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別冷。

農曆新年都過了快兩個星期，氣溫卻沒有回暖的跡象。

就拿此刻來說，天際灰暗，厚厚的雲層將陽光隔絕，潮濕冰冷的空氣瀰漫，彷佛隨時準備來場大雨。

路上行人匆匆而過，緊裹的大衣和急促的動作，都是為了保持些許的溫暖。

人人口中還不時地吐出縷縷白煙。

然而，外頭的寒冷並沒有讓辦公室中的忙亂稍稍降溫。

在某商業大樓角落內，一個不大的空間裏，用夾板隔出三個大小不一的房間，一間是會客廳、一間是獨立的辦公室，還有另一間稍大一點的辦公室，室內擺有五張用屏風隔開的辦公桌。

這是一家規模中等的律師事務所。

會客廳中擺了一套黑色皮沙發，角落有兩盆盆栽，還有一台開飲機，佈置得還算舒適。

那間獨立的辦公室，是主持律師的私人空間，至於擺有五張辦公桌的辦公室，則是三名受雇律師和兩名法務助理的工作處。

說也奇怪，最近他們事務所的生意莫名其妙地好起來，客戶源源不絕，使得本已忙碌的工作更顯得人手不足。

每天，在這間略嫌局促的大辦公室中，總是文件、紙張滿天飛，調來的資料堆散四周，同事們彼此之間很少交談，整間辦公室中都是翻閱文件的聲音，或是喀啦喀啦的打字聲音。

唯有在中午短短的一個小時休息時間內，才有可能聽見幾句短暫的交談。

季縵翎，事務所中唯一的女性律師，正專註地盯着手中厚厚的會計報表，光滑細緻的眉間蹙起几絲皺紋。

她是這裏最資淺的律師，兩年前才剛實習完畢，由於覺得傳統民刑事訴訟太過乏味，因此轉而投入這家專門以公司行號為主要客戶、以財經法領域為主的事務所。

事實證明，她的抉擇是正確的。

因為她擁有清晰的頭腦、便給的口才、迅速的效率，還有一副令人賞心悅目的姣好外表。

她小巧的鵝蛋臉上有着令人驚艷的生動五官。水汪汪的美眸如同黑夜中閃亮的星，微揚的眼角讓她擁有如貓一般的神秘氣質，瘦長高挺的鼻樑宣告着她的獨立與幹練，然而其下豐潤柔軟的粉唇又展現動人的性感。

修長的身材、渾圓的曲線以及那一頭咖啡金色的大波浪鬈髮，使她看起來像是模特兒，而不是位律師。

有着如此出眾的條件，她替事務所帶進不少生意，其所完成的案件之多、成功率之高，讓另外兩位男性受雇律師只能搖頭興嘆，望塵莫及。

既然她是老闆的得意愛將，當然今年年終獎金也為數不少。只可惜，她有時間賺錢，卻沒時間花錢。

“縵翎，麻煩你進來一下。”事務所的老闆李律師站在辦公室門口，朝季縵翎招手道。

季縵翎很快地放下手中的報表，從座位上站起來，乘機伸伸腿。上一趟從座位上站起來，大概是午餐的時候，距離現在已經超過三小時。

或許是她的個性使然，只要一開始工作，她就想趕緊做個段落，往往像是黏在椅子上，完全忘了時間。

她走進李律師的辦公室，微笑地問道：“李律師，請問找我有什麼事？”

李律師是個頭髮微禿、身材壯碩的中年男子，紅潤的臉上永遠笑容滿面，即便是指責下屬時亦然。

“縵翎啊！我剛才接到一件關於公司合併的案子，不過這個案子還牽涉到詐欺與背信，所以必須連刑事案件的部分一起處理，這個委託人是我的老朋友，你有沒有興趣試試看？”李律師走到傳真機旁邊，拿起一疊剛傳來的資料遞給她。

季縵翎伸手接下，目光直覺地掃過上頭的文字，剛巧看見一個知名科技公司的名字。

“新瑞電子？它不是要跟太平洋電通合作部分的產業嗎？”她抬頭問道。

這條新聞當初炒得很大，怎麼現在告吹啦？

“本來是，不過據說條件談不攏，而且其中還有一些內幕，詳細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剛才所說的朋友，正是新瑞電子的總裁。其實他們那麼大的公司，大可找國內最大的律師事務所，他現在找上我，可能是因為裏頭有些不願意泄漏給外人知道的情形，基於我跟他長久以來的交情與信任，才把案子給我們。”李律師講了一大串之後停下來，雙手環胸地看着她。

過了幾秒，他問：“如何，有沒有興趣接下這個挑戰？其實這件案子應該我自己做，但是你也知道我家裏現在有些事，沒辦法像以前一樣沒日沒夜地待在事務所。根據我對你的了解，我相信你有能力接下這件案子。”

他的太太前陣子檢查出罹患乳癌，必須做一連串的治療，他得一手負責他兩個孩子的生活起居。

季縵翎露出考慮的神情，整齊的貝齒咬住下唇。

幾秒鐘之後，她點點頭，美麗的星眸中閃着躍躍欲試的光芒。

雖然她已經有兩年的實務經驗，可也是從簡單的案子開始，做一些會計帳的認證或是財務糾紛的調解等等。

直到近一年，才有幾筆標的金額較大、內容較複雜的案件到她手上。

新瑞電子和太平洋電通都是有名的大公司，可以想見這個案件的標的金額肯定是一筆天文數字，加上剛才李律師又說可能有些內幕，更加挑起她的好勝心。

這件案子將是她執業以來最大的挑戰。

她深深明白，這個機會不是人人都有，如果她讓機會擦肩而過，下一回遇上，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我會盡全力把案子做好。”她握着手中的傳真紙，對李律師、也對自己說道。

“我相信你會。”李律師很滿意她的答覆。如果她退卻逃避，那就太令他失望。“你現在手上還有哪些案子？”

“有一件會計認證我已經快做完了，另外還有兩件新案子。”季縵翎扳着手指數道。

“好，那你把那件會計認證做完就好，另外兩件如果很急，我就請其它人做，我會減輕你的案件量，好讓你專心負責新瑞的案子。”李律師說道。“如果需要任何協助，不要客氣，直接跟我說。”

“好，沒問題。那兩件案子並不急，我想我可以合併進行。”季縵翎回答。

想到即將面對的挑戰，她的心跳不覺微微加快，有些緊張、有些興奮。她一定要漂亮地完成委託人的委託，只要她做好這個案子，日後她的身價又是不同。

或許，她可以更早脫離每月只能領固定薪水的受雇律師，升格成為合夥律師也不一定。

新瑞電子股份有限公司的總裁辦公室中，衛昊飛像一頭被困住的獅子般，雙手負在背後，不耐地在房中踱步。

以一個總裁來說，他算年輕的，才三十五歲的年紀，手下便擁有近一千名員工，每年的出口量也排名全國前十名，是電子業界的後起之秀。

挺拔的身形和英俊的外貌總是與他的成就同樣受人矚目，只是他的眼神太鋒利，他那雙漂亮的濃眉總是緊繃著，他平滑的薄唇喜歡抿成一條線，他有稜有角的輪廓太過剛硬……然而這都不影響他的英俊風采。

他是女人所渴望的白馬王子，可是卻鮮少傳出花邊新聞，別說逢場作戲的鶯鶯燕燕，他就連固定的女朋友都沒有。

原因在於他有着固執又火爆的脾氣，而且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

不是沒有女人倒追他，只是在嘗試幾次之後，紛紛知難而退。有些嘴巴刻薄些的，甚至對外放話說他一定是同性戀，才會對美女沒興趣。

在公司內，員工們也是對這個厲害的總裁又敬又怕。衛昊飛對員工的要求很嚴格，但也從不吝於給予獎賞，就拿他們的年終獎金和薪資來說，他們公司不是業界中最賺錢的，但年終獎金和薪資卻是同業中最高的。

所以有能力的人才也樂於留在新瑞電子工作，與公司一起締造出一次次的佳績。

正因如此，老牌的太平洋電通才會興起與新瑞電子合作的念頭，原本一切都很順利地按照計劃進行，可是最後卻讓一個被寵壞的女人破壞了一切。

衛昊飛抿着唇，在窗口邊停步。

他之所以不透過公司的法務室去找大律師事務所，而以私人名義找上李律師，就是不想讓他們合作告吹的原因泄漏出去。

他無法忍受讓世人知道，他竟然是受到一個任性嬌嬌女的擺佈，而失去合作的機會。

這個任性嬌嬌女不是別人，正巧是太平洋電通董事長唯一的掌上明珠，目前挂名為太平洋電通的業務副總，實際上，除了對公司員工頤指氣使之外，她對公司沒有半點貢獻。

從他第一次與袁晶晶在某個社交場合碰面之後，她就不斷跟他示好，但他對於這種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千金小姐沒興趣，所以一直與她保持距離。

而她竟然只因為要求與他交往被拒，就懷恨在心，從中搞鬼，一哭二鬧三上吊地要她老爸取消與新瑞的合作計劃，甚至撂下狠話說要讓他在業界混不下去。

哼！太平洋電通雖是老字號的大公司，但光憑它一家之力，還沒有本事要他混不下去。

在他的觀念中，女人大都只會感情用事，耍些見不得人的小手段，完全不知大腦與理性為何物。

“嘟、嘟”兩聲，他巨大辦公桌上的電話內線響起。

衛昊飛前去接起。

“衛先生，袁小姐在二線，請問您要接嗎？”外頭秘書的甜美聲音傳來。

衛昊飛在心中暗暗詛咒。

這可惡的女人又想幹什麼？

“把電話接給我吧！”他簡短地指示。

他倒要看看這回袁晶晶又有什麼話說。

很快地，一個嬌嗲的女性嗓音從電話那頭傳來。“昊飛，我就知道你不會拒絕我的電話，你的秘書竟然還敢叫我等。”

撒嬌的語氣完全聽不出來她曾經威脅過他。

“袁小姐有何貴幹？”衛昊飛的聲音冷得不能再冷，只要不是白痴都可以聽出他的不悅。

偏偏袁晶晶就是裝作聽不出來，嬌笑道：“沒事就不能找你聊天？你大老闆當真那麼忙？我爹地的公司比你的大，可是無論我何時想跟他說話，他總是有時間陪我。”

“我們是剛起步的小公司，當然不能跟令尊的公司相比。如果沒有要緊事情，請你不要打電話過來。”衛昊飛的聲音中有一絲嘲諷，臉部表情也僵硬得很。

“我剛才聽別人說，你準備跟我們打官司，所以才來關心一下嘛！”袁晶晶埋怨地說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律師費很花錢呢！而且，這樣你就再也沒機會跟我們合作了。”

“即使我不告上法院，也不可能再跟太平洋電通合作。你應該最清楚原因，因為從頭到尾都是你從中搞鬼。為了這個合併案，你們拿走許多我們的商業機密，對新瑞電子是很大的損失。我難道不該試圖替自己討回一些公道？”衛昊飛反問。

“只要你答應我當初提出的條件，一切都可以照原訂計劃進行，不是皆大歡喜？”袁晶晶說道。

“很抱歉，我衛昊飛還有點骨氣，絕不會出賣自己來獲取商機，袁小姐的厚愛還是留給其它男人吧！”他輕嗤道，最後一句話的語氣說得極為貶抑。

“衛昊飛！你別欺人太甚了！我袁晶晶有什麼不好？你知不知道有多少男人等着替我提鞋？不是每個男人我都看得上眼。”她的大小姐脾氣終於爆發，尖聲道。

她有張稱得上漂亮的臉孔，又很善於打扮自己，再加上老爸驚人的家產，使得她身邊從不乏追求者。

可是，自從在她父親的辦公室遇見衛昊飛之後，其它男人對她來說有如糞土，她滿心滿眼就只看見衛昊飛不凡的風采，並且深深為之傾倒。

她開始刻意地對他賣弄風情，認為他也會如同其它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是在試了幾次之後，他竟然完全無動於衷。

從小到大，她都是眾人捧在手中的大小姐，她想要的東西從來沒有得不到手的。

他的拒絕對她來說，無異是一種侮辱。

所以，她最後才會使出殺手鍆，用他和太平洋電通的合作案做為要脅。她已經管不了是否能得到他的心，她只要他臣服。

沒想到，衛昊飛的態度如此強硬，竟然真的中斷與他們的合作，而且還準備訴諸法律途徑。

他強悍的作風更加讓她對他又愛又恨。

“我欺人太甚？袁小姐，是你欺人太甚吧！”衛昊飛冷笑一聲。“如果我記得沒錯，是你拿這個合作案威脅我。可是你太不清楚我的個性，我若是能輕易地被控制，就不會爬上現在這個位置。”

他的成功，可不是只憑運氣。

他生長的環境並不富有，是他靠着過人的意志力與努力，拚命地突破極限，一步步從基層往上爬，最後更自己獨當一面地經營公司。

他唯一的遺憾就是，他的父母在幾年前相繼因病去世，留給他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遺憾。

“衛昊飛，你等着瞧，總有一天我要你回過頭來求我！”袁晶晶氣得語無倫次地說道。

“隨便你！”衛昊飛才剛說完，便聽見袁晶晶摔下電話的噪音。

衛昊飛悻悻然地掛上電話，黑眸中閃着一絲冷芒。

他和太平洋電通絕對不會善了，沒有人可以拿他當傻子耍，袁董既然只因為女兒的幾句話便中斷他們價值上億的合作計劃，那麼他就必須付出相當的代價。

這個官司，他一定要贏。

當天晚上十點多，季縵翎回到家，洗完一個香噴噴的熱水澡之後，盤腿坐在她的床鋪上，拿起床頭柜上的無線電話，打電話給她大學的好友。

對方才一接起電話，她就迫不及待地說：“澄澄！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翎？你很少這麼晚打電話來，有什麼好消息？”柳澄澄有點驚訝地說道。

“今天我老闆給我一個大案子喔！委託人是新瑞電子的總裁。”她的語氣充滿興奮。

“那你不是會更累？這算什麼好消息？”柳澄澄不明白她的興奮。她一直覺得她每天早出晚歸地工作是件很慘的事，並且慶幸自己最後沒有走法律這條路。

“哎呀！這是很難得的機會啊！若是我把這個案子做好，以後就可以獨當一面了。想想看，這個案子不是五萬、十萬可打發的，它牽涉的金額可能上億哪！你不覺得這是個很棒的挑戰？”季縵翎對朋友解釋道。

“你喜歡挑戰，當然會覺得棒，若是要我這種只求平淡度日的人來看，案件當然越簡單越好，只要能讓我溫飽就夠了。”柳澄澄笑道。

“說得也是。”季縵翎也笑出來。“對了，你跟你那位電影劇作家進展如何？”

“嗯……我還不是很確定我們的關係……唉！別說我了，你總是千方百計地要我去找個男朋友，倒是你自己，怎麼沒看見有個固定男友？”柳澄澄把矛頭轉向她。

她們大學那批死黨中，翎是最活潑耀眼的一個，讓人很難忽視。

即使已經畢業五年，翎只要一有空，還是會吆喝大家出來吃喝玩樂，雖然她的空閑時間並不多。

她很會玩，也很會與陌生男人調情，不介意談個小戀愛調劑一下生活，可是除了她的初戀之外，其它的戀情都如流星一般絢爛易逝，似乎沒有跟某個人定下來的打算。

“固定男友？我為何要找個固定男友？男人像風，說變就變、說走就走，無聊時找個男人玩玩調劑一下就好，何必特地去弄個男人來讓自己黯然神傷？”季縵翎說得雲淡風輕。

電話另一頭的柳澄澄沉默下來。

她明白，翎始終沒有從她前任男友帶給她的傷痛中走出來。別看她樂觀好強，在她耀眼自信的外表下，有顆敏感柔軟的心。

當初，翎和那個男人是班上最令人稱羨的一對，他們感情穩定，甚至已經論及婚嫁，並且在同一年通過國家考試，翎考上律師，那人考上司法官。

他們兩人本該開開心心地籌備婚事，哪想得到，那個男的進入司法官訓練所的一個月之後，竟然跟翎提出分手，只因他愛上另一個在司訓所的女同學。

其實，這種考上之後變心的例子在法律圈中比比皆是，但大家，包括翎自己，都沒有想到會發生在他們身上。

那段日子，翎婉拒一切的關心，將自己封鎖起來，與他們那群死黨完全斷了聯繫。

她不知道翎是如何撐過那段日子。

後來當翎再度與她聯繫上，一如往常般的樂觀活躍，已經是半年後的事。

那時翎剛受完律師訓練，在一家事務所當實習律師。

她一直以為翎已經擺脫情傷的陰影，沒想到……

“澄澄，你怎麼不說話？”季縵翎用微笑掩飾那一閃而過的落寞。“我可是很享受現在的生活，你別想太多。”

她當然可以猜到好友的心中在想什麼，可是她不願提起，不願去觸碰她仔細封鎖的傷口。

她從來沒有試圖去治癒它，她一直將它掩蓋着，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讓它自己在裏頭發爛。

她知道這麼做是鴕鳥心態，可是她不認為自己可以赤裸裸地承受椎心的背叛與傷害。

曾經，她像其它女孩一樣，夢想着與心愛的男人組成一個家庭，但是從他離開她的那一天後，她開始排拒婚姻。她不再相信，有個男人會愛她一生。

一輩子，是很長的時間。

她的工作收入可以提供自己生活所需的一切，男人在她的生命里，只不過扮演餘興的角色，她不介意玩一玩愛情遊戲，但再也不會把任何男人當成生活的重心。

“只要你覺得快樂就好。”柳澄澄說道。“至於你的新挑戰，希望你能享受其中。”

“我想一定會的。”季縵翎伸個懶腰。“我打電話給你，只是想跟你分享我的興奮。不吵你休息了，拜拜！”

“拜拜！”

季縵翎掛斷電話，整個人往後跌躺到柔軟的床鋪上。

她抱住枕頭，翻身側躺成一個舒適的姿勢。

如今，她有自己的事業，而且有機會可以更上一層樓。目前而言，這就是她所希望的全部了。

至於找個男人結婚，下輩子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