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好不容易將許靖嵐哄騙入睡,時鐘已指向九點四十五分,謝君涵收拾好廚房的一切,準備回家。
‘路上小心點。’許茂倫送她到門口,電梯就在斜對面。
‘我知道,才隔一條街而已,我稍微喊一下,你就聽見了。’謝君涵笑了,許茂倫傾身在她額上吻一下,這是個純粹友愛的吻,他們之間形同兄妹。
這時電梯門敞開,有人走出來。
‘我走了,拜!’謝君涵趕緊衝進電梯,這才發現電梯裏面還有一個人——傍晚在小學門口遇見的那個男人,她朝他禮貌的笑笑,他也同樣禮貌的露出微笑,電梯門關上,許茂倫和善的笑臉在她面前消失。
馮子頤微動一下身體,看見她被情人親吻的鏡頭令他不愉快,有股酸酸的滋味在心底漾開。
他盯着她臉上的疤,有股衝動想問她那是怎麼來的。
‘小姐,’他開口,心想應該先寒喧,畢竟她的女兒和他的外甥是同學。‘怎麼沒看見你女兒?’
‘我女兒?’謝君涵稍顯驚訝的望着他,隨即想到了許靖嵐在他面前叫她媽媽。‘我沒有女兒,她是我姊姊的小孩。’
‘原來如此,’馮子頤點頭表示明白。‘我外甥說許靖嵐是他的女朋友,她長得和你有點像呢!’
‘因為我和我姊姊長得像。’謝君涵幻想許靖嵐披上嫁衣的模樣,會不會和君嵐一樣美若天仙呢?會的,靖嵐很像她媽媽,說不定她會比君嵐還美。想到這裏,她不自覺的笑了。
‘你笑起來很好看。’馮子頤盯着她,幾乎入迷。
‘謝謝,很少有人這麼稱讚我。’謝君涵頗為驚訝,難道這個陌生人不怕她嗎?不會把她當作曾混過黑社會的太妹嗎?
‘那是他們瞎了眼。’馮子頤真心誠意的說,謝君涵在他的注視下,微微紅了臉。
‘你也住在這棟大樓?’她趕忙轉換話題。
‘是我妹妹,她住十五樓,懷孕八個多月,我妹夫這幾天到台北出差,所以她早上都回娘家,晚上才讓我帶她和她兒子回來。’
謝君涵望着他的笑臉,頓時發覺這個男人不止好看,還有紳士般的優雅風度,也許是因為他出身良好。這些年來,他是少數幾個可以吸引她去正眼打量的男人。
‘還沒請問小姐貴姓?’
‘我姓謝。’她伸出手,馬上被他溫暖、粗糙的大手有禮的握住,她有些意外的發現內心深處注入了一股濃稠的暖意。
‘敝姓馮。’他放開她的手雖然捨不得,電梯已經下到了一樓,他們同時走出去。‘謝小姐住哪兒?我送你一程。’
‘不用了,我家離這裏只有一條街而已。’謝君涵婉拒。
‘這麼晚了,就算只有五步的距離,對女人來說也很危險。’馮子頤將嫉妒往肚裏吞,他是怎麼回事?因為她和情人住得太近而吃醋?在她眼中,他只是個陌生人啊!
‘沒關係。我走習慣了,一向很有警覺性。’謝君涵希望這個暗示能擊退他的好意,不知他是沒聽懂或沒聽進去,微笑依然掛在嘴邊。
‘今天晚上你可以把生命安全交給我,我堅持陪你走回家,我不能讓我外甥知道,我讓他女朋友的阿姨一個人走夜路,他很有正義感,鐵定會罵死我的。’他的笑容溫暖,謝君涵暫時相信了他,她點點頭,和他一起走出大廈。
‘既然許靖嵐是你姊姊的女兒,她為什麼叫你媽媽?’他故意放慢步伐,讓他們兩個人看起來像在散步。
‘我姊姊八年前去世,靖嵐一直想有個媽媽,剛好我一直待在她身邊照顧她。’
‘呃,我很抱歉問這麼……’
‘沒關係,不知者無罪。’謝君涵淺淺一笑。
‘既然許靖嵐那麼想要有媽媽,為什麼你姊夫不再娶?’這似乎會觸犯到別人的私隱,但馮子頤就是忍不住要問。
‘他太愛我姊姊,根本不想再娶,雖然靖嵐想要媽媽,但總不能要我姊夫在路上隨便抓個女人回來,問她願不願意當現成的媽吧?’謝君涵聳聳肩,狀似輕鬆的說。‘這樣的話,再怎麼喜歡小孩的女人也會被嚇死。’
馮子頤發覺自己喜歡看她的笑臉,她是個氣質很好的女人,優雅、有禮,那道疤根本折損不了一絲一毫。
‘他沒想過你也許是個現成的母親嗎?更何況許靖嵐這麼黏你,你和你姊姊又長得像。’馮子頤突兀的問,但這並沒有激怒謝君涵,她似乎早料到他會這麼問了。
‘我和我姊夫一直是兄妹關係,愛的方式不同,所以在他心中,我永遠不會是我姊姊的代替品。’她的表情是信任的。
‘你姊姊一定很幸福。’了解她和她姊夫之間的感情后,他鬆了一口氣。
‘她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我家到了。’她在一棟三層樓的建築物前佇足,屋裏燈火通明,顯然她和家人住在一起。‘謝謝你陪我走回來。’
‘不客氣。’馮子頤真想和她多聊些,但她對他仍有戒心,他不能太勉強人家去相信一個陌生人。‘那我走了,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她笑道,望着他慢吞吞的走回去,還不時回頭遙望。
雖然難得有個對她如此和善又沒有懼意的男人,但謝君涵知道這並不代表什麼,她沒有理由期待他們下次的見面,也許根本投有下次。
認命的聳了聳肩,她走進屋裏,關上門,等於關上——她心中微乎其微的希望。
‘DF’里上上下下,今早都顯得十分忙碌、不安,這跟新負責人即將到來有關,唯一看似冷靜的,大概就只有謝君涵了。
沒有人看出她很緊張,其實心裏是七上八下,她不止一次深呼吸,希望做好萬全的準備,來面對新上司對她的第一印象。
馮健常的兒子是否和他一樣,重視內在,不重視外表呢?聽說他才三十四歲,未婚,身為財大勢大的馮家長子,他選妻子的條件應該是要合乎完美吧?美麗、賢慧的女子,而且家境能與馮家匹敵?他會不會將他選擇妻子的眼光,擺在對自己的下屬身上呢?謝君涵苦笑想着,應該不會這麼荒謬才對。
窮緊張是沒有用的,謝君涵在很早以前就學會了這點,她向來能很冷靜、穩重的處理任何事,對於大家的態度也總能處之泰然,她的適應力極強,即使換了老闆,她相信自己依然應付得了。
‘謝小姐,’葛秀雅敲門進來,‘馮先生來了,他在會議廳。’
‘我馬上過去。’謝君涵做最後一次深呼吸,拿起了早先準備好的文件,邁開步伐往會議廳走。
環視圈坐在大圓桌旁的‘DF’高階主管們,馮子頤發現他們全都一臉不安,好像世界末日近在眼前似的,他真希望他們不要表現得這麼戰戰兢兢,更祈禱他們待會兒在報告時不會結巴。
他父親還穩坐在‘DF’董事長位子時,馮子頤從來沒想過要來了解公司的情況。他一直認為離他接管公司的日子還很長,所以一直待在倫敦的分公司里,沒想到三個月前突然接到父親病重的消息,他放下工作趕緊飛了回來,三個月後,律師在他父親病榻旁宣讀遺囑。
沒有人對馮健常的遺囑感到不滿,因為馮家三兄妹並不重視金錢,除了馮子頤較有商業頭腦外,馮子平喜歡與美女為伍,不顧母親反對,當起專業攝影師;馮子妮二十一歲就嫁了人,現在的她,是個樂在其中的主婦。
有人敲門,馮子頤的視線和注意力被拉了過去,那人推門進來,他驚訝的看着她,沒想到他昨晚想了一整夜的女人,此刻近在咫尺。昨天他還數度以為再也見不到她而大嘆可惜。
謝君涵愣了一下,心中納悶他為什麼坐在這裏?難道他就是馮子頤——她的新上司?他看着她的表情也很驚訝。
‘對不起,’她沉聲說道,感覺大家都緊張的挪動身體,儘管這動作傷了她的心,她也沒表現出來。‘我來晚了。’
‘沒關係,請坐,謝小姐。’馮子頤溫和的說,他也感覺到所有人的不自在,難道謝小姐和他們之間有過節?但他們的表情比較像害怕,害怕她臉上的疤?他不懂她的疤有何可怕之處。
所有人都到齊后,各個主管一一自我介紹后便開始報告,馮子頤很用心在聽,但他的視線就是忍不住要往謝君涵的身上飄,她從一進門開始便沒有笑過,反而有一絲認命的意味浮現在她的雙眸中,彷彿知道大家為了什麼事而疏遠她。
她在報告時顯得專註而沉着,不像昨天那個會對着他微笑,或疼愛小孩的女人,她一直沒看他,馮子頤不知她是因為不好意思,還是不願意,她提出自己的想法,比在場其他人都冷靜,馮子頤佩服她的臨危不亂,但他渴望會議儘快結束,他希望能有更進一步認識她的機會。
謝君涵感覺到他一直往她的方向看過來,他一定很訝異自已的公司里居然有個大姊頭吧!他應該已經聽過關於她的傳聞,今後可能會特別的注意她,以便捉到小辮子,趁機把她丟出去。
她的報告結束,待她坐下,氣氛同樣緊張,但馮子頤突然鼓掌,把全部的人都嚇了一跳,他們全錯愕的盯着馮子頤臉上的微笑,及他明顯讚賞謝君涵的表情,幾秒鐘后,各個主管們也遲疑的跟着拍了手,雖然他們心底都欣賞她的工作能力,表面上依然對她敬而遠之。
謝君涵對於這突如其來的掌聲感到不知所措,她尷尬的道了聲謝,馮子頤指示下一個主管繼續報告。
冗長的會議非常沉悶,每個人都因為新老闆及謝君涵的存在而不安的蠢動着,雖然沒有人在報告時結巴,但氣氛始終是緊張不安的,不僅折磨着所有人的神經,更消耗着馮子頤的耐性。
經過三個小時的‘夢魘’,馮子頤宣佈散會,因為他已大致了解公司的狀況,而且受夠了每個人心驚膽跳的表情。
‘謝小姐,’在大家紛紛走出會議廳時,馮子頤叫住了謝君涵。‘待會兒請到我的辦公室來。’
‘是,董事長。’謝君涵應聲,心想該來的終於來了。
雖然只有謝君涵被新老闆‘召見’,但沒有人因此而感到驚訝,大家都認為馮子頤雖然對她的表現讚賞有加,但仍不希望公司里有個大姊頭,所以想和她談談調職或其他打算,以作補償。
此刻,謝君涵坐在馮子頤對面的椅子上,心中沒有任何恐懼,只有一心想留住工作的決心。
‘能再見到你我很高興。’馮子頤以笑容待她,謝君涵不發一語的瞧着他,納悶這是不是他給別人打擊之前慣用的伎倆。‘許靖嵐好嗎?’
‘她很好,謝謝董事長的關心。’謝君涵的警戒心加重。
‘叫我馮子頤吧!董事長這個字眼聽起來太生疏了。’
‘你是我的上司,在公司里,我不能逾矩。’謝君涵直視他的眼睛,想看出其中的陰謀。
‘這裏是我的辦公室,沒有人會聽見你怎麼稱呼我,我們不算是陌生人吧?’馮子頤仍然笑着,謝君涵差點要相信他的微笑是真心的。
‘你想和我談什麼呢?董事長。’她依然堅持不叫他的名字,這令馮子頤有點失望。
‘聊聊而已,你以為我想和你談什麼?’馮子頤無辜的問。
‘我希望你別再吊我胃口了,董事長,我想你是想叫我走路。’謝君涵開門見山的說,馮子頤詫異的盯着她。
‘叫你走路?為什麼?’馮子頤失笑,但謝君涵卻將他的笑容歸為心虛的產物。
‘公司上下都不希望有個黑社會的大姊頭成天待在他們身遽,我想你很清楚,而且感同身受。’
‘你越說我越迷糊了,謝君涵。’馮子頤大膽的直呼她的名字。‘你剛才在會議廳里表現得比其他人好,我有什麼理由要叫你走路?而且我並不相信你是個黑社會大姊頭,你看起來根本不像。’
‘不像?’謝君涵不敢相信的望着他。
‘你哪裏像了?怎麼會有人散播這種滑稽的謠言?’馮子頤皺眉,有股衝動想把那傢伙給揪出來。
‘也許不是謠言,大家都看到了“證據”。’謝子涵指指臉上的疤。
‘一道疤就是混過黑社會的證據?別開玩笑了我也有一道疤在大腿上,不過那是出車禍留下的。’馮子頤滿不在乎的聳聳肩。
‘但我是個女人,這道疤明顯是被利器所傷,搞不好我真如他們所說的是個太妹。’謝君涵無論如何也不敢輕估他的話。
‘那你就告訴我,你混過黑社會嗎?是個太妹嗎?還是個大姊頭?’馮子頤沒有一絲懼色,他笑着問她,好像很肯定她會回答‘不是’。
‘不是。’謝君涵據實以告,馮子頤滿意的點點頭。
‘這不就得了,事實擺在我面前,我幹嘛要去聽信謠言?’馮子頤兩手一攤。
‘是什麼原因,讓你一開始就不相信我曾經是個太妹?’
‘氣質。’他站起身,繞到她身邊。‘從我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發現你有高貴優雅的氣質,很像我妹妹,只不過我妹妹比較俏皮,你呢,成熟、穩重,而且冷靜、不慌張,像剛剛在開會時,所有人緊張得好像我隨時會剝掉他們的皮一樣,只有你沉着的向我報告。’
他的讚美今她臉紅了,已經有八年,未曾聽過一個男人如此稱讚她,而且還是她的上司——一個未婚、英俊又具紳士風範的男人。
‘其實我比他們都緊張。’謝君涵小聲的承認,而馮子頤覺得自己能了解,稍早之前,她顯然也認為他會拿她臉上的疤來大作文章。
馮子頤人迷的盯着她臉上的紅暈,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問題:她的情人從不對她說這些話嗎?
‘願不願意告訴我,這是怎麼來的?’他拋開那個不愉快的念頭。溫柔的詢問她。
‘被手術刀劃破的,八年前,我姊姊去世那天。’謝君涵的口氣彷彿回到從前。
‘被誰?’
‘我姊夫,’她吐出一大口氣,‘他想自殺,我為了阻止他,才會……’她的聲音中斷,因為馮子頤正溫柔的用他粗糙的手撫摸那凸出的傷疤,這令謝君涵嚇一跳,從來沒有人敢這麼做,也從來沒有人敢問她這道疤是怎麼產生的。
這驚愕令她顫慄,雞皮疙瘩爬滿了全身。
‘這麼說,許靖嵐出生沒多久就沒了媽媽?’他問,但他的手仍在研究那道疤,仔細到似乎在看那癒合的紋路。
‘對,所以靖嵐現在是我姊夫活下去的力量。’
‘很痛吧?’他突然問,這個問題令謝君涵感到莫名其妙。
‘痛已是八年前的事了。’心裏的痛卻是一輩子的事。
‘他一定劃得很用力,這道疤太直了。’對於他的觀察入微,謝君涵沒有答腔。
‘你有沒有想過去整容?現在的整形手術很發達……’馮子頤終於停止研究。
‘我不能去整容。’
‘為什麼?因為錢嗎?我可以……’
‘不,別告訴我你要借錢給我,我們剛認識,我不能這麼隨便向你借錢,更何況。我根本不想整容。’謝君涵急急打斷他的話。
‘不想整容?為什麼?’馮子頤訝異的看着她,不敢相信她竟願意讓一道刀疤破壞她整體的美感。
‘我必須時時提醒我姊夫別再做傻事,如果這個疤消失了,他腦子裏就不會有對女兒的責任、對我的虧欠,他會跟着我姊姊走,而我姊姊生前要我看着他。’
‘可是代價這麼大,你很漂亮,臉上卻留了個記號,大家都把你想成……’
‘有這道疤並非完全不好,這讓我看清了以前那些接近我的男人,都是因為我長得好看。有了這道疤之後,那些男人都自動消失了,現在也沒有被人糾纏的困擾,落得輕鬆。’謝君涵苦笑,這八年來,她的感情生活一片空白,父母雖然很希望她結婚,但她不斷的交白卷給他們。
這麼說,她現在的那個情人並不在乎她的外表啰?或者他知道她仍是美人,所以願意忽視那道疤?
‘恭喜你找到了好男人。’他突然這麼說,令謝君涵一頭霧水。
‘好男人?誰?’
‘昨天我看到你男朋友吻你,你說沒有男人敢再接近你,那他不就是少數不在乎你外表的人了?’馮子頤不懂她為何要裝不明白。
‘昨天……’謝君涵失笑,‘他不是我男朋友,他是我姊夫。’
‘姊夫?’馮子頤獃獃的重複,感覺到心底的一片烏雲正逐漸散去。
‘沒錯,我每天都會去接靖嵐回家,待在那裏幫他們做晚飯,靖嵐沒有我哄她是不肯睡覺的。’謝君涵的口氣溫柔得彷彿許靖嵐真是她的女兒。
‘原來如此。’馮子頤感覺自己鬆了一口氣,他着迷於她的笑容,真希望每天都能有她露出如此迷人的微笑。‘有沒有這個榮幸請你和我一起吃午餐?’
‘我?’謝君涵看起來好驚訝。
‘沒錯,交個朋友,談談公司、談談靖嵐和之淮、談談……怎麼去接小孩。’
謝君涵發覺自己喜歡他,他大概是這些年來,唯一敢主動接近她的人了,也許以後她不會再對‘寂寞’這個字眼特別敏感。
‘如何?’他還在等她回答,表情期待而且真誠。
‘我很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