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張鏢師叫道∶「賊瞎子,有你沒我!」縱馬上前,舉刀便往瞎子肩頭砍了下去。那瞎子舉杖一格,張鏢師手中單刀倒翻上來,只震得手臂酸嘛,虎口隱隱生疼。詹鏢師叫道∶「有強人哪,並肩齊上啊。」眾人雖見那瞎子武功高強,但想他終究只是一人,眼睛又瞎了,好漢敵不過多,於是刀槍並舉,七八名鏢師、衛士,將他圍在垓心。那瞎子毫不在意,鐵杖輕揮,東一敲,西一戳,只數合間,已將一名衛士打倒在地。
周威信遠遠瞧著,只見這老瞎子出手沉穩,好整以暇,竟似絲毫沒將眾敵手放在心上,驀地里見他眼皮一翻,一對眸子精光閃爍,竟然不是瞎子,跟着一轉身,抬腿將詹鏢師踢開了個浸斗。周威信大駭,知道這瞎子絕非太岳四俠中的逍遙子可比,卻是當真身負絕藝的高手,想到自己背上的責任,高叫∶「張兄弟,你將這老瞎子拿下了,可別傷他性命。我先行一步,咱們洪同縣見。」心道∶「江湖上有言道∶『路逢險處須當避,不是才子莫吟詩。』」雙腿一挾,縱馬奔向林子。
剛馳進樹林,只見一株大樹後刀光閃爍,他是老江湖了,心下暗暗叫苦∶「原來那瞎子並非獨角大盜,這裏更伏下了幫手。」當下沒命價鞭馬向前急馳,只馳出四五丈,便見一個人影從樹後閃了出來。
周威信見這人手持單刀,神情兇猛,當下更不打話,手一揚,一枝甩手箭脫手飛出,向那人射去,同時縱騎沖前。那人揮刀格開甩手箭,罵道∶「什麽人,亂放暗青子?」另一人跟着趕到,喝道∶「你有暗青子,我便沒有麽?」拉開彈弓,吧吧吧一陣響,八九枚連珠彈打了過來,有兩枚打在馬臀上,那馬吃痛,後腿亂跳,登時將周威信掀下馬來。周威信早已執鞭在手,在地上打個滾,剛躍起身來,吧的一聲,手腕上又中一枚彈丸,鐵鞭拿捏不住,掉在地下。那兩人一左一右,同時搶上,雙刀齊落,架在他頸中,一人問道∶「你是什麽人?」另一人問道∶「干麽亂放暗青子?」先一人又道∶「你瞧見我的孩子沒有?」另一人又問∶「有沒有見一年輕姑娘走過?」先一人又問∶「那年輕姑娘有沒有抱着孩子?」
片刻之間,每個人都問了七八句話,周威信便是有十張嘴,也答不盡這許多話。原來這兩人正是林玉龍和任飛燕夫婦。
林玉龍像妻子喝道∶「你住口,讓我來問他。」任飛燕道∶「干麽要我住口?你閉嘴,我來問。」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吵了起來。周威信被兩柄單刀架在頸中,生怕任誰一個脾氣大了,隨手一按,自己的腦袋和身子不免各走各路,江湖上有言道∶「你去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又想∶「江湖上有言道∶『光棍不吃眼前虧,伸手不打笑臉人。』當下滿臉堆笑,說道∶「兩位不用心急,先放我起來,再慢慢說不遲。」林玉龍喝道∶「干麽要放你?」任飛燕見他右手反轉,牢牢按住背上的包袱,似乎其中藏着十分貴重之物,喝道∶「那是什麽?」
周威信自從在總督大人手中接過這對鴛鴦刀之後,心中片刻也沒有忘記過「鴛鴦刀」三字,只因心無旁鶩,竟在睡夢之中也不住口的叫了出來,這時鋼刀架頸,情勢危急,任飛燕又問得緊迫,實無思索餘地,不自禁衝口而出∶「鴛鴦刀!」
林任兩人一聽,吃了一驚,兩蘋左手齊落,同時往他背上的包袱抓去。周威信一言既出,立時懊悔無已,當下情急拚命,百忙中腦子裏轉過了一個念頭∶「江湖上有言道∶『一夫拚命,萬夫莫當。』何況他們只有兩夫?」顧不得冷森森的利刃架在頸中,向前一撲,待要滾開。但林任夫妻同時運動,猛力一扯,卻將他連人帶包袱提了起來。原來周威信用細鐵鏈將這對寶刀縛在背上,林任兩人雖是一齊使力,還是拉不斷鐵鏈。
三個人纏作一團。周威信回手一拳,砰的一下,打在林玉龍臉上。任飛燕倒轉刀柄,在周威信後頸重重的砸了一下,問道∶「龍哥,你痛不痛?」林玉龍怒道∶「那還用問?自然痛啦。」任飛燕怒道∶「哈,我好心問你,難道問錯了?」兩人一面搶奪包袱,一面又拌起嘴來。」
斗然間草叢中鑽出一人,叫道∶「要不要孩子?」林任二人一抬頭,只見那人正是蕭中慧,雙手高舉著自己的兒子,心中大喜,立即一齊伸手去接。蕭中慧右手遞過孩子,左手短刀嗤的一聲,已割開了周威信背上的包袱,跟着右手一探,從包袱中拔出一把刀來,青光閃耀,寒氣逼人,隨手一揮,果真好寶刀,鐵鏈應刃斷絕。蕭中慧搶過包袱,翻身便上了周威信的坐騎,這幾下手法兔起鶻落,迅捷利落之至。
她一提馬韁,喝道∶「快走!」那知那馬四蘋腳便如牢牢釘在地下,竟然不動。蕭中慧伸足去踢馬腹,驀地里雙足膝彎同時一麻。她暗叫∶「不好!」待要躍下馬背,可那裏還來得及,早已被人點中穴道,身子騎在馬上,卻是一動也不能動了。
只見馬腹下翻出一人,原來便是那老瞎子,也不知他何時已擺脫鏢隊的糾纏,趕來悄悄藏在馬腹之下,他一伸手便奪過蕭中慧手中的那對鴛鴦刀。任飛燕將那孩子往地下一放,拔刀撲上。林玉龍跟着自旁側攻。那瞎子提着出了鞘的長刃鴦刀往上一擋,叮噹兩響,林任夫婦手中雙刀齊斷。兩人呆得一呆,腰間穴道酸麻,已被點中大穴,再也動彈不得了。
周威信勢如瘋虎,喝道∶「賊瞎子,有你沒我!」時起地下鐵鞭,使一招「呼延十八鞭」的「橫掃千軍」,向那瞎子橫砸過來。那瞎子竟不閃避,提起鴛鴦長刀,向前一刺,但說也奇怪,這一刺既非刺向鐵鞭,也不是刺向周威信胸口,確是刺在包袱中的刀鞘之內,跟着連刀帶鞘橫砸而至。他竟將刀鞘當作鐵鞭使,而招數一模一樣,也是「呼延十八鞭」中的「橫掃千軍」,刀鞘在鐵鞭上一格,周威信這一條十六斤重的鐵鞭登時被攔在半空,再也砸不下分毫,是否「鐵鞭鎮八方」,大有商量餘地。一刀一邊略一相持,呼的一聲響,那鐵鞭竟已被那瞎子的內勁震得脫手飛出,這一招「鐵鞭飛八方」使出來,周威信虎口破裂,滿掌是血。那瞎子白眼一翻,冷笑道∶「呼延十八鞭最後一招,你沒學會吧?」
周威信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呼延十八鞭」雖然號稱十八鞭,但傳世的只有十七招,他師父曾道,最後一招叫做「一邊斷十槍」,當年北宋大將呼延贊受敵人圍攻,曾以一根鋼鞭震斷十條長槍,這一路鞭法,不論招數,單憑內力,當世只有他師伯有此神功。周威信從未見過師伯,只知他是清廷侍衛,「大內七大高手」之首,向來深居禁宮,從不出外,因此始終無緣拜見。這時心念一動,顫聲道∶「你你老人家姓卓?」那瞎子道∶「不錯。」周威信驚喜交集,拜伏在地,說道∶「弟子周威信,叩見卓師伯。」
那老瞎子微微一笑,道∶「虧得你知道世上還有個卓天雄。」周威信道∶「師父在日,常稱道師伯的神威。弟子未識師伯,剛才多有冒犯。江湖上有言道∶『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不知師伯幾時從北京出來的?」卓天雄微笑道∶「皇上派我來接你的啊。」周威信又是惶恐,又是喜歡,道∶「若不是師伯伸手相援,這對鴛鴦刀只怕要落入匪徒手中了。」卓天雄道∶「皇上明見萬里,早料到這對刀上京時會出亂子。你一離西安,我便跟在鏢隊後面啦。你晚上睡着時,口中直嚷些什麽啊?」周威信面紅過耳,囁囁著說不出話來,心道∶「師伯一路囁着我們鏢隊,連我夜裏說夢話也給聽去了,我卻絲毫不覺,倘若不是師伯而是想盜寶刀的大盜,我這條小命還在麽?江湖上有言道∶『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
卓天雄道∶「你的夥計們膽子都小著點兒,這會兒也不知躲到了那兒。你去叫叫齊,咱們一塊兒趕路吧。」周威信連聲稱是。卓天雄舉起那對刀來,略一拂拭,只覺一股寒氣,直逼眉目,不禁叫道∶「好刀!」
周威信正要出林,呼聽左邊一人叫道!「喂,姓卓的,乖乖的便解開我穴道,咱們好好來斗一場。」另一女子道∶「你乘人不備,出手點穴,算是那一門子的英雄好漢?」卓天雄轉過頭去,但見林玉龍、任飛燕夫婦各舉半截斷刀,作勢欲砍,苦在全身動彈不得,空自發狠。卓天雄伸指在短刀上一彈,錚的一響,聲若龍吟,悠悠不絕,說道∶「不論你有多少匪徒,來一個,擒一個,來兩個,捉一雙。」轉頭向蕭中慧道∶「小姑娘,你也隨我進京走一遭,去瞧瞧京里的花花世界吧。」
蕭中慧大急,叫道∶「快放了我,你再不放我,要叫你後悔無窮。」卓天雄哈哈大笑,道∶「這麽說,我更加不能放你了,且瞧瞧你怎地使我後悔無窮。」蕭中慧暗運內氣,想沖開腿上被點的穴道,但一股內氣到腰間便自回上,心中越是焦急,越覺全身酸麻,半分力氣也使不出來,一張俏臉脹得通紅,淚水在眼中滾來滾去,便欲奪眶而出。
呼聽得林外一人縱聲長吟∶「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高吟聲中,一人走進林來。蕭中慧一看,正是昨晚在客店中見到的那個少年書生袁冠南,自己這副窘狀又多了一人瞧見,更是難受,心中一急,眼淚便如珍珠斷線般滾了下來。
卓天雄手按鴛鴦雙刀,厲聲道∶「姓袁的,這對刀便在這裏,有本事不妨來拿了去。你裝腔作勢,瞞得了別人,可乘早別在卓天雄眼前現世。」說著雙刀平平一擊,錚的一響,聲振林梢。
袁冠南右手提着一枝毛筆,左手平持一蘋墨盒,說道∶「在下詩興忽來,意欲在樹上題詩一首,閣下大呼小叫,未免掃人清興。」說著東張西望,尋覓題詩之處。卓天雄早瞧出他身有武功,見他如此好整以暇,倒也不敢輕敵,當下將雙刀還入刀鞘,交給周威信,鐵棒一頓,喝道∶「你要題詩,便題在我瞎子的長衫上吧!」說著揮動鐵棒,往袁冠南腦後擊去。
蕭中慧情不自禁,脫口而出的叫道∶「別打!」她見袁冠南文謅謅的手無縛雞之力,這一棒打上去,還不將他砸得腦漿迸裂?那知袁冠南頭一低,叫聲∶「啊喲!」從鐵棒下鑽了過去,說道∶「姑娘叫你別打,你怎地不聽話?」
卓天雄回過鐵棒,平腰橫掃。袁冠南撲地向前一跌,鐵棒剛好從頭頂掠過。卓天雄喝道∶「這一下不錯!」左手成掌劈出。袁冠南含胸沉肩,毛筆在墨盒中一醮,往他手腕上點去。兩人數招一過,蕭中慧暗暗驚異∶「這書生原來有一身武功,這一次我可走了眼啦。」但見他身形飄動,東閃西避,卓天雄的鐵棒始終打不到他身上。蕭中慧暗自禱祝∶「老天爺生眼睛,保佑這書生得勝,讓他助我脫困。」
林玉龍喝采道∶「秀才相公,瞧不出你武功還這樣強,快殺了這瞎子,解開我們的穴道。」任飛燕道∶「你這不是一廂情願麽?我瞧這小秀才未必便是老瞎子的對手。」林玉龍喝道∶「臭婆娘,盡說不吉利的話,你懂得什麽?」任飛燕道∶「嘿,我瞧得見他們動手,你瞧見麽?」原來她面對卓袁二人,林玉龍卻是背向。林玉龍道∶「瞧得見便又怎地?我聽那瞎子的鐵棒亂飛,一味呼呼風響,全不管事。」任飛燕啐了一口,道∶「不管事,不管事!哼,他可點得你動彈不得。」林玉龍道∶「那你呢?你倒動給我瞧瞧!」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越吵越凶,苦於身子轉動不得,否則早又拳腳交加起來。任飛燕氣忿不過,一口唾沫向丈夫吐了過去。夫妻倆你一口,我一口,相互吐得滿頭滿臉都是唾沫。
蕭中慧見他夫妻身在危難之中,兀自不停吵鬧,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斜目在瞧袁卓二人時,不由得芳心暗驚,但見袁冠南不住倒退,似乎已非卓天雄的敵手,心道∶「但願他這是裝腔作勢,故意戲弄那老瞎子,其實並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