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翻過來。
滾過去。
因為昨夜睡不好而想用下午補補眠,沒想到從一點滾到六點,韓約曦還是一點睡意也沒有,一閉上眼睛,就想到那個烏龜王八蛋在西亞飯店玫瑰套房跟她說「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的樣子。
什麼叫「還沒有準備好」?
還沒有準備好就不要跟她求婚啊。
好吧好吧,就算他因為一時衝動,但那也是可以反悔的嘛,他可以跟她說啊,結婚是兩個人的事,如果他真的有疑慮,她也不可能強迫他一定得履行諾言。
再滾過一圈。
已經過六點的天空還是很明亮。
映襯着彩霞滿天的美麗景緻的,是韓約曦黑白到極點的心情。
嘆了口氣,結果,這個夏天也沒有美到哪裏去,她還以為,真的能有什麼不一樣呢。
說不一樣也的確不一樣,雖然現在才五月初,但韓約曦已經很肯定了,這,絕對會擠進她「史上最差夏天排行榜」的前三名。
她一直是討厭夏天的。
並不是一般女孩說怕熱、怕黑之類的因素,而是她生命中不好的事情幾乎都發生在夏天,父母在夏天因為意外雙雙身亡,初戀男友在夏天赴美讀書,然後,好不容易以為幸福近在咫尺,沒想到……
沒想到,真是沒想到。
在安德烈落跑之前,她一直以為他很穩重,也有責任感,慶幸自己找到一個浪漫又負責的好對象,結果呢--她發現兩年的交往好象只是一場鬧劇,自己完全不懂他在想什麼。
他怎麼可以明明有疑慮還跟她求婚?
怎麼可以還沒準備好,卻因為怕傷害她而繼續跟她一頭栽進結婚準備熱?
那天她在玫瑰套房裏,化好妝,換好禮服,已經完全準備好了,她以為安德烈是體貼她身家單薄沒什麼親人,特別進來看她,沒想到他第一句話不是「我愛妳」,也不是「妳真美」,而是「對不起」。
那瞬間,韓約曦突然想起一些荷里活電影,而且非常可恨的是,她從來沒準過的第六感居然完全命中接下來的發展。
「我知道是我不對,可是現在停止還來得及。
「在事情變成無法挽回之前,我們還有踩煞車的時間。
「也許是因為我們太急了,所以沒有去考慮是不是真的適合彼此,好的戀人不見得適合一起生活一輩子。」
她一直以為安德烈是教英文的,現在想來,他似乎也有教中文的潛能了。
愕然過度的她當時完全無法反應,就捧着花,獃獃的聽他說著那好象從「如何跟女友和平分手」之類的書籍上背下來的字句。
當時聽起來很有理,但是靜下心后,發現通通都是屁。
想跑就算了,不要說得好象都是為她好一樣,在她心口上插了十幾把劍之後還要她感謝他嗎?
「啊--」
韓約曦大叫一聲,終於決定從床上起來。
時間是晚上七點。
看到時鐘的瞬間,秀眉一揚,居然滾了六個小時。
她一向是嫌時間不夠睡,現在能躺卻怎麼樣也睡不着,可見打擊有多大--老實說,她並不在乎那些親朋好友的看法,她只是覺得很難受而已,有種被背叛的感覺。
鬱悶程度直逼五顆星。
她覺得自己再待下去,可能會抓狂。
嗯,對,這種情形,還是不要一個人在家比較好。
梳洗,換裝,韓約曦拿了鑰匙出門。
小小的March就停在公寓前面的停車位,還是一貫的歪斜風格--這不能怪她,她真的不太會停車啊,考駕照的時候教練有教口訣,可問題是,那個口訣又不適用每種車種跟每種停車格。
那天在西亞停車場遇到的那個人就算他衰好了,她平常也不是那麼野蠻,只是,面對未婚夫在結婚前兩小時走人的她,心情怎麼樣也好不起來。
不過話說回來,那個人也太奇怪了吧,晚上八、九點挽着年輕妹妹在飯店停車場,怎麼看都不像正常的男女交往,虧他還長得人模人樣……俊男外表未必有美麗心腸。
像安德烈,模特兒般的外表,但卻是個可惡的人。
韓約曦又看了自己歪斜的小March一眼,緩步走到街口跟大馬路的交點,那裏閃着一塊深藍色的招牌,店的名字就叫做「深海」。
那是易天君的爺爺替他出資開設的酒吧。
韓約曦的住處與深海在走路一分鐘內的距離當然不是湊巧,而是兩人研究再研究,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街口可開店、街尾適合居住的地方。
她步下樓梯,進入了位於地下室的酒吧。
四季房屋,顧名思義就是房屋中介,與一般連鎖不同的是,他們將所有的心力放置於大台北地區。
沒有所謂的分店,總公司就是唯一的營業場所。
從小店面慢慢擴充,原本只有五、六個人的公司拜台北地狹人稠之賜,漸漸的發展成超過六十名業務的大公司。
員工多了,老闆很管理化的把員工分成ABCD四個部門。
公司經營到這個地步,底下的人馬自然都是狠角色,月入數十萬不稀奇,四季里,活生生就有兩個是月入百萬的超級業務。
一個是D部朴翔毅,另外一個是位於C部的全雅成。
每個月的表揚大會,總是他們兩人的天下。
老闆最愛說:「各位同仁,要跟他們兩位好好看齊。」
大家當然知道要看齊,但問題是,要看齊真的很難哪。
他們兩人可以一天工作超過十二小時,一周上班七天,最多的娛樂也不過跟同事去酒吧喝喝小酒,其它的時間全用在工作上。
比旁人加倍的努力,造就了百萬業績。
兩個都是年輕有為,都是四季房屋裏未婚女性眼中的績優股,但也都是屬於對女生很挑剔的那種男人。
非完美的女性,否則絕對不要--這是別人說的,但是全雅成自己並不這麼認為。
與其說他要求完美,非常挑剔,倒不如說,他對於交往對象比較謹慎。
太過隨性的戀愛容易草率收場--那日在西亞看到被拋下的新娘,有可能就是考慮不周詳才會導致的結果。
全雅成想,他們一定是對彼此的了解不夠……
等等,他想那個被拋下的新娘做什麼?
斂回心神,他用定力隔離四季內永遠停不下來的喧嘩與電話聲,專註於辦公桌上攤開的資料。
編號五二二要聯絡屋主簽約,編號三七一問問屋主能不能降價,有人在問淡水的小套房……
就在他已經進入無我境界的時候,一隻手搭上他的肩膀,「要走了沒?」
「現在?」
「已經七點了。」
說話的人叫楊書緒,也是四季房屋C部的一員,業績雖然沒有像全雅成那麼好,但幸福指數卻比較高,因為他的女朋友何婷婷也在同一間房屋中介,而且預計年底就要結婚。
兩人的感情一向很好,哪,就拿現在來說,大熱天的還黏在一起,手挽着手,一副抵死不分開的樣子。
「裝死也該有個限度,七點差不多了。」何婷婷的聲音不大不小,非常清楚,「而且再不去的話,對其他同事不好意思。」
七點?全雅成看了一下窗外,還真的呢,不知不覺天色已經全黑了。
他是在工作沒錯,但也是在拖時間。
好吧,他已經逃過晚餐時間了,算算,比其它人幸運。
他站起來,關上計算機,將該帶的資料收進資料袋,耳邊聽到楊書緒抱怨說:「到底是誰說要每月聚餐的?」
何婷婷一笑,「你知道是誰啊。」
「我的意思是,是誰教他這個蠢主意的?」
全雅成拿起手提電腦跟公文包,「老實說,這也是我的疑惑之一。」
C部的經理叫林伯俊,快五十歲的中年人,年輕時由於過度努力工作的關係,一直沒結婚,因為單身的關係,非常嚮往那種同事就是家人的境界,每個月都會舉辦一次C部聚餐,若是純吃飯也就算了,偏偏還要加上精神訓話、愛的教導,略有酒意時,還會呼口號,所以弄得人人吃不消。
每到聚餐日,大家都是能躲就躲、能逃就逃,真的怎麼樣都排不到工作的,只好乖乖認命去聚餐。
即使是台柱中的台柱、菁英中的菁英,也無法避免這種明明不想去卻又不得不去的飯局。
拿起鑰匙,全雅成先走了出去,「走吧,開我的車去,省得找停車位。」
「啊。」何婷婷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等等,我去叫止玲。」
全雅成頗為意外,「止玲也還沒去?」那個林伯俊眼中的乖寶寶?
朱止玲是C部的同事,不過由於一部有近二十人,兩人的交情也僅止於點頭,同事幾年,並沒有聊到什麼比較特別的話題。
他只知道她是北部名校畢業,身為C部唯三的女生之一,跟另外兩個似乎交情都還不錯,偶爾可以聽到她們說要去逛街、美容之類的話題,其餘,由於沒什麼交集,真的完全不了解。
「嗯,她今天帶一對超級盧的夫妻去看房子,七百二十萬硬要殺到六百萬,想就知道不可能,可是那對夫妻就一直盧、一直盧、一直盧,還跟止玲說什麼,小姐,妳就當幫我們一個忙!止玲一直到剛剛才回來,一副兩眼翻白的樣子。」
七百二要殺到六百?
不奇怪,做久了就會發現什麼怪事都有。
但不管是什麼怪事,現在都不重要,因為當前的問題是,他們得先去那一點也不想參加的聚餐。
「啊,止玲來了。」何婷婷的聲音透着愉快,「走吧。」
終於,在晚上十點結束了C部頭目林伯俊的可怕飯局,當他宣佈散會時,十來人瞬間逃竄。
餐廳附設的停車場裏,一下少掉好幾台車。
全雅成扭扭脖子,「吃這種飯比連續上班二十個小時還累。」
一旁,只見同車一起來的楊書緒、何婷婷、朱止玲不約而同的嗯了起來,感覺上都是同意。
「上車吧。」
「我?不用送我了。」朱止玲笑笑,「我還有娛樂。」
何婷婷聞言接口,「現在十點了耶。」
「我要去酒吧,十點正好。」
「被妳這樣一講,我也想去。」何婷婷說完,看了楊書緒一眼。
楊書緒也很快的接口了,「如果妳沒約人,加我們兩個吧,精神太緊繃了,喝點小酒應該不錯。」
「我沒約人,那是我朋友的店。」
「雅成,一起去?」
就這樣,原本應該是開回四季房屋的車子往台北另一端前進,巧合的是,那跟全雅成回家的方向一樣。
路上,朱止玲報出了一個地址,稍微解釋一下,身為房屋中介的超級業務,全雅成已然知道酒吧大概在哪裏。
不多時,就見到深海的招牌閃爍。
藍色的,很寧靜的感覺。
停好車子,四人在朱止玲的帶領下,走入了位於地下室的酒吧。
跟那塊藍色招牌相似的,裏面也是用深深淺淺的藍色佈置,一反酒吧裝潢愛用的原木,這裏採用的是強化玻璃以及不鏽鋼。
燈光幽幽暗暗的,有種後現代的味道。
周三晚上,約莫坐了七成客人。
選好位子坐下,服務生很快的過來問他們需要什麼,兩位男士不約而同點了龍舌蘭,朱止玲要了馬丁尼,何婷婷則選了血腥瑪莉。
「很不錯耶。」何婷婷心情顯然頗好,「可以放鬆,又不用忍受壞空氣。」進來的時候他們都有注意到,這是一家禁煙的酒吧。
「止玲,妳朋友在這裏上班?」
「我朋友在裏面。」朱止玲指着吧枱內調酒的年輕男子,「喏。」
一看過去,何婷婷也不管男朋友就在身邊,忍不住哇了一聲,「好帥喔。」
朱止玲笑,「是很帥啊。」
易天君的那種好看法,就是那種日系美少年的味道,可以勾起任何年齡層女性的母性情懷……不過,她不是來看他的,約曦呢?
她還以為她會在呢。
「止玲,妳是怎麼認識他的啊?」
朱止玲拉回心思,「朋友的弟弟。」
「那妳朋也也是帥哥嘍?」
「我朋友是女的。」想想,又補上一句,「是美人。」
剛開始兩個女生對美男品頭論足,後來朱止玲跑去外面講電話,何婷婷去洗手間,楊書緒顯得十分無聊,想找全雅成討論一些男人的話題,沒想到他的眼光居然也定在吧枱。
「喂,不是吧,你也對美少年感興趣了喔?」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啊?」全雅成沒好氣的說,「我又不是同性戀。」
「誰知道你是不是,進公司這麼久,也沒見過你談戀愛,一堆女人追你,你也不要。」楊書緒越想越煞有其事,「你是不是真的是?是的話也沒關係,我的想法很開通,朋友就是朋友……」
全雅成不去理會楊書緒的喋喋不休,目光固定在剛剛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短髮女子身上。
他見過她。
那個被丟棄在西亞飯店的新娘。
此刻,她已然沒有初見面那天的跋扈,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槁木死灰的神情。
衣着很性感,但是肢體語言卻透着受過嚴重打擊的低沉。
只見她走到吧枱邊,不知道跟那個美少年酒保說了些什麼,酒保一臉無奈,但還是端了一杯琥珀色的酒汁給她。
她一飲而盡,伏在桌子上,十分頹廢。
說不上來什麼原因;全雅成走了過去,在她身邊的高腳椅坐下。
也許是感覺到有人,韓約曦回過頭。
醉眼迷濛中,隱約覺得這個人有點面熟,想了想,好象是上個星期,她在西亞飯店停車場遇到的那個人。
是不是啊?
韓約曦將臉靠近些,看了一下,嗯,就是他,晚上八、九點挽着年輕妹妹出現在飯店停車場的傢伙。
「你怎麼會在這邊?」
看到她不太清醒的神態,他覺得有點好笑,「妳又怎麼會在這邊?」
「心情不好。」她嗯了一聲,「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全雅成不想跟她解釋那外人不會懂的聚餐規則,所以回答她,「我也心情不好。」
「你心情再不好,也不會比我更不好。」
昏黃的燈光下,只見一張小臉透出難以言喻的鬱悶,眼睛有點紅,看起來快哭快哭的。
「妳可以告訴我。」他想起不久前在報紙上看到的句子,「心情不好的時候找人說一說,就會比較好。」
「嗯,我知道啊。」韓約曦的語氣已經有點醉了,「可是你知道了一定會覺得很好笑。」
「那有什麼關係,我們以後又不可能見面。」
韓約曦想了想,好象也對喔。
她的心情其實糟到了極點,但又不願意自己狼狽的模樣全數被人看見,所以很努力的剋制着情緒。
「我啊,原本上星期要結婚的,可是呢,就在婚宴開始前兩小時,那個原本要娶我的烏龜王八蛋突然說他不能娶我了。講完他人就跑,我一個人,穿着新娘禮服,跟所有來觀禮的親朋好友說婚禮取消。」
「他為什麼不娶妳了?」
「婚前恐懼吧。」韓約曦眨了眨已經開始泛紅的眼,「誰知道。」
「妳後來有找他嗎?」
「有啊……朋友問我我都說沒有,其實有,我有找他,想問為什麼,結果啊。」她朝他傾過來……「他居然連夜落跑回美國,我打電話去他美國家裏,他爸媽說,他住在大學同學家,沒回來……」
「妳可以去找他。」
「不行啦。為了結婚,我幾乎把積蓄用完,我還把工作辭掉了……我是很想去美國啊,可是現實生活比較重要嘛,我還要繳房租、水電什麼的……而且我跟你說喔,人家問我,結婚的錢是誰出的,我都說是兩個人平均出,其實啊,幾乎都是我出……你知道嗎,結婚真的很花錢哎……」
也許是因為認為以後不會再見面,韓約曦很放心的嘩啦啦把那些無論如何也無法對身邊的人啟齒的事情全說出來。
這些,是不能讓弟弟跟朋友知道的。
因為他們會擔心,然後會盟笨,說她學不會教訓,說她不懂得為自己打算……
其實她不笨,她只是學不會在感情上精明而已。
她只是……只是不喜歡跟心愛的人用心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