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三月底的東京,已經有了春天氣息。

公園裏,淡粉紅色的花朵處處盛開,綿綿延延到盡頭,市區的櫥窗內也都換上顏色淡雅的薄衫,因此即使不拘小節如賀以捷這樣的大男人,也很明顯的感覺到,春天到來。

至於表參道上那些專攻女性的餐飲店,更是早早推出各式季節限定商品。

二月時叫“草莓蛋糕”,三月時突然變成“春季限定草莓蛋糕”,二月時叫“舒壓香氛茶”,三月叫“舒壓櫻花茶”,二月時叫“輕食沙拉”,三月變成“春限定輕食沙拉”,就一個大男人的觀點,他實在不太明白其間的差異,但看着四周八成滿的客人,他知道這種季節性改變還是必要的。

“先生您好。”穿着淡粉紅色圍裙的女服務生走過來,禮貌的彎腰詢問,“請問是要下午茶還是用餐?”

這聲音也太可愛。

賀以捷忍不住抬頭一望。

大眼睛,白皮膚,時尚清爽的彩妝,笑意盈盈讓正常男人都會怦然心動。

環顧四周一圈,幾乎都是同一種類型的女服務生,每個都可愛得跟早安少女一樣,於是賀以捷的疑問終於得到解答──為什麼以甜點稱霸東京的店家,總會有三分之一的男客人。

古有明訓,醉翁之意不在酒。

難怪齊藤那個多年來對甜食嗤之以鼻的人會跟他約在這裏碰面,不是他不純潔,但老實說,在滿是可愛女服務生的餐廳用餐,的確會讓男人心情愉快。

“今天的主廚推薦是什麼?”

女服務生笑容可掬的回答,“春日明蝦餐。”

喔,又來了。

大飯店推出荷蘭空運來的春日蘆筍套餐,便利商店推出春日限定飯糰,連表參道的餐飲店都可以變出一個春日明蝦餐。

他敢說,這個餐在二月的時候,一定只叫“明蝦餐”,而不是那個拗口的“春日明蝦餐”。

女服務生完全沒有發現他的不對,繼續介紹,“我們的明蝦是每天早上從築地運過來的,非常新鮮,而且份量十足,先生要試試看嗎?”

“那就這個吧。”

“請問附餐飲料要咖啡果汁還是紅茶?”

“咖啡。”

“好的,請稍候。”

女服務生離開后,賀以捷拿出相機跟錄音筆,為食物的到來做準備──他任職於玫瑰出版集團,會到東京,是為了工作的短期外派。

玫瑰出版集團專門出版各式雜誌,音樂,服裝,政論,玩樂,今年初,董事會決定要開美食雜誌,雜誌名字也定好了,俗又有力的“美食四方”,簡單明了到了極致,相信所有的人都可以在看到雜誌名稱的瞬間知道那是什麼樣的刊物──這是從服裝雜誌得到的教訓。

他們的服裝雜誌剛上市時,取名“雲想”,取“雲想衣裳”之意,但是因為太文雅了,平面名稱出來時沒人知道那是什麼東西,甚至還有網友留言恭喜玫瑰出版集團跨向自然氣候關懷。

經過幾個月不斷重申不是氣候關懷雜誌后,高層終於很認份的改成“穿漂亮”,此後再沒人懷疑雜誌的走向。

“美食四方”預計六月正式上市,總編輯就由玩樂雜誌的副總編輯賀以捷升任。

從副總編輯變成總編輯不只是大事,還是大好事。

就精神上來說,依照個人喜好決定版面編列是很爽快的,他喜歡這種山大王的感覺。

就現實上來說,薪水至少多個一萬,這有助於他的投資資本。

而賀以捷對於從玩樂調到美食也沒什麼意見,但最大最大的問題是,他本人對吃的東西向來不講究,也沒什麼研究,這,就是很大的問題。

因此他被送來東京參加為期三個月的料理學習。

除了美食分析課程之外,還加上實際操作,三個月後授與證書一張,上面會閃亮亮的蓋著「東京料理學院”的印章,據總經理的小秘給他的訊息表示,總經理覺得總編有相關證書,會讓人覺得專業。

好唄,專業就專業,反正三個月薪水照領,因為東京物價高,另有其他津貼,對他而言,沒有任何損失。

二月初到四月底,時間晃眼就過去,算算也只剩下一個月。

異鄉日子並不難過,一方面賀以捷大三時就曾經做過交換學生,在東京待了足足一年,不但語言相通,還熟門熟路到哪家燒烤好吃、哪家壽司新鮮都知道,二來,他在這裏認識的人多,隔個三天五天就有節目,吃吃喝喝熱鬧得很,根本沒時間去想其他問題。

就像昨天晚上,當他正在做着美食介紹的練習作業時,交換學生時期的朋友齊藤一通電話,今天下午他人就坐在這裏了。

同學時期他們是不三不四俱樂部的兩大台柱,到處吃吃喝喝樂此不疲,他們不忌口,菜單印得出來的東西都敢吃,臭味相投到了極點。

今年剛到東京時,也見了幾次敘舊,後來齊藤由於公司合併案太過忙碌,整個三月沒什麼見面,昨天齊藤說,終於有空了,見個面吧,賀以捷很了解,工作就是這樣,有忙有閑,忙時閉關,閑時約人,不過老實說,約在這間名為“LOVE”的咖啡簡餐店見面,這就太不是他們的風格了。

該怎麼說這間“LOVE”呢?

整間店以白色跟粉紅色為基調,每張桌子上都有一枝玫瑰,空氣中有種甜甜蜜蜜的香氣,略帶慵懶的爵士樂以剛好的音量播送,並不是說這樣軟綿綿的環境不好,重點在於,他是個一百八十五公分的大男人啊!

大男人在一個為女孩子量身打造的店,像話嗎?

椅子太軟,空氣太甜,粉紅色充斥着視覺。

雖然女服務生們都好可愛,但是因為環境太優雅,賀以捷有種綁手綁腳的感覺,比起看漂亮妹妹,他還是比較喜歡能大聲喊“老闆,再來一盤”或者“老闆,再來一杯”的場合。

正在想,齊藤來了。

好不容易等餓扁的齊藤吃完飯,他終於說出非得約在這間粉紅色小店的原因,“我戀愛了。”

“所以?”

“帶你看看我未來的女朋友。”

賀以捷興趣來了,“你們約在這裏見面?”

男人的奇怪友誼定律:有女朋友了一定會帶來給麻吉看。此定義可以延伸,有喜歡的女生但還未正式追求,也會想辦法讓麻吉看一看。

雖然這種行為舉止基本上沒實質意義,但很顯然的,基於男人的友誼,他們還是習慣性的這樣做。

“不是,她在這裏上班。”齊藤指指櫃枱,“那個,站在那邊,長得很可愛的有沒有?”

賀以捷認真看了一下,誠實的回答,“有沒有具體一點的形容?”這裏的服務生,每個都很可愛。

“瘦瘦的,骨架很漂亮的。”

賀以捷又看了一下,很認真的覺得,每個身影都曼妙。

“她正在跟朋友講話。”

櫃枱中有三個女孩子同時在講話。

終於,齊藤想起了關鍵,“她的名牌上別的是‘小晴’。”

不早說。

賀以捷起身,“我去看看。”

***

櫃枱旁三個青春可人的女孩子,穿着同樣款式的圍裙,一邊注意店內用餐客人的需要,一邊小聲的交談著。

賀以捷還沒靠近,馬上有一個迎上來,“請問需要什麼嗎?”

哇,九十分美少女,不過名牌上寫的是“小桃”。

“我想要借一下電話。”

“這邊請。”

櫃枱旁有一個投幣式的公用電話。

賀以捷拿出錢包,找個十元硬幣,雙眼繼續梭巡名牌,小桃旁邊的是小……小……小光。

不是小光。

小光過去嘛,小……小……眯起眼睛看了一下,小晴。

就是她啊,讓齊藤墜入愛河的女孩子。

這,這不是他剛剛進來時替他點餐的女生嗎?

大眼睛,白皮膚,短短的頭髮看起來非常伶俐──不知道為什麼,當仔細看過她的五官后,突然感覺有些眼熟,總覺得在哪裏看過似的……

可能是發現有人在看自己,名喚小晴的女生側過頭,然後對他一笑。

清澈的眼神,微微上揚的眼角。

瞬間,賀以捷想起他們一個美容男性編輯很愛用的形容詞:清純的嫵媚。

當時他們一群人沒大沒小的拿着稿子把三十多歲的前輩笑到臉紅,拚命酸他說清純就清純,嫵媚就嫵媚,什麼叫做清純的嫵媚,後來有一次尾牙上,半醉的前輩說,所謂清純的嫵媚就是,可愛與心機並存,這個世界上有種女孩子,會同時出現“不簡單”與“很簡單”的違合感。

幾乎是瞬間,賀以捷已經為齊藤哀悼起來,這個小晴少女,神情機靈,模樣乖巧,他覺得只要在她裙子後面裝上一條尾巴,她馬上可以變身一隻小狐狸跑給人追,簡單來說,絕對不是齊藤攀得上的人物。

齊藤雖然是他的好朋友,但說穿了,也只是個高收入的宅男,更多一點,就是個高收入的正直宅男。

他是個非常善良的人,但是,真的太宅了。

家裏擺滿聖鬥士、庫洛魔法使、月光仙子等人形玩偶,牆壁上貼滿海內外美女海報,不論什麼襯衫都一定扎在褲子裏,家裏東西百分之九十都是網路購物,雖然模樣看起來十分老實,但他不認為小狐狸會喜歡這型的。

回到座位,齊藤馬上問他,“你覺得怎麼樣?”

“五顆星。”

星星是他們給女生分等級的方式,五顆星是獲得美女認證的意思。

他們很少給五顆星,不過那個叫小晴的女生,仔細看了看,是他喜歡的型,因此他不吝於給五顆星。

聽他這麼說,齊藤立刻大樂,“很可愛吧。”

“是很可愛沒錯,不過──”

一聽到“不過”兩個字,齊藤的笑容馬上僵在臉上,“不過什麼?”

“不過我覺得,你還是放棄吧。”

齊藤看着他。

一秒,兩秒,三秒,然後重重的嘆了一口氣。

賀以捷拍了拍他,“日本有六千萬的女生。”

對面又是一聲長嘆。

“不然我們找時間開一下同學會。”賀以捷建議,“一方面大家本來就認識,比較不尷尬,一方面你現在有成就,最後就是她們今年都二十七八,也許經過幾年社會經驗,她們比較懂得欣賞內在,知道感情世界需要的是忠實跟穩定,至於小晴妹妹,你就當一場夢吧。”

“我沒辦法啊。”

齊藤一邊嘆氣,一邊把故事話說從頭。

原來齊藤的妹妹去年結婚,正當懷孕時,妹夫奉命出差六個月,爸爸媽媽因為擔心肚子一日大過一日的寶貝女兒,二話不說將她接回家照顧。

去年聖誕節前夕,他正在趕一個程式,突然電話響了,來電顯示是妹妹,他原以為是要他回家時順便買東西,沒想到接起來時卻是陌生少女的聲音。

說妹妹在車站附近身體不適,她剛好經過,所以幫忙送到醫院,現在已經沒事了,在睡覺,醫生說要留院觀察,所以跟他說一聲。

“那個人就是小晴?”

齊藤點點頭,“她好像正準備去參加聖誕舞會,看到我妹抱着肚子蹲在路邊,二話不說叫了車子,就把我妹妹抬上車,又在醫院陪她等到我過去。”齊藤黑色鏡框后的雙眼,出現了夢幻般的神色,“你說,她心地是不是很善良?”

“是很善良沒錯。”可是人性跟愛情無關。

“後來我問她電話,想說讓妹妹醒來后親自跟她道謝,她說不用就走了,我也不知道她是誰,慢慢有點忘記,上個月底的時候,我妹看到雜誌介紹這裏的蛋糕,看到口水都快流出來,孕婦最大,我就想說下班順便幫她帶過去,沒想到居然看到她,她不記得我,可我記得她。”齊藤說到這裏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她的樣子跟聲音都很好記。”

接下來的故事,賀以捷已經大概可以猜想出來了。

他三月會很忙,大概是因為有空就往這裏跑,剛開始時,也許會覺得看到就很幸福,但慢慢的,就會覺得這樣不夠。

齊藤與小晴,難度很高很高,但是想起剛剛齊藤說的“未來的女朋友”,又可以感覺到,他有多喜歡,多麼的破釜沉舟,只是,唉。

“我知道很難,所以,你一定要幫我。”

哎,他?他就一個普通人而已啊,又不會下降頭。

“小晴是台灣人。”

“你怎麼知道?”

“有一次我聽見另一個服務生說起的,她跟你一樣是交換學生,來這邊念大三,也是只待一年就回去。”齊藤雙眼閃閃的望向櫃枱,“所以,我一定要在她回台灣前,讓她喜歡我。”

“但就算她喜歡你,她也不太可能留在這裏吧?”

“我知道。”齊藤推了推眼鏡,“不過她回去是大四,大四也才一年啊──”

“等一下,你的如意算盤該不會是,追求,戀愛,然後等她回台灣念完大四,接着飛來日本跟你結婚?”

齊藤張大嘴巴,“你怎麼知道?”

“我勸你不要這樣想比較好。”

既然隻身到外地念書,這種女孩子基本上就是比較獨立的,對於未來也幾乎都有遠景與規劃,不太可能在正要發光的時候進入家庭。

更何況,這一切的前提還在於,小晴要喜歡上齊藤才行。

齊藤……

唉,算了,雖然要投注大量時間,而且也不知道結果如何,但是,怎麼說也是朋友,他應該替齊藤介紹一下髮型工作室,讓他去弄個現代人的髮型,然後去買一些看起來有質感的衣服,先把門面裝扮起來再說。

男人的奇怪友誼定律之二:有忙一定要幫。

上山下海,兩肋插刀,這,才叫義氣。

他們是男人,男人們,最、重、義、氣!

***

夏若晴不著痕迹的看了玻璃窗邊那組客人一眼──眼鏡男與雅痞男,還真是奇怪的組合。

眼鏡男很激動,雙眼情深。

雅痞男很為難,頻頻解釋。

怎麼看都很微妙。

小桃過來,戳了戳她的肩膀,壓低聲音說:“你有沒有覺得,十二號桌那兩人很怪?”

“你也發現了?”

小桃從鼻孔發出一個聲音,“我們全部都發現了。”

夏若晴回頭,身後四人雙眼都閃著相同的光芒──那是同人女見到現實生活中的同志愛人組合才有的亢奮。

她噗的一笑,“我還以為只有我一個人有這種感覺。”

“不。”小桃露出邪惡的笑容,“我們全部都有這種感覺。”

太太太太太神奇的場景了。

夏若晴又悄悄瞄了一眼,再度讚歎,“我真的覺得可以幫他們配音了。”

小光感興趣了,“配來聽聽。”

“‘我喜歡你。’‘我、我是不是做了會讓你誤會的事情?’‘不是的,你很好,是我自己不好,明明知道你不會喜歡我,還是陷下去了,你會因為這樣討厭我嗎?’‘不,我們永遠都是朋友。’‘可是,我不想當你的朋友,你能不能試著喜歡我?’‘別說了,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我對你是認真的。’‘對不起。’”

雖然知道他們之間的對話不是這樣,但還是忍不住模擬了一遍。

夏若晴對那個穿着格子襯衫的眼鏡男有印象──他在醫院跟她要過電話,說等妹妹醒來,讓她親自道謝,很客氣的人,不過當時她覺得她只是做一個人應該做的事情,所以沒留,沒想到上個月底竟然在打工的店裏看到他。

相對於眼鏡男臉上那種“天啊,你居然在這裏”的欣喜若狂,她完全不動聲色,就假裝是一般客人。

包裝,結帳,謝謝光臨,歡迎下次再度光臨。

她知道眼鏡男很失望,可她真的不覺得他們需要相認,而且後來的事實也證明,她當初裝做不認識的決定是對的。

因為眼鏡男隔三隔五的就跑來店裏,就算他的孕婦妹妹真的很愛蛋糕,但這樣的量也太多了,何況他望着自己的眼神總是一臉喜悅害羞,她又不是阿獃,仔細想想就知道原因出在哪裏。

眼鏡男喜歡她。

於是她要小桃故意在他面前說“小晴是交換學生,暑假就要回台灣”,希望能夠藉着距離遙遠讓他打消念頭,沒想到此話一出,他來得更勤了。

失策。

現在夏若晴已經不要求了,只希望眼鏡男不要有任何動作,讓她在這裏好好打工,等到暑假到來時,回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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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親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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