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原來如此……
月虹終於明白了,仰首對着浮雲飄過的穹蒼溢出一串哀凄的笑聲。
難道……淚乾了、心碎成片的感覺竟是這樣的嗎?呵呵呵……
正當零皺起眉頭、雙拳握緊,邁開定在原位許久的步伐想要上前去安慰月虹時,沒料到剛才和他分頭行動的君無豫已經帶着他的人馬來到後山,神情焦急的步向他們。
「村長,時間不早了,再不走的話……」
君無豫看着零和一位滿臉淚痕的絕色少年站在一起,當下便知曉這名少年就是他要找神人,因而讓親衛在遠處待命,自己走上前去和零攀談。
「嗯……我明白了。」零點點頭,表情漠然的瞅着月虹,「這位就是當今太子,你就隨他一起回到皇宮去吧,那裏才是你該待的地方。」
看着月虹那漠不關心的恍惚眼神,君無豫不禁有種不好的預感,於是說道:「神人,請你跟我們離開吧!神人?」
「月虹?」
呼喚聲似乎無法傳達給月虹,不過他卻將注意力轉向零和君無豫,神情木愣而呆傻,眼神空寂而哀傷,張口好一會兒才輕聲說:「我不會去任何地方……我要一直待在搜神村,因為我一旦離開這裏,搜神村的命運便會因此被改變……」
「月虹……」零因而蹙緊眉頭,君無豫則是神色複雜。
沒曾想,就在零和君無豫鬆懈的那一刻,月虹竟然瞬間挪動遲緩的腳步往反方向逃開驚得兩人愣了一下子才回過神來,從喉嚨底部喊出震驚的呼喊。
零率先皺緊眉頭,轉頭時不意瞥見君無豫腰間系了一把長弓,便道:「拿來!」
零用手指着君無豫的腰部,但見他立刻會意的將弓和箭交到零手上,「村長,您不會是要……」攏眉的君無豫有點憂心地看着零面無表情地搭起箭翎,瞄準前方飄然逃逸而去的那抹纖細身影,忍不住驚詫出聲,「不可以!這把弓是傳說中的神器滅神弓啊!」
只可惜,當君無豫喊出聲時,零已經將箭翎射出,神准地命中月虹腳步踉蹌的腳踝,瞬間,只聽見一陣劃破天際的凄慘叫聲響起。
「啊……!」
被射中腳踝的月虹因為承受不了從傷處傳到全身的極大痛楚,當下便倒地、昏厥,腦海只剩下一片黑暗再無其它,而零則是獃獃站在原地,舉弓的手臂在看見他倒地不起的情況之後不住地顫抖着,甚至於連嗓音也感染了打從心底冒上來的恐懼與駭異,微然發著顫。
「我、我……」
極力忍住即將出口的驚喊聲,零不意感到兩頰一陣冰涼,見狀,君無豫則是無言的緩緩撇頭,不忍卒睹。
「我、我……不是……故意……」說完,零手上的長弓已然無聲掉落在地上。
滅神弓,傳說它的能力足以毀滅任何一個神人……
◇◇◇
月虹驚駭地看着零正張大一雙載滿憤懣和怨恨的雙瞳,接着放開他一直握在手中的那枝箭翎,神色沒有一絲猶豫、絕然地看着箭尖托着一道勁風直直射進他的腳踝。
瞬間,從腳踝處泛開的麻痛灼熱熊熊燒酌着傷口,讓月虹的力氣在這一刻緩緩消失與此同時,眼前乍現的一片光暈則是讓他看不清站在他身後的零和君無豫究竟露出了什麼表情。
絕望和被背叛的傷痛使得月虹的雙眼不禁湧出最後的淚水,神色震撼的瞠大雙眸,勉強從一片模糊中分辨出零看起來很陌生的臉龐正溢滿心痛,也感覺到他這瞬間真正的心思和想法。
你不能走!月虹,我不能再讓搜神村的居民因為你而慘遭不幸,你一走搜神村便會完全覆滅!
如果零不讓我走,為什麼又要把我交給皇族?難道……
眯着眼眸的月虹想要看清楚君無豫此時的表情,但是他使力覷了一下又一下,仍舊無法如意,接下來迎接他的是一片黑暗……
眼前一片無盡的黑暗,月虹茫然的站着,雙眸在這片漆黑里根本看不見任何事物,不但無法做任何事情,就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轉過身,月虹眼見四周都被無止盡的幽幽黑暗所包圍,在這個什麼都沒有的情況不禁讓他無助地顫抖起來,下一秒鐘便抬起腳尖往前狂奔而去。
誰?有誰在嗎?這裏是哪裏?
月虹驚異而不安的瘋狂呼喊着,可喉嚨卻發不出聲音,於是,這種無能為力的情況讓他害怕地停下腳步,掩面就地蹲下來逃避現實。
不知道過了多久,月虹方才一邊啜泣一邊抬起頭來,發覺橫亘在他眼前的不再只是一片黑暗,反而出現了一團光,那團光朦朧的籠罩在他面前,正對着他發出悲鳴。
不可以!這把弓是傳說中的神器滅神弓啊!
我、我……不是……故意……
月虹!
月虹聽得怔然。
這些熟悉的聲音應該是在我昏迷前聽到的吧……不過,現在都已經不重要了……
月虹黯然垂頭,忍不住輕輕揚起唇角。
反正我是怪物、是個不該存在的存在,既然沒有人在乎我,那麼我現在就可以消失……也沒所謂了,呵呵……
正當月虹這麼思索之際,突然,在他的面前冒出一句問話,聲音不知道是從哪裏傳過來的,乍聽之下既蒼老又失望。
「難道你就這樣認輸了嗎?」
月虹神色驚慌的抬起頭來,機警的望着四周,驚詫道:「是誰?」難道這裏除了我之外還有其它人嗎?不、不可能的……
「是我們……第十四代的神人啊……」那團聲音如是說道。
月虹不由滿心震駭,因為在他眼前竟然出現十三團白光,而他們之後還有一團巨大的光團在保護着,而這十四團光芒正緩緩朝他而來。
「應詛咒而生的神人原本不該降生在世上遭受輪迴之苦,禁錮自己靈魂的詛咒也該到此為止了,都二百年了啊……」這道聲音顯得蒼老而疲憊,讓月虹不人卒聽。
二百年?
聞言,月虹除了震驚之外已無其它表情可以說明他心頭的這份駭然。
「……你是誰?」
「我就是當年的遊方道士,孩子,既然你已經提早應驗這個詛咒,那麼我就用一條命跟你交換你的能力,而這個詛咒也能到此為止,我們也不會再受束了……」
「為……為什麼……?」
「因為……我已經厭倦了被滿腔恨意所束縛的痛苦日子……」
◇◇◇
轎輿被四個略為高大的侍衛分側拱抬着,隨着四個人踏在山路小徑上的腳步搖來晃去。
黑夜,一顆燦亮的流星忽然劃過幽暗的天際,一時間襯得天上的星子都為之失色,而天邊的明月則依舊散發出柔和的光芒,靜靜看着趁夜而行的一群人。
當一陣晚風輕輕拂過樹梢,揚起一陣沙沙聲響,四周除了這一群人的腳步聲和轎子搖晃的細微聲響之外,一切很是靜謐。
轎輿內坐着兩個人……不,應當說是坐着一個年輕男子,而男子懷裏正抱着一個身形纖細、臉蛋絕美的少年,並且不時望着懷中的少年,任由視線在少年精緻的臉上緩慢游移,久久不語。
忽然,男子忍不住對懷裏氣絕已久的少年輕輕嘆了一口氣,神色躍上一抹愀然。
如果這名少年不是遇上我帶着人馬來到搜神村,他或許不會年紀輕輕就這樣不明不白的離開人世吧……
忍不住神傷、慨然,再度嘆息的君無豫緩緩伸出一隻手撫上少年失去血色的蒼白雪頰,又望着他閉上美麗黑眸的安靜模樣思考良久,感覺從他心頭正緩緩升起一抹愧疚和惋惜。
最後,在一陣無聲的哂笑過後,君無豫有點後悔的撇撇唇。
我不應該來的,如果我知道這件事會是這樣收場的話,就算要我抗旨我也會這麼做的,也許……這其實是對我的一種懲罰,懲罰我不該對父皇錯誤的命令選擇沉默。
「人」從一來到人世間就總是在做選擇,每一個選擇都在決定人的命運,每種選擇都沒有好壞之分,那麼,我又何苦逃避問題呢?如果到最後都要做出決定的話,那我不如早早面對自己真正的想法,現在也不會害得這名無辜的少年死得這麼冤枉,如果我能夠再用堅持一點的態度去勸戒父皇,今天或許就不會發生這件事了。
唉……話雖說如此,但是我還是得要帶着神人的屍身回去復命,要不然會讓人冠上空口說白話的欺君之罪……
君無豫一邊露出懊悔的愁容,一邊將懷裏的少年攬得更近,低首望着少年不會再和他答辯的唇,就這麼輕輕在少年微冷的唇上印上一吻,然後神色複雜的抬起頭來,輕聲說:「……抱歉。」
我原本不想讓任何人受傷的,但是天不從人願……
正當君無豫陷入思考的時候,應該已經氣絕的少年竟然皺起眉頭來,在眼皮顫了一顫之後便張口**,讓原來不抱希望的他驚訝地回神過來,用雙手將少年扶正身軀,讓他端坐在他懷裏。
「神人?」驚見少年正在悠悠轉醒的君無豫有點被嚇着地感到莫名駭異,瞬間瞪大雙眼盯着少年的雙眸緩緩打開,心裏的疑惑愈擴愈大。
這少年明明就已經死了,怎麼會再度轉醒呢?難道因為他是神人的關係嗎?不可能,太荒謬了!
君無豫難以置信的搖搖頭,眼見少年已然蘇醒過來,又露出一張充滿疑問的小臉探看着四周,好不容易他才擠出一個問題,開口問道:「你是神人?」張開雙眸的月虹回頭看着君無豫,前不久的記憶這才慢慢回籠,瞬間,一抹悠然苦笑和黯然神傷的表情跟着慢慢浮現,對着君無豫張口問道:「太子殿下?」
「嗯。」君無豫很是驚訝的神情經月虹這麼一喚,臉上的表情立刻轉為複雜難懂。
看來他真的是死而復生的神人!
「你……」
月虹望着眼前這個說熟悉又不熟悉的當今太子,啟口想問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自己該問些什麼,結果就讓君無豫猜了半天還是猜不出他想問什麼而選擇暫時沉默。
片刻,君無豫的耳邊忽然掠過一個很輕的問話。
「你拿搜神村的村民威脅零嗎?」
事情應該是這樣吧,所以前不久的零才會對我說出那樣的話,也才因為不能讓我離開而朝我射一箭……
瞥眼看着已經被包紮過的腳踝一眼,月虹想着零對他的背叛和傷害,他的心猶如身身在冰窖裏頭,而且萬劫不復。
「是……」沒得抵賴的君無豫無奈地訕訕回道。
月虹那雙帶着深沉憤怒的雙眸因而抬起來瞪着君無豫,「卑鄙……」
「抱歉……」看着神人朝自己投來鄙視的眼神,不知道為什麼,君無豫竟然產生一抹悠然的傷心,不願被對方看輕,「我……」君無豫張口支吾着,探手想要安撫月虹卻被一把揮開,並且,月虹的眸光再度將他的心給划傷了。
「拿開,我不要你們這些皇族人的假惺惺!」月虹因為一夕之間遭逢劇變,於是開始拒絕外界的一切。
皺起眉頭看着那被揮開的手和月虹倔怒的小臉,君無豫的心忽然間湧起陣陣疼痛,當失落的他不意間再抬頭時,竟然發現月虹正伸手撩開轎輿的布簾往外望去,下意識便握住月虹的手腕,但是月虹卻不合作的仰首怒視着他,開始掙紮起來。
「你要做什麼?」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搜神村!」
月虹激動的怒吼和掙動差點讓轎輿翻了過去,但見君無豫一邊拚命制止他的舉動,一邊抓緊他的雙肩,開口怒道:「你回不去了!難道你沒聽見他為了要保住搜神村而犧牲你的那些話嗎?」
被戳到痛處的月虹感覺雙肩被抓痛、耳膜劇烈震顫,因而悶聲哭了出來。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零隻是……只是……」
淚流滿腮的月虹看起來很是楚楚可憐,再加上他剛剛復生,所以君無豫的怒火瞬間便軟化下來,將哭得淚水不止的他摟進懷裏緊緊抱住。
零隻是被威脅?如果零夠在乎我,他自然會為我抵擋一切傷害,但是……零沒有,因為零說他要向我復仇……呵呵呵……
瞬間,一縷慘笑溢出月虹的唇邊。
「別哭,我很抱歉,你才剛活過來……」
月虹仍是哽泣着。
「我想你應該都聽得很清楚,搜神村已經不再需要你了,但是我們需要你……」君無豫抬起月虹的小臉,替他抹去淚痕,輕聲說:「你必須隨我回皇宮,這樣子你才可以拯救更多需要你的人。」
月虹不語的聽着,任君無豫抱住,淚落再落,因為……
我現在已經不是「神人」了……
◇◇◇
三天後……
君無豫在前二天就已經帶着親信們風塵僕僕地回到皇宮,只不過他暫且讓人封住他們已經迎回神人的消息,就連皇帝的隨身太監問起也都用話含糊帶過,又因為體諒月虹的腳上還帶着傷,便悄悄命人在東宮裏幫月虹安置一間房間專供月虹養傷,並且命人細心看顧。
天邊白雲翻卷,已接近夏至的熱氣隨風四散地灌進大內的每一處,草木跟着季節而翠綠繁茂,生氣蓬勃。
然而,端身坐在窗前的月虹卻明顯不一樣,他在這片綠意里顯得特別憔悴,神容有些枯槁,常常連宮人送來的三餐都沒有動過,一個人就這麼獃獃的坐着,從早到晚都是同樣的表情。
今天,月虹依舊仰着頭,將視線定在窗外的穹蒼和萬物,和他們做深度的交談,甚至當君無豫抽空過來探看他的情況時,看見的也是素白着一張美麗小臉的月虹不言不發地坐在窗前,神情縹緲。
接着,君無豫把視線挪到旁邊的一方案桌上,沒被人動過的膳食就這麼一盤盤擱着,也不知放了多久。
望着沒有說話的月虹,君無豫神情複雜的抿起唇來,視線游栘在他雖然失去顏色卻依然清秀的側臉發怔。
今天父皇急着召見才剛回宮不久的我,想來也只有那個原因了,父皇很急着想要見一見傳說中的神人……
攏起眉頭,君無豫也知道他帶回神人的消息不論說與不說,早晚大家都會知曉,因此當皇帝親口追問他也無法說謊,只好把實話和盤托出。
「父皇,神人……有傷在身,所以兒臣已經安排他住在兒臣的東宮裏,也可以讓神人得到最好的照顧。」
「什麼?」君無洪瞠大雙眼,神情震驚的拍案立起,怒瞪着君無豫大罵道:「朕讓你去迎回神人,怎麼神人居然會在你的眼下受傷?」
眼看君無洪似乎氣得不輕,無法將整件事情老實說出來的君無豫只好彎身請罪。
「是兒臣有負父皇的重託,兒臣知罪。」
「沒用!真是沒用!這麼簡單的一件事都做不好,教朕以後怎麼把整個江山傳給你?」
怒氣未消的君無洪繼續開罵,君無豫身為臣下也不好頂嘴,只好悶聲不吭的將實情吞到肚子裏。
「兒臣知罪。」
滿腹怒火的君無洪頂着一個大肚子,踏着驕傲的步伐來到君無豫面前,狠戾的說:「如果朕的神人有什麼萬一,朕就拿你的腦袋來代替!」
「是。」
「哼!」
自回憶中回過神來的君無豫緩慢地垂眼、嘆息,忍不住抬眸望着不遠處仍舊呆坐在窗前的月虹,一臉五味雜陳地朝着他的方向踱步。
「為什麼不按時用膳?」
月虹沒有回應。
「你不餓嗎?」
月虹一樣沒有回應。
君無豫在月虹的身畔輕輕坐下,陪伴着他一起仰首望天,只見滿天星斗閃閃爍爍。
「難道……你這麼看就可以知道未來?」
我已經沒有未來了……
月虹的唇輕輕動了一動,君無豫發覺了,於是唇畔便牽起一抹輕淺的微笑,很有嘲諷的味道。
「未來嗎?為何眾人都急着想要知道遙遠的未來?把未知的未來交給命運去安排真的好嗎?」像是在對自己自言自語的君無豫拋出一個個到口的疑問,臉色轉凝的說:「我從不想知道未來是什麼,也不願意把自己的一切全部交給未來。」
因為未來似乎會因為我的每一個抉擇而改變!
月虹的臉色因為這些話而在瞬間改變,反觀君無豫卻是臉色一整,哂笑的站起身來。
「我沒有其它意思,只是發個牢騷罷了,你可以不用在意。」
君無豫轉身欲定,卻讓月虹在下一秒問出口的問話給暫時留下腳步。
「你不相信預知,為什麼還要來搜神村?」月虹臉色不改、有氣無力的問道。
「但是我做了選擇,月虹,你和他的命運如果是註定要在一起,那麼任誰都無法拆散你們:如果不是……那麼,不論是哪種原因都可以輕易拆散你跟他。」
回答君無豫的是一片沉默和滑落月虹臉頰的顆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