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宮變

第三章 宮變

又到綠楊曾折處,不語垂鞭,踏遍清秋路。衰草連天無意緒,雁聲遠向蕭關去。

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風,吹夢成今古。明日客程還幾許,沾衣況是新寒雨。

一場大火將鷹愁谷燒毀。而漢軍也順利抓住了谷內藏匿的幾百名突厥逃兵。

正午時分,校場戰鼓齊響,李鳳顏端坐在大將軍的座位上,冷冷地看着下面那些突厥人。

“殺。”她的命令依然言簡意賅。

數百把明晃晃的刀鋒亮起,光澤刺進韓語默的眼中,他躲避著閉上眼,慘呼聲還是頃刻間響徹耳際。當他再度睜開眼時,眼前已是一片血的海洋。

他看了一眼李鳳顏。她的臉色依舊蒼白,但那是因為重傷未愈。他知道自己的臉色比她也好不了多少。本來他是不想出席這個斬首敵兵的行動,但是李鳳顏不許他走開。

“韓都尉放跑了敵軍,本應嚴懲,但念在他救了我,算是功過相抵。革去軍銜,不另做處罰了。”李鳳顏的處置辦法明顯是有些偏袒,但大面上讓人也挑不出理來,一幹將士中難免有對韓語默有微詞的,此時也不好再說什麼。

李鳳顏看向他:他只是那樣靜靜地坐着,蒼白的臉頰上沒有一絲血色,眼中充滿了不忍和憐憫。她知道,他是為自己的心狠手辣而痛心。但她故作不知,將自己的隨身佩劍隨手扯下,扔給了他。

他獃獃地接住,看着她,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從今以後你就跟着我,做一名普通的扈從吧。”她平靜的又一次為他的人生做了安排。

本來她曾想讓他遠離自己身邊的。因為他的懦弱和善良不適宜和她這個殺心太重的人相處。但今早在山洞中醒來,藉著一縷陽光看到他熟睡的樣子時,她忽然又不忍了。

靠在他的懷中,她體味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和安詳。似乎韓語默就是一個無爭的世界,能安撫住她燥動不安的心。

她畢竟是女人,偶爾會對戎馬生涯生出幾分厭倦。每當這時,她真的希望身邊能有一個人可以讓她依靠。而韓語默就是這樣一個人。所以,她絕不能放開他。雖然她看得出來他眼中有掙扎,有猶豫,但她不允許他辯駁。

“軍令如山,你若是再做錯事別怪我也護不了你了。”為了強留住他,她不惜威脅利誘。

“將軍,洛陽有加急信函。”一個突然跑進校場的騎兵將一封密函呈給李鳳顏。

她打開信掃了一遍,眉峰立刻堆聚起來。

“將軍,出什麼事了?”眾將士們急急的問。

她看向李嵐之老將軍,說道:“叔父,這裏暫且要交給您一段日子。洛陽那裏有變,我必須趕去。另外,焰軍我要帶走五千。”

焰軍是她的親信部隊,總共一萬兵馬。而李鳳顏去一趟洛陽就要帶走這麼多人,莫非洛陽有大變?

李嵐之問道:“公主,您要帶兵去?聖上恐怕……”

“管不了那麼多了,安樂一直在囤積兵馬,有篡權奪位之嫌,武三思那裏也是蠢蠢欲動,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況且永泰還在洛陽,我擔心以後的大變會對她不利,必須先將她接出來。洛陽的將領雖然有不少和我相熟,但畢竟是聖上統轄,我不方便調遣,還是帶焰軍去更穩妥一些。”

李鳳顏步步計劃周詳,而且決心無可推翻,李嵐之也不再勸她。馬上帶人下去準備。

李鳳顏一轉頭,看着韓語默:“你和我同去。”

韓語默點點頭。他知道他沒有不去的理由,更沒有反駁她的立場。其實他生性若落花殘葉,只是隨波逐流。和李鳳顏去洛陽,倒是可以暫時避開這個漢突兩軍的沙場,對於他來說也是一種解脫。

李鳳顏趕至洛陽的那天已是深夜時分,但她沒有回府休整,而是直奔皇宮。

“向聖上通傳,我要面見。”她的出現讓守宮門的太監嚇了一跳,陪着笑道:“公主,您怎麼回來了?聖上現在在休息,恐怕不能見您了,要見您還是明天請早吧。”

李鳳顏黑幽的眼睛盯着對方,一字一冰:“我要見聖上。”

這聲音,這表情,幾乎可以將人凍死。太監不敢再推諉,慌忙跑了進去。很快,一盞搖曳的宮燈和一道美好的身影從里走出。

“是天威將軍嗎?”宮燈后,上官婉兒的笑容若隱若現。走到她身邊,挽住她的手臂,“要回洛陽怎麼不先說一聲?好派人去接你。這麼晚殺到宮裏來,你的脾氣怎麼總是不改?”

“聖上睡了嗎?”她執拗地問。

上官婉兒苦笑道:“正要睡,聽到你執意求見,只好起來了。你這個牛脾氣,聖上都要怕三分。”

兩人向里走,韓語默站在原地沒動。李鳳顏回頭叫道:“語默,你一起進來。”

上官婉兒這才注意到一直站在李鳳顏身後的這個男子,黑夜裏看不清容貌,聽這個名字有些耳生。但看李鳳顏特意關照的態度,似乎這個男子又不是普通的侍衛護從。

“這位是……”上官婉兒拉長了聲音詢問,李鳳顏卻不解釋,反問她:“聖上在哪裏休息?”

“萬壽宮。”

她越不解釋,上官婉兒越覺得好奇。又多看了一眼韓語默。習慣了黑暗之後,漸漸看出他的輪廓,身形修長,面容俊雅。雖然是武裝打扮,卻沒有李鳳顏和她身邊那些武將們的一身濃濃的殺氣。很奇怪,他不像是邊關出身。

走到萬壽宮門口,韓語默已不能再進,李鳳顏對他說:“你在這裏等我一下。”隨後邁步踏入宮門。

武則天正在那裏等她。一身的睡服,長發披散,顯然是正要休息。見到李鳳顏,她的臉上露出欣喜的神情。

“鳳顏,果然是你回來了?”

李鳳顏單膝跪地,以軍人之禮參拜自己的這位祖母。“未曾向聖上稟明,我擅自回洛陽,請聖上治罪。”

武則天擺擺手:“算了,雖然你這個當將軍的棄城而跑是應該責罰,但我早說過你是可以不經召傳,隨意往返的特例,還讓我怎麼罰你?起來吧。說說為什麼突然回來?想祖母了嗎?”

武則天的口吻中都是慈愛的語氣,讓李鳳顏一身的冷肅平和了不少。

她起身,卻沒有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直直地立在那裏,問道:“聖上,近來洛陽城可好?”

“洛陽?還算好吧。”武則天懶懶的。“我久已不出宮門了,聽下面說一切都還平靜。”

“下面?哪個下面?是九城巡務司還是您身邊的男寵?”李鳳顏一開口,話就顯得尖酸刻薄,但武則天之所以喜歡她,就是因為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像自己年輕時一樣。所以對她的話並不介意,反而笑道:“我知道你討厭昌宗他們。這不,聽說你要來,嚇得他們都跑掉了,留我一個來見你天威大將軍,你還不夠威風嗎?”

“聖上,孫臣是在和你說正經話。”李鳳顏一蹙眉。

“說正經話是嗎?那麼,說說你的終身大事如何?”武則天突然轉移了話題,讓李鳳顏一怔,而後冷下臉:“什麼終身大事?我說過,今生不嫁。”

“小時候你說不嫁,我當你是孩子話,不逼你。難道你真的準備要做一輩子的老姑娘嗎?你不怕,我還怕會被人罵我這個祖母不近人情呢。”武則天笑眯眯的看着她,像是一個尋常百姓家急於給孫女做媒的老太太。

李鳳顏咬咬牙根,“您心中有合適的人選了?為什麼突然提及這件事?”

“因為有人來向我提親了。”武則天慢聲道:“而且提親的人非同小可。因此就算你今天不回來,我也正準備明天宣旨召你回宮的。”

“是誰?”李鳳顏蹙緊了眉,心中對提親的人已經先生了反感。她久居邊陲,甘願做一個守城將軍,就是不想做個平凡的女人,一輩子只為了一個男人而活。在朝野上下,她只是一個反叛傳統禮教的可怕女人,那些貴公子避之猶恐不及,誰還敢娶她?

武則天望着她,笑盈盈的臉上那雙飽經滄桑的雙眸中卻沒有任何的笑意,這樣的認真,這樣的謹慎,讓李鳳顏有了一些不安。

“究竟是誰?”她追問。是誰這麼大膽,敢向她求婚?

“突厥可汗莫啜。”

秀眉一凝。李鳳顏以為武則天要和她討論前方軍情,但一瞬間她只覺心頭似被人狠抓了一把,錯愕地問:“誰?”

武則天淡淡重複:“突厥可汗,莫啜。”

錯愕的表情在她臉上凝固了片刻之後,她忽然仰天大笑,笑得前仰後合,斯文掃地。

武則天卻沒有笑,連她眼中原來的笑意都消失得一乾二淨。

等李鳳顏笑夠了,武則天從旁邊拿過一封信遞給她。“這是莫啜派人送來的求親信函。求親的賀禮這兩日也已陸續送到洛陽。”

李鳳顏瞪着眼睛站在原地,她漸漸開始相信她聽到不是玩笑,而是事實。

“莫啜這個老賊……”她一咬牙關,暗暗握緊了劍柄,霍然旋身大步走向宮門。

武則天叫道:“你幹什麼去?”

“我這就回靈州,調集好兵馬,直奔突厥取莫啜的首級!”

“李鳳顏,你站住!”武則天一聲斷喝,真的喝住了她的腳步。

多少年了,武則天沒有用這麼威嚴,這麼有壓迫力的口吻叫她的全名。她不得不停下來,轉過頭,慢慢地問道:“怎麼?您不同意嗎?殺了莫啜,突厥就是我大周的。”

武則天正色道:“我不要強奪下的突厥疆土,不要一個不好馴服的民族。我要的是它完完全全歸順的心。”

李鳳顏哼笑道:“歸順的心?您以為我嫁過去會讓他們歸順嗎?”

“起碼有你鉗制,我會放心。”武則天的眸子少有的清亮,讓李鳳顏終於明白這位祖母並沒有自己所想像的那麼老糊塗。她沒有開玩笑,聯姻之事的的確確存在,而且迫在眉睫!

高揚起下巴,李鳳顏冷笑道:“您憑什麼以為我會同意?只因為那些豐盛的禮物?”

“因為你是我的孫女,是大周的公主,你有你應盡的義務。”武則天一字字的傾吐讓李鳳顏倏然變了臉色。她什麼都沒說,拱手一禮,反身走出萬壽宮。

韓語默還等在那裏,看到她鐵青著臉走出來,便站到她身邊,等她說話。

“回府。”她簡短的吐出這個命令,急步出宮。

出了什麼事?韓語默滿腹狐疑,但沒有問。他漸漸習慣於追隨她的腳步,她的命令。但是看到她蹙眉的表情會讓他的心底有一絲不安。在他的印象中,她永遠都是意氣風發的,即使面對敵人,也決不會皺眉。能擊中她心的,應該是很重要的事情吧?但是他,沒有身份,也沒有立場去問。他只是一個,默默守護她的侍從。他在她的心中也應該是這樣的地位吧?

他胡思亂想着,竟有些悵然了。

李鳳顏的預料果然沒有錯。洛陽城中正在醞釀著一場大變,而且轉瞬即將爆發。

回城的第二天,李鳳顏就召見了洛陽城中一些她的親信部下,問詢了城中不少的事情。韓語默看她正襟危坐,面容冷峻嚴肅,心頭忍不住模模糊糊地想,若她肯換回女裝,會是怎樣的風情?

此刻,李鳳顏的眉心忽然一緊,問道:“你肯定?永泰居然會和莫清寒有關?”

回話的那人道:“是的,千真萬確,昨晚屬下有人親眼看到莫大人將永泰公主帶回府,而且……”

李鳳顏的眉心簇得更緊:“而且什麼?”

那人瞥了她一眼,斟酌著回答:“而且,據說是莫大人將永泰公主抱回府的。”

李鳳顏的眼中充滿了懷疑之色,又問道:“安樂那裏呢?有什麼反應?”

“安樂公主對永泰公主頗有微詞。”

李鳳顏忽然重重哼了一聲:“引火燒身!當初我怎麼勸她的?她竟然都扔在腦後了。”

恰逢此時,有兵士飛一般的跑進來稟報:“宮中出事,聖上突然下旨,令五百御林軍圍住了永泰府,具體情況尚不清楚。”

李鳳顏拍案而起,冷笑道:“還是被我料中。安樂那個小妖精若是再不下手倒不像她了。”

有人困惑的問道:“將軍,您肯定這事和安樂公主有關?”

李鳳顏回答:“永泰公主向來與世無爭,若無人陷害,太后決不可能找她麻煩。朝野上下能與永泰結下這樣仇怨的,除了安樂再不會有第二個人了。哼哼,看來紅顏禍水這四個字也不單指女人而已。”

她隨即下令:“讓焰軍換上百姓的服裝,在南城等我,我去接永泰出城。”

她大步向外走,其餘將領叫道:“將軍要隻身去永泰府嗎?”

李鳳顏昂着頭,美麗的臉上是尊貴而威嚴的神情:“這天下有能擋住我的人嗎?”

她側目間看到一直在旁邊保持沉默的韓語默,想了想,對他道:“語默,你也在南城等我。”

她難得不讓他隨行,韓語默的心情卻不知為何愈發的緊張。雖然不說話,卻能隱約感覺到這城中正醞釀著一場可怕的陰謀。她剛才所說的什麼安樂公主,本應該是她的手足,為什麼她說起來的感覺倒像是充滿了敵意?

難道這種王權之爭無論在哪裏都上演得如此如火如荼?他怎麼躲都躲不過去嗎?

沒由來的,他嘆了口氣。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覺得,她活得是這樣的自信堅強,如冷冬寒梅。相比之下,他卻是如此的懦弱蒼白,更像是凋殘在北風中的秋葉。

其實,他今年才多大?二十六歲而已。二十六年中的磨難幾乎將他壓垮。人不怕身老,就怕心老。心若老了,死了,怎麼也補救不回來了。

冷箭疾飛向李鳳顏的背心!韓語默大驚之下飛身搶上,李鳳顏側身避過時他的劍光已橫空而出,攔腰將冷箭斬為兩截。落地時他的手心中全是冷汗。

他沒有想到,在洛陽城裏竟然會有人針對她採取這等卑劣的暗殺手段。而此時周圍至少還有上千名焰軍護從,女皇武則天也是剛剛離開。

誰?誰這樣狠毒?

他來不及多想,已看到那個叫莫清寒的男人搶在永泰公主身前,被另一隻暗箭射中后匍匐倒下,永泰公主奮力搶上將其抱進懷中。

盛怒之下的李鳳顏急急吩咐道:“語默,去把皇城內最好的名醫給我抓來!”

韓語默知道莫清寒的生死懸於一線,不敢耽擱,飛身掠起,如黑豹一般躍出小巷。

洛陽城他並不熟悉,但他知道最好的名醫都在皇宮中。他朝着武則天剛剛離去的方向追了下去,很快便追到了前面的那一隊人馬。他幾個騰躍跳過車頂,周圍的護軍不知道他的來頭以為是刺客到了,紛紛亮出兵刃大喊:“護駕!有刺客!”

他反身跪倒在車前,大聲道:“莫大人遇刺,求聖上賜醫診治。”

車簾“啪”地被掀開,武則天驚疑地問道:“莫清寒遇刺?什麼時候?在哪裏?”

“就在剛才,南城門前。”

武則天恨聲道:“這群小兒女,要折騰死我這個老太婆嗎?”她急對侍衛長道:“立刻派人快馬回宮,把胡太醫,萬太醫,孫太醫一起接來。要是耽誤了傷情,讓莫清寒有個三長兩短,我惟你們是問!”

侍衛長也慌了手腳,匆忙跑下去佈置。

武則天回過神來,這才發覺這個跪在車前的黑衣人看起來很眼生。

“你是誰的手下?”

上官婉兒在旁邊說道:“是鳳顏公主的人。”

“鳳顏?”武則天上下打量了一會兒,疑惑地問:“鳳顏那裏什麼時候出了這麼一個人物?”

上官婉兒笑道:“鳳顏公主手下兵馬無數,將帥無數,怎麼就不能出人物了?您沒見過並不奇怪,您沒見過的人物還多著呢。”

武則天又看了一眼韓語默,“你現在官居何職?”

“臣只是天威將軍的隨護。”

武則天更好奇了,“哦?隨護?你這樣的身手當個副將都綽綽有餘,鳳顏看人從不會走眼,怎麼竟然也有屈才的事?”

韓語默沒說話,他與李鳳顏的相識經歷,任職免職的過程並非三言兩語能說清的。更何況武則天雖然這麼問,聽口氣卻並非一定要個答案,不需要解釋清楚。

果然,武則天雖然說的是問句,心思卻沒在他身上,對上官婉兒道:“我一夜沒合眼,也累得很,先回萬壽宮,清寒那裏有什麼消息儘快叫人告訴我吧。”

車簾垂下,車隊再度緩緩前行離開。

韓語默趕回南城門時所有的人馬都已撤退的一乾二淨。莫清寒被送入了永泰府,據說太醫已然趕去。

韓語默回到天威將軍府,走進後花園,只見李鳳顏一個人在園中負手而立。聽到他的腳步聲,頭也不回的問道:“是語默嗎。”

“是。”他停住。見她仰首看天,不覺也下意識地仰起了頭。

夕陽的餘暉已在天邊泛起,暗紅的殘陽斷裂著在天際鋪開,整個天空像被切割成無數塊,不再完整。

此時,李鳳顏的聲音悠悠傳來:“語默,你在看夕陽嗎?”

他震動了一下,反問:“將軍也在看么?”

她嘆口氣:“大周的夕陽和突厥的相比,不知道有什麼區別?”

韓語默悚然一驚,艱難地問:“將軍想在突厥看夕陽?”

李鳳顏倏然回頭,在她的眼底有一絲難以言表的情緒,說不上是憤恨還是懊惱:“今天莫清寒說的話難道你沒聽到嗎?”

莫清寒?那個美麗如女人一樣的男人?韓語默微微蹙起眉,那個男人說過什麼嗎?今天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李鳳顏身上,他既然是她的貼身侍衛,眼中就只能有她,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每時每刻都深深鐫刻在他的眼裏,心裏,再沒有多餘的地方給別人了。

韓語默困惑的表情坦誠而自然,李鳳顏相信他是真的沒有聽到,於是她反倒想提了,不想在他的面前談及那場可笑的婚姻。

應該還可以挽回的,只要她帶著大軍長驅直入突厥領地,殺了老賊莫啜,這一切的煩惱不就都消失了嗎?只是靈州的兵馬人手不夠,要從附近城池調遣。突厥那裏地形複雜,大軍如果深入,要怎樣才不會被敵人鉗制夾擊?要想一個最穩妥的戰術才好。

萬壽宮。

上官婉兒為武則天送下一碗葯,正要離開,武則天忽然叫住她:“婉兒,你有什麼話想問我,就儘管說好了。”

上官婉兒回過身,苦笑道:“什麼都瞞不過您的眼睛。”

武則天微閉着眼睛,“你是想問鳳顏的事吧?問我為什麼會那麼狠心送她入虎口?”

上官婉兒遲疑的回答:“我知道聖上自然有您的道理,但是……”

“但是鳳顏未必會知道我心中所想的是什麼。”武則天張開眼,雙眉微凝。“當初讓她去當將軍,本來是為了順她的心思臨時起意。後來發現她果然是個將才,巾幗不讓鬚眉,我自然也高興。但是滿朝中有多少武將因此會不滿?覺得我私心偏袒。鳳顏又不屑與人交往,這些年明裡暗裏得罪了多少人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嘆口氣:“這次她不奉詔就私自跑回洛陽,還帶了上千精銳部隊,讓別人看了會怎麼想?不會說她是擁軍自重,有謀反之意嗎?她的才幹其實不限於行軍打仗,只是在這裏無用武之地。而突厥,突厥不一樣,那將會是她的另一個戰場。”

武則天狡猾的一笑,那雙眼睛中閃爍的光芒何曾老邁?分明是一個精明的智者。

“鳳顏現在雖然未必能理解我的苦心,但是以後她自然會懂的。我寧可她現在怨恨我,將這份怨恨化作力量去征服突厥!”

諾大的天威府在黑暗中靜靜佇立在月光下。

韓語默握着手中的一片樹葉,緩緩放到唇邊,清越的曲調破空響起,婉轉低回,月色下的音樂也不覺染上一層嫵媚。

“好曲子。”李鳳顏不知道何時出現在他身後。

夜深時她終於脫下了戎裝,換上一件白綢質地的軟袍,一條絲帶繫於腰間,讓她看起來清麗出塵。眉宇間的殺氣也被月光融化了許多。只有她右手握的長劍還可以昭示她非同一般的身份。

“打擾將軍休息了。”韓語默情不自禁又將目光移開,面對她艷麗的容光他不敢直視。

她卻笑笑:“你剛才吹的是什麼曲子?很好聽。我沒想到一片小小的葉子也可以吹出這樣美的聲音。”

他垂手回答:“多年前一位突厥老者教我的。是突厥人的一首牧歌。”

“突厥……”她喃喃輕吟著這兩個字,忽然說道:“你對突厥似乎很有感情。上次我看突厥人要殺你,難道你不恨他們嗎?”

他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他們要殺我,也是奉命行事,我不恨他們。”

“那,我殺了他們,你恨我嗎?”她沉聲而問,那眼波若飛雪般清冷。

他再度搖搖頭,“將軍救了我,我更不會恨你。”

“只是不恨我嗎?”李鳳顏輕聲試探:“語默,在你心中我只是將軍嗎?”

他一震,抬起頭時先看到她明亮的雙眸。不知道是月光太過溫柔,還是因為相處久了,習慣她寒雪一樣的氣質,在韓語默眼中的李鳳顏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號令萬千將士的女帥。今夜的她讓他回憶起山洞的那一夜,回憶起她在他的臂彎中沉睡的情景。

沒由來的,他的臉突然紅了。訥訥的,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李鳳顏看了他許久,忽然嫣然一笑,抽掉劍鞘,對他道:“這麼美的夜色我已經有很久沒有心思去看了。可惜眼前無酒無琴,不能擊築而歌。你願不願意單獨為我再吹一曲?”

他點點頭,將樹葉放在唇邊,再度吹響。

清新明亮的樂聲穿雲破月,她淡笑着挽起一個劍花,爍爍寒光映亮了她的笑靨。

她從不曾為某個人舞劍,但是此刻有韓語默站在身邊,她的心中漾滿了一種甜蜜,似乎她全心全意舞動的已不僅僅是劍。

和親所帶來的陰影在他的樂聲和她的劍光下已顯得那麼渺小。

這一刻,他們心靈相通。

樂聲止,劍舞畢。他們面對面站着,在對方的眼中他們都看到自己動情的眼神。

“很美的曲子,可惜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她故意輕嘆,其實是在潛意識地迎合他。

他笑着解釋:“是突厥的情歌。講一個青年為了自己心愛的姑娘去抵抗敵人。臨行前他對姑娘發誓說:即使我戰死在天涯海角,都要變成草原上的一縷清風,回到你身邊。”

她微微動容,輕聲道:“原來突厥人也有幾分真情……”

他趁機開解:“突厥人絕非你所想的那樣,其實……”

像故意要殺風景,大門口忽然傳來太監的公鴨嗓:“聖上有旨,請鳳顏公主接旨!”

李鳳顏臉色一沉,隱隱約約覺察到幾分不妙。

片刻間香案擺上,她跪在那裏靜靜聆聽旨意的宣讀:

“鳳顏公主鎮守邊關經年,勞苦功高。與突厥做戰獲勝無數,為我大周功臣,特賞黃金千兩,加封‘天威無上大將軍’。近日聞突厥可汗莫啜有修好之意,攜彩禮若干進都求親,因誠懇盛情難卻,亦為讓兩國子民免遭戰火荼毒,特准允聯姻之事。本月初七,鳳顏公主即赴突厥完婚。欽此。”

沒想到旨意竟來得如此之快。李鳳顏的臉色驟然變得雪白。聽到旨意的一刻,她沒有太吃驚,也沒有謝恩接旨,她第一個反應就是回頭去看韓語默的表情。

只見他獃獃地跪在她的身後,似乎還未曾從震驚中醒悟過來。原本低垂的雙眸因為四周過分的安靜而緩緩張開,揚起,終於在瞬間與她的眼神碰撞。

李鳳顏希望能在他的眼中看到更多的情緒,然而他卻一轉頭避開了,不肯與她正視。

這種懊惱和失望一瞬間襲來,遠比聽到自己要強被送去和親還令她難以接受。她暗暗咬住下唇,不知不覺中已經咬出一排血印。

為什麼他不看她?這樁婚事在他心中難道一點影響都沒有嗎?難道他不在乎她會去哪裏,嫁給誰?難道他僅把自己當作一個將軍,而不是一個女人嗎?

她的心底湧出一股難言的怨恨,卻沒有察覺到,從幾何時起,她竟然會如此在乎韓語默?

剛剛還以為打開了彼此的心門,這一刻卻又沉沉地關上。

一種力量抵在她的胸膛,火熱得幾乎要衝撞而出。她霍然站起,接過聖旨,朗聲道:“臣領旨!”

真要她嫁嗎?好吧,她會去嫁,但並非妥協。她最終要讓莫啜,讓整個突厥知道他們究竟犯下了一個多麼嚴重的錯誤。

以和親來羞辱她只會激發她心底更多的恨和更多的勇氣。

她是天威將軍,不是逆來順受的弱女子,沒有人可以征服她!

她再次將目光投向遙遠的天際。夕陽落了,天際黑了,再美的景色都會消失。而她的人生究竟是越來越絢麗,還是逐漸走向黑夜?她帶著唇邊的一絲冷笑,已在心中準備好迎接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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