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歐陽翊不清楚最後自己是怎麼走出廁所，甚至是那間餐館的。整個腦袋迷迷糊糊地亂成一團，就連被塞進計程車時，目的地是哪兒他都忘了問。

他猜自己是太震驚了。

他竟然會被一個男人這麼溫柔的吻著。

「該醒醒了，要下車了。」

被拍了下肩膀，他抬起頭，望進那雙沒有了笑意就會變得冷淡嚴厲的藍色眼睛。

有點感到害怕，沒敢耽誤一分一秒，他立即打開自己這邊的車門下了計程車。

一下車，微涼的風就吹得他頭髮亂飛。他撥開遮住眼睛的頭髮，看見劉弦青帶著淺笑朝自己走來。

「怎麼不去剪個比較有型的髮型?」劉弦青微笑道，同時伸出手在他頭上亂撥一通。

一百六十八公分的歐陽翊比劉弦青矮了九公分，當然躲避不了他那樣的突襲。

「別……別這樣。」歐陽翊連忙壓住自己已經變成鳥巢的頭髮。

他知道自己的頭髮又細又膨鬆，被劉弦青這樣弄一定會像瘋子一樣亂，而且，他不喜歡別人碰他。

見歐陽翊緊皺著眉頭，臉上不再是害怕的表情而是不高興，劉弦青更加喜歡他了。

放下手，他很愉快的看着他忙着整理頭髮的樣子。

「等一下我們去的地方是薔薇奧靈會的教館，在神聖的宗教講堂不可以亂說話，知道嗎?」

歐陽翊一聽，抬起頭不解的望着他。

一來他不懂他帶他來這邊做什麼，二來，宗教……他怎麼也沒辦法把劉弦青跟宗教聯想在一起。

「走吧。」劉弦青沒多加解釋，轉身便往前走去。

歐陽翊一邊用手指梳着頭髮，一邊跟上。

***

「咦?你也來啦?」見劉弦青把歐陽翊帶來教館，駱瑛浩立即迎上前去。

歐陽翊發現他正朝自己走來，整個臉瞬間僵硬，下意識的躲到劉弦青身後。

「你會不會躲錯地方了啊?」駱煥浩訝異地睜大眼睛。

不過幾個小時的時間，怎麼他們就變得這麼熟了?

「出來，別這樣。」劉弦青微側過臉，聲音低沉地對歐陽翊說。

駱煥浩繼續吃驚。

劉弦青的態度彷彿他是主人、是管教者。而歐陽翊果然乖乖的站出來，雖然面無表情，不過從他還是緊靠着劉弦青的模樣看來，他是真的比較信任他。

「你先去找個位子坐下，記得幫我留一個位子，我等一下去找你。」劉弦青語氣放軟，在歐陽翊抬起頭看他時還給了他一抹親切的微笑。

歐陽翊點頭，轉身走開。

人心實在太難理解了。駱煥浩嘖了一聲，很不服氣。

「明明那天晚上你是欺負他、故意不讓他把機車騎走的人，怎麼現在他會怕我，卻聽你的話?」他都特地把機車牽開了，真是好人沒奸報!

劉弦青聽了微微一笑。

「你忘了是誰強吻人家的?他當然怕你。」其實應該說他誰都伯吧!

「哦?難道你後來就沒吻嗎?」駱煥浩目光懷疑的望着他。帶出去兩個小時怕是什麼都做完了吧!

劉弦青笑意加深，腦中回想起歐陽翊的種種反應。

「有啊，可是他比較喜歡我的吻。」劉弦青說著說著，滿足的眯起眼睛。

駱煥浩聞言怔了一下，然後神情曖昧的勾起嘴角。

「可惡，你這笑面虎，我就不信誰都被會你騙得死死的……」

劉弦青聳聳肩，很想說這些也不是他能控制的。不過，他的確是滿懂得掌控人心的技巧。

***

顏志晏站上講台，一眼就看到駱瑛浩也來了。

心裏微感訝異，但他沒時間深想。今天他已經晚了一點，不能再耽誤大家的時間。

接續著昨天的講題，從火喻經講述人生，然後用奧靈宗師的佳言語錄作結，最後再讓大家提問……

喝了口茶，把流程想過一遍，顏志晏開始講述已經完全熟悉的內容。

他資歷最淺，所以目前只能選擇固定的專題講述，約莫要再過一年，他才會被允許增加其他的題目。

顏志晏一直很希望即使是這樣的他，也能真的讓聽者得到收穫，甚至是對生命的頓悟。然而，他知道自己其實還有太多地方需要加強。

大約講了幾十分鐘之後，顏志晏停了一下，一邊讓聽眾抄筆記，同時自己也喝口茶潤潤喉。

今天的狀況滿好的，思路相當順暢，平常要是沒有事先靜思過就會出現的不安競也沒有出現。

顏志晏高興的想着，覺得等會兒應該也可以這樣持續下去。

不過，這究竟是怎麼發生的?

他視線自動地到場中，看見的是場中年紀最輕的三個人，劉弦青、坐在他身邊戴着眼睛的男孩以及……駱瑛浩。

或許，是他們臉上認真的表情鼓勵了他吧!

尤其是駱煥浩，不僅連續兩天都來，從頭到尾還都一直保持專註，他年紀這麼小，真的都聽得懂嗎?

如果他真的有興趣，他也許應該奸奸向他介紹整個薔薇奧靈會。不知道弦青有沒有這樣做?

再喝了幾口茶，顏志晏滿腔的熱誠彷佛又更強烈。

***

中場休息，特地穿着白棉襯衫的駱瑛浩立刻起身。

「幹嘛?」劉弦青抬頭望他。

「去問問題啊!」駱瑛浩學著劉弦青騙人的招式，擺出了無害純真的神情。

「啐，上課也不見你這麼用心。」用手肘敲了他的腿一下，劉弦青低低笑出聲。

「切莫污辱我純潔的心意，我要去請教我心靈上的偶像了。」駱烘浩淡淡一笑，邁著大大的步伐走開。

「神經。」笑罵了聲，不再管朋友老套的追求招式，劉弦青轉過頭，看着坐在自己另一邊的歐陽翊。

歐陽翊面無表情地凝視著前方，動也不動，不曉得是在發獃還是在思索着什麼深刻的問題。

劉弦青覺得自己真的很怪，歐陽翊這副模樣竟然會讓他興起一股愛憐的情緒。

大概是因為那雙嘴唇吧!菱形的下唇中間部分又明顯飽滿，看來很需要人湊上前去好好疼惜一番!

笑了笑，為避免自己真的會一時衝動吻了他，劉弦青開口隨便問了聲：「怎麼樣?想不想加入我們?」

「你們好像和基督教的教義有滿多相反之處。」下意識地將指甲放進嘴裏咬着，歐陽翊微側過臉望他。

「你是基督徒?」劉弦青覺得有趣的揚起眉。

看起來不太像。

「不是。」歐陽翊簡潔的回答，目光也往下望。

不想讓他又沉默，劉弦青收起審視、帶有價值判斷的眼神，讓自己看起來溫柔又包容。

「你說得沒錯，的確是有些相反的地方。基督教好像說人生來就帶著原罪，帶著從亞當那裏遺傳下來的桀騖不馴慾望，若不透過教會分享神的恩賜、拯救，這個罪就會讓人走向歧途和毀滅。」

歐陽翊聽著，再次望向他。

看見劉弦青臉上出現讓自己心安的溫和表情，他驀地感到有些困惑。他知道他那樣的表情是特地裝出來的。

是為了不讓自己害怕嗎?可是，他又何必特地為了他這麼做呢?對了，可能是想要說服他加入。

劉弦青以為他正靜靜的等待着自己接下來的話，所以繼續說：「照那樣的說法，人類好像只是一群遭到遺棄的可憐受造物而已。雖然我們承認有神，相信救贖，可是我們也相信每個人的靈魂里都有着神性。神性能被激發出來當然最好，若沒有，人類還是有着自由與道德價值的情感，那不是非得交付給魔鬼的罪，只是人性而已。」

不過，魔鬼和人性其實也是躺在同一張床上吧?

望着和自己對望的那雙眼眸，劉弦青忽然很想知道自己心裏的疑惑歐陽翊會不會看出來?

歐陽翊外表看似膽怯，態度消極，可是他那雙圓黑的眼睛好像隱藏着很多東西似的，讓他有着不平凡的感覺。

他會知道眼前這個談論著宗教的男生其實心口不一嗎?

似乎察覺出他的期望，歐陽翊眉毛驚訝的動了一下。

「你要我說什麼嗎?」

看着他冷淡的表情，劉弦青突然有些生氣起來。

他皺了下眉，臉朝向前方地反問：「你為什麼不問那樣對你胡亂做出某些事情的我，為什麼還敢在這裏大談宗教?你不覺得很諷刺嗎?」

有些訝異劉弦青竟然會有罪惡戚，歐陽翊輕輕一笑。

「那是因為我們都還很年輕，而且……」

聽他突然說出奇怪的話，劉弦青再次將臉轉向他--

他頓時呼吸停止!

眼睛一觸及那抹帶著些許羞澀的淺笑，劉弦青不僅訝異，腦中彷佛有什麼東西爆炸似地轟地一響，散發微熱。

「你也會笑?」他不只會害怕、發獃，原來還會笑!

可愛到讓他心臟怦怦跳。

歐陽翊臉色一僵。他本來就是個想笑就笑，不想笑就不笑的人。

不喜歡有人拿自己臉上的表情作文章，他微微皺起眉頭。

「對不起，打斷你的話。可是，你笑起來真的很可愛。」劉弦青微笑地望着他，對他表情一下子又恢復成之前的淡然有着些許失望。

他想讓他笑。

如果是快樂的笑，一定又更迷人吧?為什麼他會長成現在這個模樣呢?

是什麼環境把他自然的天性壓抑扭曲?

原本應該是一朵嬌嫩的薔薇，應該同陽光一起綻放，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一抹灰色的沉默影子?

「你剛剛想講什麼，可以再講給我聽嗎?」他很想了解他這個人和他的想法。

歐陽翊嘴唇抿了一下。他有些不想講，但看了眼還在等自己開口的劉弦青，只好乖乖開口：「我看過書，上面提到宗教其實是人在實際生活方式之外特地尋找的一種補償關係，這就是宗教的實際意義--平衡著人總是難免沾染邪惡的日常生活。」

見劉弦青沒有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他安心地繼續說：「我想，應該就是你所說的神性跟人性的差別吧!人性可以同時分裂到道德跟罪惡兩邊，只有神性才會融合一切，達到崇高的境地吧!」

劉弦青嘴角揚起，他對歐陽翊的認識又有一點改變了，這小子好像真的滿有內容的。

「聽你這麼一說，我心裏總算比較舒坦。」劉弦青對歐陽翊咧嘴一笑。「那我繼續我那樣的生活方式時也不會太覺得罪惡了。」緊抿著嘴，歐陽翊知道他故意扭曲自己的話，不過別人要過怎麼的生活他管不著，他只希望劉弦青別再故意捉弄他，像是在廁所里做的那種事……

忽覺臉上一熱，他連忙別開臉。

「臉紅了。」視線一直追隨着他的劉弦青立即笑出聲。「你真可愛。」

清脆的短促笑聲並不會讓人感到不舒服，歐陽翊甚至滿喜歡他的笑聲以及說話的聲音。

不過，那僅純粹是就感官上來講。

經過昨天和今天兩天，歐陽翊知道劉弦青可以輕易用臉上的表情、眼神和聲音讓人產生歡喜或者是恐懼的心情。劉弦青是個很複雜的人，所說的話也很難讓人一下子分辨出真假。

心情恢復冷靜，歐陽翊轉身繼續看他。

這不知道是他今天第幾次說他可愛。

他不明白他的用意究竟是什麼，可是，在自己這短短十八年的生命中，從沒有人像劉弦青這樣對他。

不但特地維持着令他舒坦的態度，對他微笑，還不斷用稱讚試圖讓他高興。

其實，他真的很高興……

***

「你家還滿漂亮的嘛!」劉弦青望着一間綠意盎然、花草遍佈的典型公寓不禁發出讚歎。

美麗的城堡里住着一個面色蒼白的王子，真是太適合歐陽翊了。

從皮夾中拿出鈔票，歐陽翊正要說車錢應該由他付，劉弦青卻立刻笑着擺出拒絕的姿態，「不用了，只不過你要不要請我進去喝茶啊?」

「我想，但不太方便。」家裏的人可能還沒回來，跟他單獨在一間屋子裏太危險。

「好吧，那明天學校見嘍?」聳聳肩，劉弦青眼眸中還是滿滿的笑意。

那樣頑皮可愛的笑容讓歐陽翊有些失神。

「Bye。」得不到回答，劉弦青逕自俐落的坐進還等在一旁的計程車，然後伸出漂亮的手在車窗邊漫不經心地揮舞著。

沒有跟着揮手，歐陽翊只是獃獃的看着，直到黃色計程車消失在眼底，他才拿出鑰匙緩緩轉身。

剛剛心跳得很厲害。

劉弦青真的是一個很耀眼的人，他說他笑起來很可愛，其實他自己笑起來才真的可愛……而且又帥氣。

打開紅色的大門，經過一個小小的庭院，歐陽翊將鑰匙插進玄關鐵門。

果然如他所想，客廳里黑漆漆的一片，還沒有人回來。

他沒有馬上開燈，經歷過一連串奇異的遭遇，他需要黑暗的靜默撫慰心靈。

歐陽翊就這樣站着深呼吸了幾下，閉上眼睛什麼都不想，感覺自己在黑暗中漸漸變淡，然後消失……

黑暗才是他能存在的地方。

不知道站了多久，感覺到心靈安適了，歐陽翊才睜開眼睛。這樣他便可以平靜的回想今天發生的種種事情。

明天……又會發生什麼事呢?

慢慢的走向自己的房間，打開房門，瞥見自己的身影在門旁的鏡子中出現歐陽翊身子一轉，整個臉湊近。

這張臉，真的可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