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父,汪太仲;母,柳玉梅;配偶,夏尚臣——汪佑暄倒在清境民宿的床上,拿着才換新的身分證,怎麼看怎麼新奇。
真真正正的結婚了呢。
“配偶,夏尚臣”,好令人害羞的兩個字。
公證那天,她只穿了簡單的白色連身裙跟小白鞋,花朵也只有象徵性的一枝玫瑰,可是她覺得,這個婚禮很浪漫,尤其是夏尚臣幫她戴上戒指的時候,平常不太正經的臉看起來居然很虔誠——雖然已經在一起兩年,可她還是常常會因為他一個表情而心口怦怦跳。
生命中第一個男朋友,唯一的男朋友,成了她的老公……“老公”……嗷,太害羞了啊。
在床上翻了半圈的小女人忍不住竊笑起來。
對女朋友很好,長得很優,前途光明又燦爛,集所有愛情電影中男主角特性於一身的男人——釣到金龜婿就是這種感覺了吧。
初交往時,全校有一半的女生都覺得夏尚臣的眼睛是給蛤肉糊到,而且深信那兩個蛤肉應該不久就會消失,到時候王子會重新看見世間美女。直到好幾個月後,她們才願意承認,沒有蛤肉,他一直看得很清楚。
汪佑暄往左滾了滾,想,王子跟庶民也可以在一起。
在眾人看衰的情況下戀愛,在眾人跌破眼鏡中一起度過周年,在眾人的驚嘆中繼續前進,然後今天,她從女友升格為老婆——她不是沒想過這件事情,只是沒想到竟能成真。
好開心,忍不住又往右滾了滾。
有一種接近鍍金的感覺。
夏太太,夏夫人,夏尚臣配偶欄上的那個名字……哼……呵呵……嘻嘻嘻……哈哈哈哈……
夏尚臣從淋浴間出來,看到的就是她卷着被角、望着身分證呆笑的樣子,臉上表情明明白白寫着為什麼高興,他忍不住露出莞爾的笑容。
這女人,要說她呆嘛,偏偏功課又不錯,要說她聰明,卻又老是露出一節尾巴讓人家抓。
拿着身分證笑成那樣,一看也知道她在開心什麼。
長不大的老小孩……
男人天使的一面覺得那樣的傻氣很溫暖,不過惡魔的一面卻提醒他,如此良機,不逗白不逗。
他坐到床沿,伸手戳了她的臉頰兩下,“笑什麼?”
汪佑暄回過神,看到剛淋完浴的男人只在腰際圍着毛巾,很沒用的覺得耳朵發熱,為了避免自己對他美好的肉體露出不淑女的神情,她連忙轉開臉,“沒什麼啦。”
“沒什麼?”
他大手搔上她的耳後,一陣一陣搓着,汪佑暄只覺得耳朵更燙,連忙往被裏縮,“我就是想說我們昨天住進來后都沒有出去,今天一定要出去走一走,至少得去看看綿羊,不然就白來了。”
夏尚臣掀開被子,跟着鑽了進來,“想看羊?”
“嗯。”
“那下午來去吧。”
“喔耶,喔耶喔耶。”
男人對她的反應又好氣又好笑,美男在側,她居然對着下午的綿羊行程喔耶三連發——不過算了,如果哪天她的思維符合一般人的正常值,那才是不正常。
淑女他認識的多了,那些母親介紹的千金小姐們,儀態大方,教養良好,畫著精緻的彩妝,說起話來很溫柔的樣子,就算是笑,嘴角也好像是經過計算般的剛好上揚十五度。
喜歡尼采、三島由紀夫、村上春樹,喜歡聽交響樂,嗜好是畫畫、彈琴,有時間就會去做義工,對小動物有愛心,一切都無可挑剔。
夏尚臣曾經跟汪佑暄說過這種感覺,她的第一個反應是,“那應該是機械人偽裝成的人類吧。”
雖然有點古怪,就是這樣沒錯。
很完美,完美的不真實。
又或者是聯誼中認識的女生,大膽熱情,第一次約會就暗示他家中沒人,或者室友不在。
夜晚雖然很熱情,但醒來有種空虛感,依然是不真實。
後來,他就認識了她。
包括她在內,好多人問他喜歡她哪裏。
其實也不過就是“感覺”兩個字。
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很輕鬆,可以大笑,也不用顧忌形象。她從不介意原來校園王子有着普通人的習性——他會亂丟襪子,快沒衣服可穿時才會洗衣服,很累的時候會隔天起床才洗澡……這些會讓女孩子皺眉的壞習慣在佑暄眼中,全會變成“那又有什麼關係”。
亂丟襪子不要緊,襪子沒長腳,不會跑。
沒幹凈衣服才開始洗不要緊,沒人規定要天天洗衣服,何況洗衣機一個小時就搞定了,別緊張。
隔天洗澡無所謂,又不是從沙漠旅行回來,一天沒洗臟不到哪去。
她當然更不會以“為你好”的名義做出諸多限制,不要抽煙、不要喝酒、不要熬夜、不要吃那麼多肉,要多吃一點菜、咖啡喝多對身體不好等等等。
他在學校附近租了一層公寓,因為地方大,隔音又好,每逢歐聯開踢時自然成了幾個好友一起熬夜看轉播的地方。
啤酒罐、披薩、漢堡、香煙,比賽結束后,住在附近的自己走回去,住得遠的就睡在客廳。
歷任女友對這種事情一向很不滿,一心認定同學在占他便宜。
她們總覺得那些朋友只是貪圖高畫質的液晶屏幕跟免費吃喝,明示暗示他應該跟同學平攤吃吃喝喝的費用,不能讓別人這麼舒服之類的,甚至會在朋友來訪時故意關在房中不出現以示抗議,可是汪佑暄卻覺得好羨慕這種友誼。
她說,“如果主人家愛炫耀又喜歡擺出施恩於人的樣子,就算跟他們說有龍肉吃,也不會有人來的。這些對你來說只是小錢,你不介意,他們也知道你完全沒放在心上,怎麼說啊,對彼此的人格夠信任,心智夠成熟,才能這樣相處。”
夏尚臣無法同意她更多。
他的父母賺錢如印鈔,對孩子又很疼愛,他一個月的零用錢堪比白領夫妻的總收入,錢對他來說從來不是問題,但有的同學,因為家境關係還得在假日去打工,他們的經濟能力相差懸殊,可是他們認識多年,他們都為歐聯瘋狂。
把彼此當真正的朋友,所以不覺得一定得分得如此清楚。
越跟汪佑暄交往,他越覺得這女生好像就是他遺失的那根肋骨,他們完美的相嵌融合,一切顯得那樣剛好。
雖然她在別人眼中缺點多多,但其實,他也不遑多讓——只是好家世與好外貌給了別人王子的錯覺。
他從來就不認為自己是王子,所以,他也不需要公主。
他只需要跟他一起縮在被子底下的這個新妻,跟她在一起很舒服,她的微笑總是可以讓他感到放鬆……
小手戳了戳他的臉,“想什麼?”
“在想要什麼時候帶妳回家。”
“我還是覺得等我畢業比較好。”
“對於妳的建議,本席裁定駁回。”男人將她摟緊,順道在額頭上啾了一口,“我會找一天跟我爸媽還有雨臣說,然後會把我的房間稍微重新裝潢,妳開學之前就搬進我家。”
汪佑暄哀號了一聲。
結婚很美好,但她知道對夏家爸媽來說,兒子公證這件事情一定很不美好,基於鴕鳥心態,她當然希望越晚面對越好。
開學之前搬進他家,那就是兩個月內啊,她這種個性是要怎麼當大戶人家的媳婦啊。
除了公婆跟小姑,萬一還要跟婆家家人一起出席社交場合怎麼辦?她沒有接受過名媛教育,不懂首飾,不懂酒,名牌只認得香奈兒跟LV,到時候衣香鬢影中只能尷尬的笑……光想就有一種快要胃潰瘍的感覺。
“夏尚臣……”
“居然連名帶姓的叫我,沒禮貌。”他伸手在她腰上一捏,“要叫老公大人。”
“老公大人。”汪佑暄苦着一張臉,“我很緊張。”
“妳不相信我嗎?”
“……”
“妳還真的不相信我啊?”
“不是啦,哎呦,你不懂……”
“我懂,可是,”男人頓了頓,“妳要相信我。”
放低的聲音有種莫名的蠱惑。
汪佑暄看着他的臉、他的眼睛、他的神情,都很明白的寫着一件事:相信我。
然後就跟過去每一次兩人意見不合時一樣,她總會在他的眼神中敗下陣來,因為愛,所以相信。
不安是真的,但她告訴自己,要相信他。
時間過的很快,夏尚臣進入夏氏律師事務所已經一個月。
雖然他已經考到執照,但律師這種職業,除了學問,依然需要一定經驗的累積,為了長遠着想,他自願先當老師的助手學習個一年,再來正式執業。
母親庄娟娟覺得這樣浪費時間,在她的想法中,兒子的天分好,可以直接執業,幹麼去打字寫狀紙,做那些助理工作,不過父親夏友和卻覺得這樣很好,老律師有三十幾年經驗,學到多少就擁有多少,可以用一輩子。
因為有父親支持,夏尚臣的助理之路很順利。
事務所的人都知道他是老闆夫妻的寶貝兒子,現在的小老闆,將來的大老闆,抱着成見的當然不少,所以他深諳內斂之道,這幫了他不少忙。
有本事,別人自然會尊敬你,沒本事,就算是老闆的兒子也沒用,不管哪一行,表現都比身份實在。
經過一個月,脾氣不太好的老律師從剛開始對他心懷成見,到現在已經頗喜歡他了,老律師地位崇高,連他都另眼相看了,遑論一起共事的人。
律師們覺得這個年輕人沒架子,主力們從戰戰兢兢不敢隨便講話,到現在已經可以很自然的再他面前哈哈大笑。
夏友和與庄娟娟將一切看在眼中,自然是驕傲的。
看,不愧是自己的兒子,多出色。
兒子早上就說了。今天是領薪日,生平第一次自己賺錢,晚上想請爸媽一起吃飯,然後有件事情要跟爸媽說。
當然,夏友和跟庄娟娟兩人二十幾年的爸媽資歷不是當假的,完全懂這句話背後的意思——“有件事情要跟爸媽說”是“有件事情我做了決定,知會爸媽一聲”絕對不是要徵詢他們的意見。
該怎麼說呢,這孩子從小就很有主見,基本上他決定的事情,除非他自己願意,不然九百匹馬力也拉不回頭。
這次又不知道是什麼了。
八月五日的下午五點,庄娟娟想,只要他不要像高中二年級時,突然跟他們說要休學一年單車環遊世界,她跟老公應該都還訥訥個接受吧,那次真的驚嚇到她了,基於一個母親的理想,真的很難接受這種事情,而且還是毫無預警的告知——可兩個小時后,庄娟娟突然覺得,休學不算什麼,真的,如果兒子喜歡,他現在可以再去單車環遊世界一次,但是,不要是這個,天啊!
晚上七點,羅曼飯店,聽完夏尚臣的“有件事情”后,兩夫妻不約而同張大嘴巴,然後默默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尚臣,爸媽剛剛可能沒聽清楚,你在講一次。”一定是聽錯了,他們的兒子不會做出這麼離譜的事情。
“爸媽對不起,我一個月前跟佑暄公證了。”
“公、公證?”夏友和雖然力圖鎮定,但是在太驚訝,這個在法庭上口若懸河的大律師還是忍不住結巴了。
“是,公證。”
“你說跟誰?”
“汪佑暄。”
“那個……講話很奇怪……”
“就是她。”
夏尚臣完全可以理解爸媽的驚訝,所以他對這些反應並不意外,他甚至可以猜出,爸媽現在一定希望這個世界還有另外二三四五個汪佑暄,總之,不要是到他們家做過客人的那個。
他知道父母不滿意佑暄的家世太普通,也不喜歡她的庶民生活方式,但這是他的婚姻,他想娶一個自己喜歡的女生,而且他相信共同生活后,爸媽跟雨辰會發現佑暄的優點。
他們會慢慢喜歡她。
“兒子,你會不會太……”庄娟娟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去年參加一個朋友兒子的遊艇婚禮,她覺得很棒,還想說等兒子結婚時也租一艘大遊艇來熱鬧一下,沒想到……
她無法接受公證,更無法接受公證的對象。
比起庄娟娟的黑雲罩頂,夏友和比較快從震撼中恢復,很快的想起一個重要的問題,他們該不會是奉子成婚吧?
如果是有孩子,他就算不滿意這個媳婦,但也能勉強接受,畢竟能抱孫子實在太誘人了。
他好幾個朋友都當爺爺,外公了。就他還沒能升格,有時想到還真有那麼一點遺憾,尚臣的也好,雨辰的也好,總之,他想抱抱小嬰兒,嘗嘗當爺爺的滋味。
“是有孩子了嗎?”
庄娟娟聽丈夫這麼一問,突然從大受打擊中恢復了一點精神,“有了嗎?”
她的想法也是一樣,想當奶奶,想抱孫子,有寶寶的話一切好談,補辦婚禮上門提親這都可以商量。
“沒有,”看到父母瞬間蔫下來的樣子,夏尚臣補上一句,“爸媽放心,我們有計劃要孩子。”
“計劃,計劃。”庄娟娟又拿起水杯喝了一口,“你不知道長輩最害怕聽到這兩個字碼?”
“爸媽我說真的。”
“我才不管你說的是真的還是緩兵之計,總之我不能接受。”
想了想,她又補上一句,“不過我想,就算我跟你爸不能接受,也無法改變什麼對吧?”
一個月前就結婚了,現在才告知他們,他們能怎麼辦?
不喜歡也沒辦法,兒子都已經成人了,有主意,有定見,已經不是他們可以叫得動的年紀了。
“媽,佑暄個性真的很好,你會喜歡她的。”
“我現在不想談這件事情。”庄娟娟隨手叫過剛經過的服務生,“幫我開一瓶紅酒過來。”
她不喝一點今天晚上大概睡不着。
真是的,她心中的理想媳婦是馮家的獨生女馮雅中,家世極好,長的漂亮,很得長輩緣,工作能力也沒話說,怎麼看都是無懈可擊的完美媳婦,兩家又是世交,她跟尚臣從小認識,算是青梅竹馬,可是他偏偏不喜歡。
至於那個汪佑暄,也不是她瞧不起人,可那個女孩子真的是……唉。
兒子帶她回家玩過幾次,有時候他故意製造兩人相處機會,雖然用意是想他們聊聊天,培養一下感情,可是那個女孩子可以一整個下午都被動的不說話,總要她這個長輩先開口才會應個聲來,主動開口的次數用一隻手就可以數出來,好像和她在一起多難過一樣。
尚臣說,那一定是因為她怕說錯話,所以才會小心翼翼……但問題又來了,這不就是在說她這個長輩很難相處、給她壓力嗎?
她可什麼都沒做啊!
現在的孩子跟他們以前不一樣了,知道兒子喜歡她,他們當爸媽的看到人來,也是客客氣氣的接待,沒給過臉色,更沒講過重話,那女生沒長輩的緣,也不能說是他們的錯。
真是……
頭好痛。
見妻子一副大受打擊的樣子,夏友和跟兒子做了一個手勢。意思是今天到此為止,不要說了。
羅曼飯店的晚餐豐富一如往常,但鋪着白色桌巾的餐桌上卻進行着不自然的交談。
討論工作。討論個案,討論天氣跟一切可以討論的事情,但就是沒人再去提那個完全不被看好的婚姻。
夏家夫妻花了兩天才接受這個事實。
結婚就結婚了,也沒辦法,在一個孩子已經承認的家庭中,父母永遠爭不過孩子,再不能接受,也只得接受。
他們答應盡量對新媳婦好,也會幫助新媳婦融入社交圈,不過有件事——他們想快點抱孫子。
最晚三年,一定要生孩子,否則他得跟汪佑暄離婚。
夏尚臣雖然覺得這條件很荒謬,不過想了一下,三年……時間很長,不避孕的話應該會有好消息,只要生了寶寶,就無需離婚了。
何況答應下來還有一個立即的好處,佑暄的日子會比較輕鬆。
他的父母都是守信的人,只要約定好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即使無法一開始打從心底真正的喜歡她,但也會盡自己能做的對她好。
他的新婚妻子對於嫁進夏家這件事情一直很不安,如果爸媽可以對她好一些,她會快樂很多。
三年沒生孩子就離婚,荒謬?是的。
答應下來有好處?毫無疑問。
“好,我答應。”
夏友和點點頭,“那明天我設計師來看一下你房間要怎麼弄好了,看你要不要直接打通兩間客房來用比較大,決定好在跟我還有你媽說,什麼時候帶新媳婦回來再講一聲,我會把事情排開。”
“謝謝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