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八月的艷陽透過茂密的枝葉灑落在方形石碑上,沒有絲毫微風吹動枝椏,空氣中瀰漫著入夏後持續升高的熟浪。季築薰頻頻以手絹拭汗,試著靜下心來,將石碑上刻的名字再次烙進心中。
她穿着一襲乳白色的夏季會裝,直挺挺地站在墓前,平靜的神情中有着一絲緬懷,悲傷已在過去五年間揮發殆盡,如今她心中僅存着遺憾。
五年來每-個今天,她都會來亡夫的墓前悼念他。
蔣慶賢二十八年的生命結束在一場車禍中。在他年輕的歲月中雖沒有不凡的成就,走得卻如此不值又無辜。如果他堅持不讓喝醉的朋友開車就好了,如果她沒有忙於剛開幕的髮廊而無法同行就好了。五年來,築薰不只上億次的希望她和蔣慶賢能在那場車禍中共赴黃泉。
但事實是蔣慶賢死了,而新婚半年的她仍活着,並將喪夫之痛投注於事業上。她的成長過程教導她該活得實際而非沉溺在已失去的事物中,再多的眼淚並不會使逝者復活。她有成千上百個理由阻止她崩潰,她的髮廊、員工、家人及朋友都仰賴她、需要她、關心她,她不能因自己失去了丈夫而停止這一切。於是她在葬禮過後即不曾公開掉過一滴淚,甚至不允許自己當眾紅了眼眶,偶爾她會在夜深人靜時懷念丈夫而哭泣,但因工作忙碌而產生的疲憊很快就消弭她的哀傷。
然而這還不足以癒合築薰心裏的傷口,因為生意興隆的髮廊比不上丈夫的濃情蜜意,她想擁有一輩子的幸福,並非金錢和物質享受就能滿足她。
從兒時起,所有人給予她的評價是,她很美,一雙水汪汪的明眸給人一種既精明又純真的印象,加上她的鼻子小巧而優美,紅潤的雙唇令男人渴望親吻,肌膚白皙細緻,身材修長,曲線玲瓏,飄逸、披肩的長鬈髮總散發著淡淡的香味。
當她微笑時,男人說她性感,女人說她親切隨和;當她嚴肅時,男人說她高不可攀,女人說她氣質不凡。無論如何,她成功地塑造出不被輕易擊敗的形象,她的白手起家為她掙來自信與尊敬。
六歲時父母離異,她跟着母親,直到十八歲時繼父周安雄住進她們家,但母親與他並未結婚,她猜想,母親是害怕再經歷一場如在地獄般的婚姻吧。
築薰在同時搬出家裏,當時她在私立高職就讀美髮建教班,三個月讀書,三個月工作,因此她憑著微薄的收入和父母的些許資助維持生活,畢業後她則忙着成為頂尖的美髮設計師,以便自己開間髮廊。
在她的生活穩定前,從不曾用心的投入一段感情中,聚少離多成了她和前兩任男友分手的主因,而她和他們才各交往不到一個月。而後蔣慶賢出現了,他在一家小公司擔任技術工程師,職位不高,薪水不多,但他全心全意的支持築薰的夢想。
這時的築薰也認為該穩定了,她首度認真的面對感情,終於在一年半後成為蔣太太,同時成為髮廊老闆娘的夢想也實現了,生活快樂得令她感到不可恩議。然而半年後,老天爺對她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也許是嫉妒她年紀輕輕便事業愛情兩得意,蔣慶賢在車禍中喪生。
喪夫後的五年閭,她再婚機會多不勝數,但她每一個都拒絕,只因她仍愛著蔣慶賢,對於他曾給她的幸福念念不忘。
她向來過得寂寞而自由,蔣慶賢的死加深了寂寞那一部分,她強迫自己不去在意,至少她還擁有父母。在她七歲後,她的生父和她們失去聯絡,聽說他再婚了,之後整整有二十三年的時間,他們從未再見過面。她無法諒解曾經最疼愛她的父親拋棄了她,連在離婚時都不曾爭取她的監護權,也許他神智不夠清醒得足以爭取監護權,誰教他大半時候都在酗酒,但兒時與父親嬉鬧的點點滴滴依舊深植她心。
現在給她父愛的是母親的同居人,但他是在築薰十八歲時才出現的,無論感覺多溫馨,他們之間仍缺乏那種血濃於水的情感。
雖然在親情上無法獲得完全的滿足,但築薰依然欣慰,母親和繼父至今相處融洽,築薰從未見過他們起爭執,與記憶中父母總是互相咆哮的情況大相逕庭。她的繼父是個百分之百的好男人,不但接受母親的過去,也毫無條件的加入她們的未來,但是母親對婚姻的恐懼尚未平復,不管繼父多次勸她結婚,母親仍一再強調長久的感情並不在乎有沒有那張紙和一對戒指。
但築薰渴望婚姻。嫁給蔣慶賢後,她夢想着能生幾個孩子,建立一個完美而充滿歡笑的家庭,她相信自己可以給孩子們一個完整的家,也相信蔣慶賢值得託付一生,他不僅是個好老公,更會是個好父親,最重要的是他沒有對酒精或賭博執迷不悟,他們一定可以過得令神仙都稱羨。
然而隨著蔣慶賢的死,這一切成了泡影,她不知道那樣的夢想是否還有可能實現,她遍尋不著另一個跟蔣慶賢一樣好的男人,也許她註定得孤獨一生。
但最近那樣的想法似乎有了轉變,半年前馬智榮帶著溫柔的微笑翩然出現在她眼前,他鍥而不捨的追求成功的掃除築薰心中對亡夫的依戀。他是個好朋友,而她相信只要她肯給他機會,他也會是個好情人,甚至好丈夫,而且近來馬智榮求婚的意圖漸趨明顯。
她今年已三十歲,依舊渴望感情上能穩定,此時馬智榮出現,她越來越覺得自己該嫁給他,她可以說服自己愛上他,而她將在他的協助下重建夢想的未來,有時她甚至會有「女人在事業上成功不如擁有一個幸福家庭來得甜美」的想法。
她轉身,循着來路走出墓園。在亡夫墓前地可以沉思、回憶並且逃離世間紛擾,一旦離開此處,她面對的是她熱愛的工作和複雜的交際,她不知道自己比較喜歡哪一樣,持續在墓前發獃冥想,還是融於現實而失去自我?
突然皮包里的手機響起,她接起電話,腳步依舊不停,她只想儘快躲進車中吹冷氣,逃離這烈陽。
「你在哪裏?有兩個客人等著讓你設計髮型。」打電話來的是築薰的好友兼店裏會計薛雨葵,同時也是髮型設計師之一。
「我正要回去,你請她們等一下。」築薰發動引擎,靜坐着暖車。
「你媽媽也在這裏等你,她要你馬上回來。」
「我知道了。」築薰淡淡的應道。關上電話後她卻微蹙眉心,母親自己有工作,很少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店裏,什麼原因讓她蹺班了?
她不經意的瞥向墓園門口,此處環境優美得彷彿世外桃源,這也是她和公婆中意這裏成為蔣慶賢長眠之地的原因,也許她再待久一點就會遇到公婆來上墳,但是時間已不夠了,於是她踩足了油門離開。
甲摯肇
「弟弟?哈!」築薰語帶嘲諷的重複母親的話。
黃苓娟望着不停地踱步的女兒,在她記憶中,築薰很少會如此手足無措又激動。黃苓娟不解,知道自己有個弟弟會這麼深受打擊嗎?「你不相信?」黃苓娟試探的問。
築薰突然停下來,面色凝重的望着母親。「我當然不相信!」
黃苓娟聽得出來女兒很想放聲咆哮,儘管她已盡量壓低了聲音,以免外面那些熟客們聽列。
「我都三十歲了才知道自己還有個弟弟!他就算再結婚了也可以打個電話來通知我一聲不是嗎?還是他只要兒子而不要我這個女兒?難道我要等到四十歲才會知道他還有其他的孩子?」築薰揮動手臂,胸膛劇烈起伏。
黃苓娟心疼的望着女兒,任她發泄不滿。她知道築薰對生父的感情,他的消失對年幼的築薰造成莫大的傷害和衝擊,為此,黃苓娟也從沒有原諒過前夫,離婚已傷害了他們的女兒,前夫的音訊全無更加深了傷害的程度。
黃苓娟曾經相當氣憤前夫的行為,她甚至發誓要好好教訓他一頓,直到上個禮拜,她才得知一切。
「阿薰,」黃苓娟起身上前,一手溫柔地拍拍女兒的肩膀,「他在你弟弟六歲的時候死了。」
她溫和的語氣令築薰渾身僵直,愣在原地直視著前方。黃苓娟看到她眼中逐漸泛起的淚水,雖然難過,她還是得說下去,好讓築薰能接受那個從未謀面的弟弟。
「你弟弟叫庚奎,和你相差八歲。你也知道你爸爸有酒癮,他在庚奎出生後的幾年內曾經戒過,但後來又開始喝酒,他是肝病去世的。」黃苓娟停頓了一下。當初會離婚正是因為他酗酒,他一喝醉就對她拳打腳踢,清醒時卻又是該死的浪漫迷人,所以她們母女永難忘懷那個如此兩極化的男人。得知他死於酗酒時她並不訝異,她只納悶他太太是怎麼熬過那些年的。「庚奎的媽媽在他十二歲時開始病得很重,他們的日子過得很慘,必須靠慈善機構替庚奎找資助人……」
「什麼資助人?」築薰仍注視著前方,獃獃的聽著母親敘述。
「聽說是台灣世界展望會的一個計畫,我聽不太懂。」
「然後呢?」築薰的聲音哽咽。
「庚奎的媽媽在兩年前去世,他現在大學剛畢業,準備要入伍了。」
「你怎麼會知道他的事?」眼淚終於滑落,築薰抖顫的聲音顯示她正在哀悼父親。
黃苓娟從女兒的表情上看不出她對弟弟的感覺。
「他在找你。」
築薰疑惑的看向母親,「找我?隔了那麼久?」對於二十二年來素未謀面的姊姊,季庚奎為什麼在入伍前來找她?
「他有他的理由,你可以當面問他。」黃苓娟伸手拭去築薰腋上的淚痕,望着女兒那張遺傳自他們五官優點的臉龐,她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驕傲。她浪費了這麼多年的時間在那段痛苦的婚姻中,但她從不後悔生下這麼一個引以為傲的女兒。
築薰感覺到黃苓娟粗糙的手掌,她輕握住母親的手,為她在過去那些年所經歷的苦痛和折磨而難過。黃苓娟從不曾抱怨,她盡心儘力的撫養女兒長大,犧牲十二年的青春以換取她們倆穩定、舒適的生活。母親是個美女,築薰知道一直有男人對母親獻殷勤,但她寧願把所有的愛給唯一的女兒,因為女兒已失去父親,黃苓娟自覺有義務給女兒雙倍的愛。
敏感的築薰完全了解母親,她盡量當個貼心、堅強、獨立的女兒,因此黃苓娟才放心讓她在十八歲那年搬出去住。
「你見過他嗎?」築薰望着母親。她渴望母親對她搖頭,她渴望母親大笑出聲,告訴她這-切只是惡作劇,此刻她赫然發現自己害怕面對唯一的手足,萬一他長得像父親,她怕自己會衝動的甩他一巴掌,好發泄自己對父親拋棄她而長期積壓的怨氣。
「我見過他。」
黃苓娟的話語令築薰失望了,築薰呻吟著離開母親身邊,她想要母親停止這種可笑的謊言,她絕不相信自己有個弟弟!
「他來找過你?什麼時候的事?」她咬緊牙關穩住情緒。
黃苓娟停頓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上禮拜六。」
「三天前的事你現在才告訴我?」她的質問使得黃苓娟瑟縮了一下,築薰發現自己傷了母親,但她卻無法向她道歉。
「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我和安雄商量了好久,連我自己一時也不太能接受這件事……」黃苓娟急忙為自己辯解。
「阿薰。」雨葵開門探頭進來,望着那對相談十幾分鐘的母女。「伯母,對不起,你們談完了嗎?客人等得有點不耐煩了。」
黃苓娟看向女兒,築薰轉過頭要求雨葵再給她們兩分鐘,雨葵看到築薰的臉時明顯的愣住了,但她沒有多問,只是點點頭後離去。
「媽,我晚上再跟你談,我現在有事要忙。」築薰抓起一條毛巾,擦拭淚濕的臉龐,她深呼吸幾下,試著把狂亂的情緒控制下來,接着她從皮包里拿出幾張百元鈔票塞進黃苓娟的手中。「你自己坐計程車回去,小心點。」
她振作起精神回到前面。當黃苓娟走向店門時,築薰早巳恢復慣有的迷人微笑,和客人們聊起最新的髮型。
甲肇肇
「你心不在焉。」
晚餐時刻,築薰和馬智榮相對而坐,她顯得恍惚,不停以叉子撥弄盤中的沙拉,食慾全無。
「對不起。」她愧疚的道歉,現在她腦子裏滿是下午與母親的談話,不真實的感覺從那一刻便圍繞着她,她越來越相信她有個弟弟的事情是一場白日夢了。
「發生了什麼事嗎?」智榮擔憂的詢問,築薰眼中的疲憊表露無遺,令他不禁懷疑她是否對每個禮拜固定兩次的晚餐約會感到厭煩。
「有點累。」她放下叉子,放棄說服自己享受晚餐。
「你生病了嗎?」智榮傾身向前,同時伸出手探向她額頭。
「沒有,我很好。」築薰雖沒有躲開,但對他動不動就覺得她生病的樣子感到厭煩。
「你看起來很累。」
「我剛剛就告訴你我累了。」她對於他不把她的話當一回事感到憤怒。
「為什麼累?因為工作嗎?」智榮的聲音依舊溫和。
他總是溫和、不急躁,原本這是她欣賞他的原因,但現在卻令她不耐煩,尤其是在他忽略她的話時。
「當然是工作,我又不是超人!」築薰越來越激動,她不準備說出她可能有個弟弟的事。
「我以為你對我們每個禮拜兩次的晚餐感到厭煩。」他無辜的說,順從的接受她的心煩。
築薰心中猛然升起一股罪惡感,她差一點就要拿他當出氣筒了,而她從不曾如此感情用事。
不過每周固定兩天的曉餐約會的確枯燥,但她沒有多餘的力氣改變,忙碌的工作榨乾了她大半的體力,有規律又干穩的生活是她所追求的,她不必為了突來的變數手忙腳亂。
「絕對不是為了這件事。」她的口氣緩和下來。「對不起,我真的只是累了,有很多事要煩……」
「沒關係,我可以了解,我的工作也常讓我煩到想抓狂。」他露出微笑。
他是某保險公司的襄理,當初他是到髮廊理髮,藉機想向老闆娘拉保險時認識築薰的,不過保險沒拉成,倒是開始約會。
「待會兒要不要去看個電影,輕鬆一下?」智榮提議道。
築薰望着他良久,有時她會懷疑他溫柔的微笑和好脾氣是種職業病,但也有可能是他本性如此。
「對不起,我今天吃完飯就得回我媽媽那裏,我們有些事要談。」她嘆口氣,低下頭又繼續拿起叉子撥弄沙拉,仍覺得沒有胃口。
「什麼事?很緊急嗎?」
「嗯,滿重要的家務事。」她勉強將一點蔬菜送進口中,她得儲備體力好應付今晚的「家務事」。
智榮沉默,不再追問下去,通常他會熱心的想幫她解決,但築薰不希望他這麼做,那隻會顯現出她似乎事事都得依靠別人的幫助,但事實並非如此,她向來處理得很好,她需要意見時會主動提出癥結所在,而不願被人追問原因。
他此刻的沉默是對兩天前她聲明不希望他太過多事所做的回應。
他們有默契的避開剛剛那個差點引起爭執的話題,早早結束了一頓氣氛有些僵的晚餐。
築薰讓智榮送她回母親那裏。
她凝望着大門,自從搬出來後,她從來不曾覺得回家是這麼難以忍受的事,她突然好害怕再次聽到母親提起那件事,她甚至希望這輩子都不要知道生父已死、弟弟前來尋親的消息,她想叫季庚奎離她的生活遠一點,即使他在世上已經沒有其他的親人。
她不認為自己能輕易的接受他成為家中一分子,天哪!她一直被蒙在鼓裏,被她又愛又恨的生父欺騙了如此之久。
「阿薰?」智榮溫柔地喚回她的神智,她眨眨眼睛,發現自己站在母親家門前發愣。
「我沒事。」她側過身對他說:「你快回去吧!我今天晚上大概會住在這裏。」她不認為身心俱疲的她還有力氣回到自己的住處。
「我明天打電話給你。」他在她唇上輕吻一下後開車離去。
築薰覺得自己沒有從他的輕吻中獲得一絲一毫的力量,她依舊沮喪、無力,心中高唱着逃避之歌。
但她還是從皮包里掏出了鑰匙,打開大門踏進這場噩夢之中。
肇暈暈
「找到了?」徐孟輝與妻子並肩而坐,對於乾兒子剛宣佈的好消息興奮不已。
「嗯!」季庚奎比任何人都興奮,他找到的是唯一與他有血緣關係的親人。
「見到她了嗎?」黎景鴦也興奮的問道,她是徐孟輝夫婦的侄媳婦,目前挺著已快足月的肚子,這是她和徐又璋的第三個孩子。
「還沒,大媽說要先和她談談。」庚奎有些遺憾的搖搖頭。當他去見她並說明一切之後,她雖然顯得震驚但仍接受,她詢問了很多有關他們的生活,在得知父親已去世多年後,眼裏閃著淚光。
「太好了!等你們正式相認後,我們可以辦個慶祝會好好認識彼此,順便替你餞行。」徐孟輝提議道。
庚奎再過兩個禮拜就要入伍了,這也是他急着想找到親姊姊的原因。
一陣小孩嘻笑聲自門口傳來,坐在客廳里的五個人同時望過去,徐馨雨和徐立凱這對小姊弟正街進門,急忙地奔向父母,一會兒後,他們的堂叔徐聖宣大步踏入家門,裝出凶神惡煞的樣子逼向躲在又璋懷中的兩個小傢伙。
「求饒吧!」聖宣將雙手弓成爪子狀,故意緩慢地伸向他們。
又璋也幫著聖宣開始搔兒女的癢,兩個小鬼立刻又尖叫着逃進徐孟輝夫婦懷中。
「聖宣,你們在遊樂場玩得還不過癮啊?」景鴦笑嘻嘻的問,看着孩子們玩得不亦樂乎。
「好了啦!」徐孟輝出聲制止他們,語氣雖權威但透露著慈愛。「都這麼晚了,該讓這些小鬼上樓洗澡、睡覺了。」
「爺爺,人家還不想睡嘛!」五歲的馨雨撒矯道。
徐孟輝夫婦是又璋父親的兄嫂,自從又璋的父母在十三年前死於空難後,徐孟輝夫婦便接納又璋成為家中一分子,而他和聖宣從小就像親兄弟那般親密,相處起來更是不成問題。
「馨雨聽話,你明天還要上幼稚園,要是睡過頭,就坐不到娃娃車羅!」又璋哄著女兒。
「跟大家說晚安,奶奶帶你們上去。」徐太太看着他們一一向所有人道過晚安後,牽起他們的小平上樓。
「嗨,庚奎。」聖宣這時才有機會和庚奎打招呼。他在庚奎身邊坐下,氣喘吁吁的扯開領帶。「那兩個小鬼真是精力旺盛,我快虛脫了。」
「宣哥,是你老了!」庚奎笑嘻嘻的糗道。
「下次換你帶他們去玩,我敢保證十分鐘不到,你就癱在地上哀號着想回家睡覺。」聖宣不滿的瞥他一眼。
「聖宣,庚奎找到他姊姊了。」徐孟輝笑道。
「真的?」聖宣也為庚奎高興,他眼中閃著既興奮又好奇的光芒,「什麼時候?她有沒有很驚訝?」
「其實是先找到她媽媽,我還沒見到姊姊。」庚奎解釋道。
徐家上下都熱切希望能找到他唯一的親人。他們是熱鬧且善良的人家,庚奎十二歲時符合了台灣世界展望會資助兒童計畫的條件,父親去世,母親重病,家中完全無經濟來源,世界展望會的社工們試著找他的親人卻一無所獲,因此他們為庚奎找到了資助者,那就是徐家。
當初徐家以徐孟輝的名義加入計畫,而真正的資助者是聖宣。對家境富裕的聖宣而言,每個月資助一點錢微不足道,但對庚奎母子來說卻宛如重獲新生。聖宣資助庚奎直到他上大學,他開始半工半讀後,拜訪過徐家幾次,一直和他保持書信往來的徐孟輝不久便收他為乾兒子,同時慷慨的負擔他母親的部分醫藥費。
對庚奎而言,徐家的恩情,他一輩子也報答不完,而他更感謝世界展望會為他找到徐家,如此溫馨的家庭令庚奎羨慕,雖然他們將庚奎當成自家人,但他始終希望自己能真正成為他們的一分子。
「你姊嬸今年幾歲了?」又璋漫不經心的問道。
「三十歲。」
「三十?!哇!搞不好你在認姊姊的同時,順便連外甥兒女們一起認了。」聖宣-邊脫下西裝外套,一邊對庚奎開玩笑。
「誰說女人到了三十歲就一定會有小孩了?」景鴦瞪了聖宣一眼。
「我是說搞不好嘛!」聖宣無辜的說。
「她先生五年前車禍去世了,她沒有小孩。」庚奎的解釋讓客廳里原本熱絡的氣氛沉寂下來。
「她沒再婚嗎?才三十歲!」徐孟輝惋惜的問道。
「她好像沒那個意思。她開了一間髮廊,聽說生意很好。」庚奎為那素未謀面的姊姊有此成績感到驕傲。
「我突然等不及想見她了。」景鴦若有所指的摸摸頭髮。
「我敢打賭,你還會帶著范璇和剴毓去找她設計新髮型。」又璋看穿妻子的想法,無奈的搖搖頭,「女人年紀越大,就越想找到新玩意來美化自己的外表。」
「別以為你們幾個男人在討論西裝款式時我都沒聽到。」景鴦不悅地輕捶丈夫的大腿,眼睛則瞪向聖宣,把他囊括在內。「我很確定聽到你們在比誰的腿長、誰的身材最好。」她的話讓又璋和聖宣紅了臉,徐孟輝則哈哈大笑。
「我們可沒不要臉的承認自己是最棒的。」聖宣辯駁道,「煒宸臉皮最厚了,他從以前就認為自己無人能及,筒直是自戀抂。」
「喔!」話題突然因景鴦的一聲驚叫而中斷,在場的男人們都被她嚇了一跳,尤其是又璋,他的臉色迅速剛白,原本在她背上按摩的手指亦變得僵硬。
「怎麼了?你不會是要生了吧?」又璋心急的問道。
「不是啦!」景鴦吐出一大口氣。「你女兒剛才用力的踢我一下,她還真是個健康寶寶。」她寵溺的輕撫圓滾滾的肚皮,這個女兒是她極力爭取才保留下來的,又璋不要她再經歷生產的痛苦和危險,加上景鴦每懷孕一次就寫遺囑的舉動更嚇壞了他,但她堅持這麼做,讓他知道女人在生下一個孩子前得冒多大的危險。
又璋的確因此知道生產對女人是項威脅,他相信好友簡瑞琛也知道了。聽說范璇在懷那兩個小孩時也效法景鴦寫遺囑的舉動,瑞琛還為此哀求又璋勸勸景鴦別凈搞些會令人心臟衰竭的事,她的行為常成為身邊好友們的榜樣,現在連夏煒宸的老婆藺剴毓都在考慮懷孕時要寫遺囑了。
連煒宸上個月也來求又璋勸他那愛興風作浪的老婆別再發明新花招,但天知道他試過多少次,他可不想因孩子而失去景鴦,他花了那麼久的時間找到她、娶她回家並不是為了要傳宗接代,而是要和她共享未來。
可是景鴦的腦袋比石頭還硬,她還是決定寫下遺囑,幸好她答應不生第四個,不過又璋不敢掉以輕心,她是顆超級不定時炸彈,調皮的天性連最惡劣的小鬼頭都望塵莫及。
「又璋只要遇上你的事就很容易反應過度。」聖宣斜睨堂哥一眼。
「等你以後有個懷孕的老婆,我敢說你反應會比我還嚴重,」又璋咬牙切齒的瞪他。
庚奎有趣的打量聖宣,他一臉「還不到時候」的表情令人玩味,他似乎不認為自己會在近期內踏進禮堂,事實上,他曾經坦言要過了三十五歲才會認真考慮結婚的事。聖宣是徐家唯一還單身的人,他的摯友煒宸曾是大家認定會最晚結婚的花心王老五,然而他在四個月前結婚了,他的妻子藺剴毓是他姑丈和前妻生的女兒,而煒宸在娶她之前也結過一次婚,他的前妻是又璋好友瑞琛的妹妹,但她在懷孕時車禍身亡了。
景鴦的弟弟邦詠也還單身,他和煒宸同年,只比聖宣小一歲,雖然大夥也替他心急,但聖宣才是那個會讓人急白了頭髮的人,因為他總帶著玩心看待身邊一群想拉他進禮堂的女人們。
「已經九點,我要回去了。」庚奎邊看錶邊起身。
「這麼早回去幹嘛?女朋友在等你?」聖宣笑着揶揄他。
「沒有啦!」庚奎紅著臉否認,他目前沒有交往的對象,因為他不想在軍中嘗到兵變的滋味。他臉紅是因為不習慣被捉弄,但這在徐家似乎是項傳統,這些人揶揄別人的本事一流。
「騎車小心點。」徐孟輝在庚奎走出大門前叮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