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往哪裏去才能找到我自己?過去已成回憶,我迷失在痛苦裏。我往哪裏去才能找到自己?過去讓它過去,我不再迷失這裏。我再不要彷徨遲疑,我再不要黯然無依。啊,我找到自己,過去已成過去,啊,找到失落的過去。
--劉文正·《我找到自己》”
那天晚上我沒有回家,看完了整個午夜場,然後回到學校借了宿舍的一張床睡了一晚上。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沒有回家。這是一種刻意的報復,報復曉曉在平時對我的忽視和負心。從來都是我在等她回來,從來都是她讓我牽挂,怎麼想都是極端的不公平。
第四天下午,我去看心理診所,把我的想法告訴了楊醫生。但是楊醫生還是以平時一貫的溫和口吻問我:“你認為你們之間的關係不平等,是和你們彼此看待你們之間關係的尺度不一樣么?”
“是的。”經過了這三天的思考,我早已平靜下來,“我把她看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勝過我的父母和自己,我以她的喜怒哀樂為自己的喜怒哀樂,但是在她心中,無論我做什麼樣的努力,都超不過一個普通朋友所能給與她的感動和震撼。即使我通宵為她熬夜趕寫教案,彈琴,做消夜,也不如那個人送她一隻花讓她來的驚喜和欣慰。”
我把身子向後一靠,靠在搖椅的背上,輕輕晃着:“如果說我付出的是200%,那麼她能回報我的還不到30%。沒有了她,我會失去所有的快樂和生存的目標,但是沒有了我,她一樣可以活得很好。”
楊醫生沒有記錄我的話,她只是在專註地側耳傾聽,就像一個知心朋友。她忽然問我:“你不覺得你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把你們的關係看成是一種交易了嗎?”
“交易?”我心頭一驚,“有這麼可怕么?”
“或許還算不上可怕。只是你面對感情上的一種誤區吧。當你向對方付出10分好時,你一定要強迫對方也給與你10分好,否則就是對你的背叛、不忠,令你失望。其實任何人在認識看待事物方面都是有一定差異的,就是夫妻之間,母子之間,朋友之間,戀人之間,都沒有一個絕對公平的衡量標準可以用來衡量感情。你把她當作太陽,當作唯一支撐你生活的光源,但是她把你看作牆上的一幅美畫,只要有心情有時間,能夠欣賞到就可以了。這是造成你們之間矛盾的根本原因。你已經認識到了,但還是不知道怎麼解決。”
我直直地看着她,“那麼,你有解決的辦法了?”
她笑笑:“我只是個心理醫生,手裏沒有拿着上帝的橄欖枝,我只能給你一些小的建議,你不妨回去做着試試看。比如,你可以經常出去走走,多交交外面的朋友,拓展自己的交際圈,在家裏盡量避免總是一味的給她做很多事,要讓她自己慢慢意識到在私生活上她也不能過分地依賴於你。另外,你還可以經常的更換一下衣服,換衣服對於改善調節心情也是有很大幫助的。”
我疑惑地問:“你認為這管用嗎?換衣服,交朋友,讓自己學着懶惰,這一大堆雜亂瑣碎的小事可以讓我心中這些根深蒂固的心結迎刃而解?”
楊醫生說:“在面對困難時,我們總要去試着解開難題而不是繞着走,對么?既然有這些方法,為什麼不先去試一試再評價結果呢?”
我還在搖椅上晃着。歸根結底,是讓我學着疏遠曉曉,這實在是件太困難的事。不過楊醫生說的對,為什麼不去試試呢?
我活在曉曉的陽光下將近八年了,也許的確到了讓自己從陰影中走出來,透透外面世界的空氣的時候了。
下午曉曉又有課,我算準時間回到家,她已經走了。打開電腦,兩天沒上網,信箱中零零散散的躺着幾封信。剔除掉無聊的廣告后,只有愛肖的簽名還靜靜地躺在那裏與我對視。
愛肖的信很簡單,只有一句話:
“我愛上了一個沒有心的人,怎麼辦?”
我啞然失笑,失心病原來也會流行嗎?痛苦、彷徨、無依、多疑,這幾乎是無數人在青年時代都會犯的通病。
拉出鍵盤,我迅速的敲打:
“如果你真的愛她,就用你的愛去感動她,召喚她的心,如果你愛她愛的還沒有那麼深,就儘快地逃出這場感情的陷阱當中,否則你會萬劫不復的!!!”
我用了三個驚嘆號,不僅僅是為了提醒他,也是在警醒我自己。
將信發出去,我到自己的卧室找出一隻皮箱開始收拾衣物。要想真正達到治療的效果,僅僅靠那些外在的小技巧起不了多大的作用。我深知曉曉對我的影響力有多大,如果繼續和她生活在同一屋檐之下,難保我不會再度走回老路。我已經向學校申請了一間單人宿舍,從今往後我會住到哪裏,開始對我的感情進行潛移默化的改造,或許會有奇迹發生。
快收拾完時,我一眼看到擺在床頭書桌上的照片,是高中畢業那年我們一起去旅遊時照的。照片上的我們,一臉稚氣,肩並肩,頭挨頭,親密無間的傻傻笑着。我的眼淚一下子又奪眶而出,抱住鏡框,這幾天好不容易才奠基起來的堅強又開始一點點的瓦解。
真的要捨棄這一切了么?我真的能夠習慣一個人的生活,沒有曉曉的生活了么?沒有她對我甜甜的笑,軟軟的喚着我的名字;沒有她在屋中跑來跑去,紛飛的身影;也沒有和她一起上街時,她靠在我身邊的那種自豪的幸福感,當這一切的一切都沒有了的時候,我要怎麼辦?
大門響了,我抬起朦朧的淚眼看過去,跑進來的是曉曉。她看到我時一臉驚惶的神情,奔過來,半跪在我面前,急促地問我:“郁潔,你為什麼要收拾箱子?你是要搬走么?你還在生我的氣么?我錯了好不好?我承認我錯了,你留下來吧,沒有了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聽到她的這番話,我幾乎感到受寵若驚。沒有了我,她的世界也會被震撼的搖動么?
“你已經不需要我了。”我哽咽地說。“朋友也有做到頭的時候,你會有你的人生,我不應該再妄想獨佔你了。你找到了你的愛情,我也應該去尋找我的感情歸宿了,不是嗎?”
“可是,可是,”她慌張的不知道如何措詞,“可是我們目前沒有分開的必要啊。郁潔,你別嚇我,你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告訴我,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你說出來啊,說出來我才能改啊。你知道我一向很迷糊,做事毛毛躁躁的,你若是不說,我怎麼也找不到自己的癥結在哪裏。”
我輕輕地嘆氣,深深地吸氣,事到如今,儘管她搶先向我認了錯,但是她居然還是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麼錯。
我別過頭,“你哪裏也沒有錯,錯的人是我。是我高估了自己控制感情的能力,是我莫名其妙,胡亂和你發脾氣。該請求原諒的人是我。”淚水還在不停地湧出,天!誰來幫幫我?我根本不想在她的面前哭的。
曉曉也開始哭了,但其實連她自己都說不清究竟在為什麼而哭。她只是死死的抓住我的衣角,怕我會毅然決然的起身離開。她的哭再一次瓦解了我本就脆弱的感情防線,我們倆相對而坐,只是在拚命地哭,但其實是在各哭各的。
我哭是因為我知道我們之間再也不能回到以前那些幸福快樂的時光了,她哭是為什麼?是怕我的離開會讓她不適應這個現實社會的生活方式,還是在哭我的喜怒無常干擾了她的好心情?亦或許只是被我的悲傷感染,借題發揮,將她與我的矛盾,她與阿明的矛盾,和她與社會的矛盾一股腦兒的在這一場大哭中都統統發泄出來?
我漸漸哭累了,不哭了,她還在那裏輕輕地抽泣,我虛弱地說:“好了,不要哭了,讓外人聽見會誤以為家裏有人死了呢。”
她一下子又破涕為笑,仰着臉輕聲問我:“你原諒了我嗎?你不走了是么?”
望着她白皙的臉上還殘存的淚痕與腮邊的淚珠,我突然明白了“梨花帶雨”真實的反映在人的身上時會是怎樣的一幅風景。她楚楚可憐的微笑,柔如春水的雙眸都在乞諒的望着我,在這樣的一雙眼前,我還能說什麼?
我長長的嘆了口氣,艱難的許諾:“我原諒了,我也不走了。”
她歡呼一聲,撲過來一下子擁抱住我,好像擁抱住了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寶。我任她擁抱,卻覺得全身僵硬如石。在最後關頭向感情舉白旗,我知道,我已經是萬劫不復了。
…………
人生就是這樣一個輪迴,來來往往,反反覆復,像在一個圈中走,走了很久又繞回到原地,那圈又恍若一隻黑繭,將我緊緊捆住,束於現實與夢想之間,無法掙脫,無法自拔。只有不斷的下陷、沉淪……
離我的音樂會公演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的狀態卻越來越差,做事精神不集中,喜怒無常,常常沒由來的自憐自嘆,然後就是一個人獃獃地坐着,什麼都懶得做。
經過了前一段的那場風波,曉曉和我對彼此都顯得格外的小心翼翼,她似乎有所察覺,盡量避免再在我的面前提到阿明,但是她外出約會的次數卻並不見少,只不過每次出去的借口都不一樣,比如:要去寫生啊,要去當家教啊,反正花樣千奇百怪。我只是冷眼旁觀,聽她隨意去編,也不說破。說破又如何?她是去和可能將來成為她丈夫的人約會。我能阻攔么?我憑什麼反對?
那天下午肖總找我去參加一個慈善演出,我同意了。到了現場才發現,原來趙然也在。自從那晚在電影院他吻了我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他也沒有找過我。因為被曉曉的事情搞到心力交瘁,我幾乎已經無力去想其他的人和事,但是真見到他本人時,我的心裏還是“咚咚”猛震了兩下。而他看到我時,臉色也是倏然一變,立刻將目光移開,似乎怕與我對視。
我有幾分困惑,他在逃避什麼?逃避看到我嗎?他從什麼時候起開始怕見我了?
坐下來的時候我們倆恰巧被安排到了一起,我們倆都沒說話,只是彼此做了一個客氣的讓座手勢,最後還是我坐在裏面靠窗的位子中了。
演出開始前總免不了一長段冗長的開場白,介紹領導,介紹主辦單位,介紹到場演員,介紹本次演出的宗旨及收集款項的去處等等,我沒興趣聽,只是等着自己上場的時間。等得無聊,就把目光投向窗外,茫然的看着窗外天空中緩緩移動的白雲。那枯燥的風景撩不起心頭任何的詩意,於是更顯得乏味。
“窗外有什麼好看的?”我聽到趙然在低聲問我,這是他今天第一次和我說話。我將臉半轉過去,淡應了一句:“沒什麼好看的,天還是那個天,不過人已經不是昨天的人了。”
我眼角的餘光掃到他費解的眼神,沒有多作解釋,因為我聽到上面已經在叫我的名字了。
我上了台,節目也不用怎麼精心準備,這種演出沒有人會要求你有太高的水準,心意到了就行了。我就信手彈了一曲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告別》。本來並不是特意為之,不過彈起來的時候忽然覺得曲目的名稱和自己此時的心情竟有某種介乎於巧合與做作之間的聯繫。
彈完之後,掌聲熱烈,我知道下面坐的大多人士都是不懂音樂的,我在音樂中下意識的摻雜進了自己的許多感情,這些也是他們不能感受到的。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正在考慮還要不要繼續留下,後面輪到上場的就是趙然了。當主持人叫到他的名字,全體來賓用熱烈的掌聲歡迎他時,他忽然一把攥住我冰涼的右手,在我的耳邊放下一句;“先別急着走,等我彈完,有話和你說。”
我怔了一下,還來不及回答,他已經起身走向舞台了。看着他目不斜視的坐在琴凳上,好像剛才的那句話從未說過,我依然遲疑,究竟要不要留下?而台上的他已經開始演奏了。他演奏的也是貝多芬的曲目:《悲愴》奏鳴曲第二樂章。
如歌的柔板。這是曲目開頭貝多芬就給後人留下的旨意。趙然觸鍵的指力很輕,輕柔的如他一貫的琴風,連他臉上的表情似乎也感染了曲子中那淡淡的憂傷,微蹙着眉心,平視遠方。
於是我沒有走,留了下來。我很想聽完這一曲,因為它足夠美,足夠憂傷,脆弱的憂傷感能擊垮人心。憂隨心生,琴訴心曲。若非發生過什麼事,趙然今天的演奏不會是這種風格的。他會彈蕭邦《幻想即興曲》,彈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三鋼琴協奏曲》,彈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鋼琴協奏曲》,或是彈貝多芬的《暴風雨》,總之不會是這樣溫吞水的味道,這一向是他最不喜歡的風格。他不也總在嘲笑我的小女兒情態么?嘲笑我“柔情蜜意”的琴風和演奏中的矯揉造作。但是今天的他好像也變得溫吞水了。
第一首曲子演完,掌聲雷動,人們當然不會放過他,再三的熱情相邀下,他又開始了第二首曲子。這曲子不是很熟,我甚至叫不出名來。我只是為他悲哀,人們之所以這樣歡迎他,有多少是真的被他的琴聲打動呢?大概是因為他的盛名使得每個人都為能多聽他一曲而感到自豪,成為日後向他人炫耀的資本吧?
我們究竟是在為誰而活?我同樣悲哀的自問。為什麼我們每走一步都會有無數的人站出來告訴我們:你應該這樣做,你應該那樣做。我們成功了,會有無數的人明示暗示你的成功中有他們的一份功勞,而當你失敗了,所有人都會躲得遠遠的,在遠處嘲笑你的自不量力和倒霉。
為什麼我們不能只做自己?為什麼我們不能做一個獨立而自由的人?為什麼?
我反覆在心中質問,記憶的深處卻乍然劃過一道亮光!對哦,他現在演奏的這首曲子的曲名原來就叫做《為什麼》,選自舒曼的《幻想曲集》。
我驚訝的看着他在台上的身影,無聲地發問:為什麼你要選這首曲子?
他終於又演奏完了,但卻再也不顧觀眾熱烈的反應,毅然決然的走下舞台,來到我的面前,一把抓起我,將我從會場中強行拉走。
我麻木的跟着他疾步走出,身後似乎是一片嘩然。
“你要做什麼?”我坐在他的車子上,漸漸回過神來,脾氣也開始發作,皺起眉說:“你找我有事就說事,不必非要搞到這麼滿城風雨的姿態。中途退場,你叫肖岩怎麼收拾?”
“她自有她的辦法。”他看也不看我,逕自開車直行。
我看他的表情堅決的可怕,竟有幾分瑟縮,問:“你要帶我去哪兒?”
他緊抿着唇,也不回答。我瞪了他一會兒,終於漸漸明白他是不肯將目的地告訴我了,於是也不再問,任他的車子在公路上飛馳。
車子一直前進,途經SOGO后不久在一幢居民樓前停下。當我從車中走下,抬頭仰望這幢樓時才恍然想到,這裏原本是趙然的家。
“你帶我來這裏?參見伯父伯母?”我斜睨着他,不明所以。
他拉着我往樓里走,也不看我,只說:“我爸媽回南京老家了。”
我很詫異,隨着他進了樓,徒步行走到三樓他的家裏。
站在他的客廳中,我四處打量,細細回想上次到訪是什麼時候?隱約能想起的大概是他即將出國之際,一群好友為他開PARTY送行,強拉我來參加,結果,我因為心事重重,喝醉了酒,睡倒在他家。還記得趙然的父母都是知書達理的典型南方人,性情溫和,卻不知道怎樣生出趙然這麼一個古怪脾氣的兒子來。
屋子中的陳設不多,裝修也很一般,最顯眼的也不過是放在廳東南方向的那架三角大鋼琴,那是他的獲獎獎品,擺在那裏大概是供來人瞻仰參觀的。
我走過去,伸出一根指頭敲打了幾下,偷偷打量着他的反應,看他有沒有不滿的表情。但他只是蹲在影碟機前翻找着什麼東西,並沒有理會我。我又好奇了,走過去也俯下身看,問道:“在找什麼?”
“一部電影。”他頭也不回。
電影?我瞪着眼睛拚命的伸着脖子看,嘴中還不忘開着似是而非的玩笑:“怎麼?上次親了我,這次就要請我看黃片了?”
他猛然間站起,後背撞到了我的鼻子。我“哎喲”一聲,責怪道;“怎麼站起來也不說一聲?”
他還是不回頭,冷冷的說:“你自找的。沒有事也能讓你找出事來。有時候我真懷疑你是不是在刻意為之,好去吸引別人對你的注意力。”
我一下子被激怒了,沖他喊:“你對我認識有多深?就敢輕易評判我的人格?”
他側轉過半邊臉,看了我一眼,又轉回去,說:“我對你的認識比你想像的要深。”
我還要說話,他拉着我向後退了幾步,一直退到沙發上,坐了下來,用手中的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機和影碟機。
看着屏幕上開始播放的影音公司標誌,我哼聲一笑:“不是說有話要和我說嗎?大老遠的把我拉來就是為了看電視?”
他靜靜的說:“你現在渾身都是刺兒,和你說什麼你都聽不進去。放部電影或許能暫時磨圓你的稜角。”
我又瞪了他一眼,看着電視,屏幕上打出的影片名字是:Thelegendof1900。
我先是一驚,然後又是一喜,問道:“是《海上鋼琴師》?”
他“嗯”了一聲算作回答,眼睛只是很專註的看着屏幕。於是我也不說話了,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入到影片中。這是我一直都很想往的一部影片,說的是一個在豪華游輪上出生的棄嬰1900,如何長大成人,最後成為一位具有傳奇色彩的鋼琴師的故事。不過片子的側重點並不僅僅在於描述他高超的鋼琴技巧,還有他內心的孤獨感,對待人類社會的疏離與逃避。我曾經看過這部片子的簡介片段,可惜一直無緣買到這部影片。今天終於有幸可以看到全片了,怎能不激動?
片子很長,有兩個多小時,我們看的都很認真,全部觀賞的過程中我們沒有說過一句話。我一直在為1900的命運唏噓感嘆,他的生命看似光彩照人,卻總是在不停的失去和錯過。先是被親生父母拋棄,然後養父死於意外,長大后和心愛的女孩子擦肩而過卻不敢吐露心中的愛意,準備下船尋找幸福時又因為對人類世界的恐懼而重新逃回遊輪,最後情願與這艘即將報廢的破船一同葬身大海。
當片子播放到結尾時,演職員的字幕開始在屏幕上滾動,趙然將屏幕定住,開口問我:“有什麼感想?”
我沉吟半晌,答:“是個可敬又可悲的人。不過如果他真的擁有了愛情,或許他就不是那個天才的,孤芳自賞的1900了。”
換作趙然瞪我了,我一笑:“這的確是我的意見。為了愛情而神魂顛倒,那會消磨掉他所有的靈性與熱情,那些如神來之筆的即興演奏也會逐漸消失,他的下場還是那麼悲慘。”
“你怎麼那麼武斷?”趙然皺着眉說:“你怎麼知道他不會徜徉在愛河裏,然後激發出更多的音樂靈感,生活的更有自我?”
我繼續爭論:“他選擇在船上生活一輩子,就好像他註定要當一條魚,你聽說過什麼魚可以離開水到岸上生活的嗎?”
“有!”他斬釘截鐵地說。
“啊?”我一愣。
他認真的吐出兩個字:“鱷魚!”
我又愣住了,然後就是縱聲大笑。我好久沒有這麼笑了,笑得前仰後合,幾乎喘不過氣來。我也不知道他的話怎麼會有這麼大的“笑”用?但我就是控制不住的在笑,直到最後笑累了,喉嚨中還在響着輕輕地呵呵聲。
而從頭到尾,趙然只是在靜靜地看着我,好像我的笑對於他來說可以無動於衷。
他恬然的目光令我漸漸平靜下來,而且我在他的這種目光下越來越覺得不安,似乎急於逃開。我下意識的避讓着他的目光,走到鋼琴旁,坐下來,問:“你的寶貝鋼琴,可不可以借我彈一下?”
他踱步到我的身邊,靠在琴旁,說:“只要別把它敲壞就行,你的痛苦應該由琴聲承擔,而非琴身!”
他話裏有話!我知道,我匆匆看了他一眼,卻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反駁了。瀏覽了一下鋼琴的上面,有一些散亂的琴譜,我一眼看到的是兩個字:蕭邦。於是,跟隨着感覺,我下意識的彈起了蕭邦的曲子。
大概還是在心裏和他較勁兒,我故意彈了一首激昂曲風的《英雄》波蘭舞曲。琴聲鏗鏘有力,黑白鍵交錯出現,鍵盤在我的敲動下如跳舞的精靈,我彈得很用心,因為站在我身邊的人是趙然的緣故。
曲子彈到一半時,我的手機忽然響了。我停了下來,取出手機一看,是曉曉的電話號碼。我默默地看着那個號碼,直到電話連響了十來聲才按下了接聽鍵:“喂,”我說,心中不知是種什麼複雜的感覺。曉曉在那邊有些抱怨:“怎麼這麼半天才接?你在哪裏?”“我?”我故意避開答案,答得很含糊:“在外面。”曉曉並沒有深究我的所在地,只是急着通報她的消息:“我晚上要加班,可能要晚一點回家。”“哦。”我淡淡地應,心知她是要去約會,根本不是什麼加班,也不說破,舉着電話溫柔的問:“要回來吃晚飯嗎?”我覺得自己的聲音好像在演戲一樣假,曉曉似乎遲疑了一下,不敢給我肯定的答案,只說;“我盡量趕回來吧,不過如果我回不來,你就自己先吃吧。”“好的,路上小心。”我掛了電話,剛才的那股熱情全都消失的無影無蹤,整個人都疲倦到睏乏。
趙然還站在旁邊,說;“你還有半首曲子沒彈完。”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低下頭繼續未完的功課。不過只彈了十幾個小節就彈不下去了,趙然從琴旁走到我身後,默默的聽了一小會兒,忽然蓋住我在琴鍵上摩挲的手,說:“蕭邦的這首曲子激情洋溢,可沒有你這麼軟綿綿,輕飄飄,好像失魂落魄似的。”
我獃獃地看着他的手,我幾乎能夠聽到他的心跳聲和他淺淺地,溫和地呼吸。和異性接觸原來是這種感覺嗎?在這一瞬間,我竟然可以忘記對他一貫的敵意與不滿。只是很滿足於這種可以依靠的感覺,這大概就是曉曉說的,那種“安全感”吧?
趙然還在說著:“想像一下,你所觸摸到的不是冰冷的琴鍵,而是一位偉大鋼琴家最熱烈奔放的心,他浪漫而優雅,激情又富有詩意,他的才華無以倫比,同時也有着自己的傲氣與孤獨。他是矛盾的、偉大的,獨一無二的蕭邦!”
我怔在那裏,看着琴鍵,我怎麼從來不知道彈琴還可以有這麼多美麗的構想?我閉上眼,努力想體會一下他所說的這一切,但是頭腦空空的,一片蒼白。
我頹然地說:“我什麼也感覺不到。”停了一下,我忽然問他:“我是不是很失敗?”
他依舊站在我的背後,似乎並不准備走出來,那聲音似乎可以穿過我的整個身體:“從哪一方面講?”
“任何一方面,”我懊惱的說,“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我都很失敗。”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在他的面前說這些?這些都是我的缺點,是我在他面前藏之不及的東西,如今一股腦兒的傾倒出來,不知將給我帶來什麼樣的難堪。
他的聲音卻沒有任何嘲諷的味道,很堅決地說:“你的生活我無法評價,不過起碼從鋼琴上的才華來說,你絕不是失敗的。”
“鋼琴上的才華?”我先嘲諷自己了。“我從不知道我原來在鋼琴方面也是有才華的?”我猛回頭,盯着他的眼睛,“一直以來,所有和才華有關的字眼都落在了你的頭上,我只是刻苦的,努力的……才華?都見鬼去了!”
我等了好一會兒,都沒有等到他的回答,看來他自己也開始猶豫,準備推翻他前面曾經說過的讚譽了。我揀起一本琴譜,手指輕輕劃過上面的五線譜,說:“我第一次看到五線譜上這些跳躍的音符,就想像它們是一群活潑的小鹿,我用自己的手指拚命追趕它們的腳步,企圖用盡一切力量將它們抓住,馴服。一度我曾經以為我已經做到了。”
“現在呢?”他忽然接話。
我慘淡一笑:“或許我可以算是抓住了這些符號,但是我卻無法在現實中抓到人心。也就是說,我馴服了樂譜,卻沒有馴服人。”
他在我的身後長長嘆了一口氣,“人不是用來抓的,而是需要去理解和溝通的。不是所有人都能和你做到‘心有靈犀一點通’。”
我也輕嘆着:“那就是說,我所付出的很有可能永遠都得不到回報?”
他說:“可能是的。”
我們倆又同時沉默下來,我只是覺得自己很悲哀,想想這幾年間我所付出的都已如風流雲散,這種傷感已不能用“世事無常”來說清了。我忽然問他:“這輩子你有沒有隻付出卻不能得到回報的東西?”
他從我的身後走出,低頭看着鋼琴,聲音低緩柔和,沒有了以往的咄咄鋒芒,竟也有些傷感,“怎麼說呢?我一直以為我所期望的就一定能得的到,而且我也一直以為有些東西是命中注定的,不用去爭取就會掉在自己眼前的,後來我才明白,即使是一根草,一朵花,你不去折取,也永遠不會是你的,更何況是一份感情?如果你不說,怎麼知道對方的意思?如果兩個人在一起只是互相攻擊,互相傷害,怎麼可能會相愛?”
我咀嚼着他的話,卻覺得無法將這些思想照搬照抄到我和曉曉的矛盾上來,要我和她說什麼呢?說“曉曉我真的很愛你!這輩子我要你永遠在我身邊”?我忍不住蹙緊了眉心,我真的希望故事的結尾是這樣的嗎?我的這些話真的能感動她嗎?如果不能感動,無疑我們連普通朋友都沒得做,如果她被我感動了,那麼,我的未來又會是什麼樣子的?
我對着琴鍵出神兒,思緒飄飄蕩蕩的,趙然卻在問我:“你是不是特別恨我?”
我抬起眼,認真的看着他,認真地說:“是很討厭你,我說過,我恨你恨到死。不過平心而論,也許那不叫恨。”
“是什麼?”他的眼睛突然一亮,煥發出我從未見過的光彩。
我漠然一笑,看着他的鋼琴,他修長的手指,說:“我嫉妒你的才華,嫉妒你極度膨脹的自信心,還有你總愛挑釁抬杠的那張臭嘴。這些都讓我憎惡,不過我也不是盼着你死,所以我覺得既然沒有到那麼極端的份上,可能我對你的感情還不算是恨吧。”
他挑着唇很無奈的牽動着一絲笑意,“原來這才是我在你心中真實的地位。”一瞬間,他竟然半跪在我的面前,執起我的手,平靜而溫柔的問我:“如果我可以改掉自己的那些壞毛病呢?在你的眼中,我是不是也有那麼一絲一毫的可取之處?”
我的大腦“轟”的一聲被震的混亂,一時間竟不能理解他究竟在做什麼?張口結舌的瞪着他。他竟然會跪在我面前求我說他幾句好話?他從來對我都是不屑一顧的冷嘲熱諷,他是高高在上的,優秀的,完美的趙然,他絕不可能向任何人低頭乞憐的。那一瞬間,在我的頭腦中閃過無數的念頭,最多的是不解的疑問:他又要出什麼新花招來耍我了?於是我在頭腦混亂之後,立刻清醒過來,笑嘻嘻地問他:“你什麼時候會在乎我的意見了?趙大天才?如果你是想看我為你神魂顛倒的樣子恐怕就打錯算盤了。我沒有那麼好騙。”
我的話一出口,他倏然變了臉色,“噔”的一下又重新站起,居高臨下的看着我,咬着牙恨恨地說:“你是個沒有心的女人!”
我的笑容頓時僵住,愛肖的那句話如一層陰雲籠罩在我的心頭:
“我愛上了一個沒有心的人,怎麼辦?”
原來我也是個沒有心的人?我也可以讓別人受到傷害嗎?我緩緩站起,深深的凝視着趙然的眼睛,那雙眼睛中有着痛苦的掙扎與被刺傷的痛苦,我是熟悉的,因為我曾經無數次在梳妝枱的鏡子中見過一雙同樣的眼睛。
我無意識的捧起他的臉,望着那雙眼睛,輕聲的說:“很抱歉,我傷害了你,不過或許我真的沒有心了,我的心,早就給了別人,而別人又把我的心丟掉了,所以現在連我自己都找不到我的心了。”
他反抓住我的手,沉重的心跳聲我可以聽得一清二楚。“我來幫你找,”他說,“我想我可以找得到你的心,但是我需要你的承諾:如果我找到了,請允許我來為你保管好它。”
我被震撼了,在他堅決的眼神中,我看到的是個陌生的,全新的趙然,他令我感動到可怕,好像有一隻充滿魔力的手將我漸漸拉出曉曉的身邊,拉進另一個未知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