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宿醉中。
喬恩揉了揉太陽穴，試圖用這個動作讓自己腦筋清楚一點──吼，為什麼半杯啤酒就可以醉成這樣？
最後的記憶就是她不知道倒在誰身上，試圖想起來卻力有不逮，對那人的印象頗薄弱，就是好人或者紳士之類的感覺，之後什麼都不記得，一覺好眠，醒來已經在自己房間裏，蓋着暖呼呼的棉被，好睡到鬧鐘進入二段鈴響後才醒來。
海洋飯店的員工餐廳中，喬恩就這樣一面吃着早餐，一面回想昨天晚上失落的記憶，但還是回復困難……
一個軟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喬恩。”
喬恩抬頭，喔的一聲，“你剛來？”
“嗯。”
“我前面明明沒人坐，幹麼一直罰站？”
坐下來的人叫夏和姿，跟喬恩穿着一樣的衣服──所有大廳服務人員都是這樣三件式的裙裝制服，所不同的是她們的領口附近別有一個鑰匙形狀的金色胸針，那是金管家的標誌。
海洋飯店拿到金管家資格的就她們兩人，另外一個是儲備中，還未經過測試。
照理說，同樣職稱，年齡一樣，又老是被拿來比較，很容易產生瑜亮情結，不過喬恩跟和姿倒是意外處得好，之所以感情好當然不是黃振邦口中的八字合，而是她們本來就是好友。
英國飯店管理學院同班同學。
當時她們班儼然是小聯合國，全球有志於服務業的學生都來了，班上亞洲學生共七人，在自介中喬恩意外發現居然有同鄉，下課後主動找和姿攀談，就此結為朋友。
有次喬恩跟男友吵架后發現自己無處可去，錢包只有十英鎊不到，附近沒有提款機，要不是和姿搭計程車飛奔來接她，自己就要變成倫敦街友了。
喬恩永遠記得，那天正是初春雪溶，天氣冷得不得了，和姿的懷抱，很溫暖，很溫暖，很溫暖──喬恩當然不是從此就不交男朋友，只是她終於發現，原來朋友比男友好。
朋友再怎麼吵架，也還是朋友，但男友一吵架，就什麼都不是了。
唉，往事～～
注意到喬恩臉上變化，和姿笑問：“怎麼了？”
“我想起不堪往事。”
“什麼不堪往事？”
喬恩戳着盤子中的面，“我剛剛才想起來，艾倫之前開給我的支票跳票了，我當時居然基於面子跟他說，有錢再還我，但直到我們畢業，那傢伙就假裝沒這回事耶。”
和姿咦的一聲，“多少錢？”
“一千英鎊。”
“那麼多？”
“對啊，我晚上翻翻畢業紀念冊找他家電話。”喬恩一臉沉思模樣，“一千塊不少哎，怎麼在畢業之前我都沒想起來？奇怪……啊，我知道了，我當時見到他的時候只想着他會不會跟我要求複合，所以就忘了錢的事情。”
和姿笑，“那怎麼又突然想起來？你昨晚夢到他？”
“才沒，我昨天喝了酒，我又是那種兩口就醉倒的人，一覺無夢到天亮。”喬恩拿起咖啡喝了一口，“你這幾天有什麼重要的客人嗎？”
“明天有一個，聽說是美國食品廠的老闆，大概會住上三五天吧，你呢？石油大王延後出發嗎？”
“延後。”喬恩乾笑了兩聲，“延後到四月。”
昨天黃振邦跟她說延後一個月，但當她自己打電話跟石油大王的特助確定時，才發現人家是延後三個月。
和姿一臉奇怪，“怎麼會這麼久？”
總統套房的貴客雖然偶有延遲，不過通常也只是延個一兩天，很少以“月”為單位延期，而且他們的總統套房一向訂房率不錯，石油大王要延，萬一已經有人預定了那怎麼辦？
她把自己想的跟喬恩說了，喬恩又是兩聲乾笑，“所以我常會覺得黃振邦很神奇，他跟對方特助拍胸脯保證沒問題，可是在保證之前他連看都沒看過預約狀況，我昨天回到大廳后查了電腦，發現有一天疊到，然後我就跟他說了，他現在大概正在頭大吧。”
和姿忍不住笑出來，“真的嗎？”
“如假包換。”喬恩喝了一口咖啡，“不過我沒告訴他，鑽石套房空着就是了。”
海洋飯店的最高檔房間共有兩間，一般知道的總統套房，另外還有一個鑽石套房。
如果要問有什麼不一樣的話，其實只有名字而已，裏面不但裝潢大同小異，連景觀都是一樣──兩間的落地窗朝同一個面。
大部份的貴客都喜歡總統套房，因為這是最容易理解的高價房間，但為了因應越來越多花錢講求品質的客人，海洋飯店早在幾年前整修時，就大刀闊斧把頂樓改成兩間格局相同的套房。
面對住不到總統套房的房客，他們會告訴他，鑽石套房也很好，當客人發現樓層相同，坪數也相當大，尤其鑽石套房收費跟總統套房只差一千塊，通常會有種，“原來自己住的也不錯”的感覺。
有了頂級感，自然也就滿意啦。
而喬恩跟和姿通常一人負責一房，但也沒有固定，互相掩護就是。
和姿曾經接待過一對夫妻，洗衣部不小心把客人上萬元的毛衣洗壞，好巧不巧的那件偏偏是限定商品，就算有錢也買不到了，於是喬恩當著客人的面狠狠的，盡其可能的把和姿罵了一頓，客人拿到變色毛衣的氣很奇怪的就這樣消除，收下飯店賠罪用的等價毛衣與貴賓卡，而且幾個月後居然又再度光顧。
每當這種時候，喬恩就有一種感覺：團結力量大。
當然她不能說其它飯店的金管家各自為政不好，只是互相Cover可以有更大的方便跟好處就是了。
喝下最後一口咖啡，喬恩下了結論，“我要永遠跟你在一起。”
和姿噗的一笑，“你這樣講，黃先生又要說我們有一腿。”
黃先生是他們的餐廳經理，工作能力頗差，別說英文菜單，連中文菜單都記不起來，但由於是黃振邦的內侄，所以即使大學都沒畢業，英檢也考不過，還是擔任了很重要的職務。
剛開始大家都叫他黃經理，但自從他看一位美女看失態到發獃之後，所有的人就不太願意叫他經理，改叫他黃先生。
黃先生兩年前剛進海洋飯店時，就被喬恩艷麗的外表煞到，進而熱烈追求過她，想當然耳，也被熱烈拒絕了。
他雖然很快轉移目標，但似乎對喬恩的拒絕耿耿於懷，找到機會就刁難她一下，批評她一下，或者中傷她一下，所幸大家對他的人格頗有了解，對於他口中說出的話，通常不予置評。
“你理他呢。”喬恩一臉嫌惡，“追不到我就到處放話說我是蕾絲邊，看到我跟男人走在一起就說那男人是我養的小白臉，你告訴我，一個人怎麼可以同時是蕾絲邊又養小白臉？”
說人人到。
就在喬恩剛剛落下最後一個字，便看到黃先生捧着早餐盤子左顧右盼找座位。
喬恩忍不住對和姿露出感謝的笑意，“謝謝你坐在我對面。”
她對面有人，這樣黃先生就不會問她“這裏有人坐嗎”之後又自問自答的說“應該是沒有”，然後一屁股坐下來影響她的食慾。
她不喜歡他是真的，但也不想真的翻臉。
皮笑肉不笑雖然很奇怪，但總比見面就大眼瞪小眼好多了，她可是專業人士，就算面對的是討厭鬼，她也絕對不會把私人感情帶進公事──惡狠狠的將叉子戳進面里，喬恩為自己的專業感到驕傲。
一月底，所有的假期都尚未開始，飯店業務算是小清閑……吧……正當喬恩這樣想的時候，馬上看到很不清閑的畫面──客人與櫃枱人員似乎溝通困難，而且從櫃枱人員尷尬的表情與客人比手划腳的賣力程度來看，根本就是地球語對上外星語。
怪事。
喬恩踩着淺砂黃的地毯朝櫃枱走去，朝客人一鞠躬，“您好，請問有什麼可以為您服務嗎？”
男客人轉過頭，喬恩眼睛即刻一亮。
好……好養眼。
目測約一百八十公分，戴着一副眼鏡，感覺頗為溫文，但健康膚色的臉孔上有種風塵僕僕的感覺。
簡直是福山雅治嘛。
男客對她微微一笑，說了句哈啰之後，B啦B啦一串外國話──難怪櫃枱人員一臉尷尬，阿拉伯語啊。
喬恩點點頭，立刻為男客人擔任了翻譯。
辦理住房手續時，照例要跟客人要相關證件登記，只見福山雅治拿出了護照，喬恩接過，翻開后迅速瞄了一眼，按照拼音是……唔，林友棋？還是林有齊，林友器也不無可能，當然也或許是林由啟。
奇怪，是錯覺嗎？她怎麼覺得這客人有一點點的眼熟，而且他對自己的笑容也有點耐人尋味。
是在哪裏看過他啊？
名人？應該不是，她每天至少看三份報紙，沒看過這個福山雅治，就連跟他像的臉也沒看過。
同學或朋友？應該也不是，她記人很有自己的方法，不要說同學或者朋友，就算是廠商小弟，只要講過話她就會記得。
曾經看過她照片的人？那也應該是他對她眼熟，而不是她對他眼熟啊。
但話說回來，他幹麼對自己笑得這麼奇怪？
不是禮貌的笑，當然也不是失禮的笑，就是一種好像逮到什麼人的笑法，那樣子倒讓她想起上星期看的一部愛情喜劇，當男主角千里迢迢找到中學時代初戀女友時的表情一樣。
而且不只是她有感覺，那三個櫃枱人員顯然也都發現不對，加上他，八隻眼睛全部集中在她臉上。
好……好微妙。
不過算了，她可是堂堂金管家呢，四個人盯着她看算啥？四十個人盯着她也不怕。
喬恩拿起兩種房景介紹的DM在他面前攤開，用阿拉伯語替他做介紹，“我們目前房間只剩下一晚八千價位的商務房，以及一晚五千價位的休閑房，房內設備都一樣，不過商務房多了一個小客廳，方便客人洽商，兩種也都另外有海洋景觀房，另外加價一千，請問您需要哪一種？”
福山雅治想了想，“我想先看看房間再做決定。”
先看房間是嗎？
這種客人雖然不多，但偶爾也是會有，介紹一趟下來少則十幾分，多則半小時都可能，但喬恩知道，這就是服務的精神。
通常這種情形是由三位櫃枱人員之一負責，不過整個海洋飯店的客服體系只有她自己通阿拉伯語，所以當然責無旁貸。
“好的。”她對客人露出微笑，“您可以將行李先放在櫃枱，待會選定房間之後，您直接在房裏休息，我再請人將行李送上去。”
對客人微微一欠身，“請跟我來。”
五分鐘后，兩人已經到了五千價位的休閑房。
喬恩流利的跟客人介紹休閑房的設備，但對方似乎不太滿意，所以轉戰十二樓的商務景觀房。
很明顯的，他對於這個房間比較滿意了。
最滿意的不是那據說可以消除疲勞的高級床墊，不是那個豪華按摩浴缸，也不是白色的陽台，以及陽台後那一片藍色海洋，而是那個小客廳。
他們在這邊佈置的並不是沙髮式的客廳，而是比較有會議功能的中式六人長方桌，桌面頗大，六人同時文書作業絕對沒有問題。
福山雅治對這桌子滿意得不得了，“就這裏吧。”
“好的，我請房務將您的行李送上來，請問您預備住幾天？”
“一個星期。”
“稍後我請櫃枱人員上來跟您結賬，請問刷卡還是付現？”
“刷卡。”
“好的。”
喬恩欠了欠身，正預備離開的時候，福山雅治突然又叫住她，“等等。”
立定，轉身，露出“能為您服務是我的榮幸”的笑容。
“在這裏有什麼需要都可以找你幫忙嗎？”
“是的。”喬恩點頭，“只要撥到櫃枱就可以了，如果我不在，櫃枱人員會留話給我。”
“不過我跟她們語言不太通……”
喔，對喔，這個明顯是中國人的傢伙好像只講阿拉伯話，這樣說來，的確很不方便。
算了，服務的精神就是以客為尊。
喬恩從制服外套抽出名片，“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手機，需要的話，可以打我手機，不過先提醒您，除了飯店內線之外，電話是要另外計費的。”
“謝謝。”
喬恩微笑。
雖然內心還是疑惑着這傢伙那種“終於見到……”的眼神是怎麼回事，但無論如何，總算也將他搞定了。
五分鐘之後回到一樓大廳，對櫃枱人員比了一個“YA”的手勢──杜喬恩又成功擺平一個客人。
商務景觀房中，林佑棋將剛剛拿到的名片放在桌子上，然後從皮夾拿出另外一張，一模一樣。
台北海洋飯店，管家，杜喬恩。
說來也得感謝網路的便利──既然是服務業，有了飯店名稱，有了人名，要找東西就顯得很方便。
昨天他從醉得迷糊的她手中接過名片，一兩個小時的敲敲打打，就已經將她工作的地方以及性質摸得清楚。
也沒花多少時間想，他就決定住進來了。
雖然他自己在台北有住處，不過要追求一個飯店管家最好的方法當然就是當飯店的客人。
理所當然的認識，理所當然的接近，理所當然的發展。
台北海洋飯店的網站上，她的資料明明白白寫着，英國飯店管理學院畢業，精通英，德，法，阿拉伯文，以上語文皆有講師資格。
英文是國際語言，會德文跟法文的人也不少，比起前三者的學習人口，阿拉伯文應該比較不普遍，而他非常恰巧的會說阿拉伯語，剛從埃及回來的他口音矯正得更為精確。
於是林佑棋決定一路只用阿拉伯語說話。
這招果然非常有用，很快的將在大廳中的她吸引過來。
喝醉時的杜喬恩很可愛，工作時的杜喬恩活力十足。
他提出看房間也不過是想要跟她有個小小的獨處，順便以語言不通的理由跟她要電話──林佑棋不知道這算不算飯店業的常態，他只知道面對他的要求時，她並沒有顯出不耐。
尤其是最後那個“能為您服務是我的榮幸”的笑容──瞬間他覺得，他筆下那些羅莉妹都不算什麼，杜喬恩那表情才叫可愛。
一見鍾情真是奇妙的事情。
雖然他的漫畫不是男主角對女主角一見鍾情，就是女主角對男主角一見鍾情，但老實說，這種經驗他還是第一次。
以往只會有好感，而不是像這次，瞬間衝動。
想想，現在離第一次見到她也才二十四小時不到而已……
嘟，嘟，嘟，手機聲音響起。
來電顯示是小亞，他的助手之一，目前還在大學念美術系，之前還在連載時，每天晚上會到他的工作室幫忙，星期例假日也都耗在他的工作室里。
“老大，我是小亞。”
我知道。
“你從埃及回來啦。”
廢話。
林佑棋走到床邊，往上一躺，“有話就說吧。”
“哈哈哈，老大別這樣。”
昨天晚上小傑已經打電話跟他不自然的閑話家常了五分鐘，早上接到妮妮跟小安的簡訊，小亞說來還是後知後覺的那一個。
“我只是想知道林老大的連載什麼時候開而已。”
“怎麼啦，找工讀不順利？”
“不是不順利，是非常不順利。”小亞裝出可憐的聲音，“我好懷念在工作室里描圖上網點的歲月。”
“早知道你們這群傢伙沒這麼好心。”林佑棋一副早知道的語氣，“我這幾天有很重要的事情，工作的事情再過幾天吧。”
“可你不是跟總編輯開過會了？”
“開過會是一回事，有結論是另外一回事。”
而且重點是，已經跟前女友分手的他，好不容易又遇到一個自己喜歡的類型，他才剛剛過完一個人的聖誕節，可以的話，他不想再過一個人的情人節。
現在是一月底，幸運的話，說不定今年的西洋情人節，他就可以跟餐廳訂兩人晚餐。
“反正呢，沒這麼快，我還有事情需要觀察觀察，我確定了會再打電話給你們，先這樣啦，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