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愛是血和淚編奏的交響詩,因為在愛中,我們原諒一切。
入深秋時,裴家的一切都似乎恢復平靜了。可是另一場男人和女人的意志力拉鋸戰正默默在上演着。
揚之確實給了煙如好幾天平靜,不受打擾的時間,只是這幾天過後,他的行為不只是‘打擾’,簡直是一種‘騷擾’了。
法律上保障妻子能不被丈夫‘施暴’,卻沒有明文規定丈夫不能對妻子施予‘騷擾’,何況,這種騷擾是如此的美妙。
當然,揚之一開始的表現是頗為含蓄的。如他所講,他和煙如此刻是角色易位,而他如果想要再贏回煙如的愛,便必須像個追求者般對她重新展開追求!
這確實是頗新鮮也頗艱難的經驗了,現在回想起來,以前他和美奈子的戀愛幾乎都是美奈子主動比較多,他一直扮演着被動的角色,對重新回頭追求一個女人,而這女人還是自己的妻子,他們甚至早有過肌膚之親,這教他怎能不感覺‘追求’這兩個字的抽象呢!
但抽象並不代表可笑、荒唐或頹喪,揚之一向有他的決心,就算追求的方式可能有點笨拙,他還是會勇往直前的嘗試。
是一個吃過晚飯,有明月皎潔的夜晚吧!他展開了他的第一個嘗試,當著岳父和母親,他遞給了她一個好大好大的牛皮紙袋,上面書寫著:
給煙如的第一項禮物!
當著兩位老人家微笑的臉,煙如是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不過最後她還是表情冷淡的把它帶回房裏。她拒絕承認自己收受禮物的原因是因為敗在揚之那熱切迫人的眼光下,她只承認自己是不忍看見父親和秀庸阿姨為揚之和她焦急的樣子。
禮物?!她也不得不承認她對他的禮物是有好奇心的,因為這是自她認識他以來,他送她的第一項禮物。
猶豫許久,她才拆封。他的禮物乍看實在不怎麼浪漫,一大堆碎紙片及一張對褶好的卡她先拿起卡紙翻開,裏頭是一張連她自己都沒見過的上半身特寫放大照片。有點嚇她一跳,這張照片中的自己十分明媚動人,有特意妝點過的鬈髮公主頭,女性的風情韻味,在眉宇間不顯自露。
回想起來,這張照片應是醫院辦郊遊那天所照的照片,而背景中的潭畔勾回了她心中的陰暗回憶。直覺翻過照片背面,上頭赫然有幾行飛舞的字跡:
你--是座新種煙籬的迷宮吧?
一條條曾經明亮的路,
一排排並不陌生的巷子,
愚駑的我卻無意間錯過了關鍵的轉折,
請告訴我該怎麼回頭,
才能再次走向通往你心靈的道路?
煙如屏住氣看着,心中甘苦參半。他是個如此聰明又心細如絲的男人,他用她曾經的禮物來複制禮物,他也用她曾經的心情來描繪他此刻的心情。
至於那堆碎紙片又是什麼呢?她拼湊了幾張,就看出那是她曾送給他的一項禮物--離婚證書。他撕碎它並退回給她,代表的又是什麼含意?另一種決心嗎?
那一夜她注視著那兩樣禮物許久許久,腦海紊亂翻攪。
很快的,他的第二項禮物出現了!那天是個揚之理應在醫院忙得不可開交的中午,他卻突兀的出現在家門口,逮到又在庭院中發獃的她,他神秘兮兮的遞給她一個覆著車棉布及花朵的小藤籃,藤籃上還掛著一張小小的卡片寫著:
給煙如的第二項禮物!
煙如起先還是執拗著不肯接過手,後來揚之強拉着她的手丟觸摸藤籃,籃裏頭正在移動的物體引起了她的驚訝及好奇,她終於掀開藤籃,由裏頭探出的一個小小腦袋令煙如驚訝得張大眼睛,那是一隻可卡幼犬,有長長的巧克力色耳朵及眼圈,身上則是東一塊西一塊巧克力色斑紋綴在光亮的白毛中,看起來像塊色澤柔軟滑膩的奶油巧克力。
她和它骨碌碌的深巧克力色眼睛對峙許久,最後是狗兒大方的先向她示好,它活潑的飛撲向她,對她又舔又咬!
大概為了怕她推卻,揚之把這隻小狗形容成孤苦無依、可憐兮兮的流浪狗了,不過由狗兒身上的乾淨及圓滾看來,它不只有良好血統還受到良好照顧。
出於對狗兒的喜愛,她一臉勉強的接收了它,並為它正式取名為‘奶油巧克力’。
那之後,‘奶油巧克力’就儼然是裴家的一分子了,它跟着它的女主人前前後後亂跑。也是從那天起,煙如臉上開始回復稍多的笑容。
揚之的這個點子,著實令裴懷石反省起自己怎麼沒有早早想到要讓煙如養幾隻小動物來排遣寂寞?不過教揚之想到也算是好,揚之這段時間對煙如所下的工夫是有目共睹的,他是那麼誠心誠意的在做補償,那麼盡心儘力的想找回煙如往日的溫婉與快樂,而他這個做長輩的,又怎能不全心祈禱上蒼,讓這對多波折的兒女早日尋覓到幸福呢?
幸福除了屬於有緣人,大概還得有‘心’人才能獲得吧?揚之一直勤勉的、有意的往煙如心坎上進攻,可是煙如的心不再像以往那般柔軟了,她就像一座固若金湯的城牆堡壘,他想敲下一塊磚都難如登天。
這讓揚之氣餒之至,她對‘奶油巧克力’微笑的時候,比面對他時多太多,這更教他怨嘆人不如狗。而隨著時日過去,他已送出了第三項、第四項、第五項……連他自己都數不清是第幾項禮物了,煙如卻依舊是一副無動於衷,沒有半點感動跡象的樣子。
反倒是他自己,愈來愈像個害相思病的男孩,又有點像個欲求不滿的丈夫,每天一空閑下來的時間,就趁人不備時悄悄的注視着她的舉動。她真是個耐看的女孩子,秀氣的眉、慧黠的眼、漂亮的唇,還有一頭髮型稍變就風情萬種的如雲秀髮。而他是一有時間就像個傻瓜般挖空心思想討好她、想親近她!
他記得某些書本上說女人都喜歡男人在追求她們時,送她們一些‘窩心’的小禮物,但以眼前這種情況看來,他豈止是心沒窩到,簡直是拿個熱臉去貼冷屁股!他要求自己保持‘耐心’,可是他已愈來愈頹喪。
真是丟臉,連岳父裴懷石和母親倪秀庸都看出他追求未果,也竭盡心力的皺起眉頭幫忙他想點子了。而母親帶點打趣意味的一段話倒是讓他有點開竅,她說:“其實女人不一定都喜歡軟的,有時候軟硬兼施,效果會更好!”
可是,什麼又是‘硬’的呢?
母親又笑着說:“例如:硬握個手,硬要個吻等等的……你沒聽說女人在說‘不’的時候,心裏說的其實是‘要’!”母親說完想到什麼似的低呼一聲,紅了臉瞅了裴懷石一眼又補充說:“糟,我這不是在自暴其短嗎?”
母親的這聲低呼惹來岳父的吃吃竊笑,他還若有所憶的連連稱好,彷彿他們年輕時,用的都是這些伎倆。
好了,既然有兩個長輩如此鼓勵,倒也不妨試上一試,反正他他無技可施了!而母親這種論點也沒錯,不是有好幾次,他對煙如強行索吻,她嘴上雖然說不,心上可贊同得很。
做下這個草率的決定后,這個夜晚,他破例陪岳父裴懷石小酌了幾杯黃湯下壯壯膽。然後在近夜深時用一種海盜掠奪的心態,開啟煙如的房門。
悄悄站立在煙如的房內后,他瞧見她正靠在床頭,就一盞柔和的小燈閱讀,察覺他靜寂的站在門內時,她的眼睛大睜並倏的由床頭驚跳起來。
數秒后,她表面呈現淡漠但神經卻相當緊繃的揮動手語問他:“你想要什麼?”
我是喝了一點兒酒。他想着,可是她盯着我的樣子怎麼好像我和她有什麼隔世宿仇般呢?難道我的努力她還嫌不夠?
揚之輕哼,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不太冷靜的盯着她看。哦!她散下那頭豐鬈如雲的秀髮時,真是漂亮,她的眼睛在昏黃的燈光下,有如兩簇閃閃發亮的小星星,而她那套在燈光下有點透光的淡色睡衣,明顯勾勒出她嬌小窈窕的身段。他感覺口乾舌燥,腹部騷動,奇怪,許久以前的他怎麼會認為她干扁,沒有絲毫女人味呢?
是的,她確實比任何女人都能引起他的感情騷動,只是他無法看清事實,無法承認;而今他看清事實,也承認了事實,她卻不再為他敞開懷抱與心靈了,她那般戒備森嚴的姿態,著實教人苦惱,不是嗎?她那種像兔子般警戒,彷彿一逮到機會就要竄進洞裏躲藏的姿態,也很教人懊喪,不是嗎?
他發覺自己每走近她一步,她就像只被迫到牆角的無助動物般後退一步,這種遊戲偶爾會很有趣,但他此刻是耐心缺缺,他只想再次吸吮她漂亮的唇,撫觸她柔嫩的頰,他甚至有股衝動想翻開包裹着她纖小身子的睡衣,看看全部的她。
哦!對了,她剛剛問他想要什麼?他沒有回答似乎很不禮貌,他亦步亦趨的把她逼向牆面,邊用清晰的唇語讀出:“我想要很多,但讓我們先嘗試一下這個!”
他終於勾住了她瘦削的雙肩,不顧她掙扎的擁近她,一俯下頭,他不由分說的就‘硬’攫住她的嘴,在她咿咿唔唔努力轉動頭部不就範時,他乾脆讓唇滑下她露空的香甜頸項,宛如一種報復,他用力吸吮噬咬。
對煙如而言,他夠高壯了,她根本沒有足夠的力量推開他,他把她緊釘在牆壁上托高她,用健捷有力的雙腿制住她,身體本能的挨着她磨蹭,數秒后,他更大膽的撩起她的衣擺,手指親密的探入兩人之間摩娑她,使她喘息。
抬起頭,她驚惶的凝視他因慾火而放大收縮的瞳孔。他同視她,帶著嚴重的男性意圖對她微笑,那微笑,令她驀的記起自己現在的處境,而他在她下腹施加壓力的手指令她感覺一股羞恥的疼痛,她嗚咽一聲,未經思考就送了他微笑的臉龐一巴掌!
這巴掌連帶煙如的嗚咽貫穿了揚之的腦海,他嘎然止住自己的所有行為,愕然的瞪視她,她正白著臉、嚴厲凄慘的回瞪他,她的頸項,有一大塊因他粗暴噬咬而產生的烏紫,她的瞳孔,正放大出她的恐懼及他因慾望而激灼的眼神。而她凌亂的衣服和被他半壓在牆上的模樣,讓他感覺自己像只沒有人性的野獸!
你在做什麼啊?他晃了晃頭,緩緩放鬆她後退幾步。他回想並恐懼著上次自己喝醉酒時是不是就這麼粗野的強暴了她?這點回想讓他的眼睛瞬間陰暗起來,也讓他忘記了自己臉頰和下腹的灼熱。
汗涔涔的瞥了正緩緩滑下牆面,蜷向牆角的煙如一眼,他想跨向前解釋他不會再犯,想懇求她不用害怕,可是她眼中佈滿敵意,往牆角蜷曲得更深。
‘呷緊弄破碗’,他的腦中突然滑稽突兀的浮現這句台灣俗諺,他朝她低喃一句:“我永遠不會再這麼對你了,請放心!”說完他也不管她聽清楚沒有,就神色黯然的退出門外,獨留煙如縮在牆角,莫名其妙的開始哀哀哭泣。
◎◎◎◎◎◎
翌日,裴家的氣氛又明顯的不對了。
大清早,揚之鬍子沒刮,早飯沒吃就衝出家門,只交代了一個信封給較早起的母親,麻煩她轉交給煙如。
煙如更怪了,她說她頭痛,不想吃早餐。
這可好了,又急煞兩位一心想當和事佬的老人家了!裴懷石在早餐桌上唉聲嘆道現在的年輕人真難搞,而秀庸卻一直在揣測著揚之為什麼要寫那麼一封信?如果說信里裝的仍是禮物,他該像以往般自己送去才有誠意啊!
想歸想,他們還是想不通這小倆口又在鬧什麼彆扭?
至於關在房裏的煙如其實不只頭痛,她還心痛!
昨晚揚之唐突的舉動,的確嚇她一大跳,經過一夜未眠,她才發覺自己並不真的害怕他對她再次的親密行為,她畏懼的是自己的屈服及‘愛’可能帶來的二度傷害。
和揚之在一起,保留幾乎變成不可能,昨夜當他擁抱她時,她的外表縱然能故作冷厲淡漠,可是她的心卻無法否認她是多麼想回應他的擁抱啊!他正穿透她渴望緊裹自己的保護層,每次接觸,都更接近她深藏的愛!
而稍晚,秀庸阿姨替揚之送來的信更讓她原本就不平靜的心湖再生漣漪。
這信,只有兩張精心設計過並加上護貝的袖珍卡片,每張卡片里各有一朵經過乾燥處理的酢醬草,不,是各有一朵四枚葉瓣的‘幸運草’,其上還用很漂亮的行書把一首周邦彥的詞拆解成兩段,第一張題的是:
桃溪不作從容住,秋藕絕來無續處。
當時相候赤欄橋。今日獨尋黃葉路。
第二張題的是:
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
人如風后入江雲。情似雨余黏地絮。
另有信紙一張寫著:
煙如:
用了三個清晨,才找到一枚帶露的幸運草,我想,我沒有你幸運!(你用一個清晨就獲得一枚!)也因此我把這枚連同上次你送我的那枚,一併回送給你,因為你比我適合這份幸運!
又,昨晚十分抱歉;我不會再犯了。
揚之
看完這份情意深重的禮物,煙如不禁紅了眼睛,他是真的‘用心’,而他的用心教他不得不反省自己的‘害怕’是不是很多餘?
只是她憂傷不減的想到,禮物並不能代表‘愛’有回頭的價值與餘地,她想要的是……是什麼?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這天,接下來的時間,煙如的心情卻又變成隱隱約約若有所待了。她偎著窗口,下意識等待着的是一個儒雅頎長的身影,她恍然察覺,一切彷彿又回到了最初,一種漫無止境‘等待’的開端;但她更悲哀的發覺,她無法不為他等待。
然而當晚,連著幾個月準時下班、準時進家門當標準丈夫的揚之,並沒有回來和家人共聚晚餐。
整餐飯間煙如食不知味,但她仍表現得鎮定而矜持。
吃過飯後,她習慣性的朝父親及秀庸阿姨點點頭,一臉漠不在乎的轉身回房。
約莫十點左右,她由窗口瞥見揚之有點顛躓的身影跨進大門,她打心裏恨起他。她嘲弄的想,狗改不了吃屎!瞧他那副踉踉蹌蹌的模樣,大概又是為了昨晚的不如意,喝酒買醉去了吧?
她看見秀庸阿姨和女傭阿香迎上前去攙扶他,她憤恨難消的用力拉上窗帘,決定眼不見為凈,心想,她終究還是錯看了他的‘用心’!
半小時后,父親裴懷石來到她房裏,表情平淡的用手語告訴她:“今天下午有一個出了車禍受重傷的孕婦被送到醫院裏,揚之在為孕婦接生了一個早產兒之餘,還輸了很多血給生命垂危的母女倆,結果,孩子戰勝了命運存活下來,可是那個母親卻回天乏術了!剛剛,揚之氣色很差的回來,據醫院的人打電話來說,他因為怕你擔心,因此一忙完也沒休息就急急忙忙的趕回來了!”
父親起先語意平平,但到最後他還是忍不住要意味深長指出:“孩子,生命是無常的,但生命中也因為充滿著愛,才使得生命有價值,無常不是我們可以‘預知’的,但愛卻可以‘透視’,當然有透視能力的人往往是旁觀者。愛的本身並不可怕,愛只是需要摸索和學習,而這個過程十分艱辛。像你對揚之和揚之對你的愛,就是在學習與摸索的過程中付出很多代價。可是孩子,你仔細想想,人是和時間競賽的動物,在揚之和你好不容易穎悟出對彼此的愛時,你為什麼還要用你的冷硬來浪費蹉跎你和揚之的愛情生命呢?”
父親語重心長的說完,安靜的走了,只留給她無限思考的空間。
接下來的半小時,她對一盞明燈獨坐、發獃,壁針指向十一點時,她忘記身上僅著睡衣,只是雪白著臉匆促的走出卧室。
兩分鐘后,換她悄悄的來開啟揚之的房門。
他似乎睡著了,但睡得極不安穩,她靜靜的立在床畔凝視他,他唇色及額際有幾條因疲倦而蝕刻出來的線條,一向方正的臉頰有點凹陷,兩三天未刮的鬍渣使他看來十分憔悴,睡着的他,顯得非常脆弱,脆弱得教人心疼!
她一直是心疼他的,因為他是她此生唯一的摯愛,可是他們之間的差距卻太大、太多了,她不知他怎麼可能愛上她?她永遠也無法像父親那般樂觀啊!父親說他能‘透視’揚之和她之間的愛,父親說揚之領悟了對她的愛,但揚之真的領悟了嗎?她真不懂他怎會愛她?愛她哪一點?又能愛她多久?而她又真的能在他承認愛她、又為她做了許多之後放棄他嗎?
哦!不!至少最後一個問題的答案是否定的。
但,你真的愛我嗎?她默默無語的問著。
審視他許久,她終於難忍內心激動的跪坐在床邊,輕握着他露出被緣的潔凈手掌,用臉頰依偎著。淚,緩緩流出眼眶,點滴墜落他的掌心。
他被掌中濕潤與柔嫩的奇特感覺喚醒了,他反手緊緊攢住那有着柔嫩臉頰的人兒的手,徐徐睜開眼睛並對上眼睛的主人。
她眼中有淚!她在哭泣!他甩甩頭,飛快坐起身,輕喃:“煙如,別哭!”
“我沒哭!”她孩子氣的撩起衣袖擦拭臉頰,再比著「我實在不該來吵你,你那麼虛弱蒼白,我該讓你休息的!”她漸漸鬆開握住他的手,漸漸後退。
“不,別走!不對,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介意,可不可以留下來陪我一下,只要一下子就好!”他惶亂的用手語央求着,在她猶豫幾秒回到床沿時,他才渾身放鬆的搖頭苦笑嘆息著問:“唉!我該拿你怎麼辦?”
“這也是我一直在自問的問題。”她坐在床邊直視他,神情悵惘。
“你真的不打算原諒我或救贖我?”他寥落的問並自我菲薄著:“也許我的確不值得你原諒或救贖!”
“別這麼說,”她俯頭思索一下,才抬頭朝他凄迷的微笑着承認:“其實,老早以前,我就原諒你也原諒伊藤了!因為愛是無罪的,只是這段時日以來我無法對你或自己承認那麼多,那讓我自覺沒原則也對不起我們夭折的女兒!”
“那現在呢?你為什麼又願意對我承認?”揚之半好奇半苦澀的問。
“今晚,父親來找我並跟我形容你救了一個早產兒,還輸血給早產兒的母親,雖然早產兒的母親已回天乏術,但我不否認這件事對我的心境影響很大!今晚,父親又提醒我生命的無常及愛的可貴。仔細想想,愛的確是強而有力的,它無形無臭,卻時常讓人血淚交織!而當我了解愛的可貴時,我渴望走出曾經蟄伏的陰影,渴望再愛人、渴望再被愛!可是--”她頓了一下,咬咬唇才勇敢的繼續比著:“我對愛人有完整的概念,對被愛卻沒有完全的信心!你曾說過愛我,但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可能放棄美奈子而選擇來愛我?她是那麼健全活潑,那麼美麗青春,那麼……”
“傻女孩,你忘了一件事!”揚之制止她再繼續妄自菲薄,他自然而然的摟近一直坐在床沿和他保持一箭之隔的她,細心的調整好柔軟的枕頭,讓兩人舒適的斜倚在床頭,並以一種彷彿兩人已做了一輩子恩愛夫妻般的自然姿勢讓她的頭棲靠在他的臂彎里。
完成這些她並沒有抗拒的動作之後,他才拿起床頭柜上的紙筆,順當的寫出剛才未表達的話:“當一個男人真正愛上一個女人時,那種愛情是不會有任何條件存在的,而如果你真想做比較的話,我倒是可以找幾句形容詞來滿足你的虛榮心,光‘溫婉善良’這一點,你就壓倒群芳,為你自己爭取到最高分數了!至於你的美麗可人,就不用我再吹噓了,這正是此刻我眼中、心中的你。無可否認,回台灣之初我就不知不覺受到了你這些優點吸引,意外發生后,我多麼想找出一項能讓你重拾歡顏的禮物來彌補你,可惜,我一直無法為你找到你最渴望的禮物--一首交響詩。說實話,我也不確切了解在你心中定位的交響詩到底是什麼模樣?”
“它沒有模樣!”煙如的笑變溫柔了!她接過筆在唇上深思的點了點,語意柔軟的寫著:“你不必耿耿於懷,因為你確實已在今夜為我譜下了一首炫麗迷人的交響詩了!曾經,我們失去一個早產女兒,而今夜你卻極力挽救了一個早產兒,這無形中彌補了我心中的缺憾,也讓我覺得我們有了共同交會的愛,這愛像首詩,共同交響在我們心靈里,那是一種無可比擬的感情,也是一首無與倫比的交響詩,我的耳朵雖不能聽,但我真的能用心感覺到它的悅耳動人。”
“真的?”揚之忍不住問。儘力救治一條小生命是他做醫生的職責,往後他還會有更多這種職責與機會,只是他沒料到這次救回的小生命竟成了解開煙如心中愁情的鑰匙,真是奇迹!
“真的!”她認真的點頭肯定。
他胸口溢起了莫名的感動也洶湧著更多對她的愛,她的良善,讓他慚愧,而她溫婉順服的柔情,令他察覺自己此刻的優勢。他用手背輕撫她光滑細膩的頰,湊過頭用唇輕印着她帶著玫瑰幽香的髮鬢。她沒抗拒也沒有排斥,只是姿態微僵,神情羞赧的盯着自己睡衣袖口上的一圈花邊。
用食指托起她的頭,他決定把握機會試出此時在她身上探險的極限在哪裏?他極端渴望她,他已無法對自己否認。
俯下頭,他輕輕點着她的唇,她眼中有冰化的星光。她雙臂無助的攀着他,讓他嘴裏的熱氣更深重的包裹住她。
彷彿他在施法,儀式中需要的是彼此的全神貫注。他的舌尖短暫的佔據過她甜美如蜜的嘴之後,他張開眼注視她的臉,不假思索的開始褪去彼此的衣衫。
這是愛情里的必要課程,心靈溝通之後的性靈溝通。他攤開她的睡衣,讓她仰躺在床上,雙手伸入她的腋下抱住她,來回吮吻她溫暖而柔順的肌膚。她拱起身,輕聲嚶嚀,他懸宕在她身上,他們的身軀片刻不離,而他那張一向憂鬱壓抑的臉龐,迷失在一個小女人肉體的魔力中。
揚之的動作是溫柔而抑制的,他翻身在她上面,徐緩而胸有成竹,無法抗拒自然的與她融合成一體。煙如渾身的每個細胞都與他共鳴著,她的心跳與他們的動作節奏一致,她肺中的空氣因喜悅舞躍著。揚之是個真正的巫師,帶領她愈飛愈高,並持續而堅決的將她帶進一個她從未想像,從未經歷的世界。
他們共同的動作是彼此無聲的對話,他們共同的歡愉是彼此了解的盟誓,在經歷兩人愛的融合之後,他們更深刻的了解,他們的命運將註定被永遠連結在同一個國度中、同一塊土地上、同一座家園裏,甚至是同一首愛的交響詩中。※※※
又是一個深秋時分,讓我們把時間推向三年後,來一窺裴家的全景。
三年內,夏揚之和裴煙如已育有一女一男,外加三隻小小的狗兒,當然,那三隻‘小犬’是‘奶油巧克力’的傑作。
他們的女兒叫‘念茵’,她並非揚之和煙如的親生女兒,而是三年前揚之接生的那個早產兒。因為念茵的親生母親在生下她的當日便已亡故,而念茵的親生父親只是個粗活工人,他畏懼於那股龐大的醫療費用,於是在雙方同意下,揚之和煙如領養了念茵。
至於小男孩則是夫婦兩人某夜熱情的結晶,已滿兩周歲的他叫‘念衡’,壯壯的身子及不算短的胖腿,外表與行為都有乃父之風,令揚之和煙如困擾的是,他已經兩足歲了,卻仍沒有開口說話的跡象,這和一向口齒清晰伶俐的念茵恰成反比,也讓揚之和煙如頗為憂愁。
雖然夫婦倆很早就有預期心理,並抱着平常心來看待可能生出聽障兒這個問題,但事實上他們無法如想像中的釋懷。
揚之帶念衡去看過許多次耳鼻喉科的專家及權威,每個人都說念衡沒有任何毛病,於是他和煙如只好姑且耐下心來等候念衡開口的一天,或永遠不能開口的一天!
而這天,正巧是個風和日麗的星期天早晨。
假日,揚之和煙如是被允許賴床的,如同老故事一般,睡美人總是被王子喚醒。當先醒來的揚之用一個吻印在煙如那微微扇動的長睫毛及輕微翕動的小嘴上時,她慵懶的扭動一下半在被內半在被外的嬌小身子,大剌剌的翻個身,一腿無狀的跨入揚之的長腿間,然後扇扇睫毛,張開眼,既迷濛又撫媚的對他微笑。
“懶蟲,起床了!”他朝她示意。
“好舒服的被窩。”她更偎向他,撒嬌似的倚進他的臂彎,“好舒服的枕頭。”
“需不需要我提供舒服的床墊啊?”他把她整個翻轉,延攬至自己身上,讓兩副身軀緊密相貼。
他迅速的亢奮令她雙頰頓時嫣紅,她輕拍一下他的臀部,飛快翻身坐起並跳下床遠離他正想勾回她的臂膀,在安全距離外后,她朝他做做鬼臉比著:“整張床唯一讓人不舒服的地方就是床墊,硬邦邦的。”
煙如的一比雙關逗得揚之露齒大笑,他朝她眨眨眼,很曖昧的答:“可是昨晚,有人不但沒有抱怨,還表現出相當喜歡‘硬邦邦’床墊的樣子,那個人不知道是誰啊?”
回想昨夜揚之的熱情,煙如的臉更紅,她帶點假裝的嗔意,開始抽起被他壓在身下的被褥,不客氣的驅趕他離開床鋪。
下床后,揚之邊着衣邊靜靜的打量著一起床就猶如忙碌小鳥的煙如。一如往常,她正仔仔細細的把床鋪整理摺疊得十分平整,不露‘痕迹’。
女人的確是需要愛情潤澤。就外表看來,煙如的變化似乎不多,但和三年前一比,她真的是個截然不同的女人了。全心全意付出后所收穫的愛情,讓她像朵雨露均沾的花朵般,寧靜、徐緩、美麗、自信又幽雅的綻放。
她那星星般的眼眸愈燃愈亮,有着淺淺梨窩的笑容愈來愈盈盈可人。揚之尤其不能也不想掙脫她那專為他編織、纏繞的柔情之網。
三年夫妻做下來,她對他的態度已由曾經受傷的忸怩謹慎轉變成獲得真情之後的百無禁忌。愛真是需要相處的,他們由相處中更篤定了對彼此的愛。
而眼前,唯一讓夫妻倆困擾的,只有他們的孩子念衡還不能開口說話這個問題。
彷彿人生之中都必須時常存在着缺陷!
暗嘆著,揚之拉開那簾年未變的桃底鑲透明葉片的窗帘,窗外,又是另一番人生景緻。側對著窗的庭園裏,裴懷石和倪秀庸這對沒有正式名分卻已儼然是老來伴的老人家,正像兩個標準農人,辛勤積極的在庭園一隅為他們新辟的小菜圃施肥澆水。念茵、念衡再加上‘奶油巧克力’及它的幾隻寶貝小狗們,則繞著菜園團團轉,忙得兩位老人家又要看顧菜苗免於被孩子們無心的小腳踐踏,又得提防小狗兒們調皮隨口叨走一株已採收的青菜,真是不亦樂乎又不亦‘熱’乎!
然後,窗外活潑的畫面突然靜止了,揚之看見兩位老人家突兀的停止挖掘與除草的動作,呆若木雞的瞪着蹲在他們腳邊專心拔著小草的小念衡。連念茵和幾隻小狗兒們也像意識到什麼事發生似的愣在一旁。
出了什麼事?揚之不安的念頭一轉,抓過晨褸幫煙如被上並拉着一臉莫名的她迅速往庭園方向衝去。
抵達小菜園邊時,景象又與剛才截然不同。揚之看見岳父和母親雙手交握,滿臉欣悅,小念茵則拉着小念衡跌跌撞撞的上前迎接他們。仰著興奮的小臉,念茵口齒清晰的嚷道:“爸爸,媽媽,弟弟會說話了耶,弟弟剛剛把‘爺爺’念成‘芽芽’喔,弟弟好棒哦!”
果然,念衡怕被姊姊搶了鋒頭似的,比手畫腳、口齒不清的從嘴裏吐出一串:“芽芽,芽芽,爬爬……馬馬……芽芽……”
換揚之呆若木雞了,回過神后第一件事便是和煙如分享這個喜悅。
祈禱應驗了,煙如渾身一陣虛軟的跪坐地上,她雙手合十,內心默念著--感謝上蒼!
於是,我們就把這個故事簡單的結束於這個風和日麗,充滿感恩情緒的裴家。
聽!裴家的樹隙、風間,似乎都到處在回蕩著一首動人的交響詩,一首--‘愛的交響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