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是要去婚禮嗎？」

「是啊！」

「那我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

「因為我突然想到有事情還沒做。」展易看着雅淳明顯有什麼不滿的臉，笑說：「不然我幫妳叫出租車？」

大眼睛瞪了他一眼，「不用。」

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十年經驗的媒體人，有事就有事、沒事就沒事，什麼叫做「突然想到有事」。

哪那麼突然，看車子快到羅斯福路時，沒預警的來了個霹靂大轉彎就知道有問題，果不其然，車子是越開越接近電視台。

展易將車子駛入停車場，然後從後座拉出一件迷彩薄外套給她。

「幹麼？」

「給妳穿。」

「我才不要穿你的衣服。」

「妳這身名牌太搶眼，我怕妳惹人注意。」

「我又不是偷偷進來的，若有人注意又怎麼樣？」雅淳不服氣的說，「何況我將來要在這裏工作，出現在裏面有什麼好奇怪。」

說完，正當雅淳覺得自己已經以理取勝的時候，展易居然不由分說拉過她，三兩下就替她把薄外套穿上，並迅速扣上繁複的扣子。

「喂－－」雅淳伸手就要去脫。「我不要穿啦！」

「不穿就送妳回去。」

這傢伙－－

他是看穿了她很想再來電視台一次的心思嗎？居然以這點來威脅她穿這件丑外套？可惡！

輕嚀一聲，「穿就穿。」

「好乖。」

「不要亂摸我的頭髮啦！」

「這是獎勵的意思。」

「我才不需要你的獎勵，哎，不要摸我的頭髮。」

兩人就這樣，一路重複着差不多的言語，進電梯、出電梯、經過有落地玻璃窗的明亮走廊，中間也遇到了幾個人……

雅淳意外的發現，他們遇到的人不管男生女生對展易都頗為尊敬，他們叫他「展哥」。

雅淳知道通常只有兩種人可以得到敬稱：

一、年紀大，資格超過二十年。

二、有過卓越貢獻，例如美伊戰爭時期帶着攝影機與計算機進入戰區的人，無論年紀大小，都會被認同那樣的勇氣。

但，展易耶－－

生活組記者。

並不是她看不起生活組，但那真的跟冒險犯難，機動實時性有着一段差異啊！怎麼想都很詭異……

「在想什麼？」

「沒事。」反射性的答案。

她才不要問他，讓他有機會炫耀－－對於一個忙碌習慣，此刻閑到發慌的人來說，最不需要的就是聽別人說他的豐功偉業。

轉過頭，迎上他一臉似笑非笑，「沒事的話還不進去？」

雅淳這才發現，原來就在胡思亂想中，他們已經到了剪片室，展易開了門，正等着她走進去。

「我在等你開燈。」

「哦－－」

他一笑，順手按了旁邊的開關，密閉空間一下亮了起來，上千支帶子按照編碼分類歸好，數不盡的架子上，寫了新聞人慣用的簡稱，對外人來說，那也許只是無意義的組合，但雅淳一看就知道，這個房間主要的編輯功能在哪。

自然景色。

新聞結束的時候，帶大家看看的荷蘭鬱金香、日本櫻花，或者帕勞的深海景色，最多三十秒，通常只會出現十五秒。

展易在椅子上坐下，順手替她拉了另一張空椅。

雅淳以為他要去後面挑帶子看畫面，沒想到他只是轉過身，從電視邊的防潮櫃中拿了一支帶子放進機器，開始讀取。

不一會，畫面出來了。

高山、白雪、蒼茫大地。

裸露的岩石是鐵灰色的，放眼望去，只有白雪與藍天，連綿的山峰起伏，小小的屏幕上，完全看不到山群的界限。

沒有人說話，背景是風嘯聲。

雅淳看着看着，覺得有點眼熟，又想了一下，正想開口問，展易卻突然站了起來，「要不要喝點什麼。」

「綠茶。」

「等我一下。」

說完，他從小抽屜拿出零錢，一下走了出去。

屏幕上的畫面還在繼續轉動，看得出來，負責拍攝的人站上了更高的地方，因為那連峰尖山已漸漸被壓到下面，整個視野顯得更加開闊，天邊在無盡的遠處，白雪在陽光之中熠熠生光。

「怎麼樣，真的不錯吧！」一個陌生的聲音說著，「這畫面不好拍，前後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才換來這幾卷帶子。」

雅淳轉過頭，這才發現自己看得入神，連有人進來都不曉得。

大鬍子對她咧嘴一笑，「叫我小許。」

另外一個戴眼鏡的說他叫小陶。

人家都自我介紹了，她當然不能什麼都不講，只不過一個小許、一個小陶，難道她要入境隨俗改叫小辜？

小辜……很合群的自介，但真的很難聽。

「辜雅淳，叫我雅淳就可以了。」

「雅淳。」小陶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妳是展哥的女朋友嗎？」

「不是。」否認完，想想不妥，又補上一句，「朋友的朋友。」今天才第五次見面。

「朋友的朋友？」小陶顯然不太明白。「什麼意思？」

「我是林澄薇的同學，我們念同一所大學。」

果然，兩人被她一引導，很自然的哦了一聲，齊齊說：「小薇的大學同學啊。」

雅淳沒承認也沒否認，就是一笑帶過－－生活教戰守則，不需要交代的東西就不用交代，不需要解釋的東西就不用解釋，誤解答案是別人的問題，跟自己一點關係都沒有。

「妳在看什麼？」小陶問。

雅淳側了側身子，讓他能看到屏幕。

只見小陶哦了一聲，「這展哥也真是的，要用了才來剪，難怪周芷安每次都要跑過來看。」

「也不能這麼講，自己的東西給別人剪，當然不放心。」

「不知道我什麼時候也可以去拍這種帶子。」小陶語氣充滿羨慕。「花公司的錢游遍五湖四海，人生一大樂事。」

「你想？」

「我想！」

小許從鼻孔發出一聲冷笑，「慢慢想吧！」

「展哥也是我這個年紀開始跑外面的啊！」

「他第一次公費到國外是跑愛滋村，第二次是內亂戰爭國家，在愛滋村待了一個星期，在戰亂國待了一個月，等你有那個本事，再來談遊山玩水吧！不過你要有心理準備，那比當兵痛苦十倍。」

私人俱樂部中，展易與歐瑀勁各自叫了酒，這裏來往的客人幾乎皆是政商名流，因此不太會注意其它人在做什麼，至於酒保早已見怪不怪，見他們一次點了八杯酒，只是點點頭，很快在酒吧后操作起來。

喝完第一杯后，歐瑀勁忍不住先開口，「小陶說你帶了個小美人進你的寶貝剪接室？」

展易看着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八卦？」

「我一向這麼八卦。」歐瑀勁咧嘴一笑。「不要扯開話題。」

「是。」

「你女人？」

「不是。」

「還沒上？」

「講話不要那麼難聽。」展易拿起酒杯，「而且也不是每個人都跟你一樣，只用下半身思考。」

「只用下半身思考有什麼不好？」

歐瑀勁替自己辯解。「腰部以上因為工作要當王子，腰部以下就讓我自由的當個浪子吧！」

展易搖搖頭，笑。「那些歐巴桑聽你這麼說一定會心碎。」

「她們不會心碎，她們會以為我中邪。」

展易一想，也是。

絕對沒有人相信笑起來溫和有禮，聲音低沉好聽的當家男主播的真面目是採花大盜，與他「交情甚好」的明星、名媛達到二位數，最神奇的是他每個都安撫得很好，從來沒有人出來哭訴歐瑀勁始亂終棄。

「好了好了，今天的重點不是我，是你，快點告訴我那個小美人的來歷，有照片順便給我看，免得誤采。」

「就是朋友而已。」

「朋友啊－－」歐瑀勁故意將尾音拖長。「你怎麼會去認識到小薇的朋友？快說！」

「四海之內皆朋友嘛！」

「屁！」

「看看你，一臉猙獰。」展易愜意的看着好友因得不到答案而有點扭曲的臉。「新聞除了快速，也需要耐心。」

「我會被你跟林澄薇搞死。」

「我們可什麼都沒做。」

「但你們也什麼都不講。」歐瑀勁將杯中液體一飲而盡。「奇怪，那女人有這麼不能講嗎，我問小薇，她先是支支吾吾，後來居然跑給我追，然後你又跟我打太極、繞圈圈？」

當然要打太極，繞圈圈，因為是「商業機密」啊。

現在幾乎所有的平面與電子媒體都報導了周芷安要離職的消息，而接下時段的人又遲遲沒出現，惹得大家十分好奇。

徐崇聖打算一路保密，藉以提高觀眾的期待度，預估雅淳第一天坐上主播台應該可以因為新鮮感將收視往上拉，只要她拿出水準，自然可以穩住觀眾，接下來只要分析收視群，調整方向就好了。

前提是，雅淳不被曝光，不然計劃就得重新推演。

展易知道歐瑀勁有一、兩位在報社上班的紅粉知己，那傢伙為了博女人一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因此早下定決心，不管他怎麼問、怎麼激，絕對不能講。

「不過就是個人，有什麼好問的。」

「問題在於那是你帶進去剪片室的人啊。」

「那也沒什麼。」

「誰說沒什麼？」歐瑀勁很快接口。「展老大的剪片室閑人勿入，連我都知道，你以為小陶為什麼會到處說，因為他傷心，原來他心中的展大哥不是神，是一個也會喜歡女人的普通人。」

「我不是Gay，當然愛女人。」

「可小陶覺得你是神，然後覺得你欺騙了他的感情……等等，差點上你的當，別想把話題扯開，今天沒得到滿意的答案我絕不放你回去。」

答案就是－－他喜歡她，想約她，但出發前卻意外知道她的好友與她的前男友即將結婚，他不忍心把她帶到禮堂，所以只好說有工作。

那影片是他打算競賽用的，原本沒打算那麼早動工，但在手邊沒其它象樣帶子的情況下，只好頂着先，假裝是必要的工作，避免穿幫。

應該是神不知鬼不覺，沒想到小陶跟小許會去調資料。

當他進去看到他們一左一右的坐在雅淳身旁就覺得不妙。

果不其然，很簡單的事情被小陶渲染得非常曖昧，第一天，眾人皆知，第二天，加上桃色氣息，第三天，每個人看到他都一臉怪笑，然後，他就被向來對他人八卦不太感興趣的歐瑀勁抓出來了。

放下杯子，展易問：「是不是一定要知道。」

「沒錯。」

「保密？」

「保密。」

「小薇請我陪她參加小學同學會，我對那女生一見鍾情，不過她家世太好，我約不出來，只好請小薇代約，約在電視台樓下的咖啡店，然後應該就不難想了吧，不小心碰見，小薇臨時被Call上去，我坐下來跟她聊天，剛好她對新聞的作業流程感興趣，就帶她上來啦！」

展易一口氣說完－－他是說得很順，但不知道能不能讓歐瑀勁相信就是了。

只見歐瑀勁皺了一下眉，又挑了一下眉。

臉色……很古怪。

不太妙。

展易迅速動腦筋，思索下一個備案。

「你說小薇請你陪她去同學會？」

「對。」

歐瑀勁點點頭，表情十分懷疑，「真的嗎？」

果然－－那聽起來就很像編出來的故事，展易頭大的想，早知道，他那天應該把車子開到陽明山，那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小薇請你陪她……為什麼不是我？」

咦？

「你不覺得沒道理嗎？本王子又高又帥又有名，找我陪應該比較有面子吧！為什麼會是你啊？」

展易恍然大悟，原來歐瑀勁不是懷疑他的理由，而是奇怪小薇央求的居然是自己而不是他。

喝了一口酒。「我怎麼知道。」

「明天見到我再問她。」

「啊，我知道了！」展易一臉笑。「想不想聽？」

歐瑀勁轉過頭，一臉等待回答的樣子。

「因為你老是問東問西，問不要緊，但女生是有很多秘密的，你又不懂什麼時候該打住，所以人家當然會避着點啊。」

「就這樣？」不太相信的語氣。

展易一笑，沒再回答。

伸手進口袋，不期然的卻摸到一個軟軟又發出聲音的東西，拿出來一看，竟然是一顆黃色的糖果。

透明玻璃紙內包裹着圓圓的甜味。

她什麼時候放進來的？

展易把玩着那顆糖果，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深－－他還是不懂她。但沒關係，他懂自己要什麼就好。

「我看到了。」

「看到什麼？」

「那顆糖果，妳什麼時候放進來的？我怎麼都不知道？」

雅淳心想，一般人都會發現吧，不過那時候他不知道在想什麼，一副出神出神的樣子，所以才會沒感覺。

正想回復訊息，電話卻早一步響起。

來電顯示是徐崇聖。

雅淳按下通話鍵。「怎麼這麼晚了才找我？」

「我忙啊！」

「我可是犧牲了看電影的機會耶，早知道你十二點打來，我就去約會了，看完再回家也還來得及。」

「學妹，妳饒了我吧！我被周芷安疲勞轟炸了一整晚，現在累得要命。」徐崇聖的聲音十足討饒的語氣。

雅淳一笑。「好像我在欺負你一樣。」

徐崇聖連唉數聲，十足痛苦的聲音。

「你說有重要事是什麼事？」

「我有事情要問妳。」他頓了頓。「周芷安有固定的服裝提供，那些都是跟她私交很好的品牌代理，因為這樣，妳要另外找服裝贊助，妳懂嗎？」

憑多年經驗，雅淳知道事情絕對沒有這麼簡單，於是「嗯」了一聲，表示有聽到，就沒再講話。

果然，一陣沉默之後，徐崇聖又說：「她跟一些廣告商也不錯……」

「她想抽走固定廣告？」

「聽說，前面那台調整了時段，請她過去，所有客觀條件都跟這邊一樣，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我第一天上台，最大的敵人是慣性收視群？」雅淳問。

而慣性收視群會跟着主播跑。

若周芷安不在，觀眾沒得選，通常會定頻，看新主播，但現在周芷安換了頻道，觀眾可能會流失。

原本的如意算盤已然不管用，所有的事情都要重新推演。

掛了電話，雅淳覺得頭疼非常。

那周芷安是怎樣？

當初自己說要走的，沒人留之後又來這招，不是說為了陪兒子嗎？兒子不會短短一個月不到就長大了吧！

可惡。

雅淳踢了抱枕幾腳，但心中還是火大－－媽的，想讓她難看？門都沒有，既然她這麼低級，自己也不用太善良，一起惡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