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銀月如鉤,懸在黑幕一角。
她突然醒了,睜開一雙空洞的灰白眼瞳,茫然瞪着帳頂,習慣性地傾聽四周,沒有姜兒的呼吸聲,才想起自己今晚堅持要她回房睡。
她咳了數聲,吃力地坐起身來。這幾日都昏昏沉沉的,一睡就睡去大半日,難得有點精神了,偏是在大半夜醒來。寒夜寂寂,連蟲聲也無,一片凄涼的死寂……
靜夜之中,突然傳來幽幽琴聲。
她的心劇跳了下,側耳凝聽。
他該在戰線前方才是,怎會在此?或者又是她的幻覺?明明他不在身邊,卻屢次以為自己聽見他的琴聲,急忙出去尋找,總是撲空。
琴聲又響,似乎在印證她的懷疑——他的確來了。
她不假思索便推開錦被,摸索到床畔的竹杖,披上外衣、連帽斗篷,匆忙出房,踏人外頭幽靜的花園。每晚用膳后,姜兒都會陪她在這花園裏散步,她早已熟習地形,以杖點路,獨個兒也走得挺快的。
琴聲斷斷續續,不成曲調,似乎心緒煩躁。他被什麼困擾着嗎?她加快腳步,病體承受不住,又咳了起來,咳嗽聲在夜裏格外清晰。
「誰?」亭內的他轉頭見到她,連忙走出亭子,「夜這麼深了,妳還沒睡?」
「睡了,又醒了,聽見殿下的琴聲,忍不住出來瞧瞧。」她任他牽入亭中,摸索着石椅坐下。「我以為你還在前方,聽說戰事這幾天正吃緊,不是嗎?」
他的琴聲?他身上多處刀傷末愈,何況都這種時候了,他哪來的興緻撫琴?
他澀然道:「情勢對我方不利。」
血戰三天三夜,東陵突破防線,長驅直入,已攻下邊境兩座城,今晚他率領殘餘的軍隊逃到這座小城,城內官員正在召集全城老幼,這兩天就要隨同軍隊撤退,退守到附近的大城蘆邑,等待朝廷的援軍。
但流行病加上戰爭的消耗,國內早巳徵召不到壯丁,援軍能有多少人?只是苟延殘喘罷了。西紇,大勢已去。
她聽出他的沉重,咬住唇,「我聽說朝中有人向新帝進言,要治你禦敵不力的罪名。」
他早已聽聞此事,冷笑道:「那女人,善吾都已照她的策畫登基了,她還在擔心我會回去搶皇位。」
「我會保你無事。」憂心寫在她過分蒼白的小臉上,語氣堅定,「她是皇太妃,我是先帝敕封的鈴女,論分量,我不輸她。」
「這回不行。」他搖頭,「那晚妳來探我,我們獨處一帳,讓人看到了。」
她臉蛋紅了,一急又咳起來,結結巴巴,「看、看到了又如何?我們沒什麼,殿下撫琴,我聆聽,我們相待以禮,不曾有逾矩的行為,他們……胡說。」
他低喃:「我情願真有什麼。」出入戰陣,幾度重傷瀕死,只要想到她在後方,他多殺一個敵軍就是為她多添一分平安,就有不知打哪裏生出的力量,支持他上馬再戰。
他的行為沒有逾矩,可他的心早已逾矩千遍萬遍,夜夜夢中,她不是聖女,只是他愛的女人,他們態意纏綿,她時而羞澀,時而笑語,像一朵青春嬌艷的花兒,盛開在他懷中。
她小臉更紅,低低斥責,「別胡說,他們想藉此陷你入罪,怎能讓他們得逞?等回到京城,我一定要向新帝解釋,你一直盡心儘力在保衛西紇……」話未說完,她又咳了起來,寒風襲來,吹開她斗篷兜帽。
他如遭雷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一頭青絲,竟已徹底轉為銀白!
「妳還在醫治病人?」
她頷首,神情難過,「大夫們夜以繼日地磋商,還是找不出治療這次瘟疫的法子,我只能用我的能力救人,我儘力了,還是有好多人救不活。」
「但,妳的頭髮……」他震駭地看着她的白髮,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五臟六腑翻攪,痛得說不出話。
「幾天前就全變白了。大概是我過度使用能力,不過,身子沒什麼大礙,只是睡得比較多。」她神情沒有一絲驚惶,還是那樣安詳地微笑。
他怔怔看着她紅顏白髮,此刻她正好迎着月光,灰白眼瞳映着銀光,宛若透明,憔悴的臉蛋毫無血色,身形消瘦得可怕。她的精氣已被眾人的疾病吸干,剩下單薄的骨架,只需一陣狂風,就能將她吹散,如仙子羽化,翩然回歸天際。
「怎麼了?」不聞他回應,她側耳傾聽。
「妳……頭髮亂了。」她知道自己變成這副模樣,還繼續救人?旁人看見她這副模樣,竟沒制止她?抑或明知她是以她的命在救人,為了讓自己活下去,情願讓她犧牲?
她臉蛋又是一紅,「我聽到殿下的琴聲,急着……出來見你,忘了梳頭。」剛從衣袋中摸出木梳,梳子便被他接過,細細地替她梳發。
她感覺到他粗糙的大手溫柔地落在發間,心跳如鼓,羞澀地垂首,悄悄沉浸在這不被允許的喜悅中。
「別老是忙着救人,妳自己的身子也得照顧,知道嗎?」銀白髮絲在他指間流瀉,他心如刀割。她恐怕活不久了。
「有姜兒和其他大夫照顧我,沒事的。」她輕咳幾聲,期盼地道:「如果殿下不急着走的話,能不能再撫琴一曲?我只聽見一點點,想全部聽完……」
這是她第三次提到聽見他的琴聲,可他琴雖帶着,卻一直收在琴匣里啊!他微微訝異,「我沒在彈琴……」忽察覺她說話雖然氣弱,雙眸卻異常晶亮,神采奕奕,他心一緊,莫非是迴光返照?
他喉頭像被什麼梗住,艱澀道:「妳想聽,我就彈。」
她臉上煥發著喜色,沒聽出他的哽咽,凝聽他取琴、調弦,在寒冷冬夜中,彈奏一曲春光爛漫,曲調雖然歡悅,對照她的白髮,卻是無限凄涼。
「倘若我看得見,就能學琴了。」她挨着他,心滿意足地聆聽,輕輕嘆着。
「不一定要看得見才能學。」他抓住她指尖,撥動琴弦。
她聽着自己彈出的聲音,露出孩子般的新奇笑容。
「殿下……」忽覺他手臂環過她腰間,她一震。
「這裏只有我們兩人,就別再叫我殿下了。」
「但是,你是殿下……」她無力反抗,也不想反抗,只覺四周越來越冷,渴望着他身上的溫暖。
「我不是。」就連命在旦夕,她還是放不下彼此身分的隔閡嗎?他惱怒,卻又捨不得責備她。「此刻,妳不是聖女,我也不是皇子。」
「那我們是什麼?」她含笑,抬起灰白的眼眸。
「我們只是普通的百姓。我是書塾的教書先生,教村裏的孩子們識字,閑暇時喜歡看書、撫琴。妳是村裡大夫的女兒,常陪着妳爹出診,經過書塾外,總聽見我的琴聲。有一天,妳又和妳爹經過,這回妳停下腳步,站在書塾門口,問我能不能教妳彈琴。」
「可是,我笨得很,又看不見,一定學不會,惹你生氣。」她臉蛋貼在他頸窩,唇邊溫柔含笑,神馳於他所描繪的平和生活,漸漸恍惚。
他微笑,「是啊,我脾氣壞,可說也奇怪,我會對任何人發怒,就是沒法子對妳生氣,妳就像專生下來克我似的。我天天教妳彈琴,天天瞧着妳,我的笑容越來越多,偶爾妳不能來,那天我就特別暴躁,也沒心情彈琴了。又有一天,我瞧見外頭桃花開了,順手采了一朵,簪在妳發上,妳臉一紅,轉身跑了。
「於是,我懂了自己為何見不着妳就煩躁,隔天便上妳家提親……如果有來生,我們就這樣平平凡凡地過,好嗎?」
頸間的呼吸越來越輕,他強忍着淚,柔聲道:「妳不再是終身不嫁的鈴女,而是個活潑健康的姑娘,如果上天要責怪,就讓祂怪我,妳的病痛、違逆天命的罪責,都由我來承擔,妳再也不會受苦,即使有人想阻止我們,不讓我們見面,我也會逃,逃到妳身邊。」
嬌軀連最後一絲起伏也停了,他握住她冰涼的手,再也忍不住悲痛,熱淚潸然,「下輩子,我們在一起,就只有我們倆,妳的病痛由我來受,讓我疼妳,好嗎……」
他聲聲哀慟,滾燙的淚滴落她麻木的頸間,滴進她已半沉入幽冥的心,她的眼睜不開,心卻回應了他——
★我會等你,等着你不再是皇子、我不再是鈴女的那一世,等着我們輪迴成為平凡人,等着你摘下那朵桃花給我……★
她牢牢記住他的話,記住自己的允諾,在魂魄脫離之後,生生世世,將彼此的約定,銘刻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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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煌漸,與南宮璟相交近十年的好友。」角落的房門開了,歐陽無歡以一方手帕掩鼻,看着向煌漸將昏睡的少年抱到另外兩人身邊。「而現在,他利用南宮璟的唯一弟子將獵物騙上門,還用藥迷倒了他們。我真好奇,南宮璟要是知道這件事,會有什麼反應?」
「水香的效力有半個小時,我再給這孩子施加一點暗示,他只會以為自己太累睡著了,半個字也不會向南宮璟提起。」向煌漸撩開梁意畫額前的髮絲,輕語:「別怕,我不會弄疼妳的。」
「南宮璟號稱天才驅魔師,卻對你的真實身分毫無所覺,還跟你成為好朋友,真是諷刺。」歐陽無歡咯咯輕笑。他五官端正,有雙大而明亮的眼,單眼皮,笑時微微瞇起,閃耀着邪氣。
「他不像你我,本性冷淡、多疑,和任何人都無法建立信賴的情感,是天真了點,不過,我就是喜歡他那種純潔的心思。」
向煌漸咬破拇指,將血捺在梁意畫眉心,從水盆中拈起一道水絲,捏塑成長針,刺入她眉心的血指紋,然後緩緩抽出,針尖勾出一條發亮的銀帶,血指紋隨即消失,而她眉心完好無傷。
「聽起來,你並不信任我?」歐陽無歡嘆息似的微笑。那盆水還在散發令人類昏睡的香氣,阻止他靠近,而始作俑者一點也沒有熄掉水香的意思。
「我不相信任何人。」向煌漸淡淡一笑,掌中銀帶散發出溫暖的力量,令他讚歎,「不愧是守護古國數百年的聖女,雖然強度比下上南宮璟,但相當純凈,正是我需要的。」
「你打算就這麼把她的力量據為已有?」
「反正她的國家已經滅亡,她再也不需要這種力量了。」他捋高左手袖子,露出手臂上一層青色鱗片,將銀帶置於其上,銀帶逐漸暈散發光,覆住鱗片。他閉眸凝神,不再說話。
「既然這位小姐『慷慨』地將她的力量貢獻給你,你應該也回報她點什麼吧?例如,直接告訴她,她和那個一臉病容的孩子就是他們以為的人?」
他仍閉着眼,淡淡扯唇,「他們只要我提供法術,沒要我提供答案。」
「所以你就隱瞞不說?你可真壞啊。」歐陽無歡哼笑着,「依那孩子靈魂的狀況,這個法術應該對他無效,如果他一點前世的記憶都想不起來,八成會以為自己不是那位殿下的轉世,你就指點他一下,也算是做好事啊。」
向煌漸手臂上的光芒慢慢褪去,鱗片也隨之消失,變成人類的肌膚。
他這才睜眼,眸色澄澈如水,毫無情緒波瀾,「我說了,我只提供法術,其他的事與我無關。你擔心的話,等他醒了,你自己跟他解釋吧。」
「算了,這也與我無關。」歐陽無歡聳聳肩,「好吧,現在你度過危機,又能完美地偽裝成人類了,接下來呢?」
「當然是照我目前的身分,繼續待在南宮璟身邊。」他看着熟睡的梁意畫,「直到我能像對這位小姐一樣,將他的能力偷走,據為已有。」
「那,那個密對店的小丫頭呢?她顯然已經知道你的身分了。」
「她中意我,不會揭穿我的身分。為了感謝她,」他望向幽暗的窗外,含笑的眼眸像絲緞般滑軟冰冷,「遲早我會依照她的期望——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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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中心演奏廳內,梁意畫與一群家長坐在台下,看着台上正在為演出排練的小女孩們。傅母站在舞台邊指揮,傅螢筠則幫伴奏的傅瓏樹翻譜。
梁意畫的目光很自然就停在傅瓏樹身上。他穿着米白色毛衣,顯得斯文溫雅,耐心地配合排練彈奏,偶爾輕咳幾聲,有時家長們鼓掌、讚美的聲音太大,他會回頭看他們,卻一眼也不曾看向她。
梁意畫咬住唇,有些焦躁。
從向煌漸那裏回來之後,她每晚都作着前世的夢,夢中沒有影像,只有聲音——悅耳的琴聲,而彈琴給她聽的男子有副威嚴沉肅的低嗓,對她說話時卻比琴聲更溫柔,令她心房輕顫,渴望擁抱他……
她好想和傅瓏樹談她的夢境,更想知道他是不是作了和她相同的夢,可他卻一直迴避她,為什麼呢?
突然,肩頭被人一拍,梁意畫回過頭,看見此刻應該在雲黎處理事情的傅父,詫異道:「學校那邊的事處理完了?」
傅父在她身邊坐下,「大致處理好了。被偷的古物大部分都追了回來,有一些已經流出去,警方還在追查。」這件事是內賊所為,他不願多談,改口道:「阿樹昨天給了我一些西紇的資料,包括琴的指法,他說都是妳幫的忙。」
「我只是湊巧摸索出來而已。」
此時,排練暫時停下休息,家長們紛紛湧上台去慰問自家寶貝女兒,傅瓏樹仍坐在琴畔。
「不過,有一點讓我想不透,阿樹重新把那個被處死的皇子事迹整理過,幾乎全盤採信東陵那些民間傳說,跟他之前的看法完全不一樣!我真不懂他在想些什麼?」
粱意畫心一跳,「他相信……皇子和聖女相愛?」
傅父點頭,困惑萬分,「他的解釋很完整,我是駁不倒他,但他應該知道,那些無法考證的傳說只能當作參考,學術界是不會正式採信的。他在這方面一直跟我一樣嚴謹,為何突然變成這樣?」
「也許,他明知學術界不會相信這個說法,卻認為這個解釋更合理,才想提出來和你討論吧?」梁意畫咬住唇,努力掩飾內心的激動。
她的夢境也在訴說相同的故事啊!莫非他作了和她一樣的夢,才改變了看待此事的態度嗎?
如果他們作了相同的夢,就表示他們真是那兩人的轉世吧?
琴聲忽起,是傅瓏樹在彈琴,只聽了幾個音符,她心頭劇震——是木簪上的曲調,也是她在夢裏聽過的曲子!
她反反覆覆夢見自己前世的生前最後一夜,男子抱着她,彈琴給她聽,醒來后回想,才發現簪子上刻的正是曲子開頭一段,如此推算起來,他比她更早憶起前世吧?
但簪子是在見向煌漸之前就雕好的,也許他並沒有憶起前世,只是在靈魂深處記得他們有過的約定?
空曠的演奏廳內,琴聲迴響,每個音符都是個巨大的驚嘆號,不斷敲響她心底朦朧的記憶,恍惚間,她幾乎能感覺到夢中男子溫暖的懷抱,他的允諾、他的熱淚滴在她頸上的感覺,她得咬住唇才不會激動地叫出來,血絲泌着又咸又苦的滋味。
一曲彈完,半個音符都不曾出錯。
傅瓏樹雙手擱在琴鍵上,似乎正想着什麼,然後回過頭望了她一眼,起身走進舞台右側的休息室,傅螢筠則跟在他身後。
他在暗示她跟過去嗎?梁意畫匆匆找了個借口離開傅父,跟着走往休息室。
「妳來幹嘛?」傅螢筠瞪着跟進休息室的梁意畫。
「我……有事找妳哥哥。」
他倒了熱茶,正一口一口啜着,背對着她。
「我哥只有十五分鐘可以休息,等一下還要練習,我不準妳吵他!」
「筠筠。」傅瓏樹打斷妹妹,淡淡的口吻帶着警告。
傅螢筠不敢惹他生氣,恨恨瞪了梁意畫一眼,不情不願地離開休息室。
傅瓏樹走過去關上了門,修長身軀倚在門邊,看着神情急切的她,「找我做什麼?」
他冷漠的語氣讓梁意畫一怔,吶吶道:「你剛才彈的曲子很……好聽。」
他不置可否地「嗯」了聲,「就這樣?」
他渾身都是拒絕的冷淡氣息,和前幾天壓抑着熱切的模樣完全不同,她無暇多想,急於和他談論自己的夢境,「向先生的法術有讓你想起什麼嗎?我這幾天一直作夢,夢中只有聲音,什麼都看不見……」
「記載中,西紇最後一位鈴女是盲眼的,可能因此妳才只聽得見聲音吧。」
「還有,從向先生那裏回來以後,我的胎記就消失了。我在想,是不是這法術犯了什麼忌諱,胎記才會消失?」
「消失有什麼關係?反正這裏並不需要鈴女。」
「說得也是。」她輕吁口氣,覷着他依舊平淡無波的模樣,試着引起話題,「你作了什麼樣的夢?在我的夢裏,我有異能,只要接觸到人的身體,就能替對方治病,我每天都要救治上百人。我有個義妹,照顧我的生活起居。我喜歡琴聲,有個……男人,他對我很好,常常彈琴給我聽,我稱呼他為『殿下』,雖然我從來沒告訴他,但我最快樂的時候,就是和他在一起,聽他彈琴……」
「妳很喜歡他?」
她容顏染上薄紅,含蓄答道:「我可以感覺到,夢中的我對他有很強烈的感情。」夢中男子的身分、他們的關係已呼之欲出,他為何仍是一臉事不關己的模樣?
「妳認為我是他?」他忽然一個箭步跨到她面前,她嚇了一跳而後退,被他順勢逼到角落。
「我……」他的呼吸吹拂在她臉上,她一時說不出口,對他的態度更迷惑了。
他是因為氣她先前拒絕了他,才故意用這麼淡漠的態度,非要逼她先坦白自己的想法嗎?
他與夢中男子的氣質如出一轍,都有種冷淡睥睨的傲態,以及強烈又壓抑的熱情,他們如此相似,他在夢裏難道一點都察覺不出?
「他說過,若有來生,他願意替我承受一切病痛。」她咬着唇。他的眼眸好亮,亮得她心慌意亂,軟弱地垂下頭,無法承受他眼中熾烈的情緒。在她的前世,那個男人也總是用這樣的眼神看着她嗎?
「而我身上沒有一天不帶着病痛,於是妳判斷我就是他吧?」他逼近她,唇幾乎貼上她的,「妳愛他嗎?」
他要她承認她喜歡「前世的他」,才能確認她對「現世的他」的感情嗎?
她有些混亂了,摸不透他究竟想做什麼,遲疑了下,還是點頭。
他的唇猛地湊上,堵住了她的。
她一驚,下意識想要閃躲,可他十七歲的身軀卻意外的有力,將她壓制在牆上,唇舌蠻橫地入侵,啃她、咬她,像是要吃掉她,貪婪地奪取她的氣息。
他太過急切,弄疼了她,她卻毫不反抗,因為她也在期待這一刻。蟄伏數百年的情感終於蘇醒,對彼此的渴望強烈呼應,他的狂熱、急切,近乎絕望般熾烈焚燒的感情,宛若夢中的男子有血有肉、活生生地出現在她眼前,她不由自主地抱緊他,胸中漲滿酸楚的喜悅。他一定就是他的重生,她才會無法自拔地迷戀他呵……
但她一試着響應他的吻,他立刻退開了,額頭抵着她,微濕的眼眸充斥着激情和……痛苦。
為什麼是痛苦?他後悔自己太粗魯嗎?
她柔聲道:「我不痛,沒事的。」唇上是他肆虐過的痛麻感,她粉頰掠過一抹赧色,眸光漾滿柔情,「前世的你溫柔多了,下過,那時的你,絕不敢做這種事。」
「是嗎?原來他根本不敢碰妳,比我溫柔。」他嘴角揚起,凝聚殘酷的微笑,「這幾天,我半個夢都沒作過,要不是妳說了,我還不知道他原來這麼紳士。」
她重重一震,臉上血色瞬間褪盡,「你……」
「我沒作夢,也沒有想起任何關於前世的記憶!我爸跟妳談過我整理的那些資料吧?我以為把這些東西整合起來,有助於我回憶起前世,結果什麼都沒有!我只是傅瓏樹,一個沒有前世的普通人!向煌漸曾說,如果是分解過的靈魂,法術就無效,看來,唯一的可能是!」他惡意地逼近無措的她,「我根本不是妳以為的殿下轉世!」
「可是,你剛才彈的那首曲子……」她思緒混亂糾結,一時仍無法將他與夢中男子重迭的身影分開。
「那是我按照妳寫下的指法,對照出土的古琴譜摸索出來的。妳夢裏的殿下彈過這曲子嗎?」他冷笑,心口隱隱抽痛,「妳才以為我是他,連我吻妳都不反抗?」
她臉色變得更蒼白,咬住唇,下唇的血絲忽隱忽現,晶瑩淚珠涌聚在眼底,微微顫抖。驀地,她用力推開他,跑出休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