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一八二O年

“各位,我們再向新郎新娘干一大杯!”

一位紅光滿面,醉態可掬的客人含糊不清地這麼說著,高高舉起酒杯,頭向後一仰,想要一干而盡。

但是,他的步履不穩,猛然間一個踉蹌,身子朝後面的椅子倒了過去,引得餐桌邊的客人哄堂大笑。孟黎莎冷眼旁觀,覺得她繼母的這些朋友們雖然在觀禮之後可以開懷暢飲.但也實在喝得太多了。

在雷德爾堡豪華大廳中舉行的婚宴,就算以當時英國的一般水準而言,都可說是極盡奢侈之能事了。

考究的杯盤中盛着精緻的餐點,一道又一道的端上來,任何一個美食主義者這時都不免讚譽備至,無從挑剔。

大多數的客人似乎對美酒比對佳肴更有興趣,一些穿制服的傳者總是端着一盤盛滿美酒水晶酒杯,恭立一旁以備賓客亭用。

“看來每張椅子後面都有一位待者侍候。”孟黎莎忖度着。

就算站在客觀的立場,她也想不透父親為什麼要這麼鋪張,同時,一想到荷絲·雷德爾今後將取代母親的地位。她就不由得陷入深深的恐懼,恨不得大叫幾聲,一泄心中悶氣。

餐桌旁的客人們不時說著一些低俗的、帶影射性的笑話,雖然她不大聽得懂,但由他們那粗魯貪婪的德性也可想見一斑。

更讓她難以忍受的是看到餐桌的那一端,她的父親——今天的新郎——坐在新娘的身邊。

“大概全世界只有荷絲穿上新娘的白紗禮服,披上長長面紗時最缺少那份新娘味兒。也難怪,現在她都三十八歲了。”她想。

記得父親告訴她他打算娶荷絲為妻時,她簡直難以相信。

同時,她也清楚地知道,這門婚事荷絲盼望已久。

母親去世后,荷絲的居心就十分明顯,最初幾次到威爾登府拜訪時她還會找些借口,後來就乾脆堂而皇之地登門入室了。

她每次來拜訪,總會帶些雷德爾堡大曖房中出產的桃子、葡萄等水果,還有購自倫敦的一些美味;更陰險的是還送來了一些駿馬,說是要迪瑞爾·威爾登把它們好好訓練一番。

最後,孟黎莎幾乎不相信父親會接受這些居心明顯的饋贈,尤其出自象荷絲這麼丑的女人之手。

“她看上去比平常更象匹馬了!”

當荷絲由一位上了年紀的親屬攙着,走在教堂長長的甬道上時,孟黎莎聽到有人在這麼竊竊私語。

“我倒很偏愛動物,”另一個戲謔的口氣回答:“但可不是在床上!”

無疑地他們在數說她的容貌,荷絲雖然擁有龐大產業,但看上去一副“老處女”模樣,而且的確其貌不揚。

但是,如今迪瑞爾·威爾登巴拜倒在她裙下——可不是拜倒於她的風采,而是拜在她的支票簿、雷德爾堡氣派的馬廄和耀眼的豪華之下了。

“你怎麼能和她結婚呢?爸爸!”迪瑞爾·威爾登告訴她這門婚事時,她不禁懷疑地叫了起來。

“我別無選擇。孟黎莎,”他幾乎有些粗暴地回答:“現在你母親不在人世了,由你外祖父那裏得到的一小筆津貼也化為烏有,如今他什麼也不再給我,而且一直就看我不順眼!”

“他不再給你津貼了嗎?”孟黎莎試探地問。

“還記得你出生的時候你母親寫了封信給他,”迪瑞爾·威爾登回答:“他卻回了一封律師寫的信,說他會長期津貼我們,還要我們以後不要再直接和他聯絡了。”

孟黎莎以前就聽過這樁事,但那時對她來說卻似乎很不可思議——外祖父就那麼論定了這樁婚姻的不幸,而且經過了那麼些年也沒有使他軟化下來,只因母親當年不顧他的反對而結婚,即使後來她過得十分快樂,他的態度也依然如此強硬。

說真的,迪瑞爾的確是個很有吸引力的男人,雖然婚前是個浪子型的人物,結了婚後倒真是安定了下來,珍愛着他的妻子,帶給她無比的幸福快樂。

但是,孟黎莎不由得會想到:小小的威爾登府邸和二十英畝大的土地,在母親生前他還待得住,一旦母親不在了,就不免局限了他。

倫敦,才是他想去的地方!那些吸引成年人的多彩多姿的娛樂、賭博和活躍的社交才是他願投身的世界。

不過,這樁婚事中對他吸引力最大的還是那些駿馬!

“關鍵在於——”他氣勢的凶凶地反問道:“居住在這麼單調落後的鄉間,如果不能好好地騎馬打獵,還有什麼其他樂子呢?”

孟黎莎知道得很清楚,在他自己的馬廄中只有兩匹馬,卻都垂垂老矣,不能再任他在田野中縱情奔馳,享受騁馳之樂了。

大家公認他是一個非常優秀的騎士,只是那兩匹老馬實在讓他英雄無用武之地,只有他跨上朋友家的良駒,特別是荷絲·雷德爾的馬時,那馬上英姿、卓越騎術才真讓人嘆為觀止。

“爸爸,你是不是真的認為荷絲的那些馬算對其他方面的一種補償呢?”孟黎莎這麼低聲問過。

父親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沒有人能取代你母親在我心中的地位,你該明白這一點,孟黎莎,不過,騎着好馬奔馳卻能減輕我心中的痛苦。”

母親的去世的確使他深感痛苦,這是無可置疑的,只是孟黎莎懷疑這種痛苦不知還會持續多久?一旦他變成荷絲·雷德爾喜歡的那類男人時,富裕的生活將使他變得更為放蕩、酗酒無度,除了滿腦子馬經以外空無一物……

母親在世時,總是使得家中充滿溫暖的氣氛,她的錦心繡口更使得談話生動而又有趣,所以一家人除了娛樂之外,還有許多永不枯竭的話題。

其實,孟黎莎一直認為父親是個很有頭腦的人,她自認也承繼了這種特性,因此一旦面臨孤獨無垠的飄泊感時,就更感受一種深沉的痛苦。

但他選擇了荷絲·雷德爾,這又怎麼說呢?

他望着餐桌那頭的荷絲——現在已經成了她繼母的女人一一不由感到一陣嫌惡。

荷絲今天也喝了不少,臉上泛着一片紅光、卻使她看上去不只是醜陋,簡直就有些邪惡。

但,無論如何,孟黎莎也不得不承認,荷絲是一個非常傑出的騎師。

她騎術絕佳,無怪乎參加婚禮的客人在乾杯時都說,祝“全郡最會打獵的女人。”這話倒一點也不誇張。

餐宴接近尾聲,總共花了三個多鐘頭,孟黎莎為了要應付身旁兩位男士那種帶着調情式的恭維話而坐立不安。

雖然現在並非打獵季節,但出於對新娘的一種恭維,客人都穿上垂着流蘇的打獵裝,而且在新人離開教堂時,還得穿越一道由“昆拜”獵團的僕人架起來的馬鞭陣。

“昆拜”這個豬團對成員的限制一向十分嚴格,他們自稱為“密爾頓人”,因為他們絕大數時間都留在密爾頓,一個禮拜狩獵六天,素來以特殊的風格,耀眼的財富,勢利的作風而名噪一時。

每一個暴發戶都熱切地希望能打入他們這貴族團體,然而環顧荷絲請來的那些客人之中,卻沒有一個受他們歡迎。

當然,只有迪瑞爾·威爾登例外,他們一再邀他入會,和他們一起出外狩獵,只是那時他還無力參加。

“看來現在他加入沒什麼問題了。”孟黎莎暗自想着。

同時,她也不由得奇怪那些自命高雅的密爾頓夫人們竟會考慮荷絲?

這時,一個客人取出一隻獵人用的喇叭,開始吹起“狐狸出現”和“走開”的樂曲。”

那對新人來說顯然是一個信號,因為這時荷絲由座位上站起來。輕輕拍拍新郎的肩膀,告訴他該上樓換衣服了。

他們即將啟程赴倫敦,孟黎莎猜想父親到了那裏一定會加入一些新的社團,再涉足一些他年輕時到過的場所中重溫繁華舊夢。

孟黎莎相信荷絲對於料理自己的事情一定沒問題,而且她似乎是“買得”了一個丈夫,不過看來她會以別的方式找到報償的。

荷絲向大廳門口走去,因為她吩咐過孟黎莎要和她談話,於是孟黎莎跟在後面,走過大理石地板,來到佈置華麗的樓梯間。

進入荷絲寬敞的卧室中,兩個女僕正在靜候着,卧室本身是夠漂亮,卻佈置得令人不敢恭維,尤其窗帘和床幔都採用深黃色的天鵝絨,非常刺眼。

荷絲取下面紗上的頭飾,帶幾分得意地說:“婚禮進行得很理想,在雷德爾堡一切都照預定計劃進行。”

她站在那裏讓女僕為她脫衣服,突然尖叫起來:“快點啊!你這笨貨,我總不能整晚都站在這兒哪!”

“對不起,小姐……”女僕慌慌張張地說。

“現在是夫人了——你可別忘了這點!”荷絲駁斥着。

她脫下禮服,由另一個女僕為她穿上一件有花邊的緞質長禮服。

“你們兩個可以出去了!我要和孟黎莎小姐談一談,如果要你們的話我會按鈴的。”

兩個女僕匆匆告退,孟黎莎擔憂地望着繼母那張興奮得泛紅光的臉。

“昨天我告訴過你要你來我這一趟,孟黎莎,”荷絲開口說道:“但你一直沒來。”

“家裏還有很多情事要做。”孟黎莎含糊不清地說著。

她一直有意避免到堡中來。她不願看到荷絲接到大批結婚禮物時的興奮神色,不想聽父親和她所不喜歡的女人談到度蜜月……等等,這些都令她難以忍受。

“那裏不會有什麼要你操心的,”荷絲咄咄逼人。“我不希望那裏還有什麼事要處理。”

“這是什麼意思?”孟黎莎問。

“你父親已經同意先把那邊封閉起來,以後再找個合適的房客出租。”

“哦,不!”孟黎莎驚訝地叫起來,怪不得父親這兩天見到她的時候,臉上總露着愧疚的神色。他以前肯定地答應過她,讓她住在威爾登府,至少住到夏天為止。

然而。一旦荷絲提出要特別為她開放兩個房間太浪費時,即使他答應過也沒有用了。

其實,只不過多花幾十磅,何況花費在父親度過二十年快樂生活的地方,對荷絲的大筆財產而言實在毫無損失,又有什麼關係呢?

“關於封閉房子的事我交待過僕人了,”荷絲口氣嚴厲,聲調刺耳。

“什麼時候封閉?”孟黎莎問。

“明天或是後天,我想該夠你收拾東西了。”

“那麼,你們要我住到這裏來?”

孟黎莎的語氣象在敘述一件事實,不大象在詢問什麼,因此荷絲轉過頭來看着她,臉上一副很不以為然的神色。

她的眼中閃着冷冷的光芒,但對這問話並不覺得特別驚奇。

孟黎莎有一頭金黃色的頭髮,苗條優雅,超凡逸俗,在附近獵區中的確是個佼佼者——鵝蛋形臉上一對明澈動人的大眼睛在陽光之下燦然生輝,睫毛長長的,鼻子小巧而挺直。嘴唇柔軟而纖巧。

這是一張很有吸引力的臉,能引得男人駐足凝視,但對其他女人而言,卻不是一張討人喜歡的臉,尤其對荷絲來說,她的纖美更襯出自己的醜陋,這才是最令她難以忍受的痛苦!

“你當然可以到這裏住上一陣子,”荷絲苛刻地說:“不過我知道丹恩·史諾比想要娶你。”

“他的確想娶我,”孟黎莎回答:“不過我可不打算嫁給他。”

“這可是你父親為你做的決定呢!”荷絲反唇相譏。

“爸爸?”孟黎莎吃驚地叫了起來:“但是他一直告訴我,他不會要我嫁給自己不愛的男人啊。”

“你父親說了很多他自己都不知其所以然的話,”荷絲說:“孟黎莎,你和我一樣都知道,如果沒有錢的話,男人絕不會想娶你為妻的。”

孟黎莎睜大了眼睛,驚愕地望着繼母的臉。

“你一定想說服爸爸,好強迫我接受丹恩·史諾比是不是?”

“我不過告訴他,這對你最適合不過了,”荷絲回答:“丹恩又年輕又有錢,而且他顯然愛上了你。”

她又乾笑了一聲:“以前我從沒想到丹恩會這麼迷你的!”

“我並不打算和他結婚!”孟黎莎十分平靜地說。

“到頭來你還是會嫁給他的。”荷絲尖刻地說。

“如果爸爸接受了你的建議,”孟黎莎說:“我會告訴他,我知道他不會強迫我和任何人結婚,特別是我不喜歡的人,象丹恩。”

“乾脆我再說清楚一點好了,”荷絲說著,聲音就象她平日鞭馬一樣尖銳:“我不要你留在這裏,孟黎莎,現在我結婚了,我不要任何別的女人留在我屋裏,如果你不肯嫁給丹恩的話,你就會一貧如洗,再怎樣我也絕不會伸出一根手指頭去賑濟你!”

“你認為爸爸會讓這種事情發生嗎?”孟黎莎問。

“顯然一一會的!”荷絲回答:“他已經和我結了婚,他可以得到世上任何他想要的東西——每樣東西都可以用錢買得到——不過我不願他前妻的女兒住在我家裏,也不想讓她住在別的地方卻又要花我的錢。”

她的嘴唇抽緊了,繼續說:“你只有結婚這一條路了,孟黎莎,你最好快點做決定!”

“我會找出別條路來的,”孟黎莎回答:“我寧願去洗地板、做廚子,也比嫁給丹恩·史諾比要好!”

只要想到他,她都會氣得發抖。

丹恩是個長年在馬上奔馳的年輕小夥子,塊頭很大,出生門第很低,靠父親做投機生意而成了暴發戶。

兩年前,他父親死後他搬到郡里,開始用詐騙得來的錢財揮霍無度。

他買的華屋成了一些無賴漢和象他一般德性的浪蕩子弟聚會之所。

許多他們如何縱情聲色的故事繪影繪聲地流傳着,還有些從鄰近城鎮或倫敦帶回來的女人成了他的座上貴賓。

他雖年方二十五,看上去卻比實際年齡要大得多,孟黎莎還記得初次和他見面時,只想趕快從他身邊逃開,好象他有什麼不潔令她避之唯恐不及。

那是一個冬天的晚上,父親帶了丹恩回家,他們的靴子和馬褲上一片泥濘,垂着流蘇的打獵裝被雨水浸透了,兩個人依然興緻很高。

“這趟可說是今年冬天跑得最過癮的一次!”孟黎莎一開門,就聽到父親這麼說。

“我請了丹恩·史諾比喝杯酒慶祝慶祝。”

兩個男人進了書房,在壁爐前的兩張靠背椅上坐下來。

家裏只有兩個老僕人,因此孟黎莎就自己端了盛酒的托盤,送到父親身邊。

在她斟酒的時候,她知道丹恩·史諾比一直注視着她。一看到他的臉,她就不禁想到那些有關他的醜聞和惡名。

看到他本人以後,她確定了那些傳聞的可靠性。

正要離開書房的時候,父親叫住了她。

“來和史諾比先生談談,孟黎莎,”他說:“今天他還問起你,而且想問問你為什麼從來都不出去打獵呢!”

“我不太會騎,除非你為我準備一個側坐鞍還差不多,”孟黎莎笑着回答:“而且你知道,我們家的馬廄都快空了。”

她本是跟父親開玩笑,在一旁丹恩·史諾比卻很快地接口:“我會為你準備一匹馬的,威爾登小姐!上個禮拜我才在泰德沙爾買了匹牝馬,正適合你騎。”

“非常謝謝!”孟黎莎回答:“可是目前我有好多事得做,根本沒時間出去打獵。”

“我相信這不會是真的,”丹恩·史諾比說著,轉向父親:“是不是,威爾登?”

“孟黎莎,你還是接受他的建議吧!”父親催她:“他的馬多得自己都數不清,一定會為你選區好馬的。”

孟黎莎一直想拒絕,卻毫無效用,從那次以後,丹恩就更有借口到家裏來了。

她一直躲他,想從他身邊逃開,但由於得了父親的默許和幫助,要躲開他根本就不可能。

最後,也就是迪瑞爾·威爾登決定要和荷絲結婚之前,丹恩終於開了口:“你什麼時候嫁給我?”

每當孟黎莎一個人在家的時候,他總會來拜訪,即使她交待僕人說她不在家,他也會闖到客廳來。

“你向我求婚使我深感榮幸,史諾比先生,”孟黎莎平靜的說:“不過我並不想結婚。”

“別胡說了!”丹恩立刻反駁:“你知道,如果你多參加些宴會,多在打獵的場合中露面的話,那裏每個男人都會追求你的。”

他咧着嘴笑:“我就是要防備這一個,才打算立刻和你結婚!”

“你一定先和我父親談過了,”孟黎莎回答:“不過這一點用也沒有。”

“是什麼東西困擾着你?”丹恩問:“難道你不會盼望着羅曼史、月光和一些羅曼蒂克的事嗎?和我在一起你會擁有那些的,真的,我會使你愛我的。”

“不會的,永遠都不會!”孟黎莎堅決地說。

他想吻她,她猛力地抗拒着,這點似乎使他頗為吃驚,然後她跑進自己房間,把房門反鎖。

父親回來的時候,她很激動地告訴他她有多恨、多討厭丹恩,怎麼也不願嫁給他。

“他很有錢呢!孟黎莎。”達瑞爾·威爾登說。

“就算他是世界上最有錢的人我也不在乎。如果他一有鑽石的話也是掛在鼻子上令人噁心!”孟黎莎反駁:“他總是騷擾我,使我覺得很不舒服。讓他離我遠點吧!爸爸,答應我以後不再邀他來家裏了。”

父親當時倒是答應了,但孟黎莎知道得很清楚,他的應諾很軟弱,象麵包一樣不堪一擊。

這回荷絲說動了他。對荷絲來說,繼女現在結婚是最合適不過的了,何況嫁給一個這麼有錢的男人,就更不需要仰賴父親了。

“我跟爸爸說過了,我告訴你,”孟黎莎慢慢地說:“我永遠不會嫁給丹恩·史諾比,沒有任何事或任何人能強迫我這麼做。”

“總有方法治你這粗野女娃兒的,到頭來你總得聽監護人的話吧?”荷絲說。

由她說話的口氣和眼神來看,她是在威脅孟黎莎。

“你打算怎麼樣?”孟黎莎問,突然一種恐懼的感覺傳遍全身,但她依然把頭抬得高高的。

“上禮拜有個看馬廄的童子違背了我的意思,我就揍了他一頓,”荷絲說:“現在他還躺在床上動彈不得。”

孟黎莎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你可是在威脅我?”

“我打算把你嫁給丹恩·史諾比,”荷絲回答:“如果你父親沒法得到你的同意,我就得採取更嚴厲的手段了。”

她頓了一會兒,又加了句:“我敢向你保證,孟黎莎,我總會有辦法的。”

那倒是真話,孟黎莎不由得狂亂地想着。

荷絲從梳妝枱邊站了起來。

“我不會讓你父親等下去的,”她說:“讓我聲明一件事,如果你不準備嫁給丹恩,在我們度蜜月回來之前你不和他正式訂婚的話,我就會做出讓你不痛快的事了——特別是你身體上的不痛快!”

她笑了,笑得真有些邪惡。

“在整個郡里沒有人能和我相比,孟黎莎,”她繼續說:“在馴馬方面我的聲譽無人能比,因此對我來說,要馴服一個具有反叛性的女娃兒才是最有意思的事。告訴你,我一向最相信嚴罰和鞭打!”

說著她走到房子那頭,拉了拉鈴。

幾乎就在她拉鈴的同時,房門開了,女僕匆匆忙忙地走進來,顯然早就等在門外。

“我的長衫、軟帽、外衣!”荷絲叫着:“快點弄好,我們就要去倫敦了!”

孟黎莎沒有再說一句話就離開了房間,直向樓梯口走去。

她很難相信自己聽到的話是真的,而最令她害怕的是她知道荷絲真會那麼做。

樓梯剛走了一半,倚在欄杆,看到一些男士擠在大廳中,她就在樓梯下面等了一會兒。

和那些站在一旁,畢恭畢敬、十分拘禮的男僕相比,他們外套上的補釘顯得更明顯了。那些僕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一、兩位男士環着女人的腰,不時湊上去吻一吻,手也不規矩地到處摸着,而那些女人也不拒絕。

丹恩·史諾比背靠壁爐站在那裏,與他身邊的一位男士說笑着。

他手上端着一杯紫葡萄酒,眼睛向上一抬,看到了孟黎莎,向她揚了一揚杯子。

孟黎莎覺得自己在發抖。丹恩的表情中似乎有着什麼,雖然她還是十分天真純潔的少女。卻也知道那是一個男人對他所愛的女人顯現出來的表情。

她很難解釋那是什麼,卻可以感覺得出來,自己有些害怕,有些退縮,那似乎比荷絲的粗暴還要糟糕。

她忽然迫切地希望能離開雷德爾堡,她要回家,也渴望着家中的安寧和平靜,雖然那更令她憶起去世的母親。

有時她一個人獨坐在客廳里,就不由得想到母親在世的情況;母親輕舒、溫柔的語調就象音樂一樣,甜蜜的臉孔使丈夫對她至愛不渝,粉碎了別人說他幾年後就會厭倦了她的預言。

母親不喜歡迪瑞爾·威爾登出外打獵遇到的那些人,還好他很少帶他們回家。

母親死後,象丹恩·史諾比那些人才被帶到家裏來,而荷絲也才開始每天不邀自來。

孟黎莎到了大廳,回到父親身邊。

她知道他喝了很多酒,也許給了他一些勇氣,其實比起宴會中其他男人來,他還算清醒。

她低下頭來望着他,有好一會兒她認為他眼中隱含痛苦。

“你會照顧自己的是不?孟黎莎?”他說。

“你真的同意關閉府邸嗎?爸爸?”她問。

他臉上的表情似乎希望她不要再提。

“我別無選擇。”他回答,聲音粗嘎。

兩人對視了好一會兒,似乎都感覺到彼此間的失望,卻都無能為力。

“我了解,爸爸,”孟黎莎輕聲說:“我會收拾媽媽的東西,或許先把它擱在那兒。”

她知道要把那些東西混雜在雷德爾堡豪華奢侈的傢具之中根本就不可能。

她很想把自己的計劃告訴父親,並且要求他別答應荷絲要她嫁給丹恩·史諾比的事,然而,她也知道即使現在再說些什麼,也都無濟於事,因為荷絲已經收買了他。荷絲,這位即將和他結婚的女人,今後將使他的生活變得更令人難以忍受。

孟黎莎感到父親就象小孩子一樣,而自己比他還要強壯,應該保護他。

“沒有關係,爸爸,”他聽到自己在說:“別擔心了。”

他把手放在她肩膀上,這時突然傳來了喧鬧聲。

“新娘來了!”帶着醉意的聲音哄叫着,荷絲在樓梯頂出現了。

她慢慢地走下來。紗質長禮服磨擦着地毯,寬邊軟帽垂着面紗,把她那張醜陋的臉給遮住大半。

接着響起的是一片歡笑和叫聲,然後荷絲親吻她看到的每一個人。

這對新人由大廳走向馬車,人們興高采烈地朝他們灑着彩紙,馬車緩緩前進了,笑鬧聲仍然不斷。孟黎莎只覺得眼前所見就象一場痛苦的鬧劇。

她目送他們離去,這時身後響起她並不喜歡聽到的聲音。

“荷絲要我把這東西交給你。”丹恩·史諾比說著遞給孟黎莎一個白色大花球,那是荷絲原先捧在手中的。

“誰接受它就象徵是下一個要結婚的人,”丹恩說。“孟黎莎,想一想我們的婚禮……”

孟黎莎一言不發,立刻轉身走開。

她走進大廳.才想到他會跟在她後面,就開始快步跑。

跑上樓梯,拾起留在房內的外衣,那是從教堂回來后就擱在那裏的。

她想丹恩一定還在大廳中等着,實在不願再走原路回去,就走上另外一邊的樓梯,那是通向堡中的另一部分。

這樓梯正好通向後門,走出去就是馬廄,好些不同形式的馬車正在靜候主人。

孟黎莎的車子古老而破舊,但那是母親多年來唯一的交通工具。一匹老馬拖着,十分落寞地夾在一些既時髦又漂亮的馬車之中。

老車夫傑克一直追隨着威爾登夫婦,他的穿着就象他駕的馬車一樣破舊。但馬卻喂得很好,馬具也擦得鮮亮耀眼。

“我正想你不會待太久的,孟黎莎小姐。”傑克以一種老家僕特有的親切而又開心的口吻說著。

“我告訴過你我會儘可能快點離開的。”孟黎莎回答。

“你真的要去看齊瑞荷小姐啊?”傑克問:“現在可能晚了一點哦!”

“我一定要去!”孟黎莎說:“你知道,今天早上我們去教堂以前她就送信給我了,但婚禮沒結束以前我也走不開。”

“是啊!孟黎莎小姐。”

“我一定要趕去看看她,看來她好象有什麼麻煩事呢!傑克。”

“哦,我可不吃驚,”傑克回答:“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嘛。”

“那倒不一定!”孟黎莎不太高興地說著,鑽進了車廂。

傑克揮鞭前進。孟黎莎一想到齊瑞荷·貝拉,就暫時忘卻了自己的一些煩惱。

附近幾個年輕女孩中,齊瑞荷是她唯一的朋友,同樣的,貝拉太太也是威爾登太太最親近的朋友,每個禮拜總要見見面,不然,日子好象都不容易打發似的。

她們都是文靜、溫柔、有教養的女性,也都十分迷人。兩人的女兒又都是獨生女。由於經常見面,孟黎莎和齊瑞荷也情同姐妹。

兩個禮拜前,孟黎莎正震驚父親的婚訊時,悲劇也打擊着貝拉一家。

羅德菲·貝拉公爵夫婦駕的馬車不幸和一輛驛馬車相撞,那位車夫喝得醉醺醺的。

眾所周知,那些驛馬車夫總是些粗野的醉漢。他們愛趕着馬沿路疾行,即使路面坡度比較大,也不肯放韁繩減低速度,因此讓他們駕着那麼龐大笨重、難以控制的驛馬車對旅客來說本來就是相當危險。

在一個急轉彎時,羅德菲公爵駕車速度太快,加上他的馬車又比較輕巧,於是和驛馬相撞,車子都撞碎了!

羅德菲夫人當場死亡,公爵則拖了一個禮拜,最後仍因傷重不治而死。

獲知齊瑞荷雙親的意外事件后,孟黎莎就一直留在貝拉家和她的好友共擔憂苦。羅德菲公爵宣告不治之後,她又勸好友和她回到府邸中住了好幾天。

其實齊瑞荷不過是前天才回去的。那時府邸正在大肆籌備婚禮,她覺得自己不適合再作逗留,何況達瑞爾·威爾登在婚前最後一晚一定想和女兒單獨敘敘。

本來孟黎莎打算明天再去看齊瑞荷的,但今天一大早要去教堂之前,一位馬車夫送來一張便條,內容令人觸目驚心:“一件極為可怕的事發生了,請儘快趕至我處.我非和你見面一談不可,心亂如麻,真不知如何是好?

齊瑞荷”

讀了便條之後,孟黎莎一直尋想着不知是什麼困惑着這位好友?

她知道齊瑞荷一定會考慮到今後的打算,以及今後該居於何處。

她才十七歲,顯然還需要人照顧,出入交際場合也需人伴護,本來應由她的親戚做監護人,只是——該由誰呢?

“我很難找出什麼人選,”齊瑞荷告訴孟黎莎:“你知道得很清楚,爸爸一直恨那些親戚,總是儘可能避免和他家族有什麼來往。”

這時對孟黎莎來說沒什麼好驚奇的,因為她的處境也是如此,這也是兩個女孩緊密結合的重大原因。

孟黎莎的母親也是出身北方貴族之家,外祖父對這獨生女一直懷着很高的期望,但她卻和聲名狼藉的迪瑞爾·威爾登相見相戀,非君不嫁,非卿不娶;事實上,威爾登除了英俊流灑外別無可取。

當然,兩個人還是不顧一切地結了婚,卻也氣壞了外祖父。

齊瑞荷的父親則是公爵之子,也是一向備受期許的富家子弟,英俊多金,在他完成學業,離開伊頓市時,前程已被計劃篤定。

因此,當他家人從艾德威克公爵那裏聽到他放棄了最後半年的學業,離開了伊頓市,和房東的女兒私奔的消息后,那種驚愕的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只要任何一方的父母能追上他們,婚事必然會取消,不過羅德非太聰明了,他帶着新娘子就象突然從空氣中消失了一樣;就是沒人能找到他們。

他在報上登了一則結婚啟事,將他的婚事公諸於世。

在愛爾蘭的荒郊野外住了五年以後,羅德菲才帶着妻子回到英國。

齊瑞荷就是在愛爾蘭出生的,因此公爵家人只有承認了這層關係,但對這對夫婦回來並不表示十分歡迎,羅德菲一家人就在奈斯特謝爾住了下來,生活一直頗為恬適,自然也和許多親戚隔絕了。

可想而知,這麼些年來,羅德菲夫人和威爾登夫人在遭遇相似、心境相投的情況下,建立起可貴的友誼,而她們的女兒孟黎莎和齊瑞荷更是金石之交。

也許因為常和懂事的孟黎莎在一起,十七歲的齊瑞荷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大一些。

齊瑞荷有一頭赤褐色頭髮,一對褐色大眼,相當漂亮;雖然她不夠聰明,她的美貌卻足以彌補這個缺點。

驅車前往齊瑞荷家的路上,孟黎莎幾乎確定齊瑞荷便條上流露的失望之情,與查理斯·桑德有關。

齊瑞荷才十五歲就和鄰近一位鄉紳的兒子——二十一歲的查理斯——戀愛,那真是一頁美麗動人的羅曼史,似乎只該在小說中發生,不可能發生在實際生活中。

查理斯那時剛從牛津回來,又是布林頓俱樂部的一份子,正是時髦人物,但他一見到豆蔻年華的女學生齊瑞荷時,就死心塌地地愛上了她。

齊瑞荷會愛他倒是十分順理成章的,查理斯很英俊,又是第一個注意到她的年輕男士。

孟黎莎想,查理斯會瘋狂地愛上齊瑞荷也不是不可理解的:他們本是青梅竹馬的玩伴,對彼此的過去都很清楚,重聚自然使他們的感情更為融洽。

但這種想法對齊瑞荷來說還是太深遠了,她不會分析那麼多,只知道去愛查理斯,整個世界都以他為中心。

羅德菲夫婦對她的戀愛倒很能諒解,因為他們自己也是過來人。

只是齊瑞荷不能在十五歲就結婚,查理斯必須等待,他也的確在等待。時日推移,他倆的愛情更為深切、香醇。

此外,還有一個問題就是齊瑞荷家太富有了,相形之下查理斯就顯得寒酸多了。

不論如何,現在他進入了一個很好的軍團,隨時都可能升級。

“他升到上尉的時候我們就能結婚了。”齊瑞荷很有信心地說。

“伯父伯母同意嗎?”孟黎莎問她。

“他們怎麼能拒絕呢?”齊瑞荷促狹地笑了起來:“爸爸才十七歲就和媽媽偷偷地結婚,那時媽媽也不過比他大兩個月罷了,他們絕不會說我還太年輕。”

然而,現在羅德菲夫婦都不幸去世了,齊瑞荷似乎應該馬上和查理斯結婚,她未來的問題才能迎刃而解。

在府邸時齊瑞荷一直在談着婚事。

“查理斯的新任命下禮拜就會公佈,”她告訴孟黎莎:“那時他有了上尉官階,就可以向團長呈報婚事了,上尉以下的軍官還不準結婚。”

“你的那些親戚呢?”孟黎莎問。

“我何必擔心他們?”齊瑞荷說:“爸爸都不操這個心。”

“至少也該通知一聲。”

“我為什麼要通知?”齊瑞荷反駁:“查理斯和我會靜靜地結婚。你就是我唯一的伴娘,如果你父親一定要送結婚禮物的話,到時也請他觀禮。”

孟黎莎想,這事說來倒十分容易,但龐大的貝拉家族可不會作此想,他們會認為羅德菲公爵既然去世,就應該為齊瑞荷負起應盡的責任。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馳往齊瑞荷家的路上,她左思右想,不得要領。

從雷德爾堡去齊瑞荷家的路比較遠,平常兩個女孩到對方家裏不要二十分鐘就到了。

好不容易終於看到了那扇門,一路古樹成蔭,當年羅德菲公爵就在這建立起他美麗的家園,一切建築物都採用喬治一世到四世時期的形式。

他們來到前門,由車窗往外看去,有人在門階上等着了,孟黎莎知道那是齊瑞荷!

老傑克把馬車停下來,齊瑞荷就跑了過來。

“哦,孟黎莎!哦,孟黎莎!”

她叫着趕在門房的前面打開車門:“謝天謝地,你總算來了!我失望極了!真是糟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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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神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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