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潘朵娜睜大眼睛,仔仔細細的打量着換上晚禮服的查斯特上校。

如果說他先前就具有某種魅力,都么現在在燕尾服、緊身長褲的襯托下,就更顯得他神采奕奕,俊逸不凡。

這套裝束是威爾斯王子引進倫敦,在非正式場合的穿着。上校只在腰間系了一條金錶鏈,沒有任何珠寶裝飾,就顯得他耀人眼目。別在領口的蝴蝶結新穎宜人,十分出色。

潘朵娜完全給震撼住了,他似乎也感受到她的震撼,就冷靜而徐緩的說:“我會盡情享受今晚的盛餐,潘朵娜小姐。修車匠剛才通知我輪子要等明天早上才修得好呢。”

潘朵娜一時張口結舌,答不上話來。

“我不希望我和詹森帶給你太多麻煩,我已經派他到你褓姆那兒幫忙。除了作馬夫之外,他照樣侍候我其他的事。

“這…其實不需要這樣…”潘朵娜低聲回答。她有一種感覺,彷彿上校在執管這棟屋子。

然後她假裝不經意的四處走動,一面覺得母親這套衣服給了她不少信心,一面感到上校驚異的眼光頻頻射向自己,他似乎也和自己一樣,彼對方顯露出的鋒茫震懾住了。

如果說潘朵娜起先戴着遮陽帽,身穿粗棉布衣,頭髮零亂不堪,但仍不失其可愛的活,那麼現在的她才真是美得令人心折。

上校一面想,一面以老練的眼光打量着她。她的衣着早已過時,不過相當適合她。皎潔的皮膚在蕾絲花邊的襯托下,更顯晶瑩剔透。頭髮雖未精心處理,但仍像一圈輝煌艷麗的光暈,把她心形的臉蛋、水汪汪的大眼睛襯托得分外迷人。

“她美得足夠轟動整個聖詹姆士官!”他一面想一面略帶諷刺的忖度:鄉下小花不見得適合城市土壤,說不定會破壞她與生俱來的完美。

“希望…您在這兒不會有什麼不便…”潘朵娜結結巴巴的說。

“詹森和我一樣,都是吃過苦的老戰士,”他微笑了,“所以他也習慣我苛刻的指派。”

潘朵娜想,是不是要先入座,好讓他也坐下來?就在這時,詹森推門而入,鄭重宣佈:“晚餐備妥,小姐。”

潘朵娜不禁笑了出來,自嘲地說:“聽來就像有一場盛宴似的,希望您別失望才好。”

“我是不是該把它當作一件有趣的事,而不把它想成熱鬧亢奮的盛宴?”上校說,“相信一定比你提到的恐怖宴會要可愛得多。”

潘朵娜一面走向門口,一面說:“這會是十分有趣的晚餐!

“這正是我想用來形容今晚的話。”

潘朵娜的臉倏地羞紅了,她感到他的腔調里多了一些什麼。

餐桌早就由她親手佈置好了。

桌面罩了一張母親珍藏的流蘇桌巾。桌子上央放了一座銀色燭台,那是潘多娜家族自喬治一世就流傳下來的寶物。紫丁香、杜鵑花插了滿盆。那個圓形的盆子也是母親過世后,第一次拿出來使用的寶物。

一切擺設尚稱滿意,此外,安妮也一定不會使自己失望。

該入席了,她很自然的朝自己慣常坐的老位子坐下,主位自然留給了上校。

上校一語不發,默默入席,彷彿理所當然的頂替了她父親的位置。

詹森上了第一道菜,潘朵娜知道安妮顯然決心要露一手。

這是一道羊羔湯,裝在陶碗裏,是安妮放在文火上慢慢墩成的。潘朵娜知道她加了免肉、羊骨頭在湯里。

這道湯十分美味,上校三口兩口就喝光了。

接下來的菜是菠菜蛋奶酥。這是父親最欣賞的佳撰之一。潘朵娜在菜園裏找到這道主菜。

上校評鑒:“簡直美味得不可思議,潘多娜小姐,你真是幸運兒,有個烹調能手做褓姆。”

“媽媽從她來開始就細心教她,爸爸又是個美食專家。”

上校不再多言,只顧埋頭把浸了濃醬汁的兔肉吃個乾淨。

潘朵娜相信兔肉上一定灑了紅葡萄酒。

從牆邊摘來的葡萄少得可憐,只夠一個人吃,為了避免上校尷尬,她說她寧願吃草莓,也不愛吃葡萄。

他似乎毫無不自在的感覺。

現在是剛出爐的麵包和乳酪、牛油,他切下一大塊麵包,讚不絕口的說:“我很了解,沒上任何一家旅館、餐廳是多麼幸運的事。

詹森從頭到尾侍候着他們。偶爾上前幫上校把酒杯擺妥,然後退下。潘朵娜覺得他訓練有素,紀律不凡。

上校斟了滿杯酒,愜意地往高背倚上一靠,彷彿他是這兒的主人一樣。

“我們不妨談談我們自己。”

吃飯的時候他們談到馬、倫敦的道路急待修理、約克郡有一片尚待開發的土地……,等等社交的話題。潘朵娜對這些事都極有興趣。

這也是她第一次和父親之外的男人單獨進餐。

“我實在沒什麼好談的,還是聽你的。”她說。

“不過我並不想在這時談論我自己,我想,不用我說,你也知道你有多美吧!”

潘朵娜愣愣的望着他,一臉驚疑不定的表情。她以前從沒聽到過類似的話,更不相信會出自他口裏。

他仍然和初見面時一樣謙虛有禮,即使用盡所有讚美詞,也描繪不出他的優點。

她覺得自己臉紅了。上校卻在等待她的回答。她猶豫了一下,低聲的說:“從沒有人注意過我的長相。亞當只會稱讚園裏自已種的菜…”她頓了一會,微微笑了。“教區牧師,眼睛半瞎了,連唱詩班的小孩搗鬼都看不見呢!”

“你對未來有何打算?”上校問。

潘朵娜無可奈何的攤攤手,上校注意到她的手纖細修長,並不因在園中工作而顯得粗糙,保養得相當好。

“我沒辦法回答你,我寫過兩封信給我叔叔,他卻一直沒回信。”

“這麼說來,是他決定你的未來羅?”

“我真的…自己也不曉得。我好幾年沒見到他了,但是,畢竟他是我唯一的親人。”

“你總不能一輩子老待在這兒呀!”上校說。

番朵娜想,他指的無非是這些破敗房子、屋漏、荒園罷了。一股不自覺的自尊心使她微昂起頭,迅速答道:“這是我的家!我愛我家。”

“那麼”上校追問,“你是心甘情願把自己的光輝埋藏在斗篷底下了?我說明白點好了,那可是一種十分動人的光芒喲!”

“我想…您這是在取笑我。”潘朵娜不自然的說。

“我只不過照實說而已。”上校答。

“就算我相信您好了,這對我也起不了什麼作用。到目前為止,我的未來還是一團謎。”

“你激起我的好奇心了!”上校為自己斟了一杯酒。“誰對這種事情會沒有好奇心。想想看,會是怎麼樣的一個故事?”

他沉思着,慢慢啜了一口酒。

“突然間,我闖入一條鄉間小徑,在幾近半毀的梅爾山莊裏,發現一位絕世美女,不但天香國色,而且可愛動人,只要她肯,整個倫敦都會為她瘋狂。”

潘朵娜先前還入神的傾聽,到後來就噗嗤一聲笑出來。

“您的故事應該有個快樂的收場才對。譬如:一位好心的仙女用魔杖一揮,女主角就被送到倫敦……。無論如何,這種事絕對不會發生。”

“你真的這麼肯定嗎?”上校說。

“雖然說希望像馬,乞丐也能騎。”潘朵娜的情緒被他挑動起來了。“但我覺得倫敦那些乞丐小姐可沒人注意呢!”

上校覺得她一點也不像同齡的女孩那樣少不更事。

“告訴我,你一個人獨處時,都在想些什麼?”

潘朵娜的藍眼裏閃過一絲光芒。

“很多時候我都在想,我們今天可以吃些什麼。您也知道,您剛來時,我就在料理晚餐,跟平常沒兩樣。”

“喔!那一定是苦多於樂了!”上校說。“那你不工作時,做些什麼消遣?”

“讀書,作禮拜。還好我家有不少好書。”她笑着說。“我相信,您一定會覺得它們都過時了,那都是我祖父流傳下來的。它們都能讓我遨遊世界,見多識廣。”

“我可不可以看看你的藏書?”上校提議。

“您真想看嗎?”潘朵娜說,“我怕您會笑它們不登大雅之堂。”

“我保證不但不譏笑,反而相當尊重它們。就我個人來說,我非常裝重每一門學識。”

“好,請跟我來。”潘朵娜簡捷的說。

他為她開門。她領着他走向客廳。

客廳牆上掛的圖畫大部分都剝落了,黯然無光。傢具都佈滿灰塵,而且不是缺腳就是缺扶手的,藤椅的椅面也壞了。上校把這些一一看在眼裏。

潘朵娜看慣了,也就不覺得奇怪,幾乎可說是視若無睹。

她帶他穿過客廳,打開一扇門。

上校環視一圈,發現這是一間相當可觀的圖書室。

書本從地板堆到天花板,只有少數書架上有空隙,顯然某些書被搬動過。

潘朵娜循着上校的視線,停留在那些空隙。

“爸爸生病時,有個書商來這兒買了不少書。雖然他出價不高,但至少可付爸爸的醫藥費,所以我只有忍痛割愛了。”

上校知道,她不是在尋求同情;只有在敘說事實。

他把所有的書瀏覽一番,發現都是些專門學術著作,不太適合一般女孩子看。

“你能夠從這些書中得到樂趣嗎?”

“當然啦,尤其是歷史書和詩集。”

上校沒吭聲,她繼續說:“我簡直沒辦法形容我有多感激祖父這種看書的嗜好。爸爸就跟曾祖父一樣,只愛馬。”

“我想,你還喜歡我的馬吧?”

“可是,我幾乎不敢看它們。它們對老貝西好不客氣,可憐的老貝西為我們效命…。”

“你又把自己說成小乞兒了。我乾脆告訴你好了,你的臉蛋就是財富。即然你擁有這麼豐盛的財富,我也用不着憐憫你了。”

潘朵娜頑皮的看他一眼。

“我正在想,如果把我拿去拍賣,不知值多少錢呢!您想,會不會有個放高利貸的人肯出高價?”

上校聽了,幾乎想還她一句時下倫敦流行的俏皮話,繼而一想,還是按耐住了。他知道潘朵娜之所以這麼說,主要因為她天真無邪,並非別有用心。

她彷彿感到上校的注意力由書上移開了,便對他說:“我們要不要到客廳坐一會兒?我想,安妮一定為您沏好咖啡了。很抱歉無法請您喝葡萄酒。”

“今晚喝的葡萄酒夠多了,我想,來杯蘋果酒就行了。”

“那只是為了晚飯湊合湊合的。”潘朵娜說,“你知道,安妮只要一碰到陰天,就急急忙忙收東西,而您對她來講,無異暴風雨呢!”

上校大笑起來,兩人一起走向客廳。

正如她所料,桌上盤裏有個銀茶壺,是母親生前常用的。旁邊有兩個杯於,原先是一套茶具,這幾年一個個都打破了。

潘朵娜為上校倒了杯咖啡,說道:“容我暫時告退,我去叫安妮準備床鋪。”

“詹森一定跟她提過今晚我們要在這兒過夜。”

“我想,我還是走一趟比較好。”

說完就撇下上校,往上校的房間走去。

安妮果然在整理窗帘,又把剛換上細亞麻床單的床鋪好。

“晚飯棒透了!”潘朵娜喊着,“上校把所有的菜都吃光了,又着實誇講了一頓,您真是個‘天才’!”

“要侍候家裏的餓死鬼,你就不得不變成魔術師!”安妮毫不妥協,但潘朵娜了解她其實打心坎里滿意這種讚美。

“你給他馬夫吃過東西了嗎?”

“他幾乎連你明天的晚飯都吃光了,要是你明天喊餓,我可不管。”

“喔!我才不呢!”潘朵娜說,“有客人多令人興奮啊!”

安妮不置可否的咂咂嘴,然後對播朵娜說:“晚上我到你隔壁睡,潘朵娜小姐,但願床墊不像我想像中那麼潮濕。”

“到我隔壁睡?”潘朵娜吃驚的問,“為什麼?”

“我知道什麼是對的,”安妮回答,“還有,潘朵娜小姐,等你入睡了,我會去看門鎖好沒有。”

“把門鎖上?”潘朵娜說,“我不懂你在講些什麼?”

“以你的年紀該有個監護人了,潘朵娜小姐,”安妮嚴肅的說,“既然你可憐的母親奉主寵召,留下這個職務,我只好勉力為之了。”

潘朵娜笑了出來。

“喔!安妮,你真好玩。其實除了亞當和班傑明之外,誰會知道上校在這兒過夜呢?”

安妮沒有回答,潘朵娜親親她的面頰。

“您真是個道道地地上了年紀的小題大作的人。不過,您也是個最有魔力的好廚子,我真為您驕傲,每道菜都燒得那麼好。”

說完就離開房問,她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剋制去見上校的衝動。

“我再也沒有機會和這麼有魅力的人談話了。”她想,“我決不要浪費每一分鐘。”

她回到客廳時,上校立刻站起來,然後又坐下了;他的椅子剛好背對着窗,潘朵娜就坐在他對面,夕陽的餘暉恰好照在她臉上。

太陽慢慢下山了,四野恍若遠山,沉浸在神秘的暗紫色的幕色中。

蝙蝠的尖叫聲、百鳥回巢的呢喃聲,都透過敞開的窗子,清晰可聞。

除此之外,大地一片寧靜,如夢似幻。

潘朵娜每晚都會聽到這些聲音,她抬眼望着上校。

他的眼睛是淺鐵灰色的,似乎蘊含著某種東西。

他彷彿看穿了她的心事,又似乎在搜尋什麼。

她無法了解那是什麼,只覺得十分害臊.就莽撞的說:“安妮把什麼都整理好了。說來也許您會覺得可笑,她非常怕人家說閑話,準備搬到我隔壁睡,還叮嚀我一定要鎖門呢!”

她等上校發笑,卻見他默不吭聲,就又說:“我問她誰會注意我的細微末節,是班傑明嗎?他只會注意他的車輛;亞當?他只顧他的馬鈴薯罷了!”

“我為你有這麼好的守護神感到安慰!”上校說。

“我跟安妮說,她是個十足的老古董!”潘朵娜批評說,“但是,她還挺樂意聽見您享用了晚飯。”

她打住話頭,稍帶焦急的問道:“您真的還喜歡嗎?”

“比我說過的還要‘喜歡’。”上校回答。“但也不僅是為了菜煮得好,還有一點是因為我有一個待別的,也是有趣的夥伴作陪!”

潘朵娜想了一會,才明白他究竟在指什麼,然後,她微笑地說:“您又在取笑我了!您能不能告訴我,關於跟您在一起用過飯的那些可愛女士們-一她們自然是很博人歡心的-一在吃飯時,她們都談些什麼來?”

“談她們自己,當然,尤其是‘愛情’方面。”上校回答。

“愛情?”潘朵娜想探詢下去。“但是……”聲音卻自動消失了。

上校問她:“但是什麼?”

“我只不過想說,您總不可能跟每個一塊用飯的人談愛情,或許,您可能只會和您所愛的人聚餐?”

上校暗暗為了這個問題的無知而感到好笑,但他卻大聲地說:“要是你把愛當作一樁深奧費角的事,倒確實是一個有趣的活題!”

“我從來沒有那樣想!”潘朵娜說道。

“那麼,你認為愛是什麼呢?”

“我認為愛就是,當你有一天,遇到了一個人,”她慢慢地說,“與他熟悉以後,你了解自己願意跟他在一起渡過徐生,而他也有同樣感覺。”

“然後,又該如何發展?”

她猶豫着,不敢注視他,黑色的睫毛低垂下去。

“我想,他們會接吻!”

“一個人只應當和他所愛的人那樣做嗎?”上校問道。

“當然啦!”潘朵娜回答。“除此之外,我們不能隨便跟其他人接吻的--那會很可怕!”

上校又笑了出來。

“難道,你就從沒有想過,這種事,有一天也會降臨到你自己頭上。可是,要是你一直待在這兒,除了班傑和亞當外,再見不到其他任何人,那麼,請問,白馬王子要從那兒來呢?”

“我也不曉得。但是,我相信,只要命運眷顧,上帝慈悲,他總會出現的。”潘朵娜輕快地回答。

“或許,他會因一次車禍,來到這個村子裏也不一定喲!”她調皮地說。

上校了解她並不是一個象其他女人一般,蓄意賣弄風情或搔手弄姿的女孩!

“那仍只是一個‘可能’而已!”他回答。

“或許,他會象一個聖誕老人一樣,打煙囪里跳了下來也不一定!”潘朵娜爆出了笑聲。“那他打煙囪下來的時候,看來一定不很引人了。我家煙囪又舊又彎曲,他豈不得有江湖賣藝人的身手嗎?”

“那也極可能是被安排好的婚姻,是真誠愛情中的阻礙。”上校漠然地說。

“但是說不定也可以構成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呢!”潘朵娜說。“哦!親愛的先生。您幾乎要使我覺得祖父的圖書室還不夠用呢!”

“或許,我可以建議你到倫敦去碰碰運氣。當然啦!我是指象找找夢中王子之類的…。”

潘朵娜默不作聲,靜靜地凝視窗外的天空好一會兒,然後用一種夢幻式的聲調說出:“有時候,我會給自己編一個故事。”

“在故事裏,我去了倫敦,而且真的找到一個自己愛的人,我們終於結了婚,很快樂地生活下去,直到永遠。”

她抿着嘴唇,不經意的笑了笑。

“然後,我突然想起,自己根本連跑到下個鎮上去的車費都付不起,倫敦還是甭提了,那可是非常遙遠的路呢!”

上校笑了起來。

“恐怕你是個悲觀主義者。跟你同年的大多數女孩,只要自信生得美麗,就不會在那裏等待命運打煙囪跳下來,或是有個車禍發生。她們都會帶着鉤子或圈套,去搜尋所需。”

潘朵娜不知不覺抬起腳步,向窗口走去。

“您使我覺得自己愚昧又缺乏進取心。”她說,“事實上,我並未肯定自己要做什麼。”

上校跟着她,正好站在她身後,說道:“然而,你需要的不是和一般女孩需要的沒有兩樣嗎?愛情加上個追求你的男人。”

她沒有回答!

他的聲音益發深沉了:“潘朵娜小姐,就像我告訴過你的,你很美,會有一大群男人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獻出他們的心呢!”

“要是我自己出去尋找,”潘朵娜回答,“便會破壞了羅曼蒂克的氣氛。在故事書里,不都是騎上先把壞人殺掉。才把困境中的少女救走嗎?少女自己絕不會到外頭去找他們的!”

上校突然醒悟,這便是倫敦那些小姐不對勁的原因了。她們為自己安排得過多。反而阻撓了真正騎士出現,和拯救她們的途徑。

他想說話,但潘朵娜接下去說:“我正在思索您所提的事,而且,在您走後,我會一直記得我們之間的談話。雖然我可以感覺到,自己不會有勇氣去做您建議的事,而且,我十分相信,媽媽不會希望我獨自去倫敦的。”

“我並沒有真正鼓勵你這麼做!”上校說。

“那麼,簡單點說好了,我會一直等候着,直到我被邀請的那一天為止。就算沒有人來找我,我還是會一直等待下去!”

然後,她彷彿覺得重大問題的關鍵解決了,就孩子氣的看着他。

她的眼睛觸及他以後,就再也挪不開了。某種新奇而又微妙的震蕩在他們之間擴展。

在互相的凝視中,一切俗事恍若皆已消逝,只剩一股如日光般神奇的力量,銜接着他倆。

他們就像着了魔似的,彼此凝視了好久好久。

突然,上校以冷冷的聲調說;“總算熬過了相當漫長的一天,明天上午使得動身,我還是告退的好些。”

潘朵娜一時無法聽懂他的意思,過了一會兒,才以恍如從山巔降到平地的語氣,回答他:“是…的,安妮…會點一根蠟燭…在大廳上…可以照亮樓梯。”

她想抽身離開,可是上校就站在自己後面,不得不等他走了再走。

他又凝視着她,說道:“你再長大些時,才會懂得我對你的意味,就跟你母親對你的一樣,而安妮也會盼望我這樣的。”

潘朵娜不解地望着他。他知道她還聽不懂他的話,就握住她的手,向她說道:“晚安!不僅為了你的款待,更是為了你讓我發現到,在這世上,還有些未毀壞的事物,它們恰恰就跟神的旨意一樣,那麼純潔可愛。”

他吻了吻她的手。她感到接觸到自己皮膚的嘴唇有力又溫曖,還挾帶了神奇的壓迫感。

然後,他一聲不響地離開客廳,順手帶上門。

她兀立在那兒,徒然被一種難解的感覺糾結着。

剛才那接觸,使她胸中浮滿異樣感受,覺得自己快要窒息,舌頭也要打結了。

又恍如籠罩在音樂般的旋律里,就這麼獃獃的也不知站了多久--一個或兩個鐘頭?直到她記起了自身的職責,才關上窗戶,拉起窗帘。

她一步一步向前走。

通過黑暗的房間,沒有用蠟燭,逕自上樓,走回自己的卧房。

她聽見安妮從隔壁房間走過來。

“把門鎖上,潘朵娜小姐,不要跟我爭。”

“當然了,安妮,就照你的吩咐!”

潘朵娜知道照安妮的話去做,一向比自作主張省事多了。

安妮帶上門,就站在門外等她。潘朵娜故意把鑰匙轉得很大聲,才聽到安妮回房間的腳步聲。

她空自躺着,無法入睡,仍在回味上校嘴唇貼着手的感覺。她把手放到枕頭上,擱了好一會兒,又把臉頰貼上去。

“明天,他就要走了,”她想,“我會記得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和他端詳我時的模樣。”

她沉沉入睡,醒來時,安妮已在房內拉窗帘了。

“我不得不吵醒你,潘朵娜小姐,”她說,“你知道有兩個大男人待在屋裏,那些閹雞又生不出蛋來!”

潘朵娜從床上坐起來;看見安妮裝扮好了。

“我可以到農莊弄點東西來!”潘朵娜說。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安妮回答,“我早就叫亞當去了,不過他到現在還沒回來。我看他是要等天黑了才會回來。”

“我十分鐘就可以到那了。”潘朵娜一邊回答,一邊跳起來。

她梳洗一番,本想就穿上舊衣服,躊躇了一會兒,跑到母親的衣櫥前,找了一件母親才穿過一兩次的衣裳穿上。她不願意在上校認定自己美麗之後,第二天就破壞了印象。

她知道安妮一定會認為穿着這種衣服,在田間走過,實在怪異,但她也明白要在早餐之前趕回來路夠累的了,那還有時間換衣服。

天色尚早,太陽尚未完全升起,東方出現一絲曙光。潘朵娜提着大大的菜籃,踩着露水晶瑩的草地,穿過稻田,向前走去。

供應牛奶的那家農莊原來只供應梅爾山莊一家,但現在也和其他農莊一樣公開出租了。潘朵娜只能靠佃農租金過日。又因為農莊年久失修,佃農當然更不肯多付出什麼了。

農夫布萊斯的太太是個精神愉快的胖女人,她欣喜地迎接潘朵娜。

“潘克登小姐,我能幫您什麼忙嗎?”她又說,“您今兒個可真早啊!”

“我們昨晚有個客人,”潘朵娜答,“一位紳士的車子出了點意外,班傑明正在幫他修理輪子。”

“您一定得為他打點早餐羅?”布萊斯太太笑着說。

“如果你能給我點雞蛋什麼的,我會非常感激。安妮她晚把蛋用光了。”

“肚子餓着的男人,早餐可不能只吃個雞蛋啊!”布萊斯太太說,“我可以給你弄點自家腌的豬肉什麼的。”

“你太好了,布萊斯太太,我會把錢送過來的。”

“我可不做那種事,潘克登小姐,不過,請別告訴布萊斯,不然他會從租錢里扣出來。這年頭,不會有什麼地方比約克郡有更多手頭桔據的窮癟三了!”

她為自己的話格格笑出聲來。

潘朵娜相當滿意地打量着籃中的雞蛋、腌豬肉、火腿。她感慨的說:“真希望還能擁有這些農莊!”

布萊斯太太順着她的話說:“哎!是啊,以前不也過得好好的。男人天還沒亮就到田裏幹活兒…。”

“爸爸常誇說布萊斯先生是個難得的好農夫。”潘朵娜有禮的說。

“令尊是個十足的紳士,潘克登小姐,我還一直懷念着他呢!”

“我知道。”潘朵娜回答。

她感到布萊斯太太又要開始訴說父親生前的種種,都是她耳熟能詳的“長篇大論”,就迫不及待的提起籃子向她道別:“謝謝你啦,布萊斯太太,你真是個好人,我非常非常感激你。”

一面說著,一面望向梅爾山莊。

事實上,她比預定時間還晚一點才回到山莊。因為四處蔓生的荒草阻礙了她的行動,何況她又穿着媽媽的長禮服。

到最後她不得不繞遠一點的小路走回去,這樣行動還比較迅速些。

她要離開田間草地,就必須繞過籬笆,再穿過一排矮樹,才能走出去。

她在白樺樹下走着。樹蔭涼爽陰暗,路旁開遍淡紫色的風信子,就跟她眼睛的顏色一模一樣,沼地里的黃色櫻草花襯着明麗的紫蘿蘭,更顯嬌艷欲滴。要不是在趕路,她真會停下采幾朵。

就在小路盡頭,有個轉彎,也就是路途的終點了。

突然,她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了。

站在那兒的,正是上校。潘朵娜看到他垂着流蘇的漂亮馬靴上沾了不少花粉。

她一步一步走過去,感到自己的心一上一下地急劇跳動着。

由於緊張過度,她幾乎說不出話來。

“安妮告訴我在那兒會找到你。”上校說。

兩人就這樣獃獃凝視着。

“我肚子好餓,就想到來幫你拎東西。”

“謝謝…您,”潘朵娜說,“但是…其實…不重。”

她為自己古怪的腔調感到納悶。她的視線一和上校交會,就再也離不開了。

“我還得跟你說聲再見,”他說,“昨晚我忘了說。”

潘朵娜感到他的聲調也頗不平常。

此刻,除了他那雙深入她心靈深處的眼睛外,她什麼也顧不得了。

上校把籃子接過來,放在地上,然後一把摟住恍若身在夢中的潘朵娜。

“為了想你,我整夜都失眠了。”

說完,他的唇印上了她的。

潘朵娜有一忽兒的工夫,驚愕得不知所措。慢慢的,昨夜,他的唇印帶給她的感受又漸漸復蘇,逐漸強烈,仿如一道陽光滲入體內。

起先上校冰冷堅韌的嘴唇印在她柔軟無知的唇上,繼而兩片唇如漆似膝的揉和在一塊。她覺得自己彷彿與他溶成一體。

這感受那麼美妙,她幾乎以為他倆置身於遠離煩囂的樂土,充滿神奇美妙的仙境,屬於伊甸園的光輝。

上校緊緊的攫住她,她覺得自己的靈魂飛入他體內了。忽然,上校離開她,用古怪顫抖的腔調說:“這才是一個美好故事該有的結局吧!”

潘朵娜渾身都無法動彈,上校卻能從她的眼晴、面孔,體會到她全部的感受。

她本以為他會再吻地,但是,他卻唐突的說:“我們得回去了,我還得儘快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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