嘆。“不是潘恩家族的人?”

“不是,我知道他叫海爾--德斯坦·海爾--從印度回來的。”

“能夠整修潘恩古堡的人,一定非常有錢。”羅琳達說:“我記得那座古堡比我們這房子還破爛十倍。”

“村裏的人說他確實賺了一筆錢。不知他玩不玩牌?”

“爸爸,你知道現在……”羅琳達警告,“在你的債還掉之前,你不能再打牌。”

“我們要怎麼過?”伯爵問。“我所知道的唯一賺錢法寶就是打牌。”

“你沒有本錢,就不應該去跟別人賭博。”羅琳達好象在哄小孩。

“如果這個印度阿三想玩牌,我發誓一定捨命陪君子。”伯爵說:“說不定我還可以從他那兒刮筆錢的來。”

羅琳達吸了口氣。

跟他吵是沒用的,她想。

她實在無法使爸爸明白,這是多麼不應該--在他欠的錢還沒還清之前,就一直想要賭博--是多麼不名譽的事。

“我一定會到潘恩古堡瞧瞧,”她大聲說;“你有沒有聽過有關海爾先生的種種?”

“只聽說他一直窩在堡里。”伯爵回答。

“我奇怪他為什麼對這古堡有興趣?大部分從東方賺錢回來的人都住在倫敦或倫敦近郊。”

“我倒希望他做什麼事都糊裏糊塗的。”伯爵說:“我記得當我小的時候,這古堡是全國有數的勝地之一。”

伯爵頓了一下。

“冬天有豪華的舞會,夏天也有花園舞會,老潘恩爵士那種窮奢極侈的大手筆,今天許多人聽都沒聽過。”

他說得眉飛色舞,羅琳達鼓勵地問道:“那時候你一定也玩得很愉快,爸爸。”

“我告訴你一件事--那時我們有幾匹絕佳的好馬!”伯爵說:“潘恩和我常舉行越野障礙賽馬會,緊張刺激,好玩透了!雖然有些人脖子都摔斷了!”

他嘆了口氣。

“這個印度阿三,我懷疑他連馬都沒看過,他騎象可能比較在行。”

他口不擇言地譏嘲着,羅琳達知道那是因為他嫉憤海爾龐大的財富,而他們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

她父親有時度量甚小。她希望--也是為了他好--他不要在尚未見面之前就心懷芥蒂。

除非這兒的一切有了重大的改變,她相信這附近的鄰居還是象小時候一樣稀少而遙遠。而且不管這新遷來的人是什麼樣子,他們最好待之以禮。

“或許他和爸的年紀一樣大,”她想,“我希望他不要是個貪杯好酒的人。我們付不出大筆的酒錢了!”

吃完飯,她陪爸爸走到房裏,同時開始盤算如何改進這個房間,使它更加舒適。

在只有一對老夫婦負責清潔的情況下,實在沒有必要將每個房間都開放使用。所以最好的辦法是把牢靠的傢具、舒服的沙發、椅子都集中起來,然後把其餘的房間關閉。

就象洞察了她的想法,爸爸突然暴躁地說:“我實在無法忍受這裏,羅琳達!我無法忍受這種幽閉,跟什麼地方都隔得遠遠的,沒有人可以聊天,喝酒也只能找那些鄉下佬。”

“我們實在無能為力,爸爸,”她回答“除非我們能把這兒的房地賣掉,否則我們就得住在這裏。在離開倫敦前,我曾找過一些房地產代理商,不消說,他們對這兒都不抱希望。”

她父親沒有說話,過了會兒,她接著說:“等我一有時間,我會去法爾茅斯,看看那兒有沒有房地產代理商,也許我們可以在地方報紙登個廣告。”

本來她以為父親會象在倫敦時那般大發雷霆。

他卻用一種淡然的口吻說:“隨你去!我只知道如果要我在這裏呆一輩子,我真會給自己一顆子彈。”

他頹然倒向扶椅,碰翻了桌子,桌上的牌灑了一地。

突然他象扯斷了自我控制的最後一根神經,伯爵開始漫天咒罵起來。

一連串低級的髒話從他口中迸出。

羅琳達可沒有等在一旁聆聽。她走出落地窗,進了花園。

火紅的太陽漸漸西斜,燦爛的晚霞替蒼穹抹上絢麗的胭脂。

她聽到蝙蝠刺耳的嘎叫聲,抬頭只見一個尖銳的黑影迅速掠過半空。

她愈走愈遠,直到再也聽不見父親的吼聲,然後她深深地吸了口氣。

“我絕不會讓這一切擊垮我!”她昂揚而堅定地說,但她的聲音迅速消失在鬱黑的樹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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馴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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