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令兒: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了,我去會你的親生母親了。是的,親生母親,很抱歉從來都沒有將真相告訴過你,好多次都想說的,可惜一看見你的臉,就說不出口。

塵色……也就是你叫了十年的娘,並不是生你的娘,可是她一直養你憐你,相信你能感覺到她是把你當做親生兒子看待。我知道你在潘府對這種猜疑的話聽得多了,可能心裏面也有自己的猜疑,但是我要你知道,我和你娘都是很愛你,很愛你的。而為什麼我現在要把這些說出來,那是因為我和你親生的娘都欠你娘太多太多,我希望你知道真相以後,能替我們完成一個心愿:讓你娘塵色幸福。你要聽她的話,保護她,幫助她,你要盡你的力量讓她能幸福。身為她的丈夫,我可以說是什麼都沒有為她做過,但你是我的兒子,我知道你是一個懂事而孝順的孩子,所以,你一定會為我完成我這最後的心愿.

令兒,好好保重自己,你得更快地成長起來。

親父別筆

雨仍是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走過那麼多的地方,就數這裏的天氣最糟糕,好好的春天吧,這雨卻下個沒完。望着老天仍沒有放晴的意思,白先生在心裏小小地咒罵著。這種天氣,茶館裏的客人並不多,所以幾個夥計都很閑,而他則搬了張椅子在門口坐下,閑看雨絲靜靜落在對面的青瓦房上。

雨里,慢慢走來一個人,身形小小的,像……是個孩子?

待那人走近了,白先生才看清果然是個孩子,而且還是——潘令?

潘今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頭上、身上全是雨水,白先生的心跳快了一拍,知道命運之輪開始轉動了。

白先生沒有動,只是默視着潘令,看他一步步走來,走進館內。走到白先生的面前,潘今才抬起一直下垂的眼帘。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

“哎呀,令少爺,你怎麼不拿傘就跑到這裏來了?看你身上全是水,不快去換衣服怕是要患風寒了!”馬賬房從裏間出來,看見潘今像落湯雞似的,立馬就叫了起來。他趕快跑過來,拉起潘令,“快快,跟我進去,我給你擦擦。

潘令不動。

“白先生,”他只是看着不發一言的白先生,“你早就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是嗎?”

不待白先生回答,馬賬房就插話進來:“你們在說什麼?不管說什麼,待會兒再說,先把孩子的衣服換了才好。”心疼啊,看看這孩子都凍得發抖了。

可是股有人理他。

白先生站起來,看着潘令,隔了一會兒,他開口道:“跟我進來。”然後,轉身向內堂走去。

潘今跟了上去。

到了白先生的卧室,白先生轉過身來,“先換件衣服吧。”

潘令只是看着他,不開口,也不動。

白先生嘆口氣,“你想知道什麼?”

“大家都說,你能預言,是不是?”

白先生想了一下,“不,我不能。”

“但你知道我父親將死的事,所以上次才會讓我喝茶,是不是?’他逼問。

“不,”白先生慢慢搖頭,“請你喝茶,不是這個原因。”但是,他沒否認他知道藍景嚴將死。

潘今沉默片刻,“我爹他死了。”

本來,他是想向爹問清楚的,可是在爹的書房,他發現已經死去的爹,還有手上的這封信。

白先生也看到潘今手中捏得緊緊的信紙,那字已被雨水打花了。他再將目光迎向潘今空洞而茫然的眼,“你爹他,早已病得很重。”除了心病,這些年來,他的身體也已經被熬干骨血,能活到此時,已是極限。

潘今的眼神漸漸有了焦距,“我娘……是誰?”活了十年,他競不知親生的娘是誰。

白先生緩緩開口,吐出三個字:“沙曉玲。”這個該死的藍景嚴,看來他在信里也沒對孩子說得多清楚。

“果然……不是……潘塵色?”冷冷笑着,潘今的眼睛裏沒有溫度,“你們都知道,就是我不知道?什麼都是騙我的,是不是?”而他居然還傻傻地被騙了十年。如果他不是潘塵色的兒子,那他為什麼會在潘家,會叫潘塵色“娘”?

“把所有的事都告訴我,不要再瞞我任何事。”

於是白先生開始講,從潘塵色和沙曉玲情同姐妹開始講起,從藍景嚴學成歸來開始講起,從兩個女人愛上同一個男人開始講起,一直講到沙曉玲難產死去,將兒子託付給潘塵色,講到藍景嚴用十年的時間還潘塵色之情,用十年陪伴兒子成長。

最後他說:“不要懷疑爹娘對你的愛,他對你娘痴情一生,這樣的結局,是我們早就預料到的。”

潘令還是冷冷地笑,“但是他卻愧對了另一個女人,所以要用我的餘生來為他還債。”他抬眼看白先生,冷冷地道:“我不過是藍景嚴和沙曉玲愛情的附屬品,別說什麼爹娘對我的愛,我一點都沒有感覺到過。”說完,他轉身就走。

潘塵色……潘今的臉上淚水橫飛。那個被他叫了十年的娘,原來只不過是在他身上看他父親的影子而已。

什麼愛?

他潘令,不過是個多餘的人,他的存在,不過是因為一個義一個的“託付”。

沒有爹,也沒有娘。從今以後,他,將只是一個人而

已。

一個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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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塵色陷入了從來沒有過的瘋狂。

早上,傭人在外面急急地叫起來,她才知道,藍景嚴已經死了。

聽到這個消息,她果坐了好一陣,就算事前已經知道他將死,但是待真正發生了,還是會覺得心痛。原以為已經習慣、已經學會麻木的,可是……這個男人,她畢竟曾經愛過。

然後她馬上想到潘今,於是她跳起來,去找潘今,在這個時候,他應當是最需要她的,而她,也是最需要他的。

但是找過了該找的所有地方,她才發現今兒居然失蹤了!不該的啊,平時的這個時候今兒都該在屋裏睡覺才是,她去了他的房間,才發現床被根本沒有動過,床也是涼涼的,這麼說,今兒應當是昨日就不在家裏了。

潘今一夜未歸!對於塵色來說,這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現在卻居然發生了,而她就因為昨天身於不大好,沒有過去照顧令兒就寢,不然的話,她早該發現今兒失蹤的事!

心裏的不安和恐慌是從來沒有過的,但是現在卻不是慌亂的時候,穩了一下,她叫過身邊的可兒:“你去告訴總管,叫他把所有的家丁丫環全都叫出去找個兒,一定要找到!”一定要找到,找不到的話,她不敢想像其原因或結果……

可兒扶住了她,“小姐,你先別慌,令少爺可能只是貪玩跑出去了,姑爺才剛剛去世,你可不能在這個時候病倒啊!

潘塵色皺眉推她,“就是因為景嚴他才……我們更得趕快找到今兒,不然的話讓他在外面聽到這個消息他怎麼受得了?你快去,我沒有關係!要找到令兒,找到令兒才是最要緊的……”

“好好,我這就去,你先坐下,你的風寒還沒好,不能過於着急的。’可兒的心裏也憂心忡忡,雖說她功是這樣勸,但她也知道播令再頑皮也從來沒有徹夜不歸過,而小少爺是小姐的心頭肉,如果找不到……不,一定不會找不到的!

看着可兒匆匆地走了,潘塵色的心卻一點也平靜不下來。打從有記憶起,自己因為被嚴格教育,又看慣了家裏的醜惡紛爭,對人對事都是看得極淡,就算是愛上了藍景嚴,一知道他愛的人是曉玲,也立刻選擇了退出,“不過於強求,才不會被傷害……”母親臨死前苦笑着說過的話,她記在心裏了。可是潘令不同,他是她從一個嬰兒起就悉心關懷憐愛的人,他一天天地長大,學會了叫她“娘”,會真心地喜歡她、依賴她,這種感覺讓她覺得自己也是重要的,不再僅僅是潘家美麗的女兒中的一個,不再是可有可無的存在,她感到了自己活着對別人來說也是很重要的事……沒有人啊,再也沒有任何人會讓她這樣打從心裏說出“捨不得”三個字的人。他是她的兒子,老早就是了,不因為有血緣的不同,也不是因為令兒長得太像藍景嚴,就僅僅因為他是她的兒子,對她來說,是不能失去的兒子。

不能失去……潘塵色一下站了起來,她不能坐在這裏等,她也要去找!

她找的第一個地方,就是茶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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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生憐憫地看着潘塵色,告訴她潘今來過,並且知道了所有的事。

所有的事……她的心在吶喊,也就是說,今兒知道她不是他的親生母親了?那麼,他不回潘家,是因為他……不原諒她,是不是?一想到這個,她的心就開始痛。一直都不願告訴他的啊,就是怕會有這麼一天,可是這一天還是到了,而且到來得如此之早……但是,無論怎樣,她還是非找到他不可。他還是個孩子啊,不能讓他一個人承受這些的,這是上一輩人的錯,是她的錯,為什麼要讓孩子來承擔?

找了好久,而潘令卻像平白消失了般。

他會不會是出城了?潘塵色狂亂地想,但是,他身上沒有銀子,沒有食物,他會走到哪裏去?客棧多半不會收留一個這麼小的孩子,況且他身上也沒錢,廟宇呢?或是城南的破舊觀音寺?她懷着希望,希望卻又一個個地破滅,走在街上,潘塵色只覺得身心前所未有的累,三天了……令兒,你到底在哪裏?

可兒看着潘塵色蒼白的臉,擔心地扶着她,‘小姐,你歇歇吧,這樣子找下去,沒找到小少爺,你就已經垮下了!”

“不能……歇……”哪有時間歇?令兒還不知道在哪裏受苦哪!沒有吃的,沒有住的,一想到這樣的畫面,她就不能抑制地心痛,一天也不能多歇,一刻也不能!想要邁步,才發現自己真的很沒用。

可兒急忙扶住她傾倒的身子,慌得眼淚也快流出來,“不要啊,小姐,你不要有事,可兒經不住你這樣嚇的……”她四下環顧,終於看見前面有家茶水店,不禁高叫:“那邊的大嬸,求你幫幫我,我家小姐,小姐她……”

小店的老闆娘聽見可兒的叫聲,嚇了一跳,忙不迭地跑過來,幫可兒扶起塵色,“這是怎麼了?中暑了?可天氣還沒熱到那樣哇!

來不及向老闆娘解釋,可兒與她一道將潘塵色扶過去,將她安置在椅上坐好,緩了好一陣,才見塵色臉色好些。

“我不打緊的……”她想安慰可兒兩句,但說句話,已是不容易。

“不打緊?”老闆娘端來涼茶,“瞧你剛才差點把你家丫頭嚇死,還說不打緊!我說這位夫人,你的身體不好就少出來走,花一般的人兒,要是有個什麼的,家裏人還不急死呀。”

潘塵色笑笑,只是微微點頭,“可兒,我歇一下就好,你……也坐坐,等會兒還要找……”

“還要找?不行,要找也是我去找,你不能再任性了小姐!放心吧,我們一定可以找到小少爺的。”很難得,可兒打斷她的話,私自替她下了決定。

潘塵色苦笑着搖搖頭,失望了一次又一次,要她放心,根本不可能。

只不過,也是該歇一下,要是真的倒下,她就不能親自出來找今兒。

“小姐,來,喝點水。”可兒端起茶杯,才發現潘塵色兀自出神,怔怔地望着遠處,“怎麼啦,小姐?”

“……今兒?”塵色哺哺,掙扎着起來。

“小少爺?”可兒順着她的目光看去,看見的卻是三十步之外蹲着的一個小乞丐,“不是呀小姐,只是個和小少爺差不多大的小乞丐罷了,不是小少爺。”

潘塵色充耳不聞,起身向那小乞兒走去,可兒只得放下茶杯去扶她。

“今兒!”潘塵色瞞珊走去,終於到了那孩子面前,小心翼翼地再叫一聲:“今兒?”為什麼他埋着頭不理她?

“小姐,我說你認錯人了呀,這不是小少爺……”語音在那孩子終於抬頭后消失。居然真的是……小少爺?

潘塵色激動得差點暈過去,她一下子抱住潘今,多日擔憂失措的淚水一直不願流下,告訴自己要堅強,今兒一定會平安。如今終於可以淌下這放肆的淚水,她的心也終於不再懸而不下……

過得片刻,懷中的人卻沒有任何反應,潘塵色驚疑地放開潘今,尋視他的眼睛。

好一雙冰冷的眼睛!潘令的臉被泥土抹黑,但他的雙眼,卻是潘塵色從來沒有看見的冰冷,就像看一個陌生人,不只是陌生人……更像是——仇人!她的心一顫。他……恨她嗎?

“令兒,你怎麼了啊?”她憂心地輕撫他的臉,如以往一般的動作,卻被他冷冷地拂開。

“令兒!”她大驚。

“小少爺!可兒也大驚。

潘今看着潘塵色,冷冷地道:“沙曉玲是誰?”

潘塵色瑟縮了一下,沒有回答。

“沙曉玲才是我的親生母親,是不是?”早已知道答案,卻要她親日說出來。

知道已無可退縮,潘塵色閉了閉眼,“……是。”

雖然艱難,但是這個“是”字一出口,才發現前所未有的輕鬆。本不喜歡騙人,卻偏偏騙廠他這麼多年;不是有意,但卻總是欺騙。

“那麼,“一字字地吐出來,“我為什麼要姓‘潘’?”

潘塵色一震,“這,就是你為什麼不回潘家的原因?”

潘令看着她,又不說話。

潘塵色顫巍巍地站起來,可兒忙扶住了她。吸一口氣,她再問:“你恨我,是不是?”

潘今沒有動。

‘為什麼恨我?”她自問沒有做錯任何事,就算是瞞了他身世,也是為了他好。

為什麼恨她?潘今茫然地想着,才發現自己居然也沒有答案。而且,他真的不想再見她了嗎?他終於抬起頭來,看着她蒼白的臉。

“你不想再回潘家了,是不是?”心裏好累,好累,找到了他,她卻覺得此時比任何時候都累。他……居然恨她……

他仍然不說話。

緩緩轉身,這才是連心都會痛得麻木的事情……恨哪……原來這麼快就能取代“愛”的……要回家嗎?她昏昏然地想。是啊,她是潘家的人啊,不回去,又能去哪裏呢?回家啊……一個人也是要回家的……

她抬頭望望天,然後身子向後軟軟倒下,落在潘今慌亂中展開的懷抱里,連他一起跌在地上。她沒有看見的是,潘今眼中冰冷撤去后的——緊張!

在她昏倒的那一刻,潘今心中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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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今又回到了潘家,

這已是三個月前的事。而這三個月,潘塵色明白了一件事,潘令再不是以前的那個潘今,她的兒子,已經不再是她的兒子了。

曾經那個會向她撒嬌,會逗她笑,會想盡辦法討她歡心的男孩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總是滿懷譏消,用冷冷目光看她,而且再也不曾叫過她“娘”的潘今。

如同藍景嚴留給潘今最後信中所說的那樣,潘今極為快速地成長起來,他的心理年齡已不僅僅是一個十歲的孩子。傷害,總是會讓人更成熟,而其中的負面影響,卻是藍景嚴當初不曾預料的,

對於這種情況,潘塵色根本不知道怎麼樣去改變。她再也把握不住潘今的心思,更多的時候,她只能遠遠地看着潘今,看他總是掛着冷冷的笑意麵對潘家的一切。有時候,她都會怕,特別是他看她的眼神分明帶着想毀滅一切的意味。

她不知道為什麼他還會回來——當初他不是不願再回潘家的嗎?可是,她醒來后,從可幾口中得知,在可兒叫來潘家下人將她帶回潘家的時候,潘今也悄悄跟在她們後面回來了。

回家后,他就徑直回到他的房間,沒有理會任何人,也沒有關心過潘塵色到底怎樣。潘塵色卧床養病的三日,潘今也沒有來看望過,每日清晨就出去,黃昏才回來。可兒顧着潘塵色,沒法抽身去管他,直到潘塵色病稍好,可兒才將這事告訴她。

那日,潘塵色勉強打起精神,一直等在潘令房裏,等到掌燈時分,才看見潘今從外歸來。

對於她的存在,他視而不見。桌上擺的幾道小菜,都是平時他最喜歡吃的,他看也不看,就叫人拿去倒掉。她問他,他卻不看她,只是自言自語地說:“這些狗食,他曾經吃了十年,現在他不做狗了。”

心意被踐踏的感覺很不好受,潘塵色卻默默忍了下來。總要有個接受的過程吧,她如此安慰自己。多給令兒一點時間,多對他好一點,讓他知道……她從來沒想過要傷害他。

可是,顯然她的想法太天真。三個月過去,潘今仍然像孤魂一樣遊走於潘家與世間。

潘塵色的不安與焦躁,潘今也看在眼中。其實內心深處,他不想這樣,不想同她沒有交流,不想像陌生人一樣在潘家來來去去。

可是,他心裏又常常自嘲。他,一個潘家人贅女婿的私生子,有什麼資格姓潘?有什麼資格和她待在同一個房檐下?不想留,可是也不想走。原因……隱隱約約知道,要是走了,怕就再沒有理由,再沒有機會重回潘家,也再沒有機會……看見她,那個讓他叫了十年“娘親”的女子……

他和她,曾經親密無比,她的關心憐愛,他受得當之無愧。可是一日之間,所有的傳言全變成現實,他和她竟然是一點關係也沒有的。

還記得最後一次見父親,父親同她說:“除了今兒,應當還有一個男子來愛你並為你所愛;那個能給你幸福的人一定會來。”

父親的話,他相信,因為他也知道,她的確是很好的人,而且又那麼……美麗。可是,他非常清楚自己並不希望再出現一個會奪去她愛的人,無論那人是男是女,是不是能帶給她幸福……好自私的潘令,和他的親生父母一樣自私……沒有人知道吧,知道身世之後的他,有多麼自厭。

如果再出現那樣一個人,那他就不再是她惟一所挂念的吧?畢竟,她不是他的母親……自己,是不能永遠留在她身邊的。有了這個認知,潘今的心再回不到從前。

五年,很快地就這麼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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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衍宗非常肯定一點,那就是他越來越討厭那個叫潘今的小子。

表面上潘令是他們潘家的人,是九姨的兒子,但誰知道這小子究竟是打哪兒冒出來的?以前九姨和九姨夫的貌合神離是有目共睹的。而且,看他那德性,以為自己多了不起?

學堂里,潘衍宗將課本豎起擋在面前,盯着正在神遊的潘今,只覺得手又癢起來,非常想揍人,而且想接的正是那個叫潘今的小子。

何嘗吾注意到了潘衍宗盯着潘令的那種嗜血的眼神,他湊上去,‘宗少爺,要不要教訓教訓他?”

“好好好,我早就想了,大表哥,你說呢?”劉棠也聽見了,附過身來直叫好。要說冤讎,他和潘今的也不小:十年前潘今害他的腳摔傷,那條疤現在都還沒消完呢。

潘衍宗先白了劉棠一眼,才懶懶地將目光移向何嘗吾。這個何嘗吾是他爹手下的兒子,年紀跟劉棠一般大,但卻比劉棠聰明多了。

“你有什麼主意?”

何嘗吾笑笑,“如果只是打潘今一頓沒什麼意思,要想真正傷他,卻得從其他的地方着手才是。”以前他們也常常向潘令挑釁。別看潘令長得瘦,他非常會打架,就算他們幾個打他一個,也不定能討了好去。

“哦?”潘衍宗揚起眉,來了興趣。

何嘗吾當然也看出來了,他掩住激動的神情,壓低了聲音:“你們記不記得上次在我們茶館外遇見的那個小姑娘?”

他這樣一提,潘衍宗和劉棠都記了起來。那次,他們三個和城裏另外一個有錢少爺一起到街上閑逛,逛着迎着就逛到他們潘家的茶館外面了。

自藍景嚴死後,茶館的生意就交給了潘閡堰,也就是潘行宗的父親——潘塵色的大哥來管理。潘閡堰本來就管理着米行,而且他對茶館的經營也不是特別感興趣,收益也不多,所以就命他的心腹換下以前白先生的位置,幫他看着就行了。所以表面上他是管事的,實際上現在的茶館進出收贏都是由何平——也就是潘閱堰的心腹~手掌握。而何嘗吾,就是何平的兒子。

潘衍宗並不喜歡去茶館,但他知道潘令對那間茶館有着特殊的感情,雖然藍景嚴死後,潘今已經去得很少了,但偶爾他們也會在那裏遇上他。

那次經過茶館,本來也的確是偶然,但是他們遠遠地看見了在茶館門口的潘今,自然不會不過去的;過去了,才發現潘今不是一個人,他的身邊跟着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

小姑娘生得很水靈,穿戴也不像是普通人家。她無視潘令對她愛理不理的樣子,笑靨如花地跟他說個不停,看得潘衍宗一行人心裏非常不舒服。

潘今見了他們,冷冷地哼了一聲就想走,他們自然是不讓了,而他們中間那個姓萬的有錢少爺見了那漂亮的小姑娘就兩眼直發光,言語上調戲了兩句,惹得小姑娘差點哭出來。潘今這下肯定要為小姑娘出頭了。結果這一鬧,姓萬的傷了頭,潘今傷了手,連何嘗吾也被那小姑娘用石頭砸了鬢角,流了一地的血,如果不是被茶館夥計將他們在外面打架的事急急地去告知了何嘗吾的老爸何平,還沒準兒會鬧出更大的事。

何平是個相當有心計的人,他命人拉開了一幫少年,又請人送潘令和那小姑娘離去。何嘗吾想把潘今告上一狀,結果反被他爹罵了一頓,而他們這才知道那個長得很漂亮的小姑娘是有來歷的,她正是城裏頂有名的狀師黃乃遙的掌上明珠黃明娟。

狀師本是沒什麼權勢的,但這個黃乃遙因為官司打得好而遠近聞名,在廣東省一帶赫赫有名,後來舉家回遷故土。回鄉后,城裏有錢有權之士對他無不巴結攀識,都想先同黃牙師打好關係,以防今後求人無門。就連潘閡堰這個渝都首富之子見了他也得客氣三分。

所以如果不小心得罪了黃乃遙,潘衍宗只怕得被他爹給執下一層皮來不可。

那件事,當時既然報不了仇,就只好不了了之了,但何嘗吾私下卻怎麼也咽不下那回氣。他當然知道潘衍宗是非常痛恨潘令的,所以這次才想借潘衍宗教訓潘令,順便搭上那個黃家千金。

“那個叫黃明……黃明什麼的,是不是?”劉棠想了半大O

“黃明娟。”何嘗吾眼睛閃了閃。

“對了!黃明娟!”劉棠一點頭,“那又怎的?”

“潘今不是癲蛤螺想吃天鵝肉嗎?我們就要他好看——”

“潘衍宗,你們幾個有沒有認真聽夫子我講的課?如此放肆,不成規矩!”拿着戒尺的李夫子在講桌上冷冷地看着他們。

何嘗吾只得閉嘴,轉身坐好。潘衍宗向他使了個眼色,意思是散學回去再說。

課堂里暫時回復了安靜。

潘衍宗再次望着潘今,嘴角生出一個冷冷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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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令去學堂上課,只是因為他很無聊。

不想待在潘家,要打發時間,上學自然是很好的方式。

最近這一年來,潘塵色似乎放棄了討好他,就算是在外面不小心遇見了,也是面對面走過。他是照例不理人,而她,也不會再停下來叫他,只是默默地看他一眼,然後垂下頭去。

不想承認,每次遇到那種情況,他的心裏其實很不是滋味。他也總是在想,為什麼,為什麼他們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想來也真是可悲,到底,他們還是如同陌路人了。

只是,他已無心去改變,而那人,就算曾經有心,也被這五年來他的冷漠給扼制了。

也想通了,不過就是十八歲之約嗎倒了他十八歲的時候,他自然離去就是了,讓她放開所有包袱……成為自由之身。

上學的時候,他是走神的時候多。李夫子講的東西.他早已經在白先生那裏學會了。父親死後,白先生理所當然地被潘家老大給擠走,因為誰都知道白先生是他父親藍景嚴的人。但白先生仍是留在此地五年才離去,他知道,白先生不走,是因為放心不下他。而在這五年裏,他每

日白天在白先生那裏學習,除了學習詩書外,白先生還教他一點防身之術。

他不知道白先生的常識、功夫從何而來,但他卻知道自己所學的僅是白先生所能的皮毛,不過就算是皮毛,也讓他非常受用了。像潘衍宗那伙人,常常非常沒有道義地合毆他,他都能夠全身而退。反倒是上次,為了照顧那個姓黃的小丫頭,他的手被那個叫何嘗吾的陰險小人用刀子劃了一下,好在也沒什麼大得,只是有點傷面子而已……想到這事,他又不禁想起第二大他起床開門后在房門前發現的那瓶刀傷葯……那,會是她送的嗎?只是,他們不是已經沒有糾葛了嗎?她……又怎麼會知道他受了傷呢?

搖搖頭,他才發現夫子已經宣佈放學了。

慢吞吞地收好課本,他感覺到潘衍宗那伙人正不懷好意地看着他。沒有回頭,他兀自起身走出門去。反正那群小人沒打好主意。只是,他在意嗎?當然不,

走出師塾,他有些意外地發現門外站了個笑吟吟的小姑娘,一身黃衫,瓜子臉上兩顆靈動的黑眼睛一看見他,就越發有神采起來。

潘令暗地皺了下眉,然後不動聲色地走自己的路。

黃明娟沒有被他的面無表情嚇退,而是輕快地迎了上去,“令哥哥!我等你好一會兒了,你怎麼這麼晚呀?”

潘今沒有理她,只當是沒看見。

前一個月白先生離開,他出城相送,回城時無意遇見這個因為貪玩而撇開家人結果迷路的黃明娟。本來不想幫她的,結果卻在她的淚眼下失神,待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走上前去問她願不願意跟他走。

真是見了鬼!他潘今哪裏是個好心的人,別人的眼淚打動不了他,但她一哭,他就走了上去,好沒道理。

只是沒想到,這樣一次百年難得一次的好心,就叫他給自己惹了一個麻煩回來。要是送她回去后從此陌路也就罷了,沒想到這個小丫頭卻硬是纏上了他,在哪裏都會“不小心”地碰上。就像上次在茶館外,她也不知是打哪裏鑽出來,拉着他說七說八。潘今不想理她只想走人,結果卻又好死不死地被潘衍宗他們撞上,還為她打了架……

現在想想,真是後悔死了。這個黃明娟果然是大麻煩。

‘令哥哥片黃明娟嘟着小嘴叫道,柳眉全皺在一起。

今天她特地起了個大早,穿上“璃凰堂”為她訂做的衣裳,精心打扮了一番,然後巴巴地守在師塾外面等他,見了面,他卻又對她不理不睬。真不知道這個潘今在想些什麼啊!自走自的路,見了她,緩都沒緩一下。

忍忍忍,她提醒自己,硬是保持笑容,默默地跟在潘今的身後。

終於,是潘今忍不住,“你到底想做什麼廣頓住身子,潘今皺起眉頭。就算不理她,她還是會一直跟在他後面,他深深明白這一點。

“我……”她怯怯地“我……”

“黃小姐,我並不空閑,有事請直說。”幾乎是不留情地,他直視黃明娟晶瑩的眼睛如此說道。

一層霧水漸漸浮上了黃明娟的眼睛。從來都沒有人這樣子對待過她,這個潘今真是過分!她咬住下唇,卻只能幽怨地看着他,不明白一向受不得一點委屈的自己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對這個潘令如此忍讓。要是換了別人,她早轉身走了。

這種神情,在潘今的記憶中出現過。他迴轉頭不看她,“你到底有事沒有?”不想看見黃明娟這種樣子,因為那會讓他想起另一個人……

真的好委屈!黃明娟一下子叫出來:“你什麼意思嘛,我長得很難看嗎?很礙你的眼嗎?我不過是、不過是想同你說兩句話,一起走走罷了,你為什麼要對我凶?潘今,我討厭死你了!”吼完這些話,眼淚終於止不住掉下來,她用衣袖拭去,飛快地轉過身跑了。

潘令望着那漸漸遠去的黃色身影,一絲後悔浮上心頭。

是呀,她也沒做錯什麼……

只是,他有些苦澀地想,如果他不會看見她便想起那個人的話,或許他也不會對她這樣壞。

黃明娟的淚顏在眼前晃過,但迅速將其替而代之的,是一個美麗女子冷淡的臉,和那女子略含輕愁的眼。

潘今搖搖頭,自嘲地笑了,收回目光,繼續往前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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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塵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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