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安烆沒有想到,在外頭流浪了幾年,再度回到台灣這塊土地,竟然是被人從海中撈上來,然後運上岸的。
“喔……”他從不會顧及形象,所以一覺得痛,當然大聲叫出來。
他剛清醒,望着簡陋的醫療設備,張大眼眸注視天花板上那台隨時可能落下的風扇,他全身酸痛,且有幾處傷口,雖死不了人,但就是不舒服。
錢澧淮呢?
安烆張望四周,沒見到他的人影。
他們兩人是一起落海的。
他們碰到海盜了,在對方人多勢眾的情況下,船上沒人敢亂動,不怕死且挺身而出的,就只有他和錢澧淮了,然後,被丟下船的,當然也是他們兩個。
這個錢澧淮還真是烏鴉嘴,上船前問他怕不怕死,結果他真的歷盡九死一生才回來。
“人呢?”外頭傳來一陣嘈雜聲,然後在一道女聲響起后平息。
“在裏邊。”然後,兩個人像討海人的男人領着她走進來,“昨天,我們撈……呃,救上岸的人就在那裏。”
安烆早已合上眼,靜待對方接下來的動作。
聞言,錢金福朝病床上的人走去。
“哥?”她不確定病床上的人是不是她哥哥,但從遠處看去,側面及身形都很像。
“是阿淮嗎?”跟在她身後的錢亦展伸手就往病床上直接扯下薄被。
隨後,大家都失望了。
“大小姐,他……是嗎?”漁夫們原本期待的神情,在見到她略顯失落的神色后垮了下來。
昨天,他們接到通知,附近海域有艘遊艇遭搶劫,有人落了海,要他們趕快去救人,誰救了人就有一百萬可領,所以附近的漁船都立刻放下手上的作業趕過去。
錢亦展再一揮手,指着後頭的兩名手下,“你們,去把那個人丟進海里。”然後轉身朝兩名漁夫道:“這樣‘善後’行嗎?”
“你們……”漁夫們很生氣,卻又無話可說。
錢金福望向錢亦展,嘆了口氣,“算了。”她不想再浪費時間。
“算了?”這道高亢的男聲是從病床上傳來的,“你們想算了,我還不想算了!”
安烆坐起身,看向想把他丟下海的那對男女。
男的看起來就是一臉獐頭鼠目,不是什麼好東西的樣子,至於女的嘛……很漂亮,但個性讓人不敢領教。
“你想怎樣?”錢亦展回頭朝他道。
“兩百萬。”安烆伸出兩根手指頭。“呃,不對,一個人兩百萬,兩個人四百萬。”
“什麼意思?”錢亦展望着他,露出正等着聽笑話的不屑表情。
“他們是我的救命恩人,拿這些錢是應該的。”他的命可不止四百萬啊。
“那你自己給他們吧。”錢亦展一哼。
那是當然啦,安烆點頭,“我給。”然後望向她,“錢金福,你哥哥跟我提起過你,不知道我有沒有記錯名字。”
她一走進來就朝着他叫哥哥,想必她找的人正是錢澧淮。
而錢澧淮的妹妹有個“很好記”的名字,哈哈哈……老天爺,希望他猜得沒錯。
“哥哥他……”想到兄長到現在仍然下落不明,她的心便無法冷靜。
“我是落海前最後和他在一起的人,呃,應該說,我是和他一起落海的……”倒霉人。
“然後呢?”錢亦展還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但錢金福聽得懂。“好,我付給他們四百萬,你告訴我這一切是怎麼回事,最好能儘快找到我哥哥。”
嗯,錢澧淮的妹妹還真是個聰明人呢!安烆點點頭。
“供吃住嗎?”他接着問道。
“啊?”這會兒她就聽不懂了。
“我剛清醒,腦袋裏一片空白,肚子餓,又沒地方能好好休息,我連自己是誰都記不得了,哪還記得發生了什麼事?”安烆一個勁兒的倒回床上,“哎呦,痛——”差點忘了自己身上有傷。
“你……”這個人根本是無賴,“好,供吃住。”也只能這樣了。
只能有一點線索,她都不會放棄。
“金福!”錢亦展不認為這個是好主意。
“差人把他送回我家。”她制止錢亦展說下去,“還有,繼續找尋哥哥的下落。”
隨即,她頭也不回的離開,那神情冷漠得幾乎沒有一絲溫度。
“她一向這麼酷嗎?”安烆看向錢亦展,揚起笑問道。
這跟她那可愛的名字一點都不搭。
當然,他也從沒奢望過這個獐頭鼠目的男人會響應他半點聲音。
“哎呦——”安烆的呼痛聲從錢家大宅的花園一隅傳來,“湯叔,你輕一點,痛啊!”
一名年約六十歲的老人家直按着他的頸項,“年紀輕輕,連這點痛都挨不住?不好好的推拿,你接下來還要痛上幾天。”
嗚……淚水已經在他眼眶裏打轉了呢!“你確定這樣推拿之後,我明天就不疼了?”這個湯叔說他年輕時是開國術館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湯叔再替他轉了轉手臂,“你的傷根本不重,我真不明白,這樣的輕傷,你怎麼還大呼小叫?”多虧這小子長得英俊挺拔,不然他絕對不把他當男人看。
“我這叫作情願大叫出醜,不願忍痛攻心。”痛當然要叫啊!忍着多難受,況且他也不認為自己是什麼英雄人物。
“這小子。”湯叔聞言不禁笑斥道。
他今天早上整理花園時,就聽見安烆坐在角落哀哀叫,一問之下,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幾句話后,他發現這個年輕人挺健談的,兩人就這樣聊起天來,最後他還拿出年輕時的看家本領,替他推拿。
湯叔終於放下安烆的手臂,在他身邊坐下來。
“你是和少爺一塊落海的,那之後呢?你到底知不知道他的下落?”湯叔忍不住問。
“不知道。”這是實話。
不過,昨晚了他想了想,這件事的確怪異。
他和錢澧淮一塊落海,兩人在海上飄浮了一會兒后,有人丟了艘橡皮艇給他們,明明他們兩個人都爬上去了啊,怎麼最後只有他獲救?錢澧淮呢?不可能無故消失吧?
他還記得錢澧淮在橡皮艇上跟他說了一句話,至於內容嘛……當時情況危急,他還真的忘了。
“你不知道?”湯叔張大眼眸,“那你還跟小姐要四百萬,住進錢家,結果卻什麼都不知道?”
“不然我能怎麼辦?我的隨身物品和皮夾都弄丟了,難道真的要讓他們再把我丟下海嗎?”他也有他的無奈啊。
除了一身衣物,所有的東西全和他一塊掉進海里了,現在他可是名副其實毫無“身分”的人,一不小心還會被人再丟進海里呢。
湯叔氣憤地站起身,“你這小子,什麼玩笑能開不能開,你不清楚嗎?小姐為了少爺的事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你竟然……”
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安烆一點也看不出來。
“在我看來,她這個人冷冰冰的,還真感覺不出她的着急,要不是錢澧淮是她的親哥哥,我還因為她根本不想管這件事呢。”
“你了解小姐多好?別胡說。”湯叔搖搖頭,“小姐外表是冷漠,但她的心比誰都火熱,就是沒有人了解她……”他真是心疼這孩子。
安烆只能裝傻賠笑。
說真的,他對這個錢金福真的沒什麼興趣了解,他現下是比較想知道錢澧淮是怎麼消失的。
為了知道答案,他得繼續厚着臉皮留下來。
因為,沒有人能在把他安二少丟下海之後,還留給他一堆問號!
“湯叔,出事那天,我記得船上還有幾個人,你知道他們是誰嗎?”安烆提出想知道的問題。
“他們都是錢家的人。”湯叔又在他身邊坐下,小聲地道。
“既然是親人,為什麼看錢澧淮落海,卻沒有人伸出援手?”他們全都是冷眼旁觀,好像落海的是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
湯叔望了望四周,然後神秘地說:“這事你聽聽就好,其實老爺不是錢家的親生子孫,是領養的。”
“喔?”這麼說,他們倆兄妹跟錢家的人並沒有血緣關係了?
“不過老爺能力強,過去錢家的事業數度陷入危機,都是老爺化解的,加上夫人這位賢內助的幫忙,久而久之,錢家的事業也漸漸變成由老爺領導,老太爺的兩個親生兒子雖然不服,又不能說什麼,大家表面上相安無事,其實他們恨不得老爺一家從錢家消失。
“兩年前,老爺真的出事了,他在回家途中車禍身亡,那天,小姐坐在老爺身旁,受了點輕傷,醒來之後得知老爺過世了,她沒有掉半滴眼淚,但也從此鮮少再看見她笑了,少爺很擔心她,卻又問不出原因,沒想到這會兒少爺又出事,小姐她一定很無助,加上夫人自從老爺過世之後,精神狀況就很不好,小姐連能談心或給她意見的人都沒有,唉……”
聽着,安烆神情一黯,驟失親人的痛楚,他也受過一回,當年老三安威突然過世,整個安家頓時陷入哀戚之中,至今他一想到都還是會心痛,因此對錢金福的遭遇頗能感同身受。
但是,他還是對湯叔一笑,“呵呵,放心吧,我覺得錢澧淮不是短命相,我見到錢小姐時,會好好安慰她的。”
“小姐的確是需要人安慰,偏偏她又不讓人安慰,連她的母親都……”湯叔還是忍不住直嘆氣。
錢金福暫時處理完手邊的事後,便抽空回家找安烆。
“快說吧。”她教人將他找來,一見到他便這麼說。
安烆一笑,跟着在沙發上坐下來,“說什麼?”
“我沒心情跟你打哈哈。”她現在只想弄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的哥哥現在又在哪裏。
“呃……”他露出有點痞、有點頑皮的笑意。
“我就知道從你這裏問不出什麼。”這一點她早已心知肚明,只不過既然有點希望,她當然不願放棄。
咦,這倒讓她好奇。“既然這樣,你還收留我?”
“我沒打算收留你,你待會兒就收拾一下,準備離開。”
收拾?他全身上下就這套衣服啦。
“前後不一,很難讓人猜透。”不過安烆也懶得猜,“還是你已經找到你哥哥了?”
錢金福搖頭,直視着他,“我會收留你,是因為你是唯一站出來幫我哥哥的人。”她從那些“錢家人”的口中得知,那時唯一幫哥哥的人只有他。
“所以,我的命因此值四百萬?”之前,他以為自己對這個女人沒有興趣,現在可能要改觀了。
“我是最後見你哥哥的人,他跟我說了些話,只是……我忘了,如果能想起來,也許對你是哥幫助。”而且他也想找出把他丟下海的人,到時他也要找片廣闊的海洋把他往那兒丟,海里最好還有幾隻大白鯊。
“我說不用了。”她不想多拖個人下水。
“你真是……”很難溝通。
安烆話還沒說完,突然有名婦人從樓梯奔下來,從他的身後將他抱住,像是用盡所有的力氣緊緊圈住一他。
“阿淮!”
“媽。”錢金福看見母親突然跑出來,連忙靠過去,試着把母親從安烆的身上拉開。
“夫人。”湯叔正好走進屋裏,也看見了,連忙幫忙錢金福。
硬是被他們從安烆身上拉開,錢林梅開始落淚,“阿淮明明回來了,他們是騙我的……”
“他們又跟你胡說什麼了?”錢金福將母親扶到沙發上坐下。
錢林梅不放棄,仍伸手扯住安烆的袖子,“阿淮,他們說你掉進海里,找不到人……他們胡說,你明明在這裏……”
安烆沒有動作,任她拉着,然後望着眼前的兩人,不知道自己該開口說什麼。
這位老婦人的精神狀況看起來不太好。
“媽,他不是哥哥。”錢金福試着讓母親鬆手,無奈她越是試着將她的手拉開,她的手便捉得越緊。
“他是!他是阿淮!”錢林梅望着安烆,神情堅定。
“夫人,他只是少爺的朋友,您看清楚,他不是……”湯叔加入說服的行列。
“你們為什麼要這樣?阿淮明明在這裏,為什麼要說他跌倒海里去了?他明明在這裏……”錢林梅越扯越緊,最後更將安烆整支手臂緊緊抱住,“阿淮……”
安烆見狀,在心裏嘆口氣。
“我在這裏。”他在錢林梅身邊坐下,“媽,我沒事,你放心。”然後伸手輕輕圈住她的肩,“你嚇到金福和湯叔了。”
“阿淮,”錢林梅的淚水緩緩止住,關心起兒子的傷勢來,“你真的跌倒海里去,受傷了嗎?”
他搖頭,安撫道:“沒有、沒有,他們是騙你的,以後別相信他們,嗯?”
錢林梅探探他的額頭,“可是,你怎麼會叫你妹妹金福?你明明都叫她福福的……是不是頭摔傷了?快跟媽說,不然媽會擔心……”
“福福?”安烆頭一抬,對上錢金福的眼眸。
她假裝沒看見他眼眸里的笑意,只是朝母親揚起笑容。
“媽,哥沒事,你現在可以放心了吧?我請湯叔扶你上樓休息。”
錢林梅點點頭,“嗯,阿淮沒事就好,你記得跟廚房說一聲,燉些雞湯讓阿淮補一補,你看,他都瘦了……”
“夫人,我等一下就吩咐廚房,現在我先扶你上樓。”湯叔馬上盡職地攙扶錢林梅。
直到錢林梅上樓后,客廳里剩下的兩人才看向對方。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錢金福不懂他為何要在她母親面前說自己是她哥哥。
“不想讓她失望。”他認為她這麼聰明,應該猜得到,“況且我的是你哥哥的朋友,朋友有難,我當然得幫這個小忙。”雖然只是認識沒多久的朋友。
“這些事情都與你無關,你快點離開吧。”說完,她準備轉身離去。
“你母親還好吧?”安烆望着她的背影問道。
她腳步稍停。“我說過,與你無關。”
“我不希望看見老人家失望。”
聞言,錢金福回過身,“你到底想怎樣?”
“留下來。”他可是難得認真啊。“幫你找哥哥。”也為他心裏那一大堆的問號找答案。
“不需……”
“我上去問問你母親好了,她一定很希望我留下。”安烆已經猜出她會如何回話,於是搶先一步這麼說。
“你……”錢金福發現,這個男人好像不如他表面看起來這麼弔兒郎當。
“哎,拜託你也有一點人情味好嗎?我說過了,我是你哥哥的朋友。”他將笑容掛回臉上。
她無語,不置可否,只是繼續邁步往門口走去。
“喂!”
望着她倔強且冷漠的背影,安烆的心底浮上的竟不是即將冒險的刺激,而是另一種他也不明白複雜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