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早上,因為出書的事情,我回到原來的出版社洽商,順道去找莉的時候,看到她埋頭用功的樣子,我敲敲她桌子。
她受到驚嚇抬起頭望着我。“你想嚇死我啊?”她說。
“作賊心虛。”我取笑她。
“什麼?”她甩動她的馬尾,閃動慧黠的眼睛。“難得這麼努力校稿,結果還被人說成那樣!”
我笑着望着她那可愛的模樣。
她繼續說:“我翹班,我們出去玩,好不好?”
“剛剛還說自己很努力的,現在原形畢露了。”我對她搖搖頭。
“我想讓你看一樣很好玩的東西。”她無辜地說。
“什麼東西?”
我一問,她眼睛馬上一亮,十分興奮地說:“長得像掃把的狗。”
“哪裏來的?”
“撿到的。”然後她接着不斷向我形容那隻狗的樣子。“它不喜歡隨便聽人的話喔!毛長長地蓋住眼睛,好好笑喔!還有……”
“你撿到的?那誰照顧它?”我懷疑地問。
“老虎撿到的,老虎照顧它。”她不好意思起來。
我取笑地道;“你們合好了!”
“才沒有,我只是喜歡那隻掃把狗!”她還想強辯。
我發現四周的人都在看着我們。“我不跟你說了,我到外面等你下班!”我準備走出去。
“一定喔!”她回過頭一再叮嚀我。
我在外面胡亂逛了一圈,莉很準時在二十點衝出公司大樓外,我像攔劫一抹燦爛飛奔的陽光一般的攔下她;她載我回到她的住處,一路上我們笑聲不住地在風裏徘徊。
她一到家就興奮得推開門,掃把狗卻乖乖地躺在木製的地板上叫也不叫。
她輕輕地把它抱起來,摟進懷裏。“它只會和老虎耍脾氣、撒嬌、對我都乖乖的。”
“那不是像你一樣嗎?”我摸狗狗的頭對她說。
“才沒有呢!”她害羞起來,然後大眼睛又突然閃動了一下。“我們來幫他綁辮子,這樣就可以看到它圓鼓鼓的眼睛了。”
她把掃把狗前額一大串劉海梳順,還分成三股編成麻花辮。
狗狗始終乖乖的,也不吠叫,到現在,我還沒聽到它的叫聲呢!該不會是啞巴狗吧!
終於聽到它的叫聲是老虎回來的時候,它掙脫出莉的懷抱,像一個看見愛人的女孩一樣,蹦跳至老虎的腳邊,或許還帶着笑意呢!
老虎忙着招呼我,把掃把狗放在一旁,對我們誇口說要煮全世界最好吃的意大利麵。
他走進廚房以後,莉又興奮地抱起掃把狗來。
掃把狗乖乖的,但頭卻巴望着廚房裏的老虎,看起來非常的不安分。
“我們公司換老闆了,你知不知道?”她一邊把手放進狗狗的嘴裏一邊對我說。
“知道呀!今天去的時候才知道,為什麼換了?”我拔開一顆擺在桌上的橘子,拿了一點給狗吃,它顯得很高興地吃了起來。
“不知道耶!只知道換了一個更有錢的老闆,像是企業家的樣子!”她逗弄着狗狗這樣說。
“頭髮長長的……”莉形容地說。
我打斷她的話。“你見過他呀!”
“嗯!”她搶了狗狗的橘子一口吃掉,我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她接著說:“叫林寅正,全公司的人都好喜歡巴結他,他們比掃把狗還低級多了!”
“沒辦法,因為是哈巴狗嘛!”我笑着拍掃把狗的頭,它的確有個性多了。
莉又把手伸進去讓它好玩地咬着,我想着林寅正的名字忽然覺得很熟悉,好像認識一樣。
我因為陷入自己的冥想,沒注意到狗狗和莉之間的變化,但狗突然跳出莉懷抱的異動卻驚醒了我,它跳到剛走出廚房的老虎旁邊,興奮地提起前腳攀附在老虎的膝上。
莉把雙手藏在背後,咬着下唇一句話也不說,但卻對我投注求助的眼神。
我還在納悶當中,老虎一個箭步沖了過來,硬是把莉的雙手扯向前。
我看到莉的左手覆著右手的食指,但血還是從指縫中流了出來,我不禁感到噁心起來。
傷口應該不小,莉還硬說傷口不大,老虎把她的手高舉過頭,還一邊罵她為什麼一聲不吭。
掃把狗還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撕磨老虎的小腿,老虎氣得把它推開,嘴裏大聲說著罵它的話。
莉露出可愛又可憐的表情。“是我喂它吃橘子,還把手伸進它嘴裏面,它大概認錯了。”她試圖為狗辯解。
老虎大概是覺得又氣又好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聽了也不免噗嗤一笑,這才打破沉默,勸他們快到診所把傷口縫合。
我沒有吃到老虎世界一級棒的意大利麵,在他們上診所時,逕自回家了。
一直到下午用吸塵器吸着客廳地板的時候,才想起林寅正就是上次看到的那株長頭髮的水仙花。還記得嗎?我參加那次他的生日宴會——麥田前任女朋友的男朋友。
我整理完客廳和我的房間以後,舒服地躺在白色的床上,這才想起我幾乎有一個禮拜沒有正眼見到麥田,他似乎仍在生氣,每次見到我,都像走避瘟疫一樣,匆匆逃離。
我無聊地躺在床上發獃,突然腦子靈機一轉,想到前幾天,麥田他們男同事送我的那件睡衣。
反正四下無人嘛!我就來試穿看看。
穿在身上,真的薄得像透明的紙一樣,只不過觸感非常的光滑柔細,我好笑地看着鏡中身材畢露的樣子,還有點像性感維納斯的再生呢!
不禁在鏡前搔手弄姿了起來,因為背後的商標梗在脖子上,很難受,我走到客廳拿出剛才收好的剪刀,正要費力地把手伸到背後剪下商標時,大門卻開了。
來不及躲回房裏,想躲在沙發後面又覺得會更尷尬,只好獃呆地拿着剪刀站着。
麥田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兩眼發直,閃現奇異的光彩瞪着我。
我只好泰然自若地走到他面前,故意揮動剪刀對他說:“沒聽說過有閹夫案嗎?”
他這才收回奇異的眼光,但又以好笑的表情斜睨着我說:“只有聽過是因為性虐待,沒聽過是因為性饑渴。”
他的話愈來愈毒,我找不到話回他,只好對他做了個鬼臉,趕緊衝進卧室。
脫下那薄如真絲的睡衣,穿戴整齊,我獃獃地坐在床上,覺得自己真是笨透了,懊惱剛才怎麼會發神經。
聽到敲門聲,我忽然覺得不好意思起來,開了門以後,麥田笑着對我說;“要不要吃點東西?我買了小籠包。”
我一臉不稀罕的表情對他說:“你不是不想理我?”聽起來似乎有點埋怨他。
“你表演得那麼生動,我怎麼好意思不理你。”他仍在取笑我。
“誰知道你會突然回來。”我試圖解釋。
“幸好我回來了,否則無人欣賞,不就可惜了!”他還是一樣歹毒。
我想狠狠瞪他一眼的,但這樣一來,不就稱他的心了嗎?於是我挑了一下眉毛,曖昧地笑着對他說:“你說的也滿有道理的。”
他果然錯愕了一下,接着又說:“吃不吃?”
“當然吃。”我吃。
他一個人躲在書房裏,門房半掩着,不免勾起我好奇的心弦,因為搬來到現在,我都沒有機會進去過。
吃完了小籠包,我站在書房的門旁,對他說:“我可以進來嗎?”
“進來吧!”他坐在地毯上,抬起頭來說。
這間書房原本應該像我的卧房一樣,充滿西晒的陽光,他卻把百葉窗完全合上,開着柔和暈黃的燈光,我彷彿進入一個幽暗寧靜,完全屬於他的境地。
他正專心地玩着攤在地上的拼圖,我想起掛在客廳里,那幅巨大的風景拼圖,“這麼喜歡拼圖嗎?”
“嗯!”他連頭也沒抬起來。
“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耐心?”我無法理解地問。
他沒有回答我,可能覺得這也不是一時能回答得出的問題吧!也許就像別人問我為什麼會喜歡馬格利特的書一樣難回答的問題吧!
我把注意力轉到一座他擺在書桌上的建築模型。四周的牆壁,大部分被玻璃窗取代,因為黃色的燈光照射着,再加上玻璃本身折射和反射,整座模型閃爍着奇異的光彩。
我好奇地左右打量着它,覺得它的模樣像極了以前在畫上翻到的西方哥德式的教堂,只差沒有尖頂和高拔的建築型態。
我坐在書桌后柔軟的椅上,雙手趴在黑色的桌上,着迷地望着它。
“那是一座游泳池的模型。”他打破我們之間靜默的氣氛,也望着那座模型說。
“我還以為是座禮堂呢!”我覺得它是座游泳池也不錯。“在這裏面游泳,會不會像在藍色的天空中飄浮一樣?”我如是幻想地問。
他微笑地望着我。“也許吧!”
“陽光穿透玻璃,照在水面上的樣子一定很美妙!”我突然十分嚮往能見到真的建築物。“是你做的嗎?”
“不是,是一位建築師送我的。”然後他又向我解釋。“濟南大學末來的游泳池,不過因為還有水土方面的問題,這個計劃未必能實現。”他一定覺得我的眼神黯淡了下來,又補充說:“我最近做了調查,再提出更完整的計劃,就可以實現了。”
他走到書桌旁,拿起一根煙,點了火以後就抽了起來。“要音樂嗎?”
“嗯!”我望着那逐漸上升的白煙,用力點着頭。
他叼一根煙,蹲在音響前,不到片刻,房間就充滿着醉人的旋律,當然又是古典音樂,但並不知曉是那位大師的音樂。
“要喝咖啡嗎?”他轉過身對我說,望着我的仍是那雙令人着迷的黑眸。
我眯着眼睛,笑着對他點頭,看着他走出房門的背影,心裏很高興我和麥田之間,終於恢復結婚以前那種和諧又溫柔的狀態。
我盯着那座玻璃的模型,突然想到高中時候,歷史課本中說到加爾府亞的人那一段。
古代,加爾府亞從凄荒的北方移居到兩河流域來。不但承襲了古巴比倫文明,也創造了獨特的文化。
其中最著名的是空中花園的建立,那時候,我無法想像它的樣子,覺得應是加爾府亞人幻想的結晶。
人都有尋找空中花園的本能吧?然而真正能落實到生活中的人,是少而又少。我想。
麥田的生活對我來說,是稀有的經驗。
“咖啡好了。”他打破了我的冥想。
望着他端咖啡的模樣,我忽然發覺,對着他笑是件極容易的事!
與麥田過了三天平靜生活之後,第四天的早晨,我又去莉的出版社一趟。
是抱着很煩而不得不去的心情出門,因為要和無聊的人談論無聊瑣碎的事,我想任誰都無法打起精神來吧!
以前工作的時候,就和主編常發生不愉快的事,這次為了出書,難免必須和她接觸,這也許就是我心情不好的緣故。
以前的主編,是長得像老處女一樣古板的人,雖然沒有帶着黑而厚的塑脈眼鏡,不過,也是那種穿着打扮,都會選擇灰色或土色套裝的人。
之所以和她有過節,是源於一件荒謬的事情。她的先生在新聞部擔任主編,是很害羞內向而有文才的人,在他妻子身旁,老是一句不吭、膽怯得有如老鼠。
我翻譯了一篇美國黑人民權的文章,因而能有機緣結識他。
我一直認為我和他之間,就像君子之交淡如水一樣來往。完全沒有料想到,我會成為他們夫妻爭吵的焦點。
他們后離婚了,理由是他有外遇,而外遇的對象……
沒錯!就是我。
我原本應該埋怨他怎麼可以用小人心機設計陷害我!
後來,在我仔細思考之下,我想他一定找不到其他人選,才會出此下策,選擇一個和他從來不算親近的我。
一想到他是鼓起極大的勇氣,才會和老古板對抗的,我心中對他的埋怨也就煙消雲散了。
然而自此以後,我便成為老古板的眼中釘、肉中刺,直到我辭職為止。
如今,當我又來到她的辦公室門前,心裏不免忐忑不安,正心想這麼久沒見面,不知會發生怎麼樣的事時,眼前的門卻應聲打開。
我嚇了一跳,退後一步,隨即換上笑容,才發現不是老古板,而是那株長頭髮的水仙花。
他銳利的眼睛掃射了我一下。“沒想到這麼巧,你在這裏上班嗎?”
我感到意外,他居然沒有忘記我。
“不是,我……”剛要解釋,老古板走了過來說:“她是將來要出書的作家。”
她還客氣地向我介紹水仙花,她說:“他是我們的新老闆。”
我們彼此禮貌地微笑,並客氣地點頭,說些客套話以後,他走出去,我則走進主編辦公室內。
和老古板聊了一會兒,我十分慶幸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刻意刁難我,說些苛薄的話。
她對待我,就像客人一樣的尊重,我還以為是她的個性改變不少,心裏正要稱讚她嫵媚多了時,她卻自己掀出底牌。
她說:“你以前就認識林先生?”
“間接認識的,朋友帶我去他的生日宴會。”我這麼回答,心中懷疑她是否是莉口中說的哈巴狗之一。
後來.她雖然沒有再提起有關那株水仙花的事,她的眼神卻一再地告訴我,對我客氣只不過是看在我認識林先生的分上罷了。
走出公司以後,我不禁能鬆了一口氣。但天空這時卻下起雨來,我猶豫該等雨停,還是不顧一切沖回去好。
最後決定先離開這烏煙瘴氣的地方再說。我把西裝外套脫下,蓋在頭上,準備以跑百米的速度衝到對街。
行經馬路的一半時,奇迹似的有人幫我撐傘,我們一起跑到對街的騎樓,我拿下西裝外套,正要對他說些感謝的話時,卻驚愕地發現原來是那株長頭髮的水仙花。
我把懸在嘴邊的“謝謝”說了出來,拍了拍有點濕掉的裙子和上衣。
“既然要等雨停,我們到那間咖啡店坐坐,怎麼樣?”雖然是詢問的語句,但從他口裏說出倒更像命令。
我望着滿布烏雲天空,明白雨一時不會停,但心裏卻不願和他一起喝咖啡。
我一定是把我的感覺寫在臉上,因為他接着笑一笑地說:“我以為兩個人一起等雨停,總比一個人有趣多了。”
“但有人喜歡一個人等雨停的氣氛,最好不要旁人干擾。”我脫口反駁他。
他臉上閃現一絲驚奇的色彩,隨即又恢復常態,像一隻尊貴的獅子般,拍掉他藍色西裝上的水珠。“你說得很有道理。”他說。
我反而不好意思起來,想到他剛剛幫我撐傘,我改變語氣溫和地對他說:“現在似乎不是一個人等雨停的時機。”
我跟着他走進那間咖啡廳,裏面瀰漫著咖啡的醇香和巧克力餅乾的味道。
我們選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都點了卡布基諾咖啡;兩人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是靜靜地望着窗外流瀉下的雨。
他首先打破緘默地說:“聽說你與陳重濂結婚了。”
“你怎麼會知道?”我十分驚訝,懷疑地問。
他嘴角牽動了一下,理所當然地說:“秋華告訴我的,她還埋怨你們怎麼沒邀請她。”
卓秋華就是麥田前任的女朋友,那位窈窕嬌柔的女士。
“我們沒有宴請任何賓客。”我說,心裏卻納悶麥田是怎麼跟她說起我們的婚姻的。
“我對文藝界一直是陌生的,買下出版社以後,就希望能跟這方面的人士多聊聊。”他轉移話題,要求我談談我的工作。
“我只不過是小小翻譯員,這方面的事,不應由我來告訴你。”我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我無意談論自己的工作。
“你這麼謙虛,那我不就成為土財主了嗎?”沒想到他還滿有幽默感。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
“你似乎一開始就對我懷有莫大的偏見,直覺地討厭我,是嗎?”他直視我的眼睛,銳利的眼神讓我來不及閃躲。
我只有露出無辜的模樣,瞅着他說:“有嗎?”
“和你談話真的很有意思。”他收回目光。“不過,我還有事情要辦,無法等到雨停。”他站起來對我說:“我先走一步。”
微笑地對他點點頭,看着他走出咖啡廳的背影,我心想,他也許並非是那麼自以為是的傢伙吧!
他撐着那把黑傘走出騎樓,在雨中回過頭對着窗內的我揮揮手。
也許,他才是那個喜歡獨自等雨停,而不希望旁人干擾的人呢!我心裏這麼想。
如果遇見林寅正是純然的巧合,那麼回家以後聽到卓秋華的電話留言,算不算是巧合呢?我並不想分析。
好不容易雨停,趕回家以後,發現電話答錄機紅燈閃爍,放出來聽,才知道是卓秋華的留言。
內容不是單純問候的話,而是和麥田約定時間地點。
“有要事詳談。”她這麼說。
我心裏感到有點沮喪,好像麥田背着我做出我不知道的事一樣。
然而,就算是又能如何?畢竟我們之間已約法三章互不相侵,就算他們暗通款曲、舊情復然,也不干我的事呀!
然而,心裏沮喪的程度,卻沒有因為這麼想而有所消滅。
後來,麥田知道她的留言以後,並沒有特別對我說什麼,直到約定的時間來臨,麥田並沒有出門,我內心那種不可言喻的沮喪,才因而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