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然而，從山上到山下的短短半小時間，段筠嬋的眉頭越蹙越緊，臉色也越來越白，額頭上甚至微微沁出薄汗。

由於天色已然暗下，昏暗的光線中，孫熙磊看不清段筠嬋偶爾流露的痛苦表情。不過，他可以感覺到她很不對勁。

「筠嬋，妳的胃很不舒服是不是？」他一邊開車，一邊關心地問。「前面就有一間小炒店，要不我們先去那邊吃點東西，看看妳會不會好一點？」

「我想先回家休息。」她的聲音聽起來虛弱無力，讓孫熙磊着實嚇一大跳。

他趕緊把車子往路邊靠停，接着打開車內的小燈，往段筠嬋望去。

她蒼白無血色的臉頰與雙唇，讓他慌了起來。

「怎麼會這樣？」他伸手撫過她的臉蛋，另一隻手握起她放在胃部的手，冰冷的觸感使他的心也瑟縮一下。「我先帶妳去附近醫院掛個急診。」

段筠嬋的模樣真的嚇到他了，他完全沒有想到那麼短的時間內，她的情況會變得這麼糟。

「不要，我只要休息一不就好，沒必要去醫院。」段筠嬋搖着頭，用虛弱的聲音堅決反對。她不喜歡去醫院，在那裏，一切的情況似乎都有失控的可能……

「可是……」

「我要回家！」

「好，我帶妳回家，妳先閉起眼睛休息一下。」孫熙磊不想與她爭論，耗費她的力氣，於是只好繼續開車前往她住的地方，心想反正她的住處附近就有一家規模不小的醫院，萬一真有什麼狀況，可以很快地帶她去看病。

他一邊輕聲安撫，眉頭卻不自覺憂心地蹙起。

他以最快的速度開回段筠嬋的住處，將車停妥之後，隨即下車，繞過車頭，攙扶她下車。

「沒關係，我可以自己走。」當孫熙磊表示要背她上樓時，段筠嬋再度拒絕了他的好意。

她讓他扶着，一步步爬上階梯。

孫熙磊看見她咬着唇上樓梯的模樣，心中一陣疼。

他不明白要多大的壓力，才會讓一個嬌嬌女變成凡事都寧可咬牙苦撐不求人的獨立女孩，但她每每展現出來的固執與堅強，都着實讓他不舍。

他一直期待，有一天她會願意讓他分擔她背負的重擔。可是他真的不知道還要多久的時間，她才肯撤下堅固的心防？

段筠嬋拿出鑰匙打開了門，脫下鞋子走入屋內，然後跌坐在沙發上，好似做了一件非常吃力的事情。

孫熙磊跟在她身後進門，他關上門，打開客廳的燈。在明亮的燈光下，段筠嬋的臉更顯得蒼白駭人。

他走到她的小冰箱前，想找些東西讓她吃，可是她的冰箱非常「空曠」，只剩下半瓶牛奶和一些零食。

孫熙磊把那半瓶乍奶拿出來，放到微波爐里加熱之後，倒入杯子裏遞給她。

「先喝杯牛奶墊墊胃，我到樓下替妳買些吃的，有沒有想吃什麼？」看着她一口口啜飲溫熱的牛奶，他伸手攏起她散落煩邊的髮絲，柔聲問道。

「我想，買一點麵包……」她的話還來不及說完，突然臉色一變，摀起嘴便往廁所跑。

孫熙磊憂心忡忡地跟在她身後，隔着半掩的廁所門，聽見她嘔吐的聲音。

「筠嬋，妳還好吧……筠蟬？」他急促但輕聲地敲着廁所門，擔心地問道。

隔了一秒鐘還沒有聽見裏頭的段筠嬋有任何回應，他忍不住逕自推開門一探究竟。

只見小小的浴室內瀰漫著嘔吐物的酸臭味，段筠嬋整個人趴跪在馬桶旁邊，神情怪異地盯着裏面看。

孫熙磊走上前去往馬桶裏頭一望，登時臉色發白。

馬桶內，除了先前她喝下去的少許牛奶之外，還混雜着殷紅駭人的鮮血。

孫熙磊二話不說地俯身將段筠嬋抱起，直直往門口衝去，一顆心狂亂無章地跳動着。他的腦筋一片空白，只知道要趕緊把她送到醫院。

「放我下來。」段筠嬋摟着他的頸項，微弱地說道。

她自己也被嚇到了，方才湊向馬桶時那股直衝而出的血腥味，至今仍殘留在口中。她看見吐出的那灘鮮血在水中散開，還以為自己快死了。

「噓！我現在立刻帶妳去醫院。」孫熙磊不知打哪兒生出來的力量，一路抱着段筠嬋衝到樓下停車的地方，彷佛她沒有什麼重量一般。

段筠嬋將臉貼在他的肩窩，可以感覺到他心跳急促而用力，好像要蹦出來似的，胸腔內一聲聲巨大的迴響，正告訴她他有多麼重視自己。他將她抱得好緊好緊，彷佛深怕她會消失不見。

兩人的身軀緊緊貼着，肌膚隔着薄薄的布料彼此相熨。

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被一個男人如此抱在懷中，段筠嬋苦笑了下，只是沒想到竟是在這種狀況之下。

孫熙磊抱着她走到咖啡車旁邊。

他盡量輕柔地慢慢放下她，等確定她雙腳都已站穩，才騰出一隻手拿鑰匙開門，但另一隻手仍穩穩地摟着她的腰。

接着，他打開門，協助段筠嬋上車。待段筠嬋坐好之後，又替她繫上安全帶，才繞到駕駛座。

「筠嬋，撐一下，我們很快就會到醫院。」他一手握着方向盤，安慰她，也安慰自己。

「嗯，我知道。」段筠嬋勉強壓抑着胃部陣陣翻攪的疼痛，輕輕應道，並緩緩回握住他的手。

從他手掌傳來的溫熱，就像一顆定心丸，讓她在這突如其來的病痛中感到些許安心。

此刻，她格外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是多麼孤單脆弱，而他，是她不願放手的依靠。

抵達醫院的急診室之後，醫護人員很快地將段筠嬋安置到一張空病床上，並且由值班醫師替她做例行檢查，而孫熙磊則是忙着辦理一連串繁瑣的挂號、繳費手續。

折騰將近一個小時，孫熙磊才又回到段筠嬋身旁。

段筠嬋躺在急診室的病房內，整間病房有十幾張病床，每張病床只簡單地用布簾相隔，病床旁放着一張圓形板凳，克難得緊。

此時醫護人員已經替她初步檢查完畢，只剩她一個人孤伶伶地躺在病床上，手上打着點滴。

「筠嬋，醫生怎麼說？」孫熙磊三步並作兩步地到她身旁，不舍又心疼地問。

段筠嬋看見他出現在身邊，蒼白的臉龐驀地一亮，露出淺淺的微笑。「醫生說可能是胃穿孔，他先幫我做一些緊急處理，等明天主治醫師來看過，才決定是否要開刀。」

「要開刀？」孫熙磊的眉頭立刻皺起，握起她的手。「竟然那麼嚴重？」

「也不一定啦！等明天檢查過後才知道，先別擔心。」段筠嬋反倒安慰起他來。

她的堅強，讓孫熙磊更覺不舍。

「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一下山就直接送妳到醫院，可能就不會那麼嚴重了。」他自責地說道。

「是我自己不肯來，而且我們都沒想到會那麼嚴重。醫生說我是壓力太大，飲食不規律所造成。」段筠嬋捏了捏他的手。「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他問。

「不要告訴我父母我住院的事。」她直視他的雙眸，眼神透露出懇求的意味。

她父母才剛搬到鄉下，還有很多事情要打理，而且從鄉下來台北路途遙遠，她不想讓他們勞頓奔波，也不想讓他們擔心。

孫熙磊為難地沈默下來。如果明天診斷結果不用開刀就罷了，若是要開刀的話，這麼大的事能隱瞞嗎？

「答應我，好不好？」段筠嬋見他不語，再次催促道。

「原則上我答應妳，但還是要看情況的演變……」孫熙磊沒有繼續說下去，也不想繼續想下去，現在他一心只在乎她的身體狀況，她看起來虛弱疲憊，眼眶下方細緻白皙的肌膚已浮起黑眼圈。

段筠嬋垂下眼帘，沈默半晌才說：「好吧！總之，我不想讓我父母操無謂的心。」

「我知道。」孫熙磊擠出微笑，輕輕撫摸她的臉頰。「乖！閉起眼睛，好好休息一下。」

段筠嬋異常聽話地閉上眼睛，她實在是撐不下去了，先前醫師給她服用的葯讓她頭昏腦脹。

當孫熙磊以為她已經睡着的時候，卻感覺到她輕輕地握了握他們一直牽着的手。

「你會一直陪在我身旁嗎？」她沒有張開眼睛，輕輕地問道。

「當然，我會一直陪着妳。」孫熙磊的心一疼，握緊她的手，輕柔而堅定地說道。

從送她到醫院以來，她一直表現得如此堅強，可是這短短的一句話，卻透露出她心中的不安。

他望着她漸漸入睡的臉龐，黑眸中漾出無比深情，很輕很輕地，他彎下腰，在她臉頰上印下一吻。

然後像是心虛一般，很快地直起身子。

我會一直守在妳身旁。他凝視着她，堅定地想。

因為，他愛她，已愛到無法自拔。

打電話向家人交代自己的行蹤后，一整夜，孫熙磊就坐在病床旁的小板凳上，即使疲憊不堪，眼睛也未曾合過。

小板凳坐起來不怎麼舒適，讓他肩也酸了、腿也麻了，腰桿更是僵硬得緊。然而這一切的不適，都抵不上他內心的擔憂。

深夜的醫院很安靜，只聽見均勻的呼吸聲和醫療儀器規律的運轉聲。偶爾，走廊上傳來的急促腳步聲和金屬推車的聲音，會擾得人心慌意亂。

孫熙磊注視着段筠嬋，她均勻的呼吸顯示她睡得很熟。

或許是她真的太累，也或許是點滴里有安眠的效果。各種不同的假設在他腦中如跑馬燈般翻騰，他不想自己嚇自己，卻無法停止想像。

段筠嬋不安地動了動，他立刻替她調整點滴管，以免她在睡夢中扯動針頭。

待段筠嬋再度熟睡后，他才放開針管，然後靠着床沿趴下，試圖小睡一會兒。

明天醫師的診斷才是真正的關鍵，希望，一切都能否極泰來。

清晨，段筠彈緩緩張開眼，醫院的天花板白得刺眼。

她轉過頭，一眼就看見趴在床邊睡着的孫熙磊。然後，她感覺到他們交握的雙手。

他就這樣撐上一夜？

段筠嬋不舍的搖了搖他的手，幾乎她才一動，孫熙磊就醒了。

「妳醒啦？有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他睜着一雙惺忪的眼，開口就問道，臉頰上還留着睡痕。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因為其他病床的病人都還在睡覺。

「沒有。」段筠嬋搖搖頭，也壓低了聲音。

她覺得很虛弱，胃部有些微微的悶痛，或許是止痛藥的關係，已經感覺不到先前那種劇痛。

「現在幾點了？」她問。

孫熙磊看看手腕上的表，說道：「還早，還不到五點。」

「既然這樣，你回家休息一下。我想我在這邊，醫護人員應該會照顧我。」雖然她心中很怕，但也不忍心累壞他。

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住院，感到格外無助不安，對於即將到來的診斷也很惶恐。

「我不是說過，我會一直陪在妳身邊嗎？」孫熙磊努力甩去睡意，對她揚起微笑。「而且，說不定醫師等會兒就會來替妳檢查，如果沒什麼事，我們可以一起離開呀！」

段筠嬋凝視他半晌，唇瓣開始微微顫抖，故作堅強的面具終於在他的溫柔下碎裂。淚水開始在她眼中凝聚……凝聚，然後成串落下。

「噓……別哭！別哭！」孫熙磊坐到床沿，伸手摟住她的肩，讓她的頭枕在他胸口，輕輕搖晃着。「妳一哭，我就慌了手腳，也想跟着妳哭。」

他一隻手摟着她，一隻手笨拙地在口袋中尋找衛生紙。

等到段筠嬋的啜泣漸漸止息，孫熙磊才成功地把面紙從口袋中抽出來遞給她。

「來，擦乾眼淚，再睡一會兒好不好？」他輕聲安撫道。

「我睡不着。」段筠嬋搖搖頭，聲音仍有些哽咽。

「睡不着？那也躺着閉目養神，我去幫妳問問醫生什麼時候會來。」孫熙磊作勢要起身，卻被段筠嬋拉住。

「沒關係，醫生要來的時候自然會來，否則你催也沒有用。」段筠嬋示意他坐回板凳上。「你真的不回家睡一會兒？」

孫熙磊搖頭。「我怎麼放心讓妳一個人在這？就算回家，我也會擔心得睡不着。」

段筠嬋淺淺地笑了，伸出手指與他的交纏。「那……你就牽着我，陪我一起等待好了。」

這小小的舉動，讓孫熙磊訝異的抬頭望她，這是第一次，她如此直接的回應他的情感。

他低頭看着他們相纏的十指，用大拇指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冰涼細緻的觸感讓他愛不釋手。

「當初在捷運站，就是這雙手，讓我再也無法將目光從妳身上移開。」好半晌，他像是喃喃自語般地開口。

段筠嬋的呼吸室了一下，抬眼對上他的黑眸。以往總是被壓抑在他眸底的情感，此刻格外明顯熾熱，熱得讓她的心開始融化。

「妳知道我第一眼看見妳的印象是什麼嗎？」孫熙磊回憶着那天的情景，唇邊漾起笑容。

「是什麼？」段筠嬋問道：心裏期待又緊張。

「無尾熊。」他回答。

「什麼？」段筠嬋稍稍提高了聲音，隨即趕緊看看四周，幸好沒有人被她吵醒。

她本來以為他會說出什麼動人的畫面或是深刻的感覺，結果他的回答竟然是……無尾熊？

自己到底有沒有聽錯？

「妳讓我想到無尾熊，嬌小的身子前立着一把大提琴，很像無尾熊抱着尤加利樹。」說到這兒，孫熙磊臉上的笑容更形擴大。「所以我才會特別注意到妳。」

「我那時還納悶為什麼你老是出現在捷運站，原來是因為你把那邊當成可愛動物區。」段筠嬋身體雖然虛弱，卻仍佯怒地橫他一眼，最後唇角還是忍不住揚起。

「一開始或許是吧！只覺得妳很有趣。」孫熙磊的另一隻手也覆蓋住她的手，黑眸鎖住她的鳳眸。「哪裏想到，這樣一看，就再也無法自拔。」

段筠嬋的臉蛋悄悄飛上兩朵紅雲，避開他灼熱的視線，嬌瞋道：「那你先前還嘴硬，說什麼你沒有要跟我交往的打算。」

「我在等妳敞開心房啊！」孫熙磊一臉無辜地看着她。「如果那時候我就說要追妳，難保妳不會逃之夭夭。」

「你現在就不怕我逃？」段筠嬋低着頭，小聲問道。

「不怕，不管妳逃到哪裏，我都會把妳追回來。」孫熙磊的黑眸射出堅定的光芒。

他的深情告白，令段筠嬋動容。

她老早就感覺到他喜歡她，但從不知道他的用情如此之深。

「現在我想跑也沒有力氣跑了，是我太粗心，莫名其妙地就讓心裏多了個牽絆。」段筠嬋聲如蚊鳴地說道。只覺得臉好熱，心跳好大聲。

段筠嬋的聲音雖小，但孫熙磊可是聽得一清二楚，內心湧上一陣狂喜，這些日子以來的等待，終於有了最圓滿的結果。

若非現在身處醫院的病房裏，他真想站起來唱歌跳舞。不過，此刻他只能把所有的欣喜融在發亮的眸和緊握的手之中。

「筠嬋，我……」他一時想不到有什麼話語可以形容心中的感受，只好衝著她獃獃地傻笑，並將話語化成行動，抬起兩人相握的手，輕吻她手背細緻的肌膚。

段筠嬋感覺彷佛有一道電流從他親吻的地方竄入胸口，令她渾身一陣戰慄。

她看着他，多年來首度將強加在心上的枷鎖鬆開，讓禁錮已久的心能夠自由飛翔、自由呼吸、自由地……享受戀愛。

窗外天色漸明，再過一會兒，主治醫師就會前來看診。

然而只要有他伴在身邊，她的心縱使難免忐忑不安，卻已不再恐懼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