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秋熟的季節,農民收穫了一年的辛勞,正準備好好過個冬天。卻也是北方嗜血的馬上強盜揮兵南下之時。東霖與北鷹做為國界的封雪江因為地勢偏北,約莫十一月就開始結冰。一旦冰結得厚實,赤罕騎兵便馬上揮兵直逼東霖國境。
雖然一旦進入寒冬,赤罕人也得收兵休養,但是在入冬前的短短一個月之中,他們帶給東霖農民的夢魘卻將持續到來年的秋天。不同於西極以和親為手段,東霖自恃天朝,向來以武力迎戰赤罕騎兵。在承平的日子,東霖有足夠的國力面對赤罕人的挑釁;但是一旦遇上戰亂,則一切改觀。
多年前的東霖國亂,正好北鷹大寒,牲口死傷無數,赤罕無力南下,讓東霖逃過一劫。但是當新的單于繼了位,當原先採通商手段經營的右賢王失了安雅,對東霖的態度丕變;而東霖的興帝卻又因為自己的愚蠢導致海上強國大舉入侵,兵民交疲潰不成軍的時候……
難民們一波接一波地湧進來,守門的官兵無可奈何,眼看着赤罕人的騎兵就在視線遠方,再不關門就要來不及了。狠個心下了令,厚重的城門漸漸合上,還未擠進城來的難民們發出凄慘的哭號,用力擠壓大門,不讓城門關上。
門后的士兵不得已,抓起長矛刺向自己的同胞。
“我們都是東霖人,為何見死不救啊!”一聲凄厲的慘呼劃破了難民們的理智,竟有人開始不畏死地抓住士兵們的長矛,硬將人從門后拖出來,盛怒的難民同時加以拳打腳踢,當下就把這名士兵活活打死。
這樣的舉動也刺激了門內的官兵,兩方竟然在赤罕騎兵壓境之時對立起來。難民們的人數太多,最後還是把城門擠開,在此同時,赤罕騎兵的箭雨紛紛灑落,大刀閃爍秋陽的鋒芒,踩過難民們中箭倒地的屍首,騎兵們長驅直入,又拿下了一個東霖的邊城。
而一開始挑撥難民的那個女子,已然翻上馬背,笑盈盈地奔回了營地,對自己的小叔一弄眼:“瞧你們打了這縈陽城個把月,我十天就拿下來了,哼。這回搶的東西,我要拿一半!”
“唉……”右賢王一嘆:“撒藍娶了你這閼氏真是赤罕之福,但是拜託你行行好,早點回單于庭去陪陪你夫君如何?再這樣下去,我們搶來的東西都不夠分了。”
“他答應了要讓我去搶東霖,到我高興為止。”女子頂了回來,馬上又咕噥半天:“什麼嘛,當初明明說好了要一起來搶的,為什麼變成我一個人?”
述那的妻室聞言嗤地一笑,策馬過來攬了年紀小她五六歲,名義上卻是嫂嫂的女子,同時對自己的丈夫使個眼色:“好好,昭君妹子,我知道你其實是在生撒藍的氣。不過嘛,男人總有些事要忙,何況他是單于,和以前左賢王的時候畢竟不一樣了嘛……”
兩個女人慢慢走遠,右賢王吁口氣擦擦冷汗,對頭已經開始冒出黑煙的縈陽城,不禁也要慨嘆起這位異族閼氏手段之狠、行事之厲,雖然她因為雙肩都受過重傷,已經不能舉刀作戰,但是有她在場的戰事,卻一次都沒輸過。
兩個,不說當年她對全族有救命之恩的事實;光這兩年她為赤罕人掙回來的財富,也足以讓她脾睨全族,參與政事。異族閼氏能有如此地位的,這可是赤罕有史以來第一遭。
赤罕人收了兵,迴轉右賢王庭;雖然單于庭現在遷徙到了離東霖較近的地方,但這位閼氏硬是不回去,就賴在自己的小叔那兒,和妯娌相處聊天。右賢王的妻室不只一位,對於單于至今沒有再娶第二位閼氏的事實,總是有些好奇與欣羨的。
“什麼,不要誤會我。”她噙着剛煮好的羊肉湯大眼瞪小眼:“我哪時喝過飛醋不准他再娶別的女人?我只是對他說,要娶就得娶氏族之女、長相比我美的大概沒有,可是至少不能輸我太多!”
女人們面面相覷,是聽說西極姑娘有所謂婦德什麼的想法,會為丈夫納妾,但是還特別要挑美貌身份高的女人,這就不合常理了……述那最鍾愛的一位妻子終於張口問:“為、為什麼呢?”
“因為不管我再厲害,畢竟不是赤罕人。我就算幫撒藍生了兒子,下任單于也沒他的份。”咬起羊肉,女子漫不經心地說:“所以當然得幫撒藍找漂亮女人生兒子,將來要是不幸撒藍比我早死,我的下一任丈夫才不會太難看。”吞下這口肉,她皺起眉頭不滿地嘟嚷起來:“哪知道我這樣一說他就根本不娶第二個了,真可惡!也不想想等他老了之後要是沒兒子,我們兩個的處境會多凄慘!”
正好掀帳進來的右賢王聽到這一句,回頭望望、又看看女子,露出既好笑又無奈的表情,走向這堆女人:“這就是你發狠跑出單于庭來這裏殺東霖人出氣的理由嗎?”
“什麼叫殺東霖人出氣?我是來幫你的耶!”女子不高興地瞪了他一眼,視線卻落到他肩后,張着口愣了一愣,她別過眼繼續喝湯吃肉,一句話都不吭了。
其他的女人順着她的視線一看,頓時笑了起來,紛紛起身跟着自己的丈夫離開帳篷,將窨留給兩個人。
來人安靜地走到她身邊坐下,沒事樣地為自己舀了一碗肉湯,開始吃喝起來。兩人的沉默像是一場競賽,但是不管比了多少次,輸的總是那一個。
放下空掉的碗,女子涼涼地問:“你來幹嘛?單于庭不是很忙嗎?”
“我和述那說好了,下一任的左賢王,是他的兒子。”男子輕描淡寫地回了不對馬嘴的話:“他很高興,說這樣對他的安雅也能交待。”
獃獃張大了嘴,昭君指着自己的丈夫大罵起來:“你腦子有問題!是誰說單于位最重要的就是人望和統馭力的?單于想立誰就立誰的話,現在當單于的人就是述那不是你了!”
“所以他的兒子就是我和你的兒子。”撒藍兀兒唇邊帶笑:“有我和你的教養、述那和恩芳的備統,一切都不會是問題。”
手還指着他,昭君卻已經說不出話來。撒藍兀兒輕輕抓住了她的手,將她拉進自己懷裏:“這樣你還要和我生氣?還不回單于庭來嗎?昭君?”
“你知不知道這樣很蠢?赤罕人是看不起老人的,你要是三十幾歲就死了也罷,要是到了老年,卻沒有兒子能照顧你,你會很慘的……”
“……我啊,就是不甘心把你交給別的男人,就算那是我兒子也一樣。”撒藍兀兒悶悶地一嘆:“天下怎有你這種女人,竟然為了我不願意再娶新婦氣得離家出走?”
“你不生兒子,要是早死了我還不是要嫁給你弟弟。”在他懷裏的女子還不死心,繼續嘀嘀咕咕:“我也不是討厭述那,可是要是能從娘胎開始挑,當然可以確保我的下一任丈夫是我喜歡的型啊……”
“你別一直拿下一任丈夫來刺激我。”單于終於沒了耐心,瞪着懷裏的女人惡狠狠地說:“要我是真的比你早死,保證我會下令要你陪葬!”
她終於閉上嘴巴,大眼睛瞅着這個男人,卻綻出了似水溫柔的笑顏,緩緩地膩進了他的懷中:
“你的意思是要同生共死嘍?那麼要是我會比你先死,一定會在我死前要你的命喔!”
輕笑一聲,撒藍兀兒將臉埋進了她的頸窩,開始向她需索:“那就這麼說定了,我的閼氏啊……”
秋涼近冬的寒夜,火焰燃起了一室的暖春。繾綣過後,昭君倚在夫君的懷裏,輕輕玩着他的頭髮:“我裝成東霖人,過了封雪江……他們似乎打算築長城。”
“喔?”單于看了她一眼,露出深思的表情:“顯然是為了防堵赤罕南下的政策。但是這兩年興帝在位搞得天怒人怨……長城築得如何?”
“進度遲緩。現在戰事又起,自是停了。”昭君笑了一笑,眼神卻很犀利:“不過嘛……興帝棄國逃難,被西島人抓到梟首,已經是整個東霖都知道的消息。這個所謂的‘真命天子’下了台,國內一片紊亂,外威只怕也不敢撩西島之鋒另立幼主……”
撒藍兀兒攬着她的肩望向帳頂的天窗,沉思一會:
“所以之前那位廢帝自然會被拱出來?……我聽述那提過這個皇帝。”
“而且,東霖還有一位女將軍。”一絲詭異的笑容浮現唇際,卻藏着沒讓撒藍兀兒瞧見:“不管興帝在位時她被怎麼處置,眼下這個狀況,她不可能不出面的。有她和廢帝合力,只要西島退兵,東霖休養生息數年就能再築長城,對我們大大不利。撒藍……”
“所以我們得拿下封雪江!”撒藍兀兒笑了起來,將臉埋進了她的髮絲中間:“傻姑娘,你沒發現我早就在做了?你以為述那秋末就開始用兵是為了什麼?”
愣了一愣,她突地揪住丈夫的頭髮狠命一扯,痛得撒藍兀兒偏過頭:“你是什麼意思?你早知道東霖偷偷在蓋長城卻不告訴我?”
“哎……”輕輕抓住她的手讓自己“鬆綁”,撒藍兀兒長嘆一聲將她箍在懷裏:“長城是你發現的,我哪裏敢搶你的功勞?”
“所以?”
“所以?”他笑了起來,像是在哄一個孩子,又像是在邀功那般:“你忘了?你的願望不就是滅了東霖嗎?不趁着現在東霖大亂出兵滅了它,要等到什麼時候?”
怔住了,她有些茫然地注視着身邊這個男人,終於緩緩將臉埋進了他的懷裏,緊緊環住了他的頸項。撒藍兀兒微微一笑,偏頭咬住她的耳朵,知道這是求歡的暗示,她嫣然吻上了他的唇。
在他順着她的耳際往下,雙手握住了她的纖腰時,她輕輕喘着,做出了要求:“撒藍,封雪江結冰之時,我要再去一次東霖。”
“為什麼?”
“監國公主會來……”抓着丈夫的肩,任他將自己舉起,進入自己的身體;她抱住了撒藍兀兒,依然有足夠的理智面對丈夫的問題:“想要擊退西島,除了求助我們別無他法……她一定會來……”
“好吧!”單于笑了起來,對她的理智卻不甚滿意,加重了動作,輕吟一聲之後,也將一切拋諸腦後:“那麼,要怎麼吃下東霖,就交給你了。”
放在封雪江沿岸的眼線送來消息,她裹着一襲紅色的暖裘單身驅馬,遠遠地就在已然雪封江岸的封雪江上,看到了一男一女。
男方無關緊要,女方,卻是她早已預期會見到的人。當下微微的笑容閃過,面對那個明顯又驚又喜,露出了長姐神態的女子,她有一點點懷念的感覺,卻沒有其他多餘的感想。
這個姐姐,是她記憶里對她最好的親人了。如果當年沒有離開東霖,她一定會和這位長姐成為非常親密的家人——但是,“如果”本身,就是沒有意義的嘲諷。
為了赤罕,必要的時候殺了你也可以,皇姐木蘭。在那之前,就來場感人的姐妹相會吧!
綻出了燦爛的笑顏,她高興地大嚷着奔上前去:“皇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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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就依你和我的閼氏所談。”單于微笑着望了站在一邊沒事人似的妻子一眼,等公孫祈真以兩種語言各擬了四份條文,便和東霖監國公主同時捺下了國璽。監國神色憮然,但是擬文的公孫祈真同樣滿臉不忍。
“討厭,你們的表情好難看喔!”昭君突地哀了一聲往單于懷裏鑽:“只不過是要了歲貢黃金三十萬兩、絲絹三千疋,加上封雪江南岸五里,還有三百個美女、五百位奴隸,順道三年份的弓馬刀箭供應而已嘛!”
“是……”公孫祈真苦笑:“但,東霖究竟是我的故鄉,看到這樣的條文我……”
“那,先生你跟着木蘭公主回去吧!”坐在單于腳下一臉漫不經心:“先生要是回東霖,看在先生的份上,歲幣收個二十萬兩就好。”
“別胡說了。”公孫祈真不悅地望了閼氏一眼,卻恍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早已把北鷹視為家國。一聲苦笑,他將屬於東霖的兩份條文捲起,鄭重交給監國公主:“公主,我族閼氏與單于戰功彪炳,從無敗績,必能為東霖擊退西島之危。”
“你……”顯然早已發現他是東霖人士,監國公主一聲遲疑,最終只是苦笑搖頭。收起了條文,她向單于及閼氏拱手行禮,為著東霖國內戰火燎原之急,轉身就要上馬迴轉麗京國都。
隨行者早已等在帳外馬上,公主走到帳口,卻又不禁回身望了閼氏一眼:“閼氏……多年未見,不能送我一程?”
昭君靜靜望着她,再看了一眼撒藍兀兒,後者輕輕頷首,她便無所謂地起身跟上:“好啊!”
能說的話,來的時候就說完了。
回程的路上,監國公主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其他姐妹們的情況,她只是無可無不可地應聲,對於長姐急欲拉近姐妹距離的努力視而不見。到了封雪江地界,監國公主終於凄然淚下,她身邊那個明顯混了赤罕血緣的男人急得想過來,卻因為昭君在旁邊礙着不能做聲,氣得吹鬍子瞪眼。
相較之下,望着監國公主的眼淚,昭君根本面無表情。終於抹淚,監國苦笑:“你……怎會變成這個性子?當初我要阿奴將你帶出東霖,莫非是我錯了?”
第一次對她的話產生反應,卻是瞬間張大了眼睛。昭君有些艱困地吐了一句:“你……說什麼?”
一時沒有發現異狀,監國搖頭輕嘆:“你的侍女啊,雪妃病了之後,一直都是她在照顧你的,你素來也最黏着她了不是?”說到這裏,她怔了一怔,下意識地環顧其實沒有別人在的雪原:“這麼說來,我為什麼沒看到她?她不在你身邊嗎?”
昭君晃了一晃,突地抬手扼住自己的頸項,整張臉褪得和周圍的雪景一般沒有別有顏色!監國大驚,正要來扶,卻見她霍地拍開自己的手,勒轉韁繩,連一句話都沒說,就此絕塵而去。
那樣的眼神,監國至死不會忘記,卻也是她至死唯一記得的,幼妹留給她的最後一瞥。
閼氏去盡地主之宜送客,單于則對着已經不單隻是通譯、只是依然掛着這個職位的先生微笑:“先生,接着請用西島語言擬一份密約。”
“耶?西、西島語言?”公孫祈真大驚失色:“撒藍、不,單于,可是我們剛剛才和東霖立了約……”
“那只是誘勸東霖對我軍敞開城門用的計謀。”撒藍兀兒面不改色,淡然說道:“昭君說過東霖正在暗築長城,但是現在適逢戰亂,長城工事已經暫時休止。我怎麼可能坐視長城建成?再說……”對着那份條約哂然:“一旦東霖大開城門,黃金美女奴隸根本予取予求,哪裏稀罕這上頭寫的區區數十萬?何況,對赤罕人來講,親手搶來,才是有價值的東西。滅了東霖之後,這份條約自然也沒有任何用處,不是嗎?”
他和昭君真正的目的是搗毀長城、殺進麗京。與東條約簽定之後,他接着要做的就是與西島暗中結盟,兩國合力吞掉東霖;述那統領北鷹東方,早早便運用自己的商業手腕與西島建立起關係。計謀定案之後交流更密,所等不不過是東霖公主自投羅網。
看着公孫祈真一臉不敢置信,他終於露出略帶歉意的神色:“先生,我知道東霖是你的故鄉,但是,我是赤罕的單于。”
“……是……但……”
“我明白了。”撒藍兀兒低嘆一聲:“先生若是有所猶疑,此事我會交待他人來做。”
公孫祈真低着頭面對筆墨,卻始終沒辦法開口答應或拒絕,正在掙扎的時候,單于帳外嘩然響起一陣嘈雜聲,掀帳而入的男人是好久不見的桑耶。他繼承了父親產業之後也有了自己的臣民和游牧地,這兩年來只在龍城和撒藍兀兒見面。
見到好久不見的表哥,單于一臉喜色迎上前去:“桑耶!怎麼來了?”
男人一拳就朝他臉上招呼過來:“還敢說!你這小子有仗好打竟敢不知會我!這回要打的不是東霖嗎?明知我等這天很久了!你……”
笑着架住他的拳頭,撒藍兀兒低頭再閃過他另一隻拳頭:“……反正你人已經到了,何必計較這些小事情?你帶了多少人馬?”
“三百人的精銳,保證殺得那些東霖狗片甲不留!”桑耶自豪地比比自己:“我的手下可不是述那的那群廢物可比。”
知道桑耶對述那的偏見始終不消,撒藍兀兒笑着搖頭沒有說話,攬着表哥就要吩咐酒宴,卻見桑耶環目四顧:“你那個西極閼氏不在?哎?難不成我剛剛見着的真是她?”
“什麼意思?”
桑耶回頭比比外面:
“我自西極方向領兵過來,路上看到一個女人風也似地飆馬,看那模樣很像是你的閼氏。可是聽說她在東霖這兒跟着你打仗,沒理由一個人往西極方面跑啊……而且這大冷天的,她若要出遠門,怎麼身上馬上什麼也沒帶?”
話說到一半,撒藍兀兒和公孫祈真已經變了臉色。這兩年昭君雖然已經少有之前那種瘋狂舉動,但是兩年前的“輝煌”紀錄依舊叫他們刻骨銘心。公孫祈真緊張地問:“那個女人穿什麼衣服?騎什麼馬匹?”
“一身紅裘,馬匹嘛……似乎也是紅馬?撒藍?”話沒說完,單于已經大步走了出去,桑耶咋舌大嘆:“不會吧?”
一聲呼嘯,赫連的嘶聲響起,餘音未消,馬蹄聲已然遠去。
雪地上,向著西極狂奔而去的蹄印清楚可見。
赫連全力馳騁的速度非尋常戰馬可比,跑了一個時辰,終於看到遠方的白色雪景中出現了一點紅影。撒藍兀兒心下微怒,若不是騎着赫連,以她的速度,除非她的人蔘累倒否則根本追她不上。而若是馬匹細倒,她孤身一人在這荒涼雪原,不消一日就會凍餒而亡,何況她身上什麼都沒帶!
隨着兩人距離愈來愈近,撒藍兀兒見她沒有回頭,怒火又微微升高了一些。讓赫連追上,他一把抓住她的腰將她硬是拖了過來,後者像是大吃一驚,粉拳一握機關就對準了他的臉,然後僵着不動:“……撒藍?”
“你想謀殺親夫也不必特別跑這麼遠!”撒藍兀兒怒沖沖抓住她的手,那匹紅馬沒了騎士驅馳,總算慢下步伐而後停住,喘得連呼吸都在寒風中聚成了煙白的小花上冒,顯然再催它跑一小段路,大概就要應聲而倒。
“跑這麼遠?”她還是一臉驚嚇的模樣,茫然看着四周:“這是哪裏?”
撒藍兀兒望望這片荒原,在腦中搜尋着地圖,而後給了答案:“這兒,應該是十里坡吧!你到底怎麼回事?和那個東霖公主走了之後發生什麼,為何突然往這兒跑?”
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昭君依舊茫然望着西邊的方向:“十里坡……再往西,就是西極的國界……對,是千里坡。然後再走上三天……那兒有個道觀,很破舊,大家都聚在裏頭發著抖……然後有西極官兵來了,帶着的人,有很漂亮的匕首,上頭鑲着寶石……”
“昭君?”開始覺得不對,撒藍兀兒抓着妻子仔細打量她的模樣,那不是兩年前每次莽撞行事弄得自己一身傷還理直氣壯和人爭執的她,現在的昭君像是個孩子,一個夢遊中的孩子:“昭君!你醒一醒!”
“撒藍,我要去。”她突地抓住他的手,嚶嚶切切地哭了起來:“我要去那個道觀,我要去!”
這不是假哭、不是耍賴。撒藍兀兒驚視着她,知道她是認真的,但是,看着這片荒涼的雪原,自己騎着赫連追來,同樣沒想到要帶什麼旅行用品。更重要的是,單于庭那兒還有西島的密約未擬、桑耶和他有戰略要商議,怎麼攻進東霖也是……
然而,懷裏的她的神情,卻讓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直到一陣寒風吹過兩人,昭君打個哆嗦開始往他懷裏躲,這才讓他做了決定——回頭。
“要去我陪你去,但不是現在。你不能就這樣在冬天一個人往西極走,此外,你現在是赤罕閼氏,即使你是西極和親來的公主,也不是想入西極就能入的。聽我的,先回去吧!”
她仰頭望着他望了很久,終於慢慢恢復成他熟悉的那個昭君。有些艱難地點了頭,她偎在他懷裏任他掉轉馬頭,那匹紅馬也跟着赫連的腳步乖乖走,比起來時,他們花了三倍的時間才回到單于庭,衣角鬚髮都結了霜花。
接着,昭君就是一場重病。
或許是受了風涼,但是高燒中不斷喃喃囈語着一些他不明白的事情,卻更顯示出這是心病——而醫生或他都無能為力。
赤罕單于最重視的閼氏病了,原先預計要聯合西島滅東霖的計劃也順勢擱下。這一擱便錯過了時機,想滅東霖既然不成,照着合約走至少還有既得利益可拿。桑耶雖有怨言,也知此時的撒藍兀兒是聽不進的。
赤罕騎兵便如當初與東霖所議那般,出兵擊退了西島。隨之是嚴寒的科天,赤罕人偃旗息鼓,守着家人與牲口過冬。也只有這個時候,撒藍兀兒能暫時拋開單于的身份,以丈夫的立場守在她的病榻旁邊看護。
或許是因為這樣,慢慢地燒退了下去。只要醒來時見到撒藍兀兒,她下一次暈迷的時間就會縮短一些。冬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她的病終於好了,整個人瘦了一圈,清瘦得似乎用一隻手掌就可以舉起來。
但是除此之外,更明確的變化是她的眼神和氣質。
很難以言語確切地說出她哪裏有了改變,但是熟識她的人都感覺得出來。她在兩年中已經改變了很多,但是這一病改變了更多……
她地偶爾出神一會兒,然後接着和走進來探望的人說話。那像是一直隨風飄零的種子終於找到了能生根的地方,依在撒藍兀兒懷中的女子,第一次讓他感覺到自己是被她全心信任着的……
不像之前,即使再怎麼親密,她與他之間就是帶着一些心機——雖然這樣也很有趣,但時日一久,總難免有些疲憊。而現在,似乎某個始終少掉的部分回來了,經過那場重病,也磨合到了能夠坦然注視的地步……
撒藍兀兒現在只是安靜地等着,總有一天她會親口對自己說出答案,而不管那個答案是什麼,他都無需再擔心失去——不論是她的生命,還是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