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雪停了，卻下起雨來。

一連數天，紐約像是泡在水中一般，潮濕陰鬱，忽大忽小的雨勢沒停過。

陰沈的天空，使人懶洋洋地提不起勁。

席凱茜手上拿着一個信封，縮在窗檯邊魂不守舍地往外瞧。信封里，是龐燁從台灣寄來的短訊和機票。

他信里說，若是她不好意思當面拒絕也無妨，他會在班機抵達時前往接機，如果沒有見到她，他就知道她的答案了。

席凱茜翻開機票，看看上頭的日期。

就是下星期了，她沒有多少天可以猶豫。

將機票貼在心口，席凱茜輕輕嘆息。

設想得多周到，了解她不善於拒絕，所以用這樣婉轉的方式讓她表達意願。

從龐燁強勢冷硬的外表，實在看不出他是一個體貼細心的男人啊……可是他卻為她這麼做了。

她一直好想再見到他，然而當機會真正降臨，卻又裹足不前。他們之間，留下太多未曾講明的曖昧，她對他還殘存着太多藕斷絲連的複雜情愫。

先前在電話中，他誤以為她與別人結了婚，生了孩子，她也故意讓他這麼誤會。因為她不能確定他若得知自己有個兒子，會是怎麼樣的反應？或許他現在已不是單身，更甚至也有了孩子。

畢竟她當初是趁他喝醉，冒充了他的女伴與他纏綿。如果他得知那晚的女人其實是她，而且還生下他的孩子，震驚是免不了，憤怒……或許會有，可是她最怕的是，他會直接飛來紐約，將翰翰帶離她的身邊認祖歸宗。

撒下這漫天大謊之後……她又開始煩惱了。

她本就不善於說謊，假如和龐燁見面時他問起這事，她到底該如何回應呢？

本以為此生大概與他再無交集，也以為自己將對他的情感鎖得很好，但接到他的電話之後，她才赫然發覺，自己從未曾停止愛過他，只是很努力地試圖忽略那種深沈的情感。

席凱茜逸出一聲呻吟，將臉龐埋入膝頭。

她不可能帶翰翰一起去台灣，因為只消一眼，便可以輕易看出翰翰跟龐燁的相似之處。

她舍不下翰翰，但又渴望再見龐燁一面，內心強烈的拉鋸戰讓她心口發疼。

翰翰小小的身影走進房間，默默地到席凱茜旁邊靠着，將小小的腦袋擱在席凱茜的肩膀上。

似乎注意到媽媽的異樣，他格外安靜懂事。

「翰翰……」她不舍地抱起兒子，將他放在自己的腿上。「如果媽咪要離開一陣子，你會不會乖乖聽外公、外婆的話？」

她日後還有好多好多年可以陪在翰翰身邊。可是，錯過這次機會，她和龐燁不知是否還有相見之日。

「會。」翰翰乖巧地點頭，並不明白「一陣子」是多久。「媽咪要去哪裏？」

親親兒子軟嫩的臉蛋，席凱茜心中已經有了決定。

「媽咪要坐飛機到地球的另一邊，但是媽咪還是會每天用電腦連線說故事給你聽。」

她想見龐燁，不管最後是否參與他們的研究計劃，她都想見他一面。

唯有這樣，她才能夠真正地將他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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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機場的接機大廳，龐燁一身鐵灰色西裝，站在等候接機的人群內，高大的身形格外顯眼。

他緊盯着海關的出口，剛毅的臉龐上難得露出些許緊張的神色。

她的班機在半個多小時前便已經降落，怎麼現在還沒看到人？難道她真的決定不來了？他心中湧起一股融合著失望與鬆一口氣兩種極端的複雜感覺。

對於跟她的會面，他有一種近鄉情怯的感覺，一方面期待見到她，另一方面又想如過去六年一般逃避。

眼看着出關的人潮漸退，龐燁越來越覺得她不會出現了，但此時，一抹纖巧的身影從海關的自動門內走出。

龐燁立刻將方才的複雜情緒拋至腦後，滿心只剩下愉悅的欣喜。

也唯有她，才能讓他產生如此大幅度的情緒反應。

席凱茜一眼便瞧見他了。

她凝視着他，一步步朝他走去，幾乎忘記呼吸。

他仍然是那麼引人注目，六年的歲月替他的臉龐增添些許細紋，也讓他更具有男性魅力。

她在他面前停步，露出微笑。

「嗨！旅程還好嗎？」龐燁接過她手中的行李箱，彷佛多年不見的朋友一般問道，心裏卻湧上一股激動。

她變得更美、更成熟了。

輕便的休閑套裝外加一雙簡單的休閑鞋，她一如以往地清秀可人，窈窕玲瓏的身材完全看不出曾經生過孩子，好像時光一直停駐在六年前他們離別的那天早晨。

但是，當他望進她明亮的水眸，他看見了比過去更深的智慧與韌性。

他的視線落在她纖細修長的手指上；她沒有戴婚戒。

龐燁不否認這項發現讓他感到些許高興，雖然有可能是因為她不想弄丟它，所以才沒帶來。

「還好，等很久了？」席凱茜和他一起走出機場大廳，氣氛顯得凝滯。

在飛機上，她想了好多好多話要跟他說，可是現在卻一個字也想不起來。

一眨眼，她似乎又變回那個偷偷暗戀他的女孩，沈寂許久的心，再度開始勃勃跳動。

「我一直在猜想妳會不會過來。」龐燁帶着她走到在機場門口排班的計程車旁，替她打開門。

等席凱茜在車內坐穩，他才關上門，自己從另一邊上車，跟計程車司機說了一個知名飯店的名字，前往他已經預先替她訂好的客房。

計程車飛快地行駛在高速公路上，車內一片寂靜，席凱茜與龐燁各自看着窗外的景色，思索着該跟彼此說些什麼。

但最後，兩人什麼都沒說，只讓百味雜陳的思緒情感在心口翻騰。短短四十多分鐘的車程，彷佛像一世紀那般難熬。

車子在飯店氣派的門前停下，飯店的服務人員殷勤地上前替他們打開車門，拿出行李。

「我已經替妳訂好房間，坐那麼久的飛機，一定覺得累了，妳先去那邊的沙發休息一下，我替妳辦住房手續。」

龐燁指指大廳奢華的大沙發，席凱茜點點頭，依言走到沙發那兒坐下。

她看着他站在櫃枱前的身影，一種被呵護的溫暖感覺偷偷泛起，過去被壓抑的愛戀記憶，一下子鮮明起來。

五分鐘后，她和龐燁已經站在她的客房內。

「你不需要那麼破費。」席凱茜環顧房內一周，感到微微訝異。

這個房間是飯店的行政套房，空間很大，除了寬敞的卧室以外，還有一個小客廳，客廳的茶几上用透明水晶玻璃容器，盛着一大束新鮮的香水百合，熏得滿室馨香。

可以想見，這間客房所費不貲。

「大老遠把妳請來，當然要讓妳住得舒適一點。」龐燁微笑道。那束香水百合，是他特別吩咐飯店準備的，他記得她喜歡。

果然，席凱茜走到花束前，深深吸一口氣，露出微笑。

「那麼，我不打擾妳休息，今晚七點半我約了舒雲到樓下的西餐廳用餐，到時再來叫妳。」

席凱茜轉身面對他，凝聚起所有的勇氣，首度主動望入他眼底。「再見。」

「再見。」龐燁視線在她臉蛋上多停留半晌，眼底藏着說不出口的情感，好一會兒后，才緩緩打開身後的門，走出去。

「燁……」正當他要將門關上時，席凱茜輕輕喊住他。

「什麼事？」龐燁又探頭進來。

「謝謝你。」席凱茜唇邊的笑容漸漸擴大，綻放成一朵極美的笑靨。

龐燁凝視她半晌，才很快地點個頭。「別客氣，晚上見。」

席凱茜一直站在門板後頭，聽着龐燁的腳步聲遠去，直至一點聲音也聽不見時，才緩緩走到沙發旁坐下。

她隨手抱起一個抱枕，看着客廳落地窗外的城市。

他們見面了……

本以為和他見面，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但真正碰了面，世界依舊運轉，什麼也沒改變。

他們之間彷佛隔着一層玻璃，讓他們看得見彼此，卻無法感覺到對方的溫度，讓他們在屬於自己的空間內試探、摸索。

然而，他們沒有人有勇氣將這層玻璃抽掉。

席凱茜稍稍挪動身子，從放在茶几上的隨身包包內拿出皮夾。

她打開皮夾，看着透明夾層中翰翰的照片，想家的情緒油然而生。

這一趟，她是否來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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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點半，客房內的電話準時地響起。

在這之前，席凱茜已經泡了一個熱水澡，小寐片刻，然後換上簡單的洋裝，並上了一層淡淡的彩妝。此刻的她，優雅而充滿女人味，難以和當初掛着大眼鏡的女孩聯想在一起。

最重要的是，她已經收拾好初抵時的混亂情緒，眸中恢復理性智慧的神采。

當她一步出電梯，立刻看見韋舒雲掛着陽光般的笑容，朝她大步走來。

「凱茜，妳跟從前一樣美麗。」他以誇張的驚嘆口吻說道。「那次派對之後妳莫名其妙消失一陣子，每回到『老橡樹』都沒看到妳，害我好心碎。」

席凱茜忍不住被他誇張的言語逗笑，看一眼他身後慢慢走來的龐燁。

她莫名其妙消失，是因為她發現自己的肚子越來越明顯，但又不想讓別人知道她懷孕，只好休學半年去別處待產。

至於害他心碎那一部分……她可不這麼認為。

「舒雲講話向來都是這樣，我想妳應該還記得，別被他嚇着了。」龐燁很不給面子地在後頭澆一盆冷水。「我們到餐廳里再聊吧！」說罷，他率先帶頭往餐廳走去。

韋舒雲在後面做了個鬼臉。

這傢伙就是那麼不討人喜歡，所以人家凱茜才會另外找人嫁了，現在後悔也來不及，活該！

西餐廳的氣氛很棒，清一色維多利亞風的原木餐桌椅和精緻的餐具，每張桌子上都有一個小燭台，燭光在其中搖曳。

席凱茜優雅地在龐燁對面坐下，韋舒雲則坐在龐燁的另一側。

他們像久別重逢的朋友般，聊着彼此的近況、聊着學校的改變、聊着老橡樹酒吧，都是些普通但安全的話題，雖然不痛不癢，但氣氛也還算愉快。

這樣愉快的氣氛一直持續到吃甜點的時候。

「凱茜，說吧！到底是哪個幸運兒娶到妳？」韋舒雲話鋒一轉，突然問道。

事實上，當知道席凱茜已經結婚生子的消息時，他驚訝得下巴差點掉下來。

沒想到當年他們一時好玩的「改造醜小鴨」計劃竟然有那麼大效果。不過話說回來，席凱茜真的像是蛻變的蝴蝶，若非當時他知道龐燁對她有某種特殊情感，連他自己都想追求她。

唉！可惜這樣成功的結果，卻讓別的男人撿了便宜。

韋舒雲突如其來的問題令席凱茜一怔，也讓龐燁屏住氣息。

席凱茜看着他們等待她回答的眼神，腦中一片空白，來不及替她營造出的誤會編織出一套說詞，也不確定自己是否該澄清這個誤會。

於是，她只能笑笑，搖搖頭。

「那麼神秘？」韋舒雲露出失望的神情。

「這與我來此的目的並不相干，不是嗎？」席凱茜四兩撥千斤地回答。這些年，她畢竟也學會了隱藏與拒絕。

「舒雲，你怎麼變成愛聽人八卦的歐巴桑了？」龐燁淡淡地調侃道，屏住的氣息又吐了出來。

他不想知道席凱茜的丈夫是誰，也不想聽她提起她的家庭。如此，他才能繼續催眠自己她仍是當年那個他錯過的女孩，也才能繼續保留他心中那份惆悵又美麗的回憶。

今天踏出她房間後到晚餐前的這段時間，他沒有回醫院，反而像個獃子般坐在飯店的咖啡廳，什麼事也不想做，滿腦子想的都是她，過去的她，現在的她，還有那些他錯失的日子……

這時他才發現，原來她在自己心裏種得那麼深，六年前的每一幕，他竟然都可以清晰無比地憶起。

他只想把時光停留在那個時候。

不管如何，她過來了，再次來到他的身邊……

「我就不相信你不想知道。」韋舒雲輕哼一聲，不過卻沒再繼續多說下去。

「說到妳來這邊的目的。我已經跟基因複製協會聯繫好，如果妳願意加入的話，除了我們三人，他們還會替我們安排一位保全兼管家。」龐燁把話題帶到正題，望着席凱茜問道：「凱茜，妳做好決定了嗎？」

「我需要了解一下研究計劃的詳情，才能決定我是否可以幫上忙，你在電話中說得太籠統。」席凱茜對於回到安全話題也鬆了一口氣。「如果在這邊講不太方便的話，我想或許我們可以到我的客房內討論。」

「沒問題。」龐燁點頭，接着舉起酒杯，對席凱茜說道：「不管如何，謝謝妳過來。」

席凱茜與韋舒雲也跟着舉杯，三隻杯子輕擊出清亮的聲響。

龐燁將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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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小時后，他們三人坐在席凱茜房內的沙發上，終於進入這次他們再度聚首的主題。

龐燁把目前所有關於OCP的資料拿給席凱茜和韋舒雲看。「鉛筆的部分，是我自己對於這份資料的想法。」

他們大約花了十五分鐘的時間將所有的資料看完。

「我想，我要做的部分，應該是研究出如何讓晶片安全融入人體並具有篩檢疾病的效果，還有部分是關於基因複製的層面，是嗎？」席凱茜很快地抓到與自己專業有關的部分。

「一點也沒錯。」龐燁將桌上的紙張收回資料夾內。「雖然現在已經有把晶片植入生物體內的成功經驗，但晶片都只是記載資訊的功能，沒有篩檢的功能，這部分應該是很重大的突破。」

「比我更資深的生物學家還有很多，為何找我？」席凱茜問道。

「因為我信任妳。OCP並不是一般的研究案，它的研發成果可能會造成許多風波，當然也會帶來不少可預期的名聲、財富，勢必會受到野心家的覬覦，所以我們需要找一個不會出賣我們的可靠夥伴。」龐燁的黑眸牢牢鎖住她。「而妳，是最佳人選。」

看着他的眼睛，席凱茜覺得自己的心開始融化，衝著他那句「信任」，她願意為他做任何事。

「凱茜，加入我們吧！會很好玩的。」韋舒雲也在一旁敲邊鼓。「反正成不成功還是未知數，至少我們嘗試過那麼瘋狂的想法。」

席凱茜看了他們兩人一眼，開口問：「我們什麼時候開始？會在哪兒工作？」

龐燁露出微笑，知道她答應了。

「目前專屬研究室還在趕工，他們有提供一間宿舍給我們暫時落腳，如果順利的話，說不定後天我們就能搬到宿舍內，妳剛好可以趁明天買一些必需品。」

席凱茜點點頭，掩手遮住一個呵欠。

「妳搭那麼久的飛機，應該累了，早點睡吧！」龐燁見狀，示意韋舒雲先出去，自己才出去。在替她關上門的前一刻，他對她輕輕說了一聲：「晚安。」

「晚安。」席凱茜微笑，看着他將門關上。

在往卧室走去的途中，席凱茜如少女般轉了個圈，他簡單的幾個字，就讓她感到雀躍興奮，就像情竇初開的小女孩。

而且，她今天特別留意到龐燁手上沒有戴婚戒。

一簇小小的希望火苗在心頭燃起，不過她很快地將之捻熄。

像龐燁這樣出色的男人，身旁絕對會有美麗的女人相伴。從學生時代起就是如此，現在當然也不會例外。

當初他沒對她動心，憑什麼六年後他會改變心意？

思及此，席凱茜的情緒突然低落下來，她和衣躺人柔軟的床鋪上，瞪着天花板。

不知道什麼時候她才會有自己的個人電腦，她好想趕緊把網路電話裝好，跟翰翰說說話。

翰翰，你知道嗎？媽咪現在和爹地在一起。

如果你看見他，一定會發現你和爹地有多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