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江早苗果真落了榜,暑假尚未結束就北上進了補習班,從此住進宿舍。
相信孫女是因為課業繁重,所以三個月過去了她都不曾返鄉。江老先生盡量讓自己不操孫女的心。
農場如今有了傅強這個好幫手,也令他省下不少心力。
鄰居幾個老人家這會兒正在他家泡茶聊天。
“歐吉桑,你們大家好。”
傅強匆匆進屋上樓,邊朝老人們點頭問候,鄰居們這就對江老先生開着玩笑,道:“我看你這個阿強做人忠厚,做事又勤快,你乾脆把他收來當孫女婿好了,他不是也叫你阿公嗎?”
傅強沒聽見阿公的回答就進了自己在江家的卧室。
忘了自己回來的目的,他的記憶閘門已被剛才的那番說詞重新開啟——
村裏的人都聽說了三兄弟的母親撿了個女兒的事。
“小夥子,瞧你這妹子長得多俊哪!你媽說了,等長大之後讓妹子做你媳婦兒!”村裡一個女人開了老三的玩笑。
“媳婦兒?”他似懂非懂地重複道。
“是呀。”
“她管我叫三哥耶。”
“她叫你三哥,你可得管她叫媳婦兒,叫呀!”
“叫呀!”女人的丈夫跟着瞎鬧。
老三搔搔頭,難得靦腆狀看得大人們越想逗他。
“媳婦兒!”
他鼓足了勁兒喊了一聲。剛變聲的嗓音教身旁的女孩羞紅了臉,眾村人跟着哈哈大笑。
他也紅着臉。帶着模糊的責任感,拉着媳婦兒往大道上跑。
到了村外,瞧見鄰居男孩正對着一紀念碑澆尿。
“等等我!”
一見老三身旁帶着水蜜桃似的闊兒,鄰居王德寶沒等尿滴乾淨,就拔腿跑向他們。
“你想幹啥?”
老三本能地把闊兒擋在身後,不只因王德寶的爸爸淫名昭彰,也因為王德寶一臉的虎視眈眈,更因為——她是他的媳婦兒。
“瞧你這緊張勁兒!我不過想跟你們隨意聊聊、你妹子來了這麼久,我還沒同她說上話呢、”
“你站遠兒,闊兒跟你沒的可說!”
王德寶一聽這話便連嘖三聲,一臉挑釁;“你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膽啊?我偏要跟她說話,還想拉拉她的小辮子,你能把我怎麼樣?!”
“你要是敢動她一下,我就敢把你家燒了!”
整個村裏的人都知道,這老三是個不信邪的孩子,他說得出就做得到。
王德寶震於他的話,可也沒把恐懼放在臉上。
“好,你有種!”他故意端出兄長的架子道:“有話好說嘛,你大哥跟我還是有點交情的,你別動不動就跟我翻臉,犯得着嗎?我好歹也長你五歲嘛。”
“長我五歲又怎麼了?書都白讀了,跟你爸一個德性,你媽可憐嘍!”
一提到自己的爸爸,王德寶火大了。
“我爸是我爸我是我,你少拿我跟他比!”拍拍屁股,王德寶大步跑開,以免再取其辱。
“闊兒,我們走!”
不久之後,他把闊兒領到一處沼澤來了。
那是個危機四伏之處。平靜的水面長滿蘆葦,腐朽的淤泥卻埋藏着殺機。許多人曾陷入其中,留下的只是微不足道的泡泡。
老三就有膽子來,無師自通地,他早摸清了進出之路。
他拾起一顆小石子扔進水裏試音,回首看她,她正望着水面一片青綠,一雙大眼眯成了兩道彎月。
“過來!”
“三哥,我不敢過去,那底下全是爛泥巴。”
“叫你過來就過來,有我在,你怕什麼?”
“不要!”
他又朝她吼一聲,這使她覺得委屈,呤着淚跺腳,轉身往回走。
“闊兒!”兩步他就追上她了,“我向你賠不是,你別走了嘛!”
她不為所動,繼續向前。
“你再走,小心遇上大野狼!”
“遇上大野狼也好過死在沼澤里!”
她一步也沒停,邊朝他說:“我去找大野狼,不許你跟!”
“我怎能不跟?我不想讓大野狼吃了我媳婦兒!”
他揪住她的手,掙脫兩下甩不掉,她也就任他牽着走了。
“笑什麼?”他瞧見她竊笑,耳根子都紅透了。
“誰要做你媳婦兒了?想得美!”
他天真地笑笑,只道:“你在水邊等我一會兒,我撈條魚回家,晚上加菜。”
“別。”她立刻阻止道:“這裏能淹死人呢,不許你去!”
他嘻嘻笑了兩聲,放棄撈魚的念頭、他有把握撈到魚,三五條還不成問題,但他就是依了她。
“你怕三哥死了?”
“不許胡說!”
她捂在他嘴上的手,教他一把牢牢握住了——
傅強不禁看着自己的手,彷彿手裏仍存着闊兒的溫度。
他的內心起了掙扎,掙扎着要不要與阿苗相認。雖然記憶的面紗只掀起一角,但他已能確認,自己就是那個老三,而闊兒正是阿苗。
令他沮喪的是,阿苗對他沒有記憶。
他需要時間。
補習班放寒假了,江早苗總算肩負行囊,披星戴月回到農場上。
“你回來正好,”阿公一見她就說:“你顧家,我現在就開車送阿強去醫院掛急診!”
“他怎麼了?”她問得不痛不癢,對於阿公的着急樣有些惱火,他竟沒先關心她幾句就急着派她工作,好像把長工看得比親孫女還重要。難怪不去火車站接她。
“從下午就高燒到現在啦!”
“人在哪裏?”
“在他房間裏。”
“阿公,你先別著急好不好?我去看看情況再說。”她轉身上樓,阿公只好跟着。
門都不敲一下她就進了去。傅強閉眼躺在床上的樣子看起來的確沒什麼精神。
她大大方方坐在床沿,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真的很燙耶。”
“我給他吃過退燒藥,可是沒退多久又燒,還是去給醫生看一下比較妥當。”阿公說看嘆了聲氣:“他也真是的,熱天洗冷水澡就算了,這麼冷的天也洗冷水,一定是着涼,得了重感冒。”
“貪涼?活該!”
阿苗的一句風涼話教床上的傅強發出一聲囈吟,記憶之火燒得他全身更加滾燙——
母親的手心貼在老三的額上,發覺了他不對勁。
“怎麼啦你?”
“媽,你別吵我啦,我困。”
“又夢見自己變成大老鷹啦?”笑一聲,她又道:“你喲,貪涼!老光着身子睡覺,着涼了吧?”
她急着趕牲口上鎮裏去賣,對孩子的小病不是特別在意,拿了顆中藥丸給小女兒,要她喂三哥吃。
闊兒費了好長時間才把葯喂下了口,他在炕上翻來覆去好久,全身仍舊燒燙。
恍恍惚惚之間,他看見自家大院聚滿了人,大家圍着村裡一位了解民間治病偏方的女人,彷彿老三的小命已操在她手中。
“三哥,你現在覺得怎樣?”
闊兒見女人又是拔罐、又是扎針的,結果只是搖頭。急得她不得不附在三哥耳邊問話。
“我看見大老鷹,還看見大野狼,看見自己騎着馬到處跑——”老三撐了會兒眼皮,無力地告訴闊兒。
“大叔大嬸們,求求你們救救我三哥吧!”她立時向周圍的長輩們下跪嗑頭。
“我看老三是中了邪,”女人有了主意。“要不,咱去前村請醫仙來作法替他收魂吧。”
母親上鎮裏賣牲口,老大上學去了,家中能作主的只剩老二,向來沒什麼主見的老二這就去前村請來大仙。
大仙喝了酒,唱了神曲,舞得好似魂已出竅,又似神已附體,老三還是氣息奄奄。
“大仙到底靈不靈啊?”
不知大仙是否聽見這話,生了氣,他用大被子把老三包了起來,拿起藤條便在他身上抽打起來。
被子裏的老三死命掙扎,看得闊兒好不心疼,她撲上前去,抱住三哥。
“大仙,你別打了,我三哥快被你打死了!”
“何方妖孽?竟敢擋住我的路!”
闊兒挨了好幾抽,但沒有人敢上前阻攔大仙。
千鈞一髮之際,老大回得院內。
他忿忿推開大仙。“你是什麼人?竟敢在此愚弄群眾?!”
“別胡來呀!大仙這是在救你三弟的命!”出主意請來大仙的女人着急地阻止老大的行為。
“哼!怪力亂神!我才不信這一套!”他往大仙面前跨一步。
“滾!收拾你這套鬼把戲,滾出我家!”
大仙與他對峙一陣,不甘示弱地又唱將起來、跳將起來。
老大怒不可抑,沖回屋裏取出手槍,“滾不滾?再不滾,我就讓大家看看,是你厲害,還是子彈厲害!”
大仙行頭也不要了,連滾帶爬出了大院。
村人跟着鳥獸散,老大立刻要二弟趕車過來,他抱起三弟,乘馬車到鎮上就醫。
一路顛簸,老三似乎清醒了些,他微張雙眼,看見大哥眼中閃着淚光——****
“你醒啦?那就下床吧,我阿公要送你去看醫生。”
“不用那麼麻煩,我睡一覺就沒事了。”
“別逞英雄,裝鐵漢,”江早苗跟着他道:“萬一你壽終正寢,我阿公可是會心疼的!我都趕回來顧家了,你就讓我阿公好好關照一次嘛。”
“是啦,有病就要看醫生。”
阿公再次催促,傅強只得下床。
饒是傅強年輕,體能又好,打了一針、吃了葯,第二天他又能起個大早,照樣在農場上工作。
餵過雞鴨后,他修起牛棚來了。圍欄壞了有一段時日,前兩天他就進城買了些木材回來,工作太多以致拖到病好了的今天才有空修補圍欄。
他先量了尺寸,然後鋸木頭,由於太過專註,也因為鋸子發出的聲響,所以他不知江早苗正杵在自己背後。
“喂,阿公要我來叫你回去吃大補帖!”
見他只是稍停一會兒便充耳不聞地繼續鋸木的動作,她本就不太爽的心情愈顯惡劣,倏地就划步到他面前來。
“你聾啦?沒聽見我在跟你講話嗎?”
他抬頭看她一眼,繼續鋸木頭。
“你——”她從他的臉往下瞪,赫然發現被鋸到一半的木頭上有血跡。“哎,你瞎啦?沒看見自己流血了嗎?”
他扔下鋸子,坐在地上,沒有表情地看着自己左手食指上的傷口。
“你啞啦?”她看着那尚在流血的傷口,吃驚於他沒有反應的反應。
“我全殘。”他抬頭仰視她。“又聾又瞎又啞。”說完沖她一笑,笑里不無挖苦:“你突然背後喊我,嚇了我一跳,這一閃神就鋸破了手,一點小傷不值得大驚小怪,所以我就沒停下來乞求你的關心,結果——”他刻意稍停,“我就成了全殘。”
“哼,這下你更有理由哈大補帖了。”她白他一眼就開步走,“快跟我回屋去吃阿公精心為你調製的葯燉排骨,別害我挨罵!”
“別跟阿公說我受傷的事。”他還坐着,轉頭提醒她一句。
“我當然不會說,說了阿公會很傷心的,你丟了他一塊心頭肉!”
他剛要站起身,她最後那句話教他坐了回去——
“別告訴媽,知道嗎?”
老三心血來潮,說要修馬棚,闊兒守在一旁,專心地看他修圍欄,看着木屑隨着他手中的斧頭飛揚,眼裏凈是崇拜。他一不小心,讓斧頭劃過左小指,流了好多血,卻是在她替自己包紮傷口時交待了這麼一句。
“我知道,你怕挨罵。”
“我怕媽傷心,我丟了她一塊心頭肉。”
心頭肉?傅強不禁看看自己的左手,不解的是,阿苗為什麼那麼不溫柔?她該替他包紮傷口才是,而不是這樣漠不關心的走開。
她可以什麼都不記得,但不能忘記對他好。
“你到底走不走?”阿苗折回他面前,怒火又旺了些,“等一下看見我被阿公罵會使你人爽身體勇是不是?”
“我根本沒聽阿公罵過你,你為什麼——”
“阿公對我可沒像對你這麼好!”她虎着聲吼斷他之後又盯着他的手,“好啦,我先回去拿OK綳來包一包也好,去水槽那邊把手洗乾淨了等我!”
“阿苗,你來幫阿公補兩個扣子。”江老先生找出一件條紋襯衫,發現胸前和袖口各掉一顆扣子,於是下樓到客廳里向孫女求助。
她接過阿公手中的襯衣,揣在懷裏,繼續看電視。
“你這樣拗衣服會皺得不像話啦,那是我明天喝喜酒要穿的呢,我們家沒有熨斗,你不要忘記了才好。”
她盯着電視,撣了撣襯衣就把它放在一邊。
剛下樓來的傅強看見了這一幕。
“阿公,我幫你縫扣子。”
“你還會縫扣子喔?”阿公讚許地直對他點頭,“真不簡單那,男孩子會這個的已經不多了。”
他去拿了針線盒,開始穿針引線的工作。阿苗的目光一直也沒離開過電視螢幕,但她早就沒把心思放在上頭了。
她不平於阿公和傅強之間的親密感情。為什麼傅強能在極短的時間內輕易地就獲得了阿公的信賴和關愛?為什麼十二歲以後就跟阿公住在一起的她卻得不到這些?
“阿苗,明天隔壁村陳家的喜酒你要去喝嗎?”阿公發現她一臉陰沉。
“阿公,你是不是想叫我不要去?”
“哪有啊?你在胡說什麼!”
“誰不知道我顧人怨嘛,不去就不會給你漏氣。”
“你不要惹阿公生氣喔,阿公問你是想表示一下我很尊重你的意見,你想那麼多幹嘛?你喲,愈大愈難照顧了,阿公這樣也不對,那樣也不行,你到底要阿公怎麼做你才會高興?”
她不答,奔上樓去。
“阿強,你要睡了沒?”
當晚,江老先生若有所思地問了剛從廚房走到客廳的傅強。
他知道阿公因為下午和阿苗在言語上有些衝突而感到不快,於是不答逕問,“阿公,你是不是想要我陪你講講話?”
阿公一聽他的話便寬慰一笑,“你真是個貼心的孩子,陪阿公喝酒好嗎?”
“好,不過阿公要注意自己的身體,酒不能喝多。”
“我知道。”
於是傅強回頭進廚房抱出那罐泡了中藥材的酒來,拿了兩隻碗在客廳準備和阿公淺酌。
兩口酒吞入喉,阿公開口。
“養女兒比養兒子麻煩多了。”他感慨萬千地道。“我是不是太老了?觀念也跟不上時代,所以跟自己唯一的孫女都沒什麼話好講。”頓了下,他問傅強:“這是不是就是大家講的“代溝”?
我沒有對她凶過,甚至有點怕她不高興,可是她好像還是覺得我對她不好。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對待她。““阿公,她正值所謂的叛逆期,年紀再大一點就不會這樣了,你不要太擔心啦。”
“又不是每個小孩都一定會叛逆。我看你就不會。你比阿苗也沒大幾歲。”
叛逆?他只覺全身的血液早就經過叛逆的洗禮了。
阿公接着就對他道出阿苗的身世,把發生在自己兒子和媳婦身上的悲劇娓娓道來。
“剛出事的那陣子,阿苗天天哭,天天做惡夢,我看得好心疼。”
傅強眼前浮現了小女孩心酸哭泣的一幕——
小女孩不知打哪兒來,一身邋遢,整個人縮在院子的一角,老二跟老三發現了她,卻不知該怎麼辦,與她對視良久,終於盼得母親和大哥回來。見到剛出現的兩人,小女孩臉上唯一看得清楚的兩顆水鑽似的眼睛,更怯怯地打量所有人。
“媽,你叫她站起來嘛,我跟二哥叫她她都不理!”老三跑上前拉住母親的手說道。
母親拍了拍么兒的背,緩緩朝小女孩靠近。
“小妹妹——”
小女孩見狀,起身便要朝院外跑,教老三給攔了下來,她往哪邊,他就堵哪邊。
小女孩終於放聲大哭,母子四人面面相覷,一時間鼻酸不已,那哭聲如喪考妣。
最後是母親母性的懷抱和聲音安撫了小女孩,她總算安靜下來。
“大娘要哥哥們替人打桶水,讓你先洗個澡好不?”
小女孩沒那麼害怕了,只是看着三個男孩的眼神仍帶着點不安。
“我替你打水好不好?我可會打水了。”
老三十分雀躍,老大卻瞪眼,彷彿嫌他毛躁,老二永遠奉行他的老二哲學,不說不錯。
“就讓小哥哥替你打水好不好?”母親柔聲追問。
“媽,她身上沒帶包袱,咱家有小女孩的衣服嗎?”老二難得地說了句。
“穿我的吧。”老三慷慨地拍着胸脯。
“穿你的也嫌大。”老大有意見。
“就拿套你的衣服給妹妹吧。”
母親採納了老三的意見——
為什麼闊兒到了這一世依然身世堪憐?老天太不公平了。
“阿公,有機會我會開導開導阿苗。”
“是啦,你們年紀相差不多,溝通起來應該沒什麼問題。說起來不怕你見笑,她若是真跟我講話,我可能也聽不懂她在講什麼。”
阿公說完便把碗裏剩下的喝光,傅強這才端碗,一口氣喝完。
“阿強,你的酒量好像很好,是嗎?”
傅強只是笑笑。
剛才喝酒的心情只有他自己知道。等待靈魂重回自己身上的心情如臨深履薄,隨時可能出現的記憶是破碎的、片斷的,他只願自己能拼出完整、圓滿的人生。
“再講一件不怕你笑的事。阿公年輕的時候也做過壞事,也曾被抓到警察局去。”嘆聲氣,他繼續道:“後來總算聽了我老母的勸,沒真的進了黑道。”
黑道?傅強聞言,彷彿在阿公身上看到了另一個人——紅鬍子。
那是個土匪頭子,而老三跟他好像有很深的淵源……、“阿強。你在想什麼?”阿公望着他出神的臉問。
甩甩頭,他說:“阿公,不給你添酒,你不能再喝了。”
“好啦,剛才喝的那一碗應該能讓我好睡,我現在就去睡覺阿強,多謝你陪我。”
他朝阿公笑笑,收了碗跟酒罐,再回客廳時,阿公已不在那兒了。
江草苗在此時一陣風似地經過他面前,出了屋。
猶豫片刻后,他跟上前去。
待她站定后他才出聲,“你每天在屋子裏都做些什麼?”
“看小說、睡大覺!”她的聲音里又含怒意:“怎樣?你是替阿公來教訓我什麼家事都不做嗎?“想起阿公常在飯桌上數落她的話,她再道:”吃飯配電話?“他也知道,她總是邊吃飯邊講電話、飯菜有營養,她講的那些話在他聽來卻是沒營養的。
“你明天開始幫忙在農場上做點事,行不行?”
“用得着我嗎?我阿公不是有你這個長工就夠了?”
長工?闊兒的確這麼形容過他——
老三像塊大石頭,靜靜躺在草地上,帽子遮住他整張臉、草原之風吹不動他。
闊兒騎着馬,兜着他轉了一圈才停下來“你是咱家的長工嗎?”她想問。“每天一早就帶着乾糧出門,日落時分才趕着馬群回家。為什麼你不愛待在家裏,見了誰都不說話,為什麼?你在跟誰生氣?”
他沒有反應。
良久,她下馬,在他身旁坐下。
“你剛才哼的調子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嗎?”她拿開他臉上的帽子問道。
“草原和馬,愛情和仇恨。”
“你把歌詞唱出來讓我聽聽好嗎?”她直盯着他的眼,而他不願將目光自天空移開。
“你聽不懂,我只在心裏唱。”他把帽子蓋回臉上。
“你用漢語解釋給我聽,我不就懂了嗎?”
“太哀傷的歌詞不適合你,你應該很快樂才是。”
“是嗎?”她又拉掉帽子,語帶哽咽地問:“那你告訴我,上回你說的那句我聽不懂的話是什麼意思?那也是蒙古語吧?是什麼意思!告訴我!”
他一直不看她,但知道她在流淚。直到臉上滴着她的淚,他才說:“你真美。”
““跟你夢見的一模一樣?”
他又沉默了。
“三哥!”她激動地喊他、“你看看我吧!好好看看我!你不是夢見我了嗎?我就在你面前,為什麼你不看我?”她伸手拭着他臉上的水,那是她的淚,愈抹愈多,“你可知這十二年來,生活對我而言有多殘酷嗎?我的日子是靠着想你才過下來的,我不記得自己去了大草坪多次,不知道自己對着落日掉過多少眼淚,你知道嗎?”
“別說了!”他扯掉她的手,跳站起來,“我抓只蟈蟈給你!”
他很快地跑開,很快地在草叢裏逮到只鐵頭大蟈蟈,故作興高采烈地回到她面前。
“你看,個挺大吧?叫聲也響亮,回家我再做個籠子給你,你把蟈蟈關進去,掛在房檐下聽它叫。”
她接過,看都不看一眼就把蟈蟈放了、隨後便抱住他哭了起來。
“為什麼你要這樣對我?為什麼?”她低喊的聲音里滿是抑鬱,“你把我的心都揉碎了,它在滴血,我好疼,好疼!”
蟈蟈們還叫着,彷彿為愛情放聲高歌,蜃氣在田野升騰,一切似幻也似真。
仍舊無言,但他再抑不住對她的思念和渴望,捧着她的臉,他專註的眼底浮現了童年的一幕幕甜蜜歡笑。
終於,他呻吟了兩句。一句蒙古語,一句漢語,意思皆為“我愛你”。
灰燼下埋藏了十二年的兩顆火種勃然燃燒了。
四目相對深深,綿長而堅定的守望化作擁吻,他們在草地上滾,在草地上吻,在草地上嘗着彼此激情的眼淚。
“闊兒,我想你,好想你!”
“我也好想你!”
慾望之火幾乎令草原跟着燃燒,理智的堤防徹底崩潰前,他猛地清醒了。
他狠下心,推開她。躍上馬背,駕着坐騎在馬群里盲目奔跑,發了瘋似的,他舉槍朝天空連射了好幾次,槍響在草原上回蕩,馬群受了驚嚇,狂奔不止,整個大地為之震動。
她被拋下了,成為草原上一個凄美的小紅點,彷彿被他的槍擊中,正中她的心——
怎麼會這樣呢?為什麼他對她的態度起了如此大的轉變?
傅強迷離的眼神迷惑了江早苗的心。在他的手激動地捏扯着她的臉頰之際,她不得不出聲了。
“你這是在幹嘛?”“她本想揚聲問,豈料自己的聲音竟如情竇初開的傻子。沒有哪個男孩子對她這樣做過,可能是不敢,更可能是不屑,從沒有像傅強用這種態度對她的男孩。
“我們之間出了什麼問題?”他為腦中剛消逝的一幕而問。
她提到了與他分別十二年的話,他記得。
“哼。”她這才撥掉他的手。“我們之間若是出了問題,那也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她提高了音量,挾着明顯的惱怒,“我不該讓你到這裏來的,是我把你引來的,都是我的錯!”
是她的錯?傅強的思緒一時又加走馬燈似地轉動起來——
老三動着木叉子幹活,打算挑畜草回家闊兒一陣煙似地飄到他面前,他卻看都不看一眼,手中動作不曾停。
“三哥,我替你送水來了。”
良久,他才將木叉子往地上一扔,抓過水壺對口灌水。
“你——”她好似忘了自己想說什麼,他用衣袖擦了擦嘴,把水壺還給人“我……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抽動了幾下嘴角,她才說出話來,說完立刻緊咬住下唇,彷彿這麼做可以使她忍住淚。
定定垂視她片刻,他用蒙古語說了句“你真美”之後,一把擁住她,在她耳邊低呼:“闊兒,你跟我夢見的一模一樣!”
她的淚決堤,淌在他的胸前。
“是我的錯!我不該要你逃跑、是我把你趕走的!都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闊兒趕走了他?所以他一去十二年?
傅強忽地一笑。她曾趕走他,也後悔了,所以她又把他帶了回來,一定是這樣。
他還想對阿苗說些什麼,尚未開口就見她氣沖沖地往主屋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