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該死!魏欥華在心裏暗咒一聲。

戚幼吾把原來那頭亂七八糟、不長不短的頭髮給剪了,剪成俐落的短髮。剪就剪了,可是她不該把那一臉的輪廓勾勒得如此分明,現在他對她再無法視而不見。

這個月她不用做晚飯了,他說的。因為要給她多一點時間念書,做聯考前的最後衝刺。

他坐在她對面,吃着自己買回來的叉燒飯,吃着心中的憤懣,對她的憤懣。

他的眼睛越過了她的身影,注視着她的背後,回憶着自己倒霉的經歷。她的背後是他世界的盡頭。

“你在想什麼?怎麼不吃了呢?”

她突如其來的一問打斷他的冥想。

“嗯……我不怎麼餓。”他支吾着,低頭又扒了兩口飯,避開她那對又大又透明的眼睛。

靈魂之窗?對他而言,這是一種極平庸的形容。她的眼睛會放光,一種透明的光,一種不帶顏色但他卻能感受到的光,一種致命的光。

他煩。她沒做什麼,可他愈來愈覺得她煩。

“大哥,我好煩喔。”她推開飯盒,兩手托腮,沮喪地對他說。

“煩什麼?”

“課早就上完了,現在天天考試,我不想去補習班了。只剩一個多禮拜就要聯考了,我想在家念書就好。”

“既然只剩幾天,你撐一會兒就過去了,做事要有始有終。”

“不要啦,那些題目我都會背了。”她開始耍賴。“我不去補習班了好不好?”

“如果你很堅持,那就別去了。”

“那你打電話跟我班導師說一聲。”

“那麼麻煩啊?”他皺了下眉。“好吧,明天早上我打個電話去就是了。”

“YE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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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機會在台灣參加聯考,卻很榮幸地參與了陪考團。

看看身邊每個望子成龍、望女成風的家長,他搖了搖頭。自己又是望什麼成什麼呢?說穿了不就是倒霉嗎?在這種可以把人烤乾的溫度里耗上兩天,不熱死也剩半條命。

陽光細碎地閃耀在他的眼前。樹蔭下,他又看見一對透明的大眼睛──

“大哥,大哥!”戚幼吾已考完第一節出了試場。看不清他墨鏡后的眼是睜是閉,她多喊了一聲。

“你出來啦?還沒敲鐘呀。”

她在他身旁坐下,接過他遞的礦泉水。

“你剛才睡着啦?”

“睡著了?喔,對。”他正了正姿勢。“怎麼樣,題目難不難?”

“普通啦。”

她開始翻閱筆記,準備下堂課的科目。他翻着雜誌,誰也不吵誰。

“唉,陪你來考試的那個人是你誰啊?”再度進試場時,補習班的同學在她耳邊悄聲問道。

“我大哥。”

“長得很帥嘛。”

“很帥?”她下意識回頭再看他一眼,收到一個V字手勢。

捱過第一天的酷刑之後,他們收拾東西準備離開考場時,她那個覺得他很帥的同學追了上來。

“戚幼吾。”

“是你啊?”她循聲回頭,一群女同學已蜂擁而至。“幹嘛呀?你們。”

“哪,給你,補習班剛發的解答。”同學一臉討好地拿了早上兩科的試題解答給她。

“喔,謝謝。”她轉身又要走了。

“等等!我們有件事想問你。”同學看了她身旁的魏欥華一眼,神秘兮兮地拉開她,附在耳上問道:“你大哥長得好像魏欥華耶。”

一群人跟着直點頭。

“你們認識魏欥華啊?”她立刻就明白了同學的意圖。

“我家有他的美語教學帶,真的很像。他是你親哥哥還是乾哥哥?可不可以請他摘掉眼鏡?”

她沒有替他決定,詢問可否的眼神望着他,她相信他都聽見她同學大聲的耳語了。

“我是魏欥華,你們好。”他沒摘掉墨鏡,直接對好奇的女孩們介紹自己。

“你好。”這麼快就揭曉謎底反而教同學們手足無措,對他訕訕然一笑后就跑了。

“幼幼,走吧。”拾起戚幼吾的手,他們也離開了。

“她們說你很帥耶。”

“是嗎?你也說過呀。”

有嗎?什麼時候?”

“不記得就算了。”

“你今天看起來年輕好幾歲倒是真的。”

“哦?”

“其實你不用天天穿得那麼有品味,偶爾像今天這樣,破牛仔褲、破運動衫的往身上一套就年輕了嘛。”

“是嗎?”

他立刻就在心裏罵上她了。破牛仔褲?破運動衫?好個不識貨的傢伙,照她這麼說,那他陸陸續續為她添購的那些衣服鞋子都是“破”的嘍?

車子上路之後他便不再說話,只見她拿着標準答案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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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大成擔心撞上戚幼吾不做飯的日子,所以這回上魏欥華家之前特地打了電話,預先告知主人說他從基隆過來,順便帶了生猛海鮮回來加菜。

“誰啊?”她問剛掛上電話的魏欥華。

“何大成說他要帶兩個老同學上我家吃晚飯,還買了海鮮來加菜。”

“那很好嘛。”

“好什麼?這樣我們晚上就不能出去吃大餐了。”他本來說好要帶她出門溜噠的。

“何大哥不是會帶海鮮來,那我們就吃海鮮大餐嘛。對,我得先把冷凍肉品拿出來。”說著她就到廚房去了。

她的前世一定是個廚娘。搖着頭,他跟到吧枱邊坐着看她忙。

“我好開心喔。”她洗青菜時冒出這麼一句。

“還沒收到成績單你開心個什麼勁兒?”

“好久沒看見何大哥了,還真有點想念他呢。”

“還有呢?”

“還有就是考完了心情輕鬆嘛。還有還有,你不是說何大哥要帶兩個同學來嗎?那加上我們兩個就有五個了,五個人一起吃飯一定很熱鬧。”

“五個就熱鬧啦?”他問着就心有餘悵地想起耶誕夜,他邀了十幾個人回來。她還不願意湊熱鬧呢。

“另外兩個也是你同學嗎?”

“對。小學同學。”

“你滿重感情的嘛,跟小學同學還保持聯絡。”

“重感情?”他問自己,他這麼平庸嗎?

菜洗好了她才發現他一直閑着沒事幹。

“大哥,你幫我把這些豆芽的頭尾掐掉。”她端了盆豆芽到他面前。

這下子他是平庸到了極點。“君子遠庖廚”,早知道他就不坐在這兒陪她聊了。豆芽菜數不清,看得他兩眼冒金星。

“我可不可以不吃豆芽?”

“為什麼呢?豆芽對健康有益。你該多吃才對。”

有一根沒一根地,他十分笨拙、萬分委屈地把整盆豆芽全掐死了,放在流理枱上,然後悄悄離開她的視線。

切着胡蘿蔔絲的她用餘光就掃描出他的意圖了。

“大哥,”放下菜刀,她把洗凈的豬蹄端給他,還給了一支夾子。

“幹嘛?”捧着那個大碗,他很感冒地問。

“這上頭還有一些看不太出來的毛,你用手摸一下就能摸出來,麻煩你夾乾淨。”

她象徵性地夾了兒根做示範。繼續切她的胡蘿蔔絲去了。

他發誓這輩子再也不吃豬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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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陸大餐用畢,小學同窗四人坐在客廳里敘舊。

戚幼吾給每人沏了一杯茶,然後他着小說窩在沙發里啃,順便旁聽大哥哥大姐姐們聊天,一享受一室溫馨。

“幼幼,你幹嘛在這裏看小說,要看回你房裏去看。”拔豬毛、掐豆芽的帳還沒跟她算呢,現在又窩在他身旁礙手礙腳的,他是氣上加氣。

“喂,你怎麼還對她這麼凶啊?”何大成第一個看不過去。

“就是嘛,戚小妹那麼乖,你怎麼用這種口氣對她說話?”江敏也有意見。

一見有人給自己撐腰,戚幼吾得意地看他一眼。眾怒難犯的情況下,魏欥華不再堅持趕她回房。

“對了,江敏,戚小妹小時候跟你住同一個村子耶。”何大成牽拖起關係來了。

“真的啊?好巧喔。”江敏先前只聽過“領養說”,對新發現驚訝不已。“算起來戚小妹跟我也很有緣耶。”

“你什麼時候住過左營我怎麼不知道?”魏欥華瞅了身旁的人一眼。

“你又沒問過我。”

“我沒問你就不能自己說嗎?”

“我怎麼知道你想不想知道?”

“好了啦。”何大成阻止了兩人抬杠。轉而把話題帶到另一位女同學身上,“秦愛蒂,你怎麼還不結婚啊?不是有個男朋友嗎?都好幾年了吧?”

“我?我可能結不成婚了。”

“怎麼說?”

“一言難盡哪!三天三夜都說不清楚。”

“那就長話短說,一言以蔽之。”魏昕華插上一句。

“一言恐怕難以蔽之耶,最少也要三言兩語吧。各位聽清楚了,我想嫁他的時候,他不想娶,他想娶我的時候呢,我又不想嫁了。幾年耗下來,我們都累了。現在別說是結婚了,我們之間要續不續,要斷不斷的,完全是一片膠着狀態。”

“不懂。”江敏納悶。

“你當然不懂了,你是那種被幸運之神眷顧的人,隨隨便便地考個大學,然後隨隨便便就找到工作,隨隨便便談個戀愛就隨隨便便嫁了個好老公,還有,隨隨便便地也就生了一兒一女。”秦愛蒂連用了好幾個“隨隨便便”,酸酸地強調江敏一路順遂。

“你覺得像她這樣叫幸運嗎?我倒覺得她會這樣平庸地過一生。”魏欥華又搬出了“平庸論”。

“唉,你欠人罵是不是?什麼叫平庸?我這叫平凡、平凡就是幸福你懂不懂?就知道大放厥詞,你不也是凡夫俗子一個嗎?”江敏接着又問秦愛蒂。

“那現在呢?你們都不想為將來打算嗎?”

“且走且看吧。”

“你愛他嗎?”何大成問。

“我覺得愛呀,可是他總說我不夠愛他。”

魏欥華聞言不由挑高了眉:“這倒新鮮,我以為只有女人會嫌男人愛得不夠。你們這一對果然不平庸。”

秦愛蒂送他一對白眼,接着道:“你們知道我男朋友多好笑嗎?有一次我不知道說了什麼,他很不高興,我從台南打電話給他,問他我要怎麼做他才不生氣,他竟然叫我到他們公司大門口去跪着,說什麼如果我敢跪,他就原諒我。”

“那然後呢?你去跪了嗎?”

“我馬上向老闆請假,立刻搭飛機從台南趕到台北來,”她停了停,看眾人一眼。“你們知道怎麼樣嗎?”

“怎麼樣?”

“他接到我的電話還到機場去接我。”

“然後呢?”

“然後就載我到他們公司呀。”

“跪了嗎?”

“到了門口我就問他跪哪兒,要他指定一塊地板給我跪。”

“他指定了嗎?”

“他?他說‘好了啦,好了啦,幹嘛賭這一口氣,算了算了。’”

秦愛蒂說完喘了門氣。

“你想過沒有,如果他真要你跪,你跪嗎?”江敏問。

“跪就跪呀,誰怕誰?我既然敢去當然敢跪,比膽識他絕對不如我。哼!我要真的跪在他們公司門口,丟臉的人是他,不是我。”

“你男朋友真的很奇怪。”江敏總結。

“你也夠厲害!”何大成服了秦愛蒂。

戚幼吾終於憋不住了,笑得眼淚直流,除了秦愛蒂,其餘幾人的笑神經全被她牽動,當場笑得人仰馬翻,喊腹痛的聲音此起彼落。

“你們很過分耶,竟敢把快樂建築在我的痛苦之上。想當初我可是難過得肝腸寸斷,你們現在竟把我的慘痛經驗當笑話,真是有夠沒良心。”

事過境遷,同學們都知道秦愛蒂沒心眼,她只是作作樣子,並不真的生氣。

“你跟他牽過手嗎?”江敏又問。

“有呀。”

魏欥華瞪視江敏一眼,意指她說的是廢話,他單刀直入問秦愛蒂:“你跟他上過床嗎?”

“有呀。”毫不忸怩。

“天啊,我的問題太平庸了。”江敏自首。

魏欥華的限制級問題為客廳里添一陣笑聲。

“你笑什麼?”

他板著臉問戚幼吾,掩飾自己的心虛。他該死的又忘了她是株不容摧殘的幼苗。兩手捂着她的耳,道:“你什麼也沒聽見。”

“錯誤示範!”她還他一句。

“你到底有沒有在看書啊?”

“我可以一心兩用、你們請繼續。”

見他惱羞成怒,她轉移陣營,投靠何大成去了。

“戚小妹,什麼時候放榜啊?”何大成待她坐定在自己身邊時疼愛地問。

“還沒收到成績單呢。”

“考得不壞吧?”

“馬馬虎虎啦。”

“考上了何大哥送你禮物。”

“真的?你會送我什麼?”

“他會送你一車生鮮食品,然後要你做給他吃。”魏欥華忍不住潑她一頭冷水。

“喂!你什麼意思,就知道扯我後腿!”何大成沖他啐了一聲。又對戚幼吾道:“別聽他的。到時候我一定送你一份好禮。”

“謝謝何大哥。”她淘氣地對他一鞠躬,想起剛才無人關心他的愛情故事,她又同:“何大哥,你怎麼還不結婚啊?”

“沒人愛,有什麼辦法?”

“怎麼會呢?我覺得你很幽默,為人直爽,優點很多呀。”

“聽到沒有?你們這些女人多沒眼光啊!”得了幾分顏色,何大成開起染坊了,他立刻就指着女同學的鼻子喳呼。

江敏笑着推開他的大手。秦愛蒂也沒理他,逕問魏欥華:“你回來好幾年了吧?不想回加拿大了嗎?”

“我覺得像現在這樣滿好的,兩邊都是家嘛。”

“很不錯嘛你,又作節目又出書的,美語中心愈搞愈多家了,又是單身,行情看俏喲,跟女朋友還穩定吧?”

“吹了。”他瞪着對面那個好管閑事的當家小鬼一眼。

“不吹才怪。”何大成想不幸災樂禍都難。“他那副玩世不恭的德性,很難留住好女人啦。”

“要你狗拿耗子,大家你情我願的,我也沒耽誤過什麼人呀。”

“夠了夠了,我懶得聽你那一套,濫!”

“對,他心理變態!”戚幼吾冷不防冒出一句,氣白了魏欥華的臉。

話題轉到保險問題上,身為三位同窗保險經紀人的何大成,滔滔不絕地發表專業知識和最新資訊。戚幼吾聽得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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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榜了。戚幼吾考上T大外文系。

雖然已知道結果,她還是堅持要他陪着去看榜單。

“你看你看,在這裏!”

她在那張因陽光照耀而顯得簇新簇新的榜單上指着“戚幼吾”三個字。不帶一絲雜質的聲音在盛夏的午後宛如一陣來去自由的風。

“我看見了,別那麼激動好不好?”

“我太興奮了。”

回家的路上,他問她要不要住校。

“不用吧,學校又不特別遠,幹嘛住校?”

“從我們家到學校得轉兩趟車,你不嫌累啊?”

“不累,我喜歡住家裏。”

“你也會喜歡住校的。”

“不要。你幹嘛一直要我住校啊,我住家裏可以跟你作伴,不好啊?”

不好。他在心裏回答。

“沒說不好。”

“本來就是嘛,如果我不住家裏,誰做晚飯給你吃?”

“謝謝你沒讓我餓死。”

“知道感激就好。”

他輕笑一聲。“你很容易得意忘形,你以為上了大學還有空天天做晚飯啊?”

“為什麼沒空,事在人為。”

“隨你。別太勉強自己。準備好好享受你的大學生活吧。”

“嗯。”她點點頭。“大哥,那我現在算不算大學生了?”

“注了冊才算。有錢繳學費嗎?”

“有。”她又點點頭。

“倒霉死了,要是我不堅持念外文系的話,就可以上國立大學了。私立學校的學費貴好多耶。”

“後悔選讀外文系了嗎?”

“沒有啦。”

“你不是說考上了要瘋他個三天三夜嗎?想好去哪兒瘋了嗎?”

“還沒想好,其實也沒什麼好瘋的,在家待着也不錯。”

“你別整天待在家裏好不好?隨便找幾個同學一起出去玩玩嘛。”

“我才不敢找同學呢,躲她們都來不及了。”

“幹嘛?你在外頭闖了什麼禍是不是?”

“才沒有。”

“那為什麼不敢出去見人?”

“我怎麼不敢見人?我是在幫你擋人哪,不識好人心。”

“幫我擋人?”他蹙起眉。

“就是聯考那天認出你的那一票人嘛。她們一直打電話問我可不可以到我們家來玩,其實我知道她們的目的是要來看你啦。”

“哦?你不想讓人家來看我?”他忽覺心情飛揚。

“不是。我只是覺得你會認為我們胡鬧,大概也不會給我們什麼好臉色看,還是不要自討沒趣好了。”

他沉默片刻,研究着她這番話。

“看吧,你生氣了。”

看了看她的一臉委屈,他若有所思地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對你不夠好?”

“我知道你對我好,只是──只是你可能不是很喜歡我,”她怯怯抬頭一望。“因為我害你跟女朋友吹了。”

他不喜歡她?那是他想製造給自己的感覺,怎麼沒想到她也能感受到呢?

“別胡思亂想了,我和女朋友吹了與你無關。”

“你是說你不討厭我?”

她的雙眼又放出透明的光,他竟是有些不忍。

“我比你何大哥還喜歡你。”

“真的嗎?”她接着就問:“那明天開始我天天跟你一起出門,你上哪兒我就上哪兒,好不好?”她終於想到怎麼消磨剩餘的暑假了。

“不好。”立刻他又恢復不假辭色。

“我又不是出去玩,帶着你幹嘛?”

“好吧,那我在家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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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欥華放了自己三天假,帶戚幼吾去了趟上海,那是他送她的禮物,獎勵她考取大學。

頭一天,他們去了東方明珠塔。

“好高喔!”

地大樓稀的埔東開發區里,高塔分外顯眼,大老遠她便驚呼着。

“這是座電視塔,可以進行電視頻道和FM頻率的發射,還可以進行數據傳送和各種無線電通訊。”

“你怎麼這麼清楚?”

“我來過。”

進入塔內一部以每秒七公尺速度上升的大型電梯,他們到達四百六十八公尺高的塔頂,在環型走廊里瀏覽着一望無垠的景色,整個上海都在他們腳下。

陽光從四周向她漫溢,她金水般流淌的眼波愈來愈亮,她正閃閃溶入夕陽餘暉之中,光芒蓋過東方明珠。

出了塔,她依舊頻頻回首。

“這個塔要在夜晚才是真是的明珠。你看,球體上的燈都亮了。天黑以後一定很好看。”

“是呀,大珠小珠落玉盤。”見她興味盎然,他也附和一聲。

吃過晚飯,他又帶她到外灘去散步。

“這些建築果然很歐風。”她欣賞着兩旁典雅的建築物。

“這一帶過去是英國租界。”

“我知道。真是百聞不如一見,親眼目睹的感覺還是很不一樣的。上海很美,尤其是晚上。”她不停讚歎。

“散步的人太多了,一點也沒有想像中的詩情畫意。”

“還好啦,奇景共欣賞嘛。”

他們一直走到一條徒步專用的大馬路,路上有很多小孩在溜冰。

“這是有百年歷史的和平飯店。”

他指着路旁一棟正在進行維修和翻新的古老建築。

出了徒步區他便攔了一部出租車回飯店,他不想再這樣跟她並肩漫步於浪漫的夜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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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過澡之後,她到隔壁房裏找他。

“我跟你一起看電視好不好?”

門一開她立刻鑽了進去,一古腦兒地坐到床上去。

“不累啊你?早點睡明天早上才不會賴床。”他到另一張單人床上坐着。

“不累,我睡不着。”她離開原來的位子,挨到他身邊坐。

煩!他煩她身上那沐浴后的清香,煩她眼裏還閃着白晝里的興奮,煩她嘴角滿足的微笑,煩她那頭短髮和修長的手指,甚至煩她手中握着的遙控器,煩她靜靜地閃着光芒,無聲無息地宣告着她是多麼地快樂。

笑意從她透明的眼裏汩汩流出,接着她就放聲大笑。

“好好笑喔!”

他終於注意到螢幕上HBO的電影對白了。本來他無須看那些中文字幕也該捧腹才對。

他這才笑了,笑自己。

“回你自己房裏去!”

“幹嘛啊?嚇我一跳。”她被突如其來的一吼嚇得驚惶失色。“不睡,等我把這個看完。”

他不再理她,去洗了個好久好久的澡,再看見她時,她已睡著了。

緊閉的眼關住了透明的光,緊閉的唇鎖住了透明的聲音。此刻的她,對他不再有殺傷力,剩下的只是可以任他游移目光的純凈臉龐,不圓不尖的臉龐。

忽地,他聽見列車拚命呼喊着自己,聲音由遠而近……由緩而急。他終於允許自己不安的靈魂搭上脫軌的列車輕輕地,他吻上了那兩片玫瑰般的唇瓣。他終於承認,她的背後就是他世界的盡頭。

替她蓋上被單,他到隔壁房間睡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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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你今天穿得跟我一樣耶。”一早看見他,她立刻驚呼。

本來因為可以去尋找古董表而還算不差的心情,被她這一喊全沒了。

“你沒事跟我穿一樣的衣服幹嘛?”

“這衣服和牛仔褲都是你買的,我平常還捨不得穿呢。這樣不好嗎?人家一看就知道我們是一家人,會穿一樣的衣服表示我們心有靈犀一點通。”

“算了,算了,不跟你羅嗦,走吧。”

“去哪裏?”

“金陵東路。”

“有什麼好玩的?”

“玩手錶。”

“手錶?喔──我想起來了,何大哥跟我說你收集古董表。”

“是嗎?你風趣幽默、為人直爽的何大哥還告訴過你些什麼?”

“沒有了。”她吐吐舌頭。“上海有古董表嗎?”

“有。”

他看門道,她看熱鬧,結果他什麼寶也沒挖到。

“沒有中意的啊?”結束尋寶遊戲時,她十分替他惋惜。

“沒有。這種東西是可遇不可求的。”

“那不是浪費了好多時間嗎?”

“怎麼會呢?你覺得無聊了是不是?等一下帶你去豫園。”

“好玩嗎?”

“沒得可玩,就是讓你欣賞一下假山奇石、亭閣樓台而已。”

“那就很好玩了嘛。”

他笑她容易滿足。也好,知足常樂。

在豫園裏一處涼亭休息時,她忽然一臉懊惱:“好可惜喔。”

“可惜什麼?”

“我們沒帶相機來。”

“有什麼好可惜的,你人都來了,拍了照又怎麼樣呢?”

“你是不是覺得那些取景拍照的人都很平庸?”她的目光停在一堆擺姿勢等人拍照的遊客身上。

“嗯哼。”

“我覺得你才平庸呢。”她很自然地就脫口而出,半點沒有要激怒他的意思。

“怎麼說?”

“我不知道怎麼形容才好,”她反問他:“你覺得怎麼樣才不平庸呢?”

沉默是他的回答。

“我覺得平庸與否並不重要。快不快樂才重要。”她像悟出了什麼真理,語氣變得沉篤。“平庸不一定就不快樂,不平庸也不一定會快樂。”

“你想說什麼?”

她抬眸望着他:“大哥,我覺得你一點也不快樂。”

心底蔓延的怒意給了他勇氣,第一次他敢像現在這樣長時間近距離地與那雙透明的大眼睛相視。

“你沒有資格跟我說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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鴉片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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