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父親比預期的還要早離開霧莊,水仙的心中實在充滿了矛盾之情,她一邊鬆了口氣,一邊卻嗒然若失。
嗒然若失的原因又一分為二──一來,她認為自己又誑騙了父親一次,雖是善意的欺騙,但誤導父親的想法,讓他以為莊頤和她正沉醉愛河且有心白頭到老,實到有失為人子女的厚道。另外,她嗒然若失於即將和莊頤再次分房而居。
這份嗒然若失的感覺,突兀到令她自己相當錯愕,她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在和莊頤同房數天之後,迷上了和莊頤同房的感覺!而也許,更老實一點的說法──是她根本早就為莊頤所吸引,並「深愛」上他了!
深愛!確實是突兀且教人茫然失措的字眼。
但誰能否認莊頤在父親黎昆光臨霧莊的這幾天,所表現的言行舉止是那般的無懈可擊──他精確的演出「完美女婿」和「標準丈夫」的兩種典範;對自己的岳丈,他謙沖有禮、敬重有加;對自己的妻子,他情深意重、情柔似水。
當然莊頤的表現完全的迎合了父親黎昆的胃口,可是他們私底下的閏房相處,卻充滿了如箭在弦的緊繃感。
因為淑姨的訪友行程以及父親的到訪霧莊所致,他們不止同房同床,水仙甚至接管了原先淑姨必須幫忙莊頤的一些例行工作,例如協助他入浴,幫他收洗衣物,整理寢具,上床時助他一臂之力等等..….
這種時候,他的表情絕大部分是冷淡與疏離的,但她已能了悟他的冷硬疏遠旨在穩固他無助的自尊。而面對一個習慣以剛強來對抗世界的男人的無助時,水仙沒有憐憫或嘲笑,她只感覺到被渴望、被需要的意義是如此之大。
然而從另一方面來說,水仙卻完全感覺不到被渴望、被需要。同房數天,他比君子更勝君子,面對她時,神情比她認識他之後的任何時刻都坐懷不亂、都客套。他一直是循規蹈矩且不踰越的,完全缺乏他們訂定和平計畫時的侵略性。
當兩人往床上一躺,背背相向時,他們幾乎像可以永不回頭、永不交集的日與夜,一覺到天明。
水仙一直是有所假裝的,她不敢輾轉反側,但她總是必須瞪着那盞昏暗的夜燈良久,直到眼皮發出酸澀的抗議才能昏然入睡。而莊頤的床鋪也確實寬大到足以確保她的貞潔,可是奇異的是──她卻一天比一天更渴望由他來驗證她的貞潔。
這樣的渴望,讓水仙已有兩夜無法安睡,她一再的回想自己來到霧莊的前因後果,他惡意的毀謗與蓄意的拆散,而愧疚驅使着她同意他這架構不良的婚姻交易。從此以後,兩人宛如跳舞般的繞着彼此打轉、前進、分開、忽遠忽近。可是最諷刺的是──莊頤不能跳舞,可能永遠不能!
莊頤和她婚姻的終點會是什麼?是毀滅?抑或是救贖?這是水仙一直在摸索的問題。
她曾希望自己能在這場婚姻中做到不哭泣、不被驚嚇、不涉入感情,但這三者她卻全經驗了!她也是花了一整晚的時間才想明白,原來在她內心的最深處,她其實是想向莊頤降服的。她想要他們的婚姻成真,而不只是玩兩個人被一張紙困住的遊戲。
有一度,她幾乎要嘲弄起自己的故作純情,水仙真是不懂自己怎會對一個連洗澡、睡覺都要旁人協助的殘廢男人動心?但事實就是事實,儘管莊頤的剛愎有時令她反感,儘管沒有人認為他適合她,可是她再不能否認,她愛他,並渴望成為他真正的妻。
他的想法會和她一樣嗎?他也渴望他們之間的親密關係嗎?而一旦有了親密關係,孩子便是不可避免的問題,可是當他面對四鄰的孩子時,他的樣子似乎是不怎麼喜歡孩子的。
但她真的喜歡也渴望擁有自己的孩子啊!尤其當她擁抱着玫瑰的小女兒琤琤那圓滾柔軟的身子,或者看見霧莊周沿的孩子們逐着風箏奔跑的可愛身影時,她的母性就不知不覺的蔓延外溢。
有可能莊頤根本不喜歡孩子!這想法像一盆冷水,潑得她心頭一沉,更迫使她緩緩收拾起自已的夢想──愛與孩子。
當夜幕籠罩霧莊時,她更開始在莊頤的房間裏收拾着屬於她的東西,準備不戰而退的退回她原本的房間。
這時,她知道莊頤正在房裏那個特別附設,符合一個肢障者需要的盥洗室里淋浴,水打在防水帘子的聲響引起了她的注意,也誘引出她某種神秘的、深沉的幻想。
她不自覺的止住忙於收拾物件的手,回味着莊頤把唇放在她唇上,把手放在她身上的感覺,還有醫院中洪醫師說過的那些關於「性生活」的事,那令她的心因一陣奇異的興奮而加速跳動。
為了這幾乎有形的曖昧聯想,她跌坐床沿微閤上眼,顫抖擁抱自己,並感受自已近乎無聲的呻吟。
當她睜開眼睛時,也是她聽見輪椅驅動的聲響時。她的眼又一次無心的撞上莊頤的眼,然後看見他整個身影。
他真的非常非常英俊。這是第一個躍入她視界與心口的想法。他身上依舊套着那件她所熟悉的暗色晨褸,剛沐浴完,他的頭髮與周身像氤氳着一股暖暖的溼氣,而那股溼氣正和着皂香向她漫溯而來,那令她的興奮更加敏銳急遽。
水仙一直以為他淋浴之後會要求她的協助,而那可能是她在這房間裏為他所做的最後一次服務,因為淑姨稍早曾經打電話回來說,她明天一早抵達霧莊。
時間與事情的發展總是配合的這麼天衣無縫,父親剛走,淑姨馬上就回來。
莊頤和她能真正獨處的時間,似乎只有這個夜晚了。可是,在她已真實的找到面對他的機會時,她又感受到自己心情的畏縮!
她不夠勇敢,也沒有預知他思想的能力。她還是無法開口,無法問他究竟想不想要她成為他真正的妻子?想不想要他們共同的孩子?
說來好笑,水仙無法勇敢的原因,是她才突然察覺她把心失落在莊頤身上,她可不要在傾刻間又把自尊掉在莊頤腳下(或者說輪椅下)任他踐踏。
想來也可悲,愛情對任何人而言都是滿難的──愛上是一回事,坦白又是一回事,愛一個人容易,但向對方表白情感可不容易,那需要許多勇氣與評估,而一旦對方的答案是否定,那麼愛上別人的人失去的不止是愛情,還有自尊。
水仙不認為自己擔負得了這麼大的風險,因為自尊將是莊頤和她取消他們的婚姻之後,唯一能保住她尊嚴的工具,為了保護自己的尊嚴,水仙寧願沉默自己的愛。
也因此,這個夜的最初,時間就像靜止了般的懸宕在他們彼此的凝視中。
後來率先打破岑寂的是水仙,她像突然被一波靦腆席捲的拉離眼光,囁嚅的說:「謝謝你,幫找解決了父親的問題。」
「你的用詞不當,應該謝謝我幫你解決了『你』的問題!」莊頤的回答半帶揶揄。
「是的,無論如何要謝謝你十分逼真的演技!」水仙多此一舉的補充。
他面對她,雙眸中瞬間失了幽默。「假使我說,那不是演戲呢?」
「那麼那是什麼?」水仙顯得困惑,又有些緊張,她完全不明白他這樣子說話的含意。
莊頤並沒有對她解讀自己的語意。水仙有她潛在的恐懼,莊頤也有他原始的疑慮,他注意到攤開在他床沿的那口皮箱,而她正在打包屬於她的東西,這個訊息令他漆黑閃亮的瞳孔瞬間變得暗沉,他把輪椅更挪向她。「你究竟以為你在幹什麼?」
「打包行李!」她淡淡的答,但不敢正視他的眼眸中,隱藏着一抹矜持的痛苦。「我將離開,反正我爸想看的戲已經演完了!」
「又是演戲!」莊頤嫌惡的挑了挑眉,像頗不滿她遣詞用字的強調:「戲是演完了,但還沒散場,不是嗎?」他把輪椅推向她身側,困難卻拒絕接受她扶助的坐上床沿,然後緊緊鎖住她的眼睛,說道:「老實告訴我,你是想離開霧莊?離開我的房間?或者──只是想離開我?」
三選一的問答題!水仙邊感受他就坐在她身側的壓迫感,邊思索着他為什麼會問這種問題。難道他想由答案中獲得什麼訊息?而當他獲得他想要的訊息之後,他會不會又把它轉化成一種習慣性的諷刺?
基於這點猜疑,水仙的回答十分低調。「不論答案如何,最終結果我還是得離開,不是嗎?」她微偏過頭黯然的微笑。
莊頤審視她,突然抓到她表情中的一抹眷戀,但──那是眷戀嗎?「你真的期望離開?」他筆直的問。
又是同樣的問題!水仙苦笑。可是她也聽分明他語氣之中的希冀了。會不會──這是他們兩人之間的轉捩點?
是嗎?是嗎?
水仙迷惑的把眼睛再次掉回和他互鎖。眼睛最不會欺騙人,她幾乎要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她似乎看見他深邃眼中的感情光芒在激增,而那也激增了她的心跳和勇氣。
愛,原本就是一種冒險。她默默的告訴自己,並在深吸了一口氣且倒數三秒之後反問:「你......不希望我離開嗎?」
這種問題對莊頤這種深思熟慮的男人而言也應該是要謹慎的,但他卻不假思索的搖頭並突兀的朝她俯過頭,唇帖上她的唇。
愛苗似乎就是這麼被滋長了,一切言語已成多餘!
隨着親吻襲來的是松與檀的醉人皂香,令水仙感官暈眩。莊頤的雙唇以較諸以往他兩親吻更親密的方式佔據着她的雙唇,他的舌頭一次又一次探入她的嘴,以類似佔有的節奏想自她身體融化出液體的熱力。
莊頤對她有過的所有感覺幾乎都包含在這一吻當中,每一次舌頭輕彈,每一次吸吮,都好像要竊取她的靈魂。
美麗的哆嗦和嘆息幾乎扯裂她的全身,這時她才發現她和莊頤一同傾倒在床上。他的嘴以令人無法忍受的甜美熱力一路下去,滑過臉頰、喉嚨曲線、鎖骨下凹處,最後盛放在她裹着端裝洋裝的胸口花蕾上,他以舌頭輕拂引她呻吟,繼而以狂暴的飢渴吸吮,導引着原始的縷縷快感奔流過她的子宮。
她的手指纏住他粗粗的髮絲,感覺自己的情緒被一股無法得到滿足的燃燒慾望捉弄得很痛苦,她這一時刻的靈魂、身軀都圍繞在她身側這個她稱之為「丈夫」的男人身上,而在她最深刻的私人煉獄里,她實在是無知她該以何種方式宣洩?
但他是懂的!莊頤因快感的眩惑而仰頭看她,視線停留在她臉上,她半長不短垂懸在耳際的髮絲,乃至被他唇所眷顧濡溼的胸前蓓蕾。他的注視神祕而闇黝,彷彿專註到她的內心深處,並允諾給予她一切。
當他拉扯她的衣服,她沒有抗拒!未着寸縷時,她的肌膚興奮,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自覺──她從未察覺自己如此的無助和恐懼。
這男人可以對她做任何事,他是她的丈夫。她不顧一切的提醒自己,卻抖落不掉疑懼「放縱」之後可能需要承接的後果。
但她並沒有太多時間去回想或悔恨,他又開始親吻她了,舌頭每一次溫暖甜蜜的撫弄都加深佔有的角度,直到她在他的節奏中迷失,拱起她赤裸的胴體帖上他仍着暗色晨褸的身體,乞求更多她所無知的。
「請你!」她低語。
水仙不肯看他的眼睛,但她緊攀着他的雙手及急促的呼吸,已足以告訴莊頤她要求的是什麼!
脫下晨褸后,他靜坐在床沿並把她拉到他身上。他的嘴唇再次甜美、溫暖又慷慨的對她施以潤澤。他的手則移向她的臀揉掐撫弄,然後他將她擁得更近,托住她的膝蓋讓她坐在他腿上,並給予她更多的入侵,讓她感覺他的亢奮。
他以雙手絞纏着她的發,強迫她與他一向深邃、此刻卻迷濛的眼神相遇,他低語:「你準備好了,我也是,但我不知道我們該不該聽從洪醫師的建議!」
她着火的神智讓她最初聽不懂他想表達些什麼?但當他輕輕一壓,準確無誤的進入穿透她時,她瞬間明白他的話語旨在轉移她的注意力。
痛楚來了,又過了,沒有任何感覺能超越這一刻,他一舉威嚴的破開了她的身和心。而當她不計代價的將自己交予他時,她也無意間注意到了──他曾經無力的雙腿正抵着地板規律的運動,像正迎向無限光榮的生機。
啊!這個男人會再走路的!
她在迎上他最後一個有力的衝刺時狂野的想。
※※※
「性」改善了他們彼此緊繃的關係!
這是莊頤和水仙無法否認的事實!
他們發生關係的那晚,莊頤終於承認了一件他一直不願承認的事,水仙是貞潔的。雖然她的臀上確實有那麼個傳聞中的暗紅色胎記,但她無瑕得猶如初生嬰兒。
情慾的風暴過後,她沒有哭泣,也沒有撻伐或譏誚他對她貞潔的曾經猜疑,只是冷冷靜靜的退出他的擁抱,梳洗一翻后安靜的問:「你仍願意讓我分享你的床鋪嗎?」
求之不得!他差點說。但他只是點頭,沒有絲毫熱情的看着她深深踡入他的床里。
他應該說些什麼的,但和她做愛之後的某種着迷耽溺的感覺,令他震驚,也難以承受。莊頤不認為這是自己十年來未近女色的後果,而是她實在非常非常誘人。凌亂的頭髮像是黑絲波浪般散在臉孔四周,細膩的肌膚在臥室的微光與激情的作用下,像雪花石膏般泛着粉紅的光輝,是男人夢想用雙手去珍愛的那種..….是一朵幽芬清新的水仙。
後來他們沉默的一同躺在床上,她緊靠着床沿背向他,她的身影看來十分壓抑,像是壓抑着哭泣或某種情緒爆發的背影,他愈覺他不該什麼都沒說,例如一些安慰之詞,他終於說了:「在想什麼?」下一秒,他發覺自己用的是問句且是一句沒有安慰成份的問句,他僵硬的又說:「很抱歉,我傷了你,害你承受痛楚,如果你想哭,可以放聲哭!」
鼓勵她哭也算安慰的一種嗎?莊頤覺得自己像白痴,不過至少他道歉了,至於這段抱歉的話有沒有追溯到以往的傷害,或者只是指目前,莊頤也無法為自己釐清,但他認為兩者都有。
話是奏效了,她回頭,用她明亮的美眸凝視他,那眼神,是足以融化冰山的眼神。「痛楚和傷,有時是人們在追尋歡樂時必須付出的代價,我不想因此而哭泣。」她伸手,令他意外大膽的撫摩他的臉頰,卻輕柔而憂傷的說:「剛剛我在想:愛人、被愛與做愛是截然不同的三件事,但那已足夠拿來做衡量,之前我頓悟了前者,剛剛我經歷了後者,而我懷疑中間那者會不會和我緣慳一生?」
莊頤不會聽不懂她話,她正以她的方式在說明愛與被愛對她的重要性,以及她「愛上」了他的這個事實,他唯一不懂的是她怎會愛上他──一個雙腿殘廢又強迫她走入非她情之所願婚姻的男人?她怎能?
「為什麼──你會認為你的愛正掉落我身上?如果我沒記錯,一個多月前你才和我的弟弟論及婚嫁。」他抓住並固定她在他頰上游移的手,剋制親吻她手指的衝動,他以冷淡不經心裝飾他的臉龐。
而她答:「愛只是一種感覺,只是為愛而愛,沒有為什麼。而如你對我的愛所抱持的懷疑,一個多月前,我也沒想過你會是我如今的枕邊人。」
「會不會,你對我的愛只是激情沖昏頭?」他的唇上再次不自覺的浮現許久未曾浮現的譏誚,因為他知道女人除非遭強暴,否則她們大多會對她們的第一個男人產生奇特的情愫。
她的身軀曾因他如此的解讀而僵硬了一下,但她沒有憤怒的樣子。「我只是想相信我們能丟開過去的偏執,並給予我們建立在盲目怨憎的未來一些信心和守護,而愛,是我們之間唯一的救贖!」她解釋她的觀點,沉吟數秒,她又輕問:「你呢?是否願意也能對我們的未來抱持着與我同等的心情?」
那一刻,莊頤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了?
她對他所抱持的溫柔與慈悲,在那時深深的震撼也感動了他,但唐突之間,他根本不解該如何回應她的愛?畢竟他已很久沒有愛人和被愛的經驗,而被愛情遺棄太久的後果,已足以令他對愛人與被愛產生一定程度的恐懼與排斥。
他從沒想過要求她的愛!這是第一個竄入他腦海的抗拒念頭,但真的沒有嗎?他馬上修正反省。
不過無論有或沒有,也無論水仙所謂的「愛」是真是假,他都覺得他該理智的給予她一些可能產生後悔的機會與時間。他不認為現在的自己值得她如此的「厚愛」,也感覺以他們現在這種不礁定的關係,隨意許諾並非明智之舉。
未來,是由太多因素累積,而目前他對他的未來仍沒有太多的把握(把握全操控在他腿部的復健成果),於是他選擇逃避她的問題,於是他又一次以溫柔霸道夾雜的方式,把她納入懷抱,用避重就輕的方式在她耳畔低語:「先別管我的心情,只要再給我一次愛的感覺。」
他回答的方式令她完全沉默了,由她寂寥的眼神,莊頤知道她已經聰慧的看穿了眼前他對愛情抱持的規避態度,但她沒有拒絕他那次的做愛與之後許多次的求歡,而且,她都是以極安靜一沒有再強調愛人與被愛一但絕對熱情的姿態回應他。
隨着時日的消逝,他們的夫妻關係也持平的在進行着。莊頤愈來愈覺要自己不去回應她的愛似乎相當困難,他漸漸無法漠視她為經營他們的愛情所做的一切努力,那包括協助他復健,讓他生活的較諸以往舒適愜意,並對生活恢複信心等等..….
愈與她相處,他也愈不能對自己否認,他這輩子從不曾想要任何東西如想要她的一般強烈,那份無時無刻存在的渴望,就像能遏止他的呼吸,撕扯他的心,也能改變他身體的基本節奏,可怕到他每次一見到她,規範自己的意志力就近乎殘破。
由此可見,黎水仙對他的意義,已像靜靜氤氳籠罩着霧莊的霧氣,那般的非凡與不可或缺了。
淑姨是眼證着他們夫妻關係改善的第一人,也是最感欣慰的人,她和莊頤、水仙,似乎都欣喜於看見日子正走向美好和諧的轉機中,但好景不常,一陣陰霾早已在美妙和諧的外圍形成,並很快的把風暴席捲入霧莊,以及他們每個人漸有起色的心裏。
那是在水仙的父親黎昆離開霧莊約莫一個禮拜之後的清晨,水仙由莊頤的懷抱中被突兀的驚起。
是一個很輕微但仍發出聲響的開關門聲驚動了她,而她雖睡意迷濛,卻感覺有人正窺視着她和莊頤的睡態。她由莊頤的臂彎緩緩抬頭,看到了她──一個臉孔和身材都完美如波提且利筆下美神維納斯的女人。(註:珊得羅.波提且利為文藝復興前期的藝術家,因他的畫,有人誇贊他是美神維納斯誕生的證人。)
那女人的五官細緻得猶如精心雕鑿的藝術品:身材姣好曼妙得連女人看了都會目不轉睛,她的頭髮編結得像頂皇冠繞在頭上,而她盯着她和莊頤看的樣子,根本不似水仙所想的窺視,而是光明正大,毫無避諱。
水仙直覺的拉高她和莊頤身上的床單,他兩前一夜的歡愛是以倦極收場,所以這刻相擁的他們,猶如初生嬰兒般的原始自然。被單拉高到頸際之後,水仙猶怕吵醒莊頤的壓低聲音問:「你是誰?」
「我是誰?我正想問你同一個問題,你該不會是莊頤由外面打進來的野食吧?」那個「她」同樣壓低聲音,但跋扈的語氣中有相當明顯的不屑。
水仙愣了愣,被說成「野食」,這輩子還是頭一遭,她打腦海想蒐羅出一些關於這個漂亮女子的資料,但她的腦袋空空如也,正待反駁,另一個聲音卻替她出頭了。
「虧你已貴為學者了,可是你演繹事情的邏輯觀念還是那麼差,韓雪碧!」莊頤由床上緩慢的坐起,套上晨褸。「她不是我的野食,而是我的妻子,霧莊現任的女主人──黎水仙。」
她就是韓雪碧,莊頤的前妻!水仙恍然大悟!
而韓雪碧瞪着她看的樣子,活像見鬼。「你沒有騙我,你真的再婚?」她聲音尖銳的質問,活像別人有義務等她回頭等個二、三十年。
「你能期望我什麼?十年前你就明白告訴我現代不流行痴痴的等了!」莊頤輕蔑的嗤之。
「我不記得我說過什麼,我只知道你似乎變冷漠了,你讓我感覺我回霧莊並不受歡迎!」
韓雪碧終於演繹出一點端倪了,莊頤正直背脊冷笑。「你永遠只記得你想記得的,這是你的好習慣,而我也有我的好習慣,對不受歡迎的客人,我不會鼓瑟吹笙的表示歡迎。」
「表現點風度好嗎?如你所說,至少我是個『客人』!」面對莊頤無情的冷嘲熱諷,韓雪碧聰明的退了一步。
莊頤似乎暫時滿意了她銳氣受挫的樣子,他語氣明確的下逐客令。「很好,那麼麻煩你到客廳去稍候,我和我的妻子並不習慣在臥房裏招呼客人!」
韓雪碧點頭,然後掉頭,她臉上一直表現得相當自製,但她摔上房門時所用的力道,足以顯示她的憤怒。
水仙和莊頤一樣知道韓雪碧並不是一個習慣被拒絕輕忽的女人,而這樣一個女人再次回到霧莊,他們都難免各懷心緒。
「你打算怎麼辦?」緘默了許久的水仙打破沉默。
「不怎麼辦,她只是回國做學術演講順道回霧莊看看,不會久留。」莊頤敘述的很平淡。
但水仙卻開始忐忑,莊頤的意思好像並不在意韓雪碧在霧莊暫時住下,而他的語氣雖淡漠,可是水仙卻隱約看見隱在他淡漠神情下的激動,那是一種無意間遇見「舊情人」或瞥見「舊情事」時,心湖如被投下石子般的漣漪掀起。
起床着衣時,水仙看見莊頤臉上出現了難得一見的出神表情。
「漣漪效應」開始了。水仙邊暗忖邊無奈的苦笑,而她覺得她接下來該做的事,大概是向她全能的上帝祈丁笣i漪」不要被擴大。
※※※
上帝好像沒有聽見水仙的祈叮懇只蚴搶煉杌賾λ的祈叮
接下來的幾天,水仙的日子過的簡直比糟糕更糟糕許多。
基於尊重她是霧莊的女主人,莊頤慷慨的把韓雪碧能否留在霧莊的選擇權留給水仙;也基於害怕被莊頤看成是小家子氣的女人,水仙也愚蠢的決定讓韓雪碧留下來小住。
這個決定的確是夠蠢的了。在韓雪碧為期將近兩個月的台灣假期里,她的巡迴學術演講時間只佔兩週,且是排定在她台灣假期的最後兩週,那意味着韓雪碧可能要在霧莊待上一個半月。
而水仙糟糕日子的開端,自然是肇因於韓雪碧。加入霧莊的生活不久,她便給淑姨和水仙帶來相當大的困擾,雖然她在到霧莊的第一天,就被莊頤教導要謙遜的以「客人」自居,但事實上她很難做到,可怕的是她還有「易客為主」的趨向。
在霧莊做客的這段時日,她有兩面,一面是面對莊頤時的小女人姿態,莊頤在場時,她總是表現得很嫵媚、柔馴,像只等待寵愛之手的尊貴波斯貓。可是面對水仙和淑姨時,她又像個跋扈霸道的女強人,頤指氣使。
水仙不清楚她在美國就這麼任性傲慢慣了,還是以前莊頤的確很嬌寵她(莊頤會嬌寵一個女人?實在很難想像!)。她對別人為她所做的一切服務,不但不曾心存感激,還有意無意的挑剔。
例如淑姨所做的菜,她不是嫌太老太爛,就是挑剔太鹹太淡,甚至連水仙好意的讓出她搬到莊頤臥室前的那個漂亮房間給她時,她都不免要尖酸刻薄的批評:「從沒見過這麼自我膨脹的女人,只因為自已名叫水仙,就弄得滿室都是俗氣的花朵圖案和傢具,噯!噁不噁心?」
當下水仙心想,韓雪碧要是知道了這些「噁心」的東西全是出自莊頤的選擇,她不知會不會由「噁心」變成「椎心」?
不過話說回來,自從韓雪碧住進霧莊以後,「椎心」的人絕大部分是水仙,探究其原因,又絕大部分與莊頤態度上的微妙轉變有關。
確實,莊頤不可能光明正大的去回應韓雪碧的主動示好,又緣於他要強的個性與顧及自尊,他更不可能和韓雪碧舊情復熾,可是他愈常膠着在韓雪碧無瑕臉龐及曼妙身影的怔忡眼神,令水仙的不安加劇。而當水仙協助他做復健練習時,他的暴躁易怒,更是教水仙無所適從、壓力沉重。
比較值得安慰的是,韓雪碧的出現並沒有削減了莊頤對她的「性」趣,一到夜寐的時間,他若沒有把自己深埋在她體內,便會溫柔的把她納入懷中,他擁抱她的姿勢,柔情而溫潤,但他的神情,深沉而幽暗,這樣兩極化的思維舉止,又讓水仙不得不懷疑,他是否把她當成韓雪碧在利用?甚或者,他根本就期望躺在他懷抱里的人兒是韓雪碧?
唉!難怪有人要說,女人如她們所用的鏡子一般脆弱;鏡子容易生影,也容易破碎。水仙也是女人,豈有例外。
心情是這樣紊亂紛沓的過了幾天,當水仙已逐漸適應莊頤情緒的古怪變化與韓雪碧的除了莊頤其他目中無人時,這晚霧莊意外空降的另兩位不速之客──莊琛和駱婷婷,又讓水仙一個頭兩個大起來。
事情又該從何說起呢?對了,該由這晚淑姨做的牛排大餐說起,為了刀叉擺放的位置,韓雪碧當著莊頤的面抨擊水仙和淑姨不懂「餐桌禮儀」,當下把水仙窘得面紅耳赤,把淑姨氣得撂下刀叉寒聲說道:「既然你那麼挑剔,就換你來伺候我們吧!」
韓雪碧哪會伺候人?她天生是來讓人伺候的,她只消微嘟着她美麗的櫻唇,委屈的辯稱:「我哪有挑剔?我只不過實話實說。」別人就拿她沒轍。
當時淑姨原本冀望一旁的莊頤評評理,順便看看能不能幹脆一腳把這個「囂張」小姐給踹向旅館,眼不見為凈,可惜她的姪子只是表情淡淡的漫遊着他的思緒,他微翹的嘴角甚至說明了他認為眼前這種情況相當有娛樂性。
淑姨差點當場氣炸了,她各瞪了莊頤和韓雪碧一眼,把圍裙甩下,忿忿不平的朝水仙嘟嚷:「水仙,我認為你應該教教我們這位注重餐桌禮儀的小姐一些做客的禮儀,不然,她都快不知道誰才是霧莊此刻真正的女主人了?」
當然啦,水仙認為自己既不被韓雪碧認同為霧莊的女主人,她再對她下什麼馬威也無濟於事,所以她只安靜的對着自己眼前滋滋作響的牛排微笑,沒有作聲。
當時淑姨似乎被他們兩夫妻姑息韓雪碧的心態激怒了,爾後一陣急促卻熟悉的汽車喇叭聲瞬間平息了她的怒氣。
這種鳴汽車喇叭的方式,除了莊琛,別無分號。水仙忐忑的暗忖。
事實上稍後踏進霧莊餐廳的,也的確是莊琛,他臂彎中還親熱的挽着一個笑容甜美、笑靨迎人的女孩,她恰巧是水仙那英俊倜儻的二妹夫駱哲風的漂亮妹妹──駱婷婷!
說實話,水仙和莊頤、淑姨一樣,都極訝異莊琛會這麼快就再次回到霧莊,還帶着美麗可人的駱婷婷。
回霧莊的這晚,他就表情真摯的為他以前幼稚的行為及幾次的動粗,誠心的向他大哥莊頤道歉,還大方體帖的把駱婷婷介紹給大家認識,並公開表示不久之後駱婷婷將成為霧莊的一份子。
這份宣告意味着──莊琛和駱婷婷的婚姻隨時可能成立。
最初,水仙是十分驚訝的聽着,並黯然的猜測:是否在莊琛和駱婷婷婚禮的鐘聲響起的同時,也是她得低吟她對莊頤的愛情輓歌的同時?但無論自己的心情如何,她確實是十分虔心替他們感到高興的,莊琛的淳厚善良和駱婷婷的嫻淑溫婉讓他們形同絕配。而由駱婷婷凝望着莊琛時的甜蜜誠摯看來,水仙也肯定她已經由小妹玫瑰無意間加諸於她的感情陰霾中走了出來,並真心的和莊琛陷入情惘。
只是,莊琛的想法又似乎不盡如此,這可由接下來幾天莊琛的某些怪異言行得以證明,例如以前行止保守的莊琛,現在總會故意在眾人面前對駱婷婷表現出連駱婷婷都會為之尷尬的過度親熱,並趁眾人不注意時,對身為大嫂的水仙投以像要引她妒忌或挑興她的眼神。
又例如水仙時常會過敏的感覺到有人在窺伺她的一舉一動,偶爾掉頭,她會逮到莊琛正用一種她完全陌生的詭譎眼光盯視她,最奇怪的是,他似乎相當喜歡和他的前大嫂韓雪碧重逢,以前時常會咒罵拋下斷腿哥哥的嫂子的他,現在卻一有機會就和韓雪碧交頭接耳。當然,莊琛和韓雪碧若想培養遲到的友誼,水仙也沒有干預的權利,問題是──他們給水仙的感覺很鬼祟,他們的交談總在水仙出現時嘎然而止,繼之而來的那股不自然的靜寂,又令人感覺格外尷尬。
水仙的直覺告訴她,在短短的一個月裏,莊琛的行為特質已有某些改變,那改變令他固有的溫和淳良消失,並賦與了他一些不安定因素,而韓雪碧,則是霧莊里的另一股不安定因素。
這兩股不安定的因素,讓水仙產生了一種極為不祥的預感。而這些意外訪客的匯集,也的確造成了水仙一些不可避免的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