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台中美術館土地收購案”陣亡的事,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的程驛,在生了一晚上的悶氣后,便理智地想到,以程家最迅捷的傳遞情報網路,這個消息很快就會傳送到皇達地產的每一個角落,包括他的二姐程藍那邊。

所以,他打算趁她前來興師問罪之前,趕快溜之大吉。

這個case是二姐親手交給他的,也親口叮嚀了他好幾遍: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現在他失敗了,還怕沒有挨刮的份嗎?

程驛的脾氣雖然不好,一旦發起怒來,可能任何人的帳他都不買,然而對於程藍,他卻不敢如此放肆。姑且不說他們的媽是同一個,他又剛好排在人家後面當弟弟,其實就本事上來說,他對漂亮又聰穎的二姐可是又敬又畏。

所以,現在搞成這樣,雖然他覺得自己並沒有錯,但還是——能避就避吧!

程驛訂了兩張機票,直飛高雄。寧遠村就在台南與高雄間的交界地帶,屆時,他打算到那邊租輛汽車代步。

他整理好一皮箱的文件,是要帶去實地考察的,在準備好了之後,便到千帆的房外去敲門。

“千帆,你弄好了嗎?”

門啪一聲被打開,千帆走了出來,提着兩隻行李袋。

她的臉色很差,也許一認錯夜沒睡,還哭了吧。雙眼微微浮腫,掛着兩輪明顯的黑眼圈,臉上有讓人心疼的脆弱。近來幾乎看慣她輕鬆笑臉的程驛,差點一把把她擁入懷裏疼。

程驛從歡姨那邊聽說千帆家出了點事,但不是很清楚發生什麼事。因為千帆歸心似箭的關係,時間緊促,他想等一會兒再問她也不遲。

“要帶回家的行李就這兩袋?”程驛很清楚裏面裝了什麼東西,都是些千帆向他要的衣服飾品,是要帶回去給她弟弟穿的。“我來幫你提出去。”

“不用了。”千帆聲音異常沙啞。“我自己來。”

程驛霸道地阻止她伸出去的手,不讓她提。看她這麼憔悴,他於心不忍。

“你去大門口等我。我把行李提出去以後,直接開車繞到前門去接你。”

說完,程驛拉着她到玄關,示意她穿上鞋子,照他的話去做。

千帆無言地照做。

自從昨天聽到千葉說起家裏的情況,她的心就亂了。她一向視家人為第一,就算是父親“有些”貪杯、母親“略微”嗜賭,造成家計大事都落在她頭上,但她依然相信他們不是故意要沉迷下去的,他們只是因為無奈,他們終有一天將醒來——只要她咬着牙,多賺點錢陪大家一起熬過這一關。

所以她愛家的心絲毫不改,昨天一聽到這事,她恨不得立刻插翅就飛回去。

可惜她不能飛。擔驚之餘,又不能跟在能讓她安下心的程驛身邊,她無法鎮定,甚至連躺在床上,都不能好好睡上一覺,只能一個人害怕地掉眼淚,慌得緊。

也許淚掉得凶,人也特別累吧?她覺得頭腦昏茫,程驛說什麼就是什麼,連他為什麼要出機票錢、跟她一起回老家……她也懶得想了。

千帆走出門,上午十一點的陽光正強,照得她一雙眼睛又酸又澀、睜不開來,渾然不覺自己已經站在路中央了。

“嘎——”猛銳的煞車聲霎時響起。

千帆猛然清醒。她瞪大眼睛,看着一輛看起來挺眼熟的豪華跑車。

程藍沒想到歸雁別墅門口會出現一條宛如遊魂飄蕩的人影,她也被嚇了一跳。等她睜大眼睛看清楚以後,才發現那是上次來歸雁別墅時,讓她老弟緊張兮兮的女孩。

程藍心裏早就對她充滿好奇。什麼樣的女孩竟能讓程驛會坐立不安、讓歡姨歡喜相迎?她立即從車上跳下來,暫時把找程驛的目的擱在一邊,想先與這個女孩聊一聊。

“嗨!”程藍發出友善的招呼。

已經退到一邊,背靠着牆的千帆,眼睛輕輕眨了眨。這位是……

她吃力地想起上次歡姨對她的稱呼。“二小姐。”

“不用客氣,直接叫我程藍就好了。”程藍漾起燦爛的笑容,波浪卷的長發與色彩鮮艷的套裝,使她展現又俐落又嫵媚的風情。“你叫什麼名字?”

“蘇千帆,蘇軾的蘇,千萬的千,帆船的帆。”

程藍仔細端詳着她的臉。“你的氣色看起來很差。”

“很差”已經是程藍能用的最客氣的形容詞了,她本來想說“難看”的。

“程驛欺負你嗎?”程藍不拐彎地問道。就她所知,女人神色不對勁,大半原因是男人,特別是可惡的男人。

“他對我很好。”千帆連忙說。

程藍豪爽地拍拍千帆的肩。“如果程驛欺負你,你來告訴我。我那邊有個女人國,隨時可以替你出口氣。”

出口氣?“不不不,二小姐,程先生對我真的很好。”千帆辯道。

程藍覺得她不像是在隱瞞。她想起上次老弟為了這個姑娘緊張的模樣,便笑道:“我也相信程驛不會隨便欺負人。我這個弟弟真的不錯,除了脾氣大、嘴巴壞、常衝動以外,他人其實挺好的。如果他真的對你不錯的話,你也要對他好一點,相敬如賓,感情才能細水長流。”

“哦,我會的。”千帆不是很懂程藍說這番話的用意,但還是應道。相敬如賓?細水長流?這都是形容男女感情的詞耶,二小姐怎麼會用在她跟程驛身上?

雖然聽到她把他們說在一起,心裏有許小小的雀躍……但,他們不是那種她連想都不敢想的關係呀。

這時,程驛駕着他的積架繞到前門來了。

程藍揚着萬千風情,朝他招招手。

程驛一踩煞車。該死,想早早南下,就是為了要避開二姐,誰知道她這麼快就來堵人了。

要是換作以往,他也許就將方向盤一轉、油門一踩,逃到天涯海角去了。可是當他看到千帆站在二姐身旁,一強一弱、一艷一柔,憔悴的千帆完全被二姐的光芒掩蓋,看起來既弱勢又可憐,程驛的心裏馬上漾起泛濫成災的憐惜。

他開門下車,難得恭敬地喊:“二姐。”

“小弟。”程藍笑得非常親切。

程驛一看到她的笑容,就知道這一關不好捱了。二姐平時都直呼他的名字,如果她按照排序叫他小弟,又笑得和藹可親,大事就不妙了。

因為誰都知道,美女沒事是不會亂笑的。看來,他今晨才剛結束對“台中美術館土地收購案”功敗垂成的火氣,而程藍的怒火,卻正要點燃而已。

千帆的氣色不好,程驛體貼地道:“你精神很差,先上車去小睡片刻。我跟二姐說幾句話之後,就出發了。

千帆沒有意見地鑽進車裏。事實上,她真的累了。

程驛轉過來對程藍坦承道:“我把‘台中美術館土地收購案’給搞砸了。”

程藍頷首。“我收到消息了。”她狀似無心地敲了敲程驛的車頂。“你們要出門?”

“嗯,去台南。”

“不會是因為想躲我,所以才趕着出發吧?”

“不是。”程驛趕緊義正詞嚴地否認。

“那件case是怎麼搞砸的?”

“老情形,又有人事前反悔。”程驛愈說愈氣。經過一晚,好不容易才消下來的火氣又醞釀。“我之前又是忙着幫地主找新居、又答應給他們貸屋折扣,把他們伺候得好好的。結果呢?他們還不是又反了?還有那個可惡的廣儷地產,都是他們煽動那塊土地上的居民。我真搞不懂,廣儷地產為什麼老是要跟我作對?”

“廣儷地產那邊,不關你的事。”程藍淡淡地說道。

“怎麼會不關我的事?他們已經毀了我很多次機會了。”如果恨一個人,釘木娃娃詛咒他有效的話,他會如法炮製,做一個廣儷地產的公司模型,然後進行咒術!程驛惡毒地想着。

看他那麼不爽,程藍只好坦白告之:“廣儷地產的梁子,是程律結下的。”

“三哥?”程驛愕住。“怎麼會是他?”

“不是他,難道會是你嗎?”程藍掃了程驛一眼,有些嘲弄。“他睡了人家的大小姐,所以廣儷地產現在發動全面攻擊來對付皇達地產。”

這太荒謬了!他的獵艷好手三哥,居然也會玩出問題。不過……“那就更奇怪了,人又不是我睡的,幹麼次次都波及到我?”

“所以說,你要好好珍惜台南的收購計劃,這大概是你最後一個機會了。我私下去跟廣儷地產協調過,他們保證絕不搶那塊地。”

程驛重燃的火氣並沒有因而消退。“哼,之前還害我平白無故砸了那麼多次機會。”

“你不是平白無故砸的!你的脾氣是真的很壞,壞到人家就算沒有更好的買主,也不想把地賣給你。”程藍一語戳破程驛的罩門。“老爸對這次的事件很失望。你呀,不要再搞砸了。”

“好啦好啦。”程驛沒好氣地應道。他幫三哥背黑鍋,還讓老爸對他失望,當老么真倒霉。“我現在要去趕飛機,到台南實地去勘察那塊地。”

“帶着她?”程藍下巴微微一抬,指向在副駕駛座上睡暈了的千帆,她微微張開的粉色紅唇,純潔誘人。“真像情人度假,好享受。”

程驛走回車邊,脫下外套覆在她身上后,才又踱步回來。

“不是你想的那樣。”他的脾氣突然轉移到程藍身上,誰教她老是用曖昧眼神看着他與千帆。“千帆家剛好住在台南寧遠村,也是我們這次收購的對象之一。”

“那就更不能搞砸了!”程藍意有所指地道。“當心這一砸,連你的姻緣都沒了!”

“去,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程驛瞪了二姐一眼。

可是,他心中卻一凜。對呀,萬一他又直截了當地罵人家一句“死八婆”、“臭龜公”之類的話,那他跟千帆不就over了……

程驛搖搖頭。不想那麼多了,都還沒開始,何來結束之說?

“不懂沒關係,總之你這次嘴巴乖一點,可不要嚇壞身邊的小妹妹了,嗯?”程藍在程驛的頰上啵一聲,印了個頰吻,輕盈地跳上她的法拉利456GTA,揚長而去。

程驛這才想到,二姐這次居然……沒發怒?

***

因為程藍到歸雁別墅來堵人,耽擱了一些時間,程驛與千帆最後是以搏命的速度趕到機場、迅速登機。

小睡片刻之後,千帆的臉色還是不好。程驛在她身邊,發揮了他總是讓她有安全感的功用,但是她總不能一直望着他吧?程驛不覺得不自在,她自己也會覺得拿着一雙泡泡眼去盯着他,很沒禮貌,而且很……難看。

千帆深吸口氣。一移開視線,煩人的事就襲上心來,家裏的情形怎麼樣了?父親跟母親是不是已經拿着刀子……

千帆不敢再往下想下去了!

程驛安置好一切之後,總算能坐定。他轉過頭來,看到千帆焦灼不安的神色,便問道:“怎麼了?”

千帆緊緊咬着下唇。這是第一次坐飛機,她又擔心家裏的情況,所以心情很緊張。可是她又不知道該怎麼向程驛說明。

“歡姨說你家裏出了點事,是怎麼回事?你告訴我。”他的手很自然地爬上千帆的額頭,把她輕垂在側的髮絲撥到後面去,攏了攏。

千帆坐直了身。“我……”

機身猛烈的震動,令千帆的話突然打住,瞠大眼睛。

飛機好像遇上亂流了,乘客都被震得東倒西歪,程驛為千帆撥發的巨掌,猝然扣住她腦後,順勢將她的螓首往他懷裏帶,千帆就這麼一頭撞進他的胸膛。

好不容易機身穩住了,程驛才發覺他們幾乎是緊擁在一起。他一低頭,千帆馨香的秀髮便迎上他的嘴唇。他不想把頭轉開,因為那種馨香、那種溫柔的觸感,讓他不住地垂下頭去,以唇摩掌。

周圍的其他旅客紛紛恢復原來的坐姿后,沉醉在千帆烏絲中的程驛才發現有些不對勁。千帆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

“千帆,是不是撞疼了?”糟了,他一向都有上健身房練肌肉的習慣,以一身銅皮鐵肌為驕傲。千帆這猛一撞,難保沒有問題!

程驛想拉開她來看看她的情形,卻發現千帆兩隻小手緊緊抓着他胸前的衣服不放。

“千帆?”他困惑地輕喚她。

她閉上雙眼,聽着程驛溫柔的叫喚,埋首在程驛懷中。是的,她想要的就是這種令人心安的感覺,被暖暖的熱意包圍住……

千帆固執地不肯抬起頭,恐懼不安的淚水流了出來。“程驛,我好怕……”

“怕什麼?”他問。

“我爸跟我媽在家裏吵架,我怕他們會出事……”千帆像個孩子似地輕啜。“聽弟弟說,他們吵得很兇,還差一點要……”

“打起架?”程驛憑直覺接下去說。

“嗯……”千帆悶在他胸前說道:“我好擔心,真的好擔心,我很愛他們,我可以更努力去賺錢負擔家計,只要他們別這樣,為了一點小事就吵起來……”

也許是因為脾氣不好,所以程驛一直以來都沒有親密的女性朋友。他的胸膛,從來不是某個女人傷心落淚的避風港,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程驛慌了,那滾燙的淚水滲進他的衣服內,忠實地傳達它的熱度與千帆的心情,如此貼近,他該怎麼安慰她?

程驛的手在空中猶疑地比了一下之後,才嘆了口氣,輕輕地擱在千帆的頭上,一放上去,手就自然而然地輕梳起來,彷彿它對這個工作多麼熟練似的。

“不要怕,他們一定會沒事的,你不要擔心。”程驛低聲地安慰她,很自然地在她額角輕吻。“而且,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保護你,絕對不會讓你受到傷害!”

他低沉的嗓音,有股奇異的魅力,讓人忍不住去相信他的話,也讓人特別有在他懷裏崩潰的想望。

程驛會……保護她?千帆莫名地心安。

“對不起,借我哭一下。我知道這樣不好,可是我……我好想哭。”千帆曉得即使程驛對她再好,他們還是有雇傭之別,但是……就讓她任性這一次吧,她可以任性的機會並不多,她現在只想好好地哭一場——在程驛的懷裏。

“嗯。”程驛無言地擁緊她,在她耳邊溫柔地輕喃,如情人絮語。“不要擔心,好好的哭一場,哭完之後,讓我成為你的依靠,嗯?”

千帆往他懷中更深處鑽去。

看她哭得那麼傷心,程驛心疼不已。

坐在飛往台灣南部的小飛機上,懷中蜷着個淚流滿面的小女生,程驛除了憐惜不舍之外,只想知道千帆的家人究竟是怎麼樣的好,讓她如此地珍愛他們、努力賺錢、一聽到出了事就着急成這樣,恨不得馬上回去調解。

在程家,老爸有兩個老婆,以前爭寵時,也曾鬧過要跳樓上吊的把戲,兄弟姐妹四人雖然向心力很強,也都很支持自己的母親,但對於這種家務事,都一律裝作不知道、懶得管。

所以,一通電話,就能讓千帆一夜不成眠、頻頻掉淚,這應該是個溫暖而和樂的家庭吧?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這個家庭一點問題都沒有,怎麼可能雙親突然間吵架吵得很兇,還讓一個大三的女孩子在外頭努力賺錢、寄回家去當家用?

程驛還想起了千帆說過:父母耽溺在不好的娛樂當中……這又是怎麼回事?

心疼地摟着千帆,程驛覺得這個家,一定有些不對勁。

***

台南寧遠村,是一個以農業為主的村子。

這裏地處偏僻,少有商業開發,所以整個村落的景緻非常樸實,觸目所及都是農田、小溝、平房。村中有一條較繁榮的街道,賣些吃的、用的,還有每隔四十五分鐘便發一班車的公車,整體看起來還不錯,只是平凡普通了些。

程驛開了好一陣子的車,才來到這裏,沿途車速雖快,但他從第一印象中,已經大致了解寧遠村是個什麼樣的地方。程驛按照千帆的指點,把租來的汽車停靠在一條馬路邊,然後他們一起下車步行至千帆家。

這時,還不到傍晚時分。也許是村子很小、大家都彼此認識吧,有不少人向千帆打招呼,也有人用探究好奇的眼光觀察程驛。

穿過一條條錯綜複雜的小徑,提着兩大袋行李,還要苦苦追着千帆腳步的程驛,有些累了。

“千帆,你家在哪裏?還要走多久?”照她那種不要命地碎步跑法,他腳步一慢就跟丟了,為了跟上她,就得拚命跟着跑,好累!如果還有段距離,也許他們可以停下來歇個腳,讓他把那兩個行李袋先放下來喘口氣,再繼續往前走。

“在前面,就快到了。”千帆頭也不回地說道,徹底打滅程驛的希望。

程驛只好再趕路。

離家門愈近,千帆的腳步就愈走愈快。終於,家已在望,她拋下程驛,一鼓作氣跑到家門口,停下來用力吸口氣、定定神,才戰戰兢兢地推開家門。

她一看到屋裏的情景,人突然愕住了。

“千帆,你回來了?”蘇母抬起頭來高聲吆喝着,又忙着低下頭去了。

這就是所謂父母持刀相向的火爆場面嗎?

客廳里開了兩台麻將桌,八個長輩級的男女正在廝殺。抽煙的抽煙、嚼檳榔的嚼檳榔,滿室煙霧裊裊,麻將聲不絕,沙發上躺着個發出酒臭的老男人。

“蘇太太,你好命嘍,孝順女兒送錢回來給你花了。”旁人起鬨着。

“千帆,你怎麼忽然回來,你不用讀書嗎?”蘇母一邊看着牌,一邊問道:“身上有沒有錢?快掏出來給阿母翻本!”千帆不知道怎麼形容現在的心情。是該為父母親平安沒事而感到欣慰,還是該為眼前靡爛的景象而傷心?

這時,提着兩大袋行李的程驛也來到蘇家了。之前沒聽到千帆的慘叫聲,他知道蘇家不會有事,不過他看到自己預期中的和樂家庭竟然是這副模樣,也愕住了。

接着,一簇火苗在他胸臆間燃起。

程驛把行李重重地放在地上,老實不客氣地問千帆:“你所愛的家人,平時就是這樣過日子?你努力賺的錢,就是為了供這些人在牌桌上花費?”

“他們不像你所見的這樣。”千帆虛弱地反駁。

誰來告訴她這是怎麼回事,不是說……

“那他們應該是什麼樣子?”程驛不悅地反問道。他相信眼見為憑。

千帆咬了咬下唇。她不想回答,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原來這個家跟她離去之前一樣,一點都沒變,爸媽還是沒想過要振作。

“請問令堂大人是哪一位?”程驛語氣不善地問。

“在那邊,穿着碎花洋裝的那一位。”千帆為他介紹。

程驛臉更沉一分。蘇母長得肥肥胖胖,在牌桌上搓牌搓得臉都油答答了,可是看看他身邊的千帆,瘦不啦嘰。這個媽怎麼當的?等女兒拿錢回來供養她,結果肥了自己,瘦了千帆。

“令尊呢?”

“在沙發上睡覺的那位就是。”千帆突然覺得好羞愧,程驛來到她家,看到的居然是她最恥於被人看穿的一面,也許他現在對她的印象,又退回一開始最惡劣的程度。

程驛不屑苟同地看看那個爛醉如泥的老男人。這種家庭,居然能讓千帆勞心又勞力,他實在為千帆不值,想起她在他懷中落下的傷心淚,他更是心裏一把火。

要不是看在千帆的面子上,他會馬上跳起來踢館。

“窮人真討厭!”程驛輕蔑地把以前的經驗與眼前的景況作出連結,下個結論。“貪錢又不知上進,實在有夠討厭的!”

千帆的心驀然一涼。她也是窮人,所以她也惹人討厭……

“大姐,你回來了。”從二樓走下來一個抱着“數學速解一百”的書獃子,如釋重負地奔向千帆。“你終於回來了。”“是啊,我回來了。”千帆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隨即緊張地抓着千葉的肩膀。“你在電話中告訴我,媽跟爸差點拿刀殺起來了……”

“你不要聽千葉亂講!”蘇母耳尖,馬上闢謠。“我哪會拿刀要跟你阿爸打起來?”

“到底是怎麼回事?”千帆緊張得都快窒息了,程驛不着痕迹地摟着她的腰,給她支持的力量。

“哎唷,我們一開始是有為錢吵架啦,我想說你寄回來的錢怎麼一下子就空了?不過後來陳太太送來一盤炸好的香腸,我說要切斜片,你阿爸說要剖半片,一人拿一把菜刀搶着切,啊講話大聲一點聽起來就像吵架嘛!根本沒事,都是千葉看不清楚就跑出去跟村長伯說,硬把我拉回娘家,還打電話去跟你亂講!”

切……香腸?

拿刀……互砍跟拿刀……切香腸?

兩者之間,相差何其遠?

千帆覺得兩腿一軟,從程驛的手臂中往地上滑坐下去。

“千帆……”程驛趕緊蹲下來扶住她。

“姐,對不起……”千葉推推如酒瓶底般厚的眼鏡說道。

“真的只是因為切香腸,沒有別的?”千帆已被折磨得有氣無力。

“他們是這樣說的。”

千帆爬不起身。天哪,她哭了一個晚上,居然是為了這麼烏龍的事!

程驛額邊青筋已經微微在顫動。事情如此簡單可笑,那麼之前千帆掉的淚又算什麼、又值什麼?

千葉解釋道:“不過後來村長伯真的曾過來調解他們。”

切香腸有什麼好調解的?乾脆不用切就直接抓過來吃不是比較快?程驛撇撇嘴想。

“怎麼調解法?”他之前看過寧遠村的相關資料,程驛記得檔案照片中,村長伯是個看起來不怎麼有智慧的老先生,他懷疑他有什麼好辦法可以調解家庭糾紛。

千葉對着千帆作交代。“村長伯拿了三千元,給爸買酒喝、讓媽上麻將桌,他說他們有事情做,自然就不會找對方的麻煩了。我想想也對,所以……可是媽剛剛好像又輸了九千元……”

三千加九千,等於一萬二!千帆腦中突然被這往上追加的債務嚇得一片空白。

程驛從一進蘇家大門,不滿就不停地在累積,現在澄清的這個烏龍事件更讓他心中火氣大增。他想,他就要破口大罵了。

可是,能罵嗎?

他微傾頭看着嬌小的千帆,她似乎不生氣,臉上只有認命與包容,看着家人的眼神中有着愛意與微笑,還有深深的信任。

幹麼?她嫌被這個烏龍事件整不夠啊?

“這是什麼啊?”千葉的注意力轉移到那兩袋行李上。“要不要我幫你提上樓?”

嗯,目前為止,看來蘇家除了千帆以外,只有她弟弟還可以,程驛想着。

“呃,這是要給你的。”千帆回過神來。“這些是我這位僱主程先生的舊衣服,質料跟樣式都很不錯,也滿新的,所以我向他要回來給你穿……”

“哦,舊的。”千葉不憂亦不喜地重複,慢條斯理地收下。

千帆知道千葉不是故意嫌棄,但還是習慣性地安撫道:“將就一下吧,等我們家的情況好一點再買新的。”

程驛聽到千帆的囁嚅,對蘇家連最後一絲好感也消失了,他決定再也不要按捺他的火氣!

這是什麼狗屁不通的一家人?

老子醉酒、老娘愛賭錢,還有一個只會捧着本書、眼睛卻像被什麼糊住的大男生,父母持刀,剁的是砧板上的炸香腸,還是活生生的人肉都分不清楚,一通電話就搞得千帆雞飛狗跳,這算什麼?

程驛無視千帆為事情真相大白、沒發生憾事而柔和下來的臉部線條,只是一心一意決定——他看不順眼,所以他要發飆了!

程驛站起來將行李袋從千葉手中搶下,往外一丟,然後衝上前去,一腳踹翻了兩張麻將桌,順手拿起在一邊的冰水潑醒酒醉的男人。

客廳里頓時亂成一團!

“啊,我差一把就糊了!”蘇母尖叫。

“我這輩子難得摸到一把那麼好的牌耶!”一位老公公顫巍巍地吼。

“發、發生什麼事了?誰用水潑我?為什麼突然涼了一下?”蘇父彈跳起身。

“程驛!”千帆被他的舉動嚇了一大跳,站了起來。“你幹什麼?”

她連忙跑進浴室里,先抽條毛巾讓父親擦擦臉,然後去幫忙把牌桌重新架好。

“千帆,過來!不准你去幫他們的忙。”程驛換個對象,怒氣衝天地罵著一屋子瞪着他看的老老少少。“告訴你們,我受夠了,你們叫千帆回來,說什麼一家子吵翻天,害她哭了一整晚還趕了回來,目的就是要讓她看你們怎麼敗她賺回來的錢是不是?”

千葉站得離程驛最近、事情又是因為他這雙不中用的近視眼引起的,他不禁害怕地看着程驛,縮了縮。

“你、你是哪裏來的土匪啊?敢來我家大吼大……”蘇父的回嘴,在程驛變得陰沉的視線下萎縮成氣音。

看到程驛大噴怒焰,千帆昏昏的腦子才清楚憶起,程驛昨晚還為了“台中美術館土地收購案”搞砸的事而不悅,他今天是打算把氣帶到這裏來發嗎?

千帆懇求:“程驛,不要對他們大發脾氣,你會嚇到我的家人!”

程驛想不到他為千帆出氣,千帆卻為她的家人講話。“你呢?他們用這種方式歡迎你,你就不生氣嗎?”

“他們是我的家人,而且我知道他們沒有惡意。”在她的心裏面,這句話可以解釋一切。

“家人、家人,就是因為是“家人”,才不可以這樣糟蹋你。”

蘇母拍着剛架起、還搖搖欲墜的牌桌。“你是誰?你說我們哪裏糟蹋她了?”

“要她拚命去賺錢回來給你們打牌、喝酒,這還不算糟蹋?”程驛瞪大眼睛。

“千帆也沒說過她賺得很累、很辛苦!”她又沒聽女兒這樣抱怨過,這個不知哪裏來的外人,幹麼把她說得像奴役女兒的壞媽媽?“我也不過是有空的時候,手癢……玩幾把而已!”

“蘇太太,那你未免太有空、手也太癢了吧!”程驛惡劣地嘲諷,牌桌像附和他的話似地應聲而塌。

“小夥子,你幹麼這樣罵我老婆?”蘇父酒醒后,甩開毛巾,也加入戰局。

“蘇先生,你喝得醉茫茫,難不成一賭一酒,就是千帆曾跟我提過‘父母耽溺在不好的娛樂’當中的“娛樂活動”?”程驛沒見到千帆即將哭出來的臉色,也沒意識到她一直在拉他的袖子,仍繼續大罵她的家人。

“你!”蘇父指着他的鼻子,這小夥子幹麼把他們夫婦說得那麼糟?什麼叫做耽溺?“我是有空才喝兩杯耶!”

“老話一句,你們夫婦倆都太閑了!”程驛把千帆抓到他胸前。“才讓她這麼辛苦、這麼瘦?”

“千帆!”蘇氏夫婦一起驚叫出聲。

“你很累嗎?”

“你很忙嗎?”

“賺錢真的很辛苦嗎?”

“你為什麼從來都不跟我們說?”

蘇父與蘇母都爭相詢問千帆。他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因為千帆寄錢、寄家書回來,總是報喜不報憂,從不說自己身邊的錢夠不夠用、只問家用還夠不夠花。

“我沒事、我很好、我不忙、不辛苦、不累……”千帆忙着安撫父母。

程驛聽不下去了。她明明是又累又忙又苦,幹麼瞞着家裏人?真弄不懂她的心態究竟為何。

“走!”程驛拉着千帆的手往外走去。

“走去哪裏?”她甩不開他的手。

“離開這個烏煙瘴氣的鳥地方!”

“我不走,這裏是我的家……”千帆已經很氣程驛跑到她家來胡言亂語,現在更氣他強行要將她拉走。

程驛才不管她的拒絕,二話不說,直接扛起千帆,在滿屋子錯愕得不知該如何啟口的眾人面前,像個蠻子一樣,抓走了千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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