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已經三天了。
裴心漾坐在床沿,緊緊握着安逸全身上下唯一沒有受傷的左手。
不過,雖然他左手沒受傷,卻得插着點滴針管,每每握着,她的心也疼痛、揪緊。
她靜靜地守在一旁,直到發現病床上的人眼瞼顫動。
“安逸。”她心底一喜,連忙喚他一聲。
跟沉重的眼皮爭戰了一會兒,他認出了眼前的人,然後揚起一抹輕笑。
“小漾……”
天,他是怎麼了,連想微笑都覺得吃力,整個身體像被拆了……不對,這根本不像他的身體,因為他連動都動不了。
“你等等,我叫醫生來。”她連忙按下床邊的按鈕,“你終於醒了,終於醒了……”
安逸望着眼前不斷動作的人影,“你沒有受傷吧?”他的聲音極為虛弱。
他記得發生了車禍,之後,好像過了好久、好久,他聽到許多人在他耳邊說話,但他的眼皮太沉重了,不管怎麼撐都撐不開。
“我沒事。”裴心漾好難過。他怎麼到現在還關心她有沒有事就算有事,也是她活該,可是偏偏他把她保護得很好,讓她一點事情也沒有,這讓她好愧疚。
“沒事就好。”他鬆了口氣,放心了。
“你還管我有沒有事?你看看你,連自己都保護不好,你讓大家很擔心,你知道嗎?”越想,她的眼淚掉得越多。
“我會保護你就好了。”他到現在還能甜言蜜語,就代表他沒事啊,女人真是麻煩。
“你嚇死我了……”裴心漾越說越傷心。
喔,原諒他真的沒有太多力氣安慰她,雖然硬撐着,但他連說句話都要花好大的力氣,而且他全身都痛,已沒有餘力擦乾她的眼淚。
不久后,所有在休息室里等着的人跟着醫生進來,在醫生將安逸檢查了一遙,宣佈沒事後,眾人也跟着鬆了一口氣,連日來的疲憊才在臉上顯現出來。
只是,從他們進來到現在,醫生都已經走了,安逸一直覺得有雙眼睛老定在他身上,那似乎充滿怨恨的視線都快在他身上瞪出兩個洞來了。
“你怎麼了?”他使出好大的力氣才朝那雙眼睛的主人問去。
安傑緊緊抓着病床的護欄,“你嚇死了我多少細胞,還敢問我怎麼了?”
他忍着想要揍人的衝動,如果這傢伙痊癒了,一定要找機會跟他打一架安逸輕笑,沒力氣跟他吵,眼皮已快撐不開了。
“老四。”這樣還能吵架,安琳真是服了他。
安傑緊握着護欄的雙手仍沒有移開,沉重地叫了聲,“安逸。”
“嗯?”正要閉上的眼皮掀了掀。
安傑深吸一口氣,道:“我們是雙胞胎,在來到這世上之前就在一起了,既然如此,誰也不能先走,聽到了沒?”他不想再失去任何兄弟、親人了,那次沉重的打擊就讓他受夠了。
“我知道。”這傢伙真是難得的認真啊。安逸說完,環視所有人一眼,將視線落在裴心漾身上后,便又沉沉地睡去。
不過,在閉上眼之前,他好像看見了一個人,望見一雙深灰色的眸子……嗯?他該不會是傷得太重,出現幻覺了吧“這傢伙就只回答三個字……”安傑真想把他從床上挖起來。
“喂,夠了沒?”一直站在後頭靠着牆的人終於忍不住了,“怎麼兩年多沒見,你還是像猴子一樣毛躁?”
不過說真的,這對雙胞胎弟弟讓他很感動,尤其是安傑剛才的話。
還好安逸沒事,他也放心了。
“老二。”安琳喚了一聲,“這裏是醫院,你們別在這裏吵,讓老五好好休息。”真受不了這些哥哥。
“你終於出現了,我還以為你淹死在海里了呢。”安傑沒好氣地道,轉身走出病房。好,要吵到外頭吵。
“小漾,老五麻煩你照顧,我回家替他整理一些東西。”由於安逸可能需要在醫院住上一陣不短的日子,安琳打算先幫他拿些日用品和衣物來。“對了,我爸媽晚一點應該會和老大一起過來。”
裴心漾點點頭,“你們放心,我會守着他。”一步都不會離開。
“我會守在外頭,有事就教我一聲。”安余道,對她一笑。
“嗯。”望着床上沉沉入睡的安逸,裴心漾憔悴的面容此刻終於露出微笑。
安珩跟在安琳身後走出病房。“這個老四越來越沒有口德了。”
他是二哥耶,怎麼對他說這種話。
安琳聞言,瞪了他一眼,“兩年沒回來,就只寫一封信,如果沒有那封信,我們還真的到海上去替你招魂了。”
“怎麼你也這樣跟二哥說話?”他招誰惹誰了?安珩深灰色的眸子轉了一下,“該不會兩年沒見,二哥在你心裏的排名已經變成倒數了啊?小琳,別這樣,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裴心漾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她感覺得出安家人之間深厚的感情,她竟然差點一點奪走了他們的快樂,罪惡感好深啊“安逸,你要快點好起來,聽到了沒?”她再也不要看他面無血色、病殃殃的躺在床上了……“呼……”裴心漾怕熱粥會把安逸的嘴燙傷,所以先將湯匙上的粥吹涼,再緩緩地放進他嘴裏,動作既輕又柔。
他一口口地吃着粥,動作有些緩慢而笨拙。沒辦法,他全身都動不了,一動便像牽動了所有神經,疼痛的感覺猶如刺進骨頭裏。
看着他連喝粥都痛苦地糾着眉心,她心底的罪惡感和愧疚也跟着糾結成團,疼得令她難以承受。
“小漾,我沒事了。”又看見她愁眉苦臉了。除了不能下床活蹦亂跳外,其實他精神很好,經過一個禮拜的休養,從剛開始睡眠的時間比醒的時間長,到現在,他已經能不費力地和人交談了。
他知道她一直對他深感愧疚,也認為會出那場車禍完全是她的錯,這個傻瓜,那是意外,怎麼她就是想不通呢裴心漾點點頭,再將一匙粥吹涼。“我知道。”不過,他左耳百分之七十的聽力不會恢復了,每每想到這裏,她的心就痛苦難當,也忍不住掉淚。
她真的知道嗎?安逸很懷疑。
“等你康復之後,我們就結婚好嗎?”她覺得自己必須補償他,他失去了聽力是她造成的,只要有一點補償的機會,她都願意做。
安逸聞言,停下喝粥的動作,“這時候你怎麼突然提結婚?”
“我和爸爸談過了,那塊地他還是不肯直接賣給‘安展’,如果我們結婚,那塊地就是我的,我可以……”她可以無條件把地送給他。
“你最好別想那麼多。”他從來不是為了那塊地才和她交往,如果她真的因為這樣嫁給他,他才不要,這樣跟娶一塊地有什麼差別感覺真不好。
“安逸,我想照顧你,至少……”讓她彌補造成他聽力受損的部分。
“照顧我?”這更離譜了,“我是瞎了還是缺了手腳?日常生活不能自己料理嗎?我不需要人照顏。”
如果她反過來說是她需要他照顧,他也許還會一口答應。
不過是左耳聽不見罷了,有什麼關係?他的右耳仍能聽得很清楚,不至於造成生活上的不便。
“可是……”她只是想贖罪,為什麼他不給她機會“沒有可是,不要把我當廢人,休養一段時間后,我還是能像從前一樣,能做的事一樣也不會少。”他還是可以過正常人的生活。
“還是……你根本不想看見我?”裴心漾怯怯地問。她把他害成這樣,他不想見到她也是人之常情。
老天,他可不可以不要再回答她這些笨問題了?“如果我說是,你就不再出現了嗎?”
如果真的是這樣,如果他真的討厭她的話……“嗯。”不過,她會哭死的。
天,她還真的點頭!安逸睜大了眼。
“也就是說,你會把我丟在醫院裏,不再管我的死活了?”這麼狠心她猛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就好。”還好這女人給他滿意的回答。“如果你敢不出現,我用爬的也要爬到你家把你揪出來。”她別想擺脫他了。
“安逸,我只是想,如果你能早點拿到那塊地的話,工程就……”
“閉上嘴,趕快把粥吹涼,我肚子很餓。”再提那塊地,他會發火。
會變成今天這個局面,就是那塊地惹的禍。
“安逸……”她怎麼提,他便怎麼拒絕,難道他真的這麼不想娶她嗎見她又露出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看得他的心都疼了,決定還是趕快轉移她的注意力。
“你再不吹涼,我就不吃,餓死算了。”
“好、好……”裴心漾聽話的拿起湯匙,舀了口粥,輕輕吹涼,再放到他嘴前。
安逸張口把粥吞進嘴裏,才想到一件事,“你午飯吃了嗎?”她這麼認真的喂他吃東西,那她自己呢“我……我待會兒……”
聽見她這麼說,安逸心裏火苗又起,“那早餐呢?吃了沒?”他一醒來,她就忙着服侍他,他一直沒想到這個問題,沒想到她還真的什麼都沒吃。
“我、我忘了……”
“裴,心、漾!”除了對她吼,他已經不知道能做什麼,“你到底會不會照顧自己?難道還要我這個病人來照顧你嗎?要不要我喂你吃飯?要不要我提醒你吃飯時間?要不要我盯着你吃呢?你……”這是他受傷至今說過最長的一段話了。
“我下次會記得,你別生氣……”不敢發威的小母貓只能乖乖地受教。
“下次?你現在就給我吃飯,聽到了沒?把那碗粥吃下去。”
“可是……”粥是他的,他待會兒吃完還得吃藥呢。
“吞、下、去!”他不容她反抗。
嘴裏塞了片裴心漾替他削的梨,安逸無聊地揮着左手。沒辦法,除了這隻手能自由活動外,他連脖子都不能伸展,整個身體被固定住,動也不能動。
裴心漾邊削着水果,邊理清複雜的思緒,臉上不見笑容,只有淡淡的愁。
“裴、心、漾!”安逸又忍不住大吼。
她聞聲,連忙回神,才發覺手指傳來刺痛,血已經流了出來。她連忙放下水果和刀子,抽了張面紙壓在傷處。
“沒事。”她心虛地笑着,“我不太會削水果,所以……這傷口不是很深,不痛的……”
誰說不痛?他的心很痛。安逸的雙眼直盯着她的手指頭,看見她用面紙將傷口壓住,血不再流,他才寬心。還好他發現得早,不然她可能把自己的指頭削斷了才會發現吧“你能不能專註點?你最近在想什麼,能告訴我嗎?”
“沒有。”裴心漾躲避他的眼神,拿起水果,又要開始削皮。
“放下。我不想吃水果。”他絕對不允許她再做“危險動作”了,保住她的手指要緊。
“喔。”她乖乖的放下手中的水果刀,“那你想看書嗎?我買了最近一期的商業雜誌。”她怕他無聊。
“你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安逸關切地問。
“我不累。”剛才她弄傷自己的手指是不小心的。
“可是我累了。”他嘆了口氣,“我忙着當病人,沒有時間盯着你,你如果有什麼事不想和我分享,那你就回去找裴叔說吧,你們父女不是無話不談嗎?”
“我真的沒事。”裴心漾搖搖頭,然後輕輕一笑,“我想留在這裏陪你。”
沒看見他,她就是不心安。
“你不會再心不在‘馬’吧?”
“不會、不會。”
天呀,不會才怪!他是故意說錯,她卻一點都沒有發現。
要是以前的她,一定會跟他拌嘴、吵架,自從出車禍之後,她表現得就像特地來贖罪的阿信,對他百依百順,一點都不像以前的她,為此他很心疼,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說,而且就算他現在說了,她也絕對不會懂,因為她滿腦子想着怎麼補償他,又怎麼懂得他想要什麼他只是想要找回以前的裴心漾。
“我想喝水。”安逸只好派點事情給這位現代阿信做了。
“嗯。”裴心漾馬上起身走向熱水瓶倒水,但熱水瓶里恰巧已沒有半滴水了,“我去外面裝水,你等我一下。”
“好。”他應了聲。“你小心一點,其實我不會很渴,你慢慢來,聽到了沒?”雖然知道只是裝個水不會出什麼意外,但此時的她一點都不能讓他放心。
“好。”她還是乖乖應允,然後提着熱水瓶走出病房。
如果可以,他真想跟出去,看她那失魂落魄的樣子,他就是無法真的不擔心。
裴心漾抱着熱水瓶正要走向醫院的茶水間,卻看見安傑迎面走過來。
“心漾。”安傑手裏提着鍾如梅和魏吉華替安逸燉的補品和粥品。
裴心漾朝他揚起笑,“公司的事情不忙嗎?”
她知道,安逸受傷住院后,安傑和安珩便扛起公司的大小事情。
說到這個,安傑露出一笑,“我從來不覺得自己能幫上什麼忙。”
索性全丟給老二安珩。
當初老三安威過世,留下公司的重擔,老大安耀有自己的事業,因此必須在他們這對雙胞胎里選一個到公司坐鎮,安耀連看他一眼都沒有,便指名安逸了,不過也對啦,公司交給他,恐怕早己垮台,他很有自知之明。
裴心漾走進茶水間,將水注進熱水瓶,安傑也站在一旁,和她聊着。
“你看來很不好,怎麼了嗎?”
跟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感覺很不一樣,她現在心事重重。
“沒什麼。”連安傑也覺得她不對勁?難怪安逸會一直追問她有什麼心事。
“說來讓我聽聽,我也許能幫你。是有關老五的事嗎?”想來也只有安逸能讓她如此了。
裴心漾搖搖頭,“真的沒什麼。”
安傑一挑眉。既然她不說,那就算了。
“你跟安逸的感情也應該算穩定了吧?”經過這件事後,大家都看得出來,他們註定是一對,“不如等安逸康復了,我們這兩對一起辦婚禮吧,雙胞胎同時結婚,感覺很不錯。”
聽了,裴心漾神色一沉,“安逸不想娶我。”情緒一來,她不禁說溜了嘴。
“怎麼可能?”安傑完全不相信,“那傢伙絕對是愛死你的。”他很了解安逸。
她又恢復沉默,不再多說。
“你們之間一定還有什麼誤會,怎麼不說清楚?”安傑認為只要說清楚,一切就沒事了,“我幫你問問他,為什麼不想娶你。”
“不,不要。”她知道安逸不會希望她再提起這件事的。
“好,你別緊張,我不問。”才怪。
熱水瓶的水注滿了,她蓋上蓋子后提起。群聊社區“我來吧。”他還有一隻空出來的手。
見他逕自將熱水瓶提走,裴心漾只能點點頭,“謝謝。”
“走吧,快點回去,不然那傢伙會喊無聊的。”安傑揚唇輕笑,也在心裏暗自決定,一定要搞定這兩個傢伙,不然他一個人先結婚多無趣啊?再怎麼樣也要把安逸拉下水,他們是雙胞胎嘛,已經註定做什麼事都要一起啦。
所以,這一次他不再當白痴了,要當解決安逸和裴心漾感情問題的聰明人。
這天,安傑一走進病房,便看見床上的病人正閉眼休息。
“還是睡,命真好。”他不禁嘆氣,然後把手中的東西放在一旁的桌上。
“被你吵醒了。”安逸沒把眼睛睜開,卻很有精神地回話。
聞言,安傑笑了笑,“小漾,這盒巧克力送你。”他拿出女人們最愛的零食。這是剛才幫魏吉華買的時候多買一盒給她的。
“謝謝。”裴心漾收下,展開笑顏跟他道謝。
有人不爽地立刻睜開眼睛,“喂,公司如果倒了,你可以老實告訴我,我能承受得住。”不好好待在公司里,來這裏送什麼禮物?還送巧克力這傢伙不是很討厭進醫院嗎?怎麼最近三天兩頭往這裏跑,他不覺得累,他可嫌他煩。
安傑搖搖頭,“沒辦法,誰教我很閑。”再者是因為關心,沒辦法,他很擔心安逸。
“那真是謝謝你了。”安逸唇角一揚,露出敷衍的笑,“小漾,我要吃巧克力。”他指着她手上的東西。
“啊?”裴心漾看了看安傑,“喔,好。”只要是安逸想要的,她什麼都會給。
安傑見了差點笑出來。哇,這小子該不會連這種醋都吃吧“那盒是我送給小漾的,你想吃巧克力的話……”他從皮夾里拿出幾張千元大鈔遞給裴心漾,“你去幫他多買幾盒,讓他肥得連老爸都不認得。”
裴心漾聽了,只是露齒而笑,“別逗他了。”
那笑容對安逸而言很刺眼,為什麼安傑只需說兩、三句話就能把她逗笑,而他,花了全身的力氣,她卻在面對他時老是眼眶含淚,搞得他都快瘋了。
“對了,說到這個,吉華還在樓下的超商里,我把皮夾帶上來,她怎麼付錢啊?”安傑一臉着急,把鈔票收回皮夾里。“小漾,你能幫我把皮夾拿給她嗎?想吃什麼順便買,我請客,你陪吉華逛逛。”
這……裴心漾看了安逸一眼,放心下不他。
“你別擔心,我不會離開他半步的,他說什麼、要求什麼,我也會用筆幫你記下來,我保證,除了我,誰都不會傷害他。”安傑和她開玩笑,要她安心。“你幫我跑一趟吧,麻煩你。”
“嗯,好吧。”她只能答應,接過他的皮夾往病房外走出去。
然而當她走出病房,才把門關上,就發現魏吉華站在門外,好像正在等她。
“你……”
“噓——”魏吉華暗示她別出聲,然後輕輕將病房的門推開一道細縫,“安靜聽。”這可是她跟安傑還有安琳討論很久的辦法呢。
裴心漾不明白安傑和魏吉華要做什麼,不過肯定和安逸有關,所以,她乖乖的依魏吉華的指示,偷偷聽着房裏兩兄弟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