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鳳舞

第十章 鳳舞

今古河山無定據。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吹老丹楓樹。

從前幽怨應無數。鐵馬金戈,青冢黃昏路。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大唐,一個代表輝煌的名字。自從武則天女主稱帝以後,大唐就成為一個遙遠的夢,在無數人的心頭變得凄涼破碎。

武則天的猝然去世讓乾坤驟然逆轉,短短一個月的時間,以前耀武揚威的武姓家族被貶被殺,或被驅逐,李姓重掌江山。但對李姓來說,重建王朝,坐擁江山實在是得來不易。

先是武三思率領武家的死忠之士意圖謀反,然後是江南冒出一夥強盜集結了不少的盜匪打出了造反的旗號。

唐軍千辛萬苦才將這一切平息下來,殺了武三思一伙人,剿滅了那群盜匪,擁立李顯重新登基。正當大家剛剛喘口氣,以為大唐盛世即將到來時,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從邊關傳來:嫁到突厥的鳳顏公主率領自己的親信部眾數萬人從突厥而出,衝過靈州之後,大軍長驅直入,直指長安,一路上竟無人敢擋。

李鳳顏此舉究竟何意?眾多大臣紛紛猜測卻沒有人能猜出謎底。一時間人心惶惶。

朝堂之上,有人憤而對皇帝進言:“我大唐剛剛重建,正在風雨飄搖之時,鳳顏公主本是李姓子孫,此時以這樣的氣勢出現,居心叵測,其心可誅!請陛下即刻下令調軍平叛!”

也有人反對說:“鳳顏公主常年在邊關抗敵,功勞世人皆知,她不會做不利大唐的事。陛下應該親筆書函一封送到軍前,問問鳳顏公主的來意。也許是福不是禍呢?”

“哼哼,如果是福,為什麼一路上連張奏表都不上?就這麼帶著大軍殺來,難道她不顧會引起天下多大的異動嗎?她身為公主,這其中的道理不會不知道!”

議論紛紛的朝堂令中宗李顯頭疼不已。他生性懦弱,在武則天的幾個兒子中是最無大才的人。無論是當初還是現在,做皇帝都不是他所願。如今他的旨意大多要依靠王后韋氏下達,若非群臣極力反對,大唐的宮殿中也許會再度出現二聖並坐的景象。

李鳳顏是李顯一位側妃所生,這個女兒自幼就和他不親近。二十多年來他和女兒見面說話的機會少之又少,所以對於這個女兒他可以說毫不了解。但李鳳顏這次的來意李顯恍惚能猜到幾分。

在武則天即將駕崩之前,曾將他招到床前,囑咐說:“突厥如枕邊的野狼,不能放縱豢養!眼下突厥和契丹正在打仗,我料定這一戰突厥必勝。聽說帶兵的人是突厥的一位王子,極有可能是以後突厥的可汗。這將是你今後執掌大唐的一個重敵。我已命隆基帶兵過去,說是相幫,主要是觀戰。一旦有機會,突厥這些貴族要兵不血刃的一一剷除,方能保你今後高枕無憂。”

李顯懵懂:“兵不血刃?”

武則天指指床頭的一個小盒子:“無憂鎖心丹。你忘了么?”

李顯渾身一抖,顫聲道:“萬一隆基失手,讓突厥那邊知道了,那……”

武則天哼哼一笑:“你怕什麼?突厥那裏有鳳顏,到時候鳳顏必會助你一臂之力的。”她說了半天話,氣息短急,靠在寢榻上喃喃自語:“鳳顏啊,你怪祖母犧牲你去換和平。這一次你應該知道,祖母是真心愛你的。以後,別再怪皇祖母了。不過,只怕你我也沒有機會再相見了,就給彼此的心裏留一分情意吧……”

那一夜武則天運籌幃幄,篤定自信的神情李顯到現在都記憶猶新。但是,母親大概千算萬算也算不出,當李隆基上奏密函說已經給阿史那默棘連下毒成功之後,李鳳顏竟然會帶著大軍,反衝入大唐境內,一副興師問罪的氣勢。

到底是哪裏錯了?

李顯頭疼得越來越厲害,揮着手對下面還在爭吵的眾大臣道:“今天不議了,散朝散朝,讓朕清靜一下!”

走回後宮的清音殿,李顯躺在龍榻上,遣退了身邊的宮女太監,喝了一碗醒心茶,朦朦朧朧地將要睡去。

忽然間,在他耳邊似乎響起一個清冷的聲音:“兒臣參見父王!”

這聲音冷到心底,驚得他倏然張開眼,只見在他身前兩三丈外一個黑衣人正跪在那裏。

“你?你是誰?”李顯慌得亂了手腳,聲音發顫:“來、來人啊,有刺客!”

“父王,兒臣李鳳顏驚擾聖駕,請恕罪。”那人抬起頭,冷艷的容貌映進李顯的眼中,讓他大驚失色。

“你,你怎麼會……”剛剛不是說她在靈州附近么?怎麼會一夕之間就出現在長安皇宮,他的眼前?

“兒臣從突厥馳馬而來,晝夜兼程,只為了見父王一面。”李鳳顏氣定神閑地跪在那裏。門外的禁軍已被李顯剛才的喊聲驚動,呼啦啦涌了進來,手持兵器將李鳳顏圍在當中。一個白衣小將大步踏入,見到李鳳顏登時愣住。

“皇姐?你怎麼會在這裏?”

李鳳顏頭也不回,冷冷地說:“隆基,你居然還有臉見我?”

“皇姐!”李隆基青著臉色,咬牙道:“皇姐大張旗鼓的帶著兵來是為了那個突厥人么?皇姐生平不是最恨突厥人么?那人是突厥貴族,很有可能做可汗,將來就是我們的勁敵,我殺他是為了您和大唐好……”

黑影一閃,本來站在李隆基身前十幾步外的李鳳顏忽然來到他眼前,揚起手“啪”地甩給李隆基一個耳光。

李隆基愣在那裏,臉上火辣辣的疼痛讓他不敢相信,面前站着的就是那個向來疼他照顧他的皇姐,那個讓他崇拜欽佩不已的皇姐,天威將軍。

現在的她,不是將軍,不是公主,不是可敦。她是一團正在燃燒的雪。

這世上誰見過冰雪燃燒的樣子?

那滿天滿地的銀白色驟然之間被熾紅的烈焰席捲,紅白相映,冷得懾人心魄,烈得令人膽寒。

她的眼中再沒有半分溫情,因為所有的情意都在韓語默中毒之後被她一劍斬斷。

黑亮的眸子如冬夜的天幕,深不見底,彷彿可以吞沒所有的驚濤狂瀾。她高揚的頭向所有人宣誓着她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當她踏上大唐的土地,隻身闖進皇宮的這一刻時她就沒有為自己準備退路。

她以一身生死來拼,只為了討一個公道。

“你不該對他下毒。”李鳳顏幽幽說,“這世上所有人你都可以隨意處置,惟獨他,誰也不能動一絲一毫。”

李隆基的眼神震動了一下,倔傲的神情在唇角浮起。“你愛上他了?皇姐,你怎麼可以愛上一個突厥人?”

“我為什麼不能愛他?”李鳳顏冷笑,一轉身盯住李顯緊張的眼睛,慢吞吞道:“父王,兒臣知道這樣求見不合禮數必遭非議,但兒臣的摯愛之人深重劇毒正在垂死邊緣。懇請陛下賜兒臣解藥,兒臣便即刻撤兵。”

“你,你這是逼宮!”李顯有些明白李鳳顏的意思了,但他畢竟是當今皇帝,怎麼可以任人挾持命令?“鳳顏,你是皇家女,應當知道這樣做的後果。你現在情緒不穩,朕先不和你說話,你下去歇歇,想清楚了再來見我。來人,請公主。”

李顯話音剛落,李鳳顏已經長劍出鞘,欺身而至。劍鋒如秋水般冷冷地停在李顯眼前,銳利的劍尖上反射出的光芒幾乎讓李顯嚇暈過去。

“護駕!護駕!”侍衛們慌亂地圍逼上來,卻被李隆基攔住,“別輕舉妄動,陛下在她手中。”他已經看明白了,李鳳顏這次來已抱着必死之心。若真的惹急了她,只恐李顯性命不保。

“皇姐,你不要一錯再錯,弒君大罪你擔不起!”

李鳳顏唇線微挑,一抹冷笑從唇縫中隙出。她不看李隆基,只盯着李顯,說道:“父王應該知道兒臣做事從來不在乎禮數,更不怕威脅。兒臣的焰軍已經圍住了神策軍大營,雷部正在和京兆尹手中的兵馬交戰,風列在城外二十裡外待命,明日清晨若沒有我的命令便會殺進長安。父王如果不怕兵亂的後果,可以現在下令將我亂箭射死,至於弒君弒父的惡名我也不怕承擔!”

李顯渾身顫抖,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你,你要什麼?”

“我要解藥。”李鳳顏一頓,又道:“還要您的保證。”

“保證什麼?”

“保證大唐絕不會對突厥採取任何的軍事行動。”

“皇姐你在說瘋話嗎?”李隆基急了,“這些年突厥一直對我們大唐發起戰事,你比我更清楚大唐的百姓究竟飽受多少災難!此時突厥內部不穩,正是我們派兵決戰的好機會,怎麼可以憑你一句話就要陛下做這樣的保證?”

“突厥那裏有我。”李鳳顏淡淡的聲音中是不容置疑的堅決,“我可以保證百年之內突厥中無人再敢對大唐不利。”若韓語默死了,匐俱必然會順理成章的做可汗。以那個人陰毒的心性來看,決不下莫啜,大唐將仍然沒有太平日子。但只要韓語默不死,想辦法除掉匐俱,突厥交到韓語默手中,他必然會是一代明主。但這其中的道理此時李鳳顏無心解釋,也沒有時間解釋。多耽擱一分,韓語默就會向死亡多邁一步。

李顯在劍鋒前不得不退縮,“好,朕,朕給你解藥,也可以答應你的要求,但你要守信用,立刻退兵離開。”

他顫顫巍巍地站起,從床榻一側的小盒子裏取出一個紅瓶放在桌子上。

李鳳顏一手拿了瓶子,另一手翻轉劍尖指向地面,跪倒在李顯面前,沉聲道:“父王,兒臣今日之舉大逆不道,已不容於世。此次兒臣回突厥,今生今世都不會再返大唐。就此別過,您就當沒有我這個女兒吧。”

她面無表情的站起,一步步走向宮門口。圍困的兵士仍在原地待命,不知道該不該放行。

李顯愣愣的聽完李鳳顏的一番話,忽然在心頭泛起一陣酸楚。他此時才想起,這是李鳳顏今生與他說話最多的一次,沒想到就是永別。

“放她走。”他抬高了聲音。

兵士閃開一條路。其實在他們心中,即使是沒見過李鳳顏的人都對天威將軍極為崇敬。今日雖然李鳳顏做法偏激,但她畢竟只是為了救心愛之人,不是謀反,情有可原,在場人也不想難為她。

李鳳顏路過李隆基身邊時,他低聲說道:“皇姐……保重。”

李鳳顏斜眸看了他一眼,忽然展顏一笑。而後振袖而起,掠出大殿,隱身進茫茫夜空。

李隆基悵然地望着她的背影,說不出的悲傷失落。

他知道,不僅是他失去了她,從此大唐也失去了她。

天威將軍李鳳顏,這七個字將成為記憶中的一段永久美麗的傳奇。

“你說默棘連深重劇毒,性命垂危?”匐俱有些不敢相信的問詢傳訊兵。

“是的,屬下問過軍醫,確認無誤。而且據說是一種難解的奇毒。此時可敦為求解藥帶軍跑回大唐去了。”

匐俱一愣之後忽然拍案大笑:“真是天助我也!”阿史那朝羅奉他之命去暗殺韓語默沒有成功,原本他還擔心等韓語默回來時又添一筆新帳。沒想到形勢風雲突變,他竟然會中毒?不管下毒的人是誰,都無疑是幫了他一把。而李鳳顏的離開更讓他無所顧忌。沒有了那個女人礙手礙腳,突厥上下能和他抗衡的人便不多了。

“別讓這消息透露出去。”匐俱思忖片刻,又悄聲道:“通知處木昆律啜來見我。”他的鷹眸中凝住一絲寒光。這一次,絕不能再讓默棘連活着!

韓語默被從前線送回時氣息奄奄,連說話的力氣幾乎都沒有了。闕特勤一看到他這個樣子就失聲痛哭起來,阿悉結闕俟斤也是痛心疾首,連連頓足在那裏懺悔,說對不起他去世的父汗母后。

匐俱湊過去看了幾眼,知道韓語默的病情絕非裝假,暗地裏亢奮不已,但還是隨著眾人嘆了幾聲,又囑咐軍醫好好調養。到了晚間,他再度叫來了處木昆律啜。

“都安排好了么?”

“好了,闕特勤和阿悉結闕那裏我已經安排了親兵把守。右廂的人都聽他們的,控制了他們就等於控制了右廂,左廂這邊不會有誰會為了他們出頭的。”

“好,今夜聽我的號令行事。”

匐俱走出大帳,來到韓語默休息的寢帳,門口有衛兵把守。

“給小可汗見禮!”匐俱看了一眼,是漢人,當是李鳳顏留下的親信。於是他裝做關切的樣子詢問:“王子睡了嗎?”

“剛吃過葯,好像是睡了。”

匐俱又問道:“有人來過嗎?”

“白天幾位族長來過,右廂察剛剛離開。”

匐俱點點頭,“我進去看看他,你們仔細把守,別讓人來打攪。”

抬腳走進這頂帳蓬,屋內只有一盞小燈還在幽幽發光。搖曳不定的燈光下,韓語默躺在床榻上,氣息遲慢,時斷時續,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被死神奪去性命。

匐俱坐到他床前,輕微的響動讓韓語默的雙眸微微張開。望着匐俱的眼神都有些混沌,聲音也不再清朗。

“你來了。我知道你必定會來。”

匐俱無聲的一笑:“你猜我為什麼會來?”

韓語默勾起淡淡的嘲笑:“因為你等不及了。”

匐俱笑容一收:“不錯,我等不急了,等不急你死。你這樣活着也實在太痛苦,不如我來幫你解決痛苦,讓你早日去見真主吧。”

韓語默眸中的幽光凝望着他:“你要親自動手殺我嗎?如果我現在死了,你未必出得了這個帳子。”

匐俱嘿嘿笑道:“默棘連,你一定是病糊塗了,你忘記了你是在誰的領地上說話嗎?雖然你是骨咄祿的兒子,但我才會是突厥未來的王者。你以為門口那幾個漢人能保住你嗎?即使是李鳳顏現在在這裏,都一樣要眼睜睜的看着你死!”

“我死了,闕特勤會起疑,你不怕右廂和你為難?”

匐俱笑得有些放肆起來:“闕特勤?那是一個傻孩子,如果我說天是黑的,草原是紅的,大雁是在水裏游的,他都會相信。不錯,你是他的親兄長,但別忘了這二十年他是和誰生活在一起的?他會為了你和我拚命嗎?就算是拚命,一個小小的右廂察拿什麼和我拼?”

韓語默沉靜的說:“但我的死必然會在十部中引起議論,人心惶惶,你將無法控制。”

匐俱詭秘的眼神閃爍著寒光,“你現在這副樣子,大家都知道你離死不遠了,我會讓你死得沒有痛苦,誰也不會起疑。”

他從懷裏拿出一個小酒瓶,打開塞子將裏面的液體倒在身邊桌上的一個空杯里,遞到韓語默的眼前:“喝了它,你可以安安靜靜地去見真主。你若反抗,我不能保證究竟會有多少人陪你一起死。”

韓語默勉力抬手捧住杯子,早已被毒藥麻痹了身體僵如木石,只有一雙手微微發顫,杯中的酒晃晃悠悠彷彿要傾灑出來。

他久久望着杯中無色的液體,一絲慵懶恬然的笑爬上了眉間。

“這就是你為你父汗調配的那杯奪命酒吧?”

他毫無力道的一句話卻讓匐俱如被悶雷擊中。一下子跳了起來,瞪着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個魔鬼。

“你,你病瘋了么?信口雌黃,一派胡言!”

韓語默神態懶懶地,也不看匐俱,只是盯着那杯酒,慢吞吞說道:“大婚之夜,莫啜若非喝了這杯奪命酒,也不會死得那麼快。你處心積慮想當大汗,甚至不願意等你父汗歸天的那一日,你的耐性永遠都這麼差。”

匐俱乾笑一聲:“你真的是病瘋了。我會殺我父汗?這種荒唐話說出去有誰會相信?”

“的確,沒有人會信,因為沒有人敢信。”韓語默長長地喘了一口氣,“莫啜一直想吞併契丹,卻不知你與契丹內外勾結已久。你擔心日後契丹人會反你,也恨莫啜長霸可汗之位,不肯讓位於你,所以你決定在他大婚之夜鋌而走險。你知道他有心絞痛的毛病,也知道突厥中有一種草藥無色無味,摻在酒中讓人喝下會引發舊疾。你便將一切計劃周密,若萬一有變,便將罪名推到李鳳顏頭上,讓她為你頂罪。但眾人沒有太為難她,你又擔心她將來在突厥勢力強大讓你無法控制,就給契丹送密函,希望能把她逼上戰場,假手別人除掉她。”

“夠了!”匐俱怒喝一聲,一隻手抽出腰間的短刀抵住他的眉心,冷冷道:“你話太多了,眼下你除了死,再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是讓我親自動手為你送行,還是你自己了斷?”

韓語默一瞬不眨的盯着他,“只要你承認我所說是事實,我便做個了斷。”

匐俱的刀尖前進了三寸,咬牙冷笑道:“不錯,你說的都對。那老頭子我的確恨之入骨。他年紀一把還獨攬大權,不給我多半分機會。是他自己找死怨不得我心狠手辣。至於李鳳顏那個女人,她本就不應該存在。嫁到突厥是她不幸,她不肯與我合作還處處刁難,死也活該!”

他又哼聲道:“難為你這個外人居然一眼看穿,你也算是我知音了。你放心,等李鳳顏回來,我會殺了她給你陪葬,算是對你的敬重。”

韓語默緩緩闔上眼,低喃之聲猶如自語:“你終於認了,那就讓一切就此了斷吧。”他手指一松,杯子掉在地上,“啪”地摔個粉碎。

匐俱一愣,立刻喝道:“你找死!”刀尖一閃疾刺向韓語默的眉心!

“嗆!”又一把彎刀不知道從哪裏鬼魅般伸出封住了他的刀勢。

“嘩啦”一聲,韓語默身後的一層帳幕被扯開,匐俱定睛看去,魂魄立刻嚇飛。

在那層暗簾後面齊刷刷端坐着九位族長。處木昆律啜在此時被人從外推了進來。

“你們!你們……”匐俱被突然而來的變故擊中,語無倫次不知道說些什麼。眼前的一切讓他震驚又糊塗。

封住他刀的是闕特勤。這個在他口中是“傻孩子”的青年眼中閃爍的是不再是天真爛漫的光芒。

闕特勤一身戎裝,英姿颯爽且鎮定自若,與匐俱對視時沒有半分的恐懼慌張。他咬緊嘴唇,一字子說道:“匐俱,當年你父汗殺了我父汗,逼死我母后。如今你又想加害我大哥,我再也不能容你了!”

韓語默此時微微展顏笑道:“各位族長,實在抱歉,將諸位強行邀請到此是我失禮了,但只為了告訴大家一個真相,情勢緊迫,不得不採取非常手段。”

原來除了右廂五部私下裏已達成默契之外,其餘左廂四部是被闕特勤的手下強行擄劫到這裏來的。剛才他們都被點了啞穴,只能聽,不能說話行走。

雖然這樣被制是奇恥大辱,幾部族長都恨得咬牙切齒,但聽到匐俱親口承認自己殺了莫啜,這份震驚已讓他們忘記了之前對右廂及韓語默的怨恨。

被解開穴道之後,眾人沉默片刻,胡祿居啜率先一嘆:“小可汗,你,你實在是,太莽撞了!”他重重頓足,甩頭走了出去。韓語默和闕特勤也不阻攔。

事實擺在眼前,眾人又都聽到匐俱的話,突厥人向來敬重英雄,痛恨陰謀詭計,這時想起莫啜以前的種種惡事,左廂中竟無一位族長願意替匐俱說話,全都起身默默離開。

這樣的結果便是韓語默想要的。他望着匐俱的眼睛,緩聲問道:“匐俱,你還不認罪么?你若現在低頭,我可以給你留個全屍。”

“你妄想!”匐俱斜劈一刀逼退了闕特勤,左手突然亮出一把短匕,明晃晃直扎向韓語默的心口。

韓語默躺在榻上一動不動,眼看利刃即將刺中時一手如閃電探出,抓住了刀鋒,另一手並指如刀斬向匐俱握刀的手腕。匐俱那邊正忙於對付闕特勤,這邊不得不鬆手自保。也就在他心慌意亂之時,韓語默已反握住匕首,利刃向前一送,整個刀身直沒入匐俱的身體之中。另一邊的闕特勤也恰在此時同時刺中。匐俱悶哼一聲緩緩倒下。

闕特勤甩下武器撲到床前,扶住韓語默將要倒下的身體,大喊道:“默棘連哥哥,你怎麼樣?要挺住啊!”

韓語默心愿已了,最後保住的那一口真氣也全都泄盡。他虛軟地倒在闕特勤的手臂上,眼前黑漆漆地什麼都看不到。

“大哥!大哥!”闕特勤忙亂地大喊,一邊傳令:“快叫軍醫來!”

右廂的幾位族長聚到韓語默的床前,憂心如焚的喚着他的名字。

此時的韓語默耳朵里聽不到這些紛雜的聲音,心境反而一片澄明。

隱隱約約的,他好像聽到有馬蹄疾馳,震動大地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他彷彿看到李鳳顏縱馬狂奔的身影。在漆黑的夜色中,她的臉如雪花一樣美麗,一如他初見她時的樣子。

“聽,馬蹄聲……是她,她終於回來了……”他喃喃地反覆低吟,唇邊還是一抹幸福的微笑。

兩個月後。

美麗的草原上篝火熊熊,到處是載歌載舞的人群。

小小的山丘上有一個身着王服的人立在山頭,微笑着看着山下的景象。

“語默,你怎麼到這裏來了?”嗔責的聲音還是那樣清冷。韓語默回過頭,看着身後那道美好的身影,溫柔地一笑,伸出雙臂將她攬在懷中。

“小時候我以為從這裏可以看到我們突厥最美麗的風景。”

“那現在呢?”懷中人揚起臉看着他。

他欣慰地輕笑:“最美的風景其實就在我的懷中。”他面對著草原,獵獵山風吹開了他所有的痛苦,他大聲向天地昭示:“從今以後我要永遠守護這片草原和我摯愛的你。天上地下,永不分離!”

她一笑,沒有說話,只是將頭更深地埋進他的懷中。背叛了祖國,在異鄉建立了新的家園。曾經憎恨的國度因為有他才讓她留下。

她不再是什麼公主將軍,也不在乎可敦的尊貴身份。她只想與心愛的人永遠在一起,如現在這樣,守護着他,守護著新家,守護着手中的幸福。

這一年,阿史那默棘連登基,號毗伽可汗。大唐公主李鳳顏二度下嫁,並從此再不曾返回大唐。此後幾十年中,大唐與突厥和睦相處,再無戰事。

若干年後,毗伽可汗去世,第二天傳出李鳳顏病故的消息。

不知從何時起,突厥的草原上開始流傳著一個動人的傳說:一隻美麗的金鳳從天涯飛來,路過草原時,為了這片美景而流連忘返,最終在這裏築巢成家。她將自己的羽毛化作成千上萬的牛羊,將自己的血液變成清澈甘甜的河流,她為百姓帶來了富庶安寧的生活,草原人民世世代代都歌頌讚美着她。

幾千年後,在出土的毗伽可汗墓碑上,人們發現有一行銘文是用漢字刻成:

鳳舞天涯,生死不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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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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