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渾身冰冷的蜷卧在沙發里,盼釉無心整理地上還散着被撕成碎片的離婚協議書,只要瞥見,心便一陣痛。
她竟然向他提出了離婚!她好後悔。他關機前的一通簡訊,讓她懊悔不已又痛徹心扉。
不要用離婚懲罰我,不要走,我不能沒有妳,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們重新來,好不好?
當她打開手機信箱,看到這幾句柔情萬千的挽留,她的淚水潰堤了。是她不好,才兩年的時間,怎麼就要狠心放棄這段婚姻了呢?她想要告訴他,她不要離婚了,然而他的手機卻再也打不通。天色漸漸亮了,窗外的霧好大,她的眼睛一定很腫,哭了幾個小時,全是怨自己的無情,縱然他有些忙……好吧,是很忙,但,他是愛她的啊,她怎麼沒體會到呢?
驀然間,家裏電話響了,她吸吸鼻子,拭去淚水。「喂?」
「這裏是聖心醫院,請問妳認識一位尉衡先生嗎?」
醫院?她幾乎彈坐起來,嘴唇上的血色消失了。「我是尉衡的妻子!」
對方機械化地說:「尉先生發生嚴重車禍,需要家屬簽手術同意書,請妳馬上過來一趟!」
一陣天旋地轉攫住了她,她幾乎不能呼吸。
車禍……手術同意書……
怎麼辦?尉衡出車禍了……怎麼辦?!
她踉蹌奔入房中,要把證件丟進皮包里,還要換件衣服,卻發現自己的雙手不斷顫抖。六神無主之際,電話又響了,那鈴響震動着她的神經,她打了個冷顫,覺得自己快要崩潰。
是不是尉衡的情況更糟了?
都是她!尉衡會發生車禍都是她害的,如果她沒有向他提出離婚的要求,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想到這裏,心中猛地緊緊一抽。
「喂……我……我是……尉太太……」她閉了閉眼,淚水還是瘋狂湧出。
不要告訴她壞消息,千萬不要!
「怎麼這樣自稱呢?不是不要做尉太太了嗎?哈哈,妳在做什麼啊?聲音很抖哦。」梁海兒打屁地問:「反正閑着也是閑着,要不要一起到北海岸看看海?今天霧很大,據說大霧中的海浪特別有美戚哦,我還約了小晶,我們三個晚上可以殺到基隆夜市吃鼎邊到,夜宿長榮桂冠酒店,我請客,如何啊?丫頭?」
她是擔心盼釉提出離婚之後,心情會很低落,所以特地要約她出去散心。
「姑……」盼釉眼裏蓄滿了淚,親人的聲音讓她得到一點力量。「尉衡出車禍了,我……怎麼辦……」
「怎麼回事啊?妳說清楚一點?尉衡在哪家醫院?」梁海兒也急了。
「在聖心醫院。」盼釉暈眩而昏亂地說:「小姑姑,妳可以過來嗎?我怕我……撐不住……」
「好!知道了,我們醫院碰頭!」
盼釉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醫院的,警衛替她叫了出租車,一路上,淚珠不停從眼角滾落,她一直想着尉衡倒在血泊中的畫面,心擰成了一團。
如果能重來就好了……如果能重來就好了……這是她小姑姑的口頭禪,現在,她心裏反覆的只有這句話。
如果能重來,那麼,她一定直到生命終了那天為止,都不會對尉衡提出離婚?
她要陪在他身邊,不管他有多忙,就算他忙到天天二十四小時都不見蹤影,她都不介意,只要他好好的活着,只求他好好活着!
「根據監視器的影像,尉先生是自己去衝撞安全島,酒測沒有問題,尉先生沒有酒駕,所以說,他是在意識清楚之下衝撞安全島的。」聽完警方的說明,盼釉渾身泛起一陣戰慄。
他要尋死……
他竟因為她提離婚而絕望到想一死了之……
如果他死成了……想到這裏,她就無法原諒自己的輕率,輕易的對他提出離婚,才造成現在無法挽回的後果。
「不要想太多了,一切都是天註定。」梁海兒摟着她的肩膀到等候區坐下,晶釉買了咖啡回來,她們暫時沒讓梁家大人知道,免得他們擔心。
「喝一點吧,妳蒼白得像鬼。」晶釉嘆了口氣,這種時候,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禍水男福大命大,一定沒事的,他還要留着命招惹妳的眼淚呢!」
「是啊,尉衡一定沒事啦。」梁海兒加重了語氣,事實上,她也沒把握。
每天因車禍喪生的人不知凡幾啊,這種不幸會落在盼釉身上嗎?但願不會!
「小姑姑,我……好傻。」盼釉眼中滿是痛楚。「原來我這麼愛他,為什麼我還會以為自己離開了他還能活得下去?沒有他,我根本活不下去。」
輕拍她細瘦的肩背,梁海兒疼惜地嘆口氣。「服了妳了,果然是傻丫頭,我們沒有一個人認為妳是因為不愛尉衡才要離開他的呀,妳比誰都愛他。」
盼釉驀地抬起眼望着她,長睫濕潤。「你們……沒有人認為我不愛尉衡了?」
晶釉不可思議的瞪大了眼。「姊!妳一直都愛着他,妳表現得很清楚好不好?」
她很少叫盼釉姊姊,只有她覺得荒謬、無法理解、無法相信時,才會脫口叫她姊。
「真……真的?」盼釉愣住了,又是一陣苦澀湧上心頭。
因為愛而離開,她可真會自作聰明啊,如果他不再醒來……
「妳這笨蛋到底在搞什麼鬼!」遠遠地,一陣咆哮伴隨着氣急敗壞的紛亂腳步聲,雷霆萬鈞響起。
盼釉看到她公公婆婆來了,加恩也來了。加恩已經三年級,一年半前,在他剛上小二不久,他就「突然」得了失語症,每天都不開口,此舉搞得他爸爸終於從美國回來,他母親也得到允許,現在他們母子可以固定見面。
只不過,尉律對自家集團漫不經心,他的心不在家族事業,所以工作還是落在尉衡身上,他並沒有因為尉律的歸來而輕鬆一點。
「為什麼尉衡會出車禍?聽說妳該死的要離婚,這件事跟妳有關對吧?」老狂獅衝著她而來,怒吼,「快說!是不是跟妳有關?」
「老公,這裏是醫院,你的音量太小了,可以再大聲一點。」饒韻樺閑涼地提醒不象話的丈夫。
「對,對厚。」音量立即小一大截,不過,他還是很怒,怒眼怒瞪着媳婦。
「警方說這可能是自殺式車禍,妳到底對尉衡做了什麼?竟逼得他要去尋死!」
盼釉垂下眼,她沒有立場為自己辯白,她是罪魁禍首沒錯,一切都是她造成的。「爸、媽,對不起……」
「不是妳的錯,跟妳沒關係。」饒韻樺才不理丈夫狠狠的怒視,繼續說道:「我相信尉衡一定沒有想過要尋死,他怎麼會捨得結束生命離開妳,是意外,絕對是意外。」
梁海兒眼睛一亮地讚美,「親家母見解不凡,真是女中豪傑,至於親家公嘛……唉,不提也罷。」
尉榮氣呼呼的瞪着她,又不能拿她怎麼樣,只能氣在心裏。
驀然間,手術房的燈滅了,門開了,醫生、護士陸續走出來。
「尉衡的家屬!」相貌很權威的醫師開口了。
「醫生,我兒子怎麼樣了?」幾個女人努力冷靜下來,就那頭老狂獅過度失控,緊緊攀住醫生不放,把人家手術袍弄得皺巴巴。
「手術順利,等麻藥退了,傷員很快就會恢復意識,你們毋需過度擔心,失陪了。」醫生只希望能儘速遠離這有理講不清的老頭。
「醫生!」尉榮完全不想讓人家走。「我兒子真的不需要再進一步檢查嗎?花多少錢都沒關係,我花得起,我是尉普光電的……」
饒韻樺把丈夫拉住。「醫生都說沒事了,還在自報什麼名號啊,管你是英國女王也一樣,不要小題大作了,講那麼多,不如去看看兒子吧。」你這傢伙,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一個女人,要的不就是丈夫的愛而已嗎?你卻一直忽略她,更遑論她是個感性細膩的女人,怎麼禁得起你的冷落?
一切已經來不及了,她已經莫大於心死,不會再給你任何機會,她會離開你,讓你痛苦一輩子……
「醒了,醒了,眼皮動了!」
一個欣喜的聲音傳來,尉衡睜開眼睛,從夢裏狠狠醒過來。
他的眼前有許多人在晃動,每個人都滿是期待的看着他,他找尋到他最掛心的那張美麗臉龐,蹙着眉,動了動乾涸的嘴唇!
「老婆……我怎麼在這裏?」
盼釉一震,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坪坪坪坪……坪坪坪坪的響着。他有多久沒喊她老婆了?他好像只在新婚期喊過她老婆,後來他們就忘了世上有這親密的稱呼,她叫他尉衡,而他……他叫她什麼呢?
這問題的答案令她更加震驚。
他忙得幾乎不見人影,不知道已多久不需要叫她了。
「你出車禍了!」尉榮忙不迭回答。「有沒有哪裏不舒服?要不要叫醫生過來?我看還是叫醫生過來好了……」
「不必。」尉衡不解地看着父親。「您怎麼老了?」
他撇了撇嘴唇。「還不是太擔心你,你這傻小子,居然為了一個女人尋死?真沒出息。」
聽到尉榮的指控,盼釉心中一陣抽痛。
幸好他醒過來了,老天保佑,除了外傷,並無大礙,如果他眼瞎了、斷條腿或少條胳臂,她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我尋死?」他對父親的話感到莫名其妙。「我為什麼要尋死?」
「還不是因為這個女人!」尉榮正要開始發作,就有隻玉手伸過來,搗住他的嘴。「我們走吧。」饒韻樺閑涼地吩咐孫兒。「加恩,跟叔叔說再見,我們明天再來。」
加恩聽話地揮揮手。「叔叔,再見,你保重。」
「加恩?你是加恩?!」尉衡驚恐的看着床邊身高超過一百三的小孩,雙眸驚疑不定。
盼釉看着他,背脊竄過一陣寒意。
他不認得加恩,難道……車禍為他留下什麼不好的後遺症嗎?
「怎麼了?你不認得加恩了嗎?」梁海兒狐疑地問:「你再看清楚一點,他是加恩沒錯。」
尉衡瞪視着侄子,用一種明顯在確認他身份的眼神看着,那輪廓,那眉眼……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對,他是加恩。」就在眾人鬆口氣的同時,他又開口了。「不過才十幾天,加恩怎麼一下子就變得這麼高這麼大?這是怎麼回事?你們給他吃了什麼?」
「什麼十幾天?」尉榮一臉莫名其妙。
「爸!拜託你不要跟我打迷糊仗!」尉衡沒好氣地說:「我跟盼釉才去意大利十天,在那之前,加恩絕不是這個樣子,他當花童的禮服是我親自訂的,我記得很清楚,訂的禮服是一百一十公分!而現在……看看他,他起碼有一百三,十天長高了二十公分,這不奇怪嗎?」
尉榮愕然的看著兒子,事實上,所有人的表情都跟他一樣。
尉衡嘴角微微一揚。「你們怎麼了?」
尉榮眼前一片漆黑,搖搖欲墜地抓着老婆的手臂。「快……快叫醫生來,這孩子―撞壞腦袋了!」
「所以,你認為你才從意大利和妻子度蜜月回來,因為在高速公路上發生了車禍,因此住院了?」醫生問。他已經跟尉衡談了二十分鐘,這中間,尉榮一直試圖插嘴,都被饒韻樺阻止了。
「對。」他蹙着濃眉。「難道不是?」
盼釉深吸了一口氣。
沒錯,他們從意大利回到台灣時,在高速公路上確實出了一場小車禍,不過只是擦撞而已,而且那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
這中間到底出了什麼差錯?他怎麼會認為他們才從意大利回國?
「尉先生喪失了部份記憶。」醫生終於宣佈他的結論,這結論令所有人目瞪口呆。
「你是說,他忘了一些事?」晶釉連忙追問。
「可以這麼說。」醫生說道:「根據尉先生跟我談話的內容來判斷,他喪失了蜜月旅行之後所有的記憶,也就是說,他的記憶只到回台灣,在高速公路發生了車禍,之後的事,他全部不記得了。」
「那他會恢復這兩年的記憶嗎?」梁海兒問。
「很難說。」醫生沉吟了一下。「醫學上,恢復記憶的人不在少數,但終其一生都想不起來的人也很多,甚至有恢復之前的記憶,反而忘了之後記憶的人,更有恢復記憶之後,產生時間錯亂的人。」
盼釉深吸了一口氣。「那麼,現在需要接受什麼治療嗎?」
「如果這兩年的記憶對病患的生活並無影響,就不要強迫病患恢復記憶比較好。」醫生說道:「尉先生的情況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他並沒有失去所有記憶,他記得所有家人朋友,只是忘了兩年之間發生的事,我們也不敢擔保他恢復這兩年的記憶之後會忘記什麼,或者腦部產生什麼變化,要不要協助他恢復記憶,就看你們家屬和尉先生自己的決定了。」
盼釉看着病床上蹙眉沉思的丈夫,為什麼她會覺得,他喪失了這兩年的記憶也無傷大雅呢?或許這兩年的婚姻生活給她的寂寞真的太深,讓她有老公跟沒老公一樣,對她來說,兩年的婚姻生活形同空白,沒有絲毫值得懷念的回憶,也沒有絲毫必須記起的回憶。
不過這只是她單方面的想法,尉衡是絕不可能不想要恢復記憶的。
兩年來,他為工作投注了多少心血,關於公司的事有多麼重要啊,如果他什麼都忘了,一定會非常懊惱,也一定會大大影響他的工作。
只要他開始投入工作就會什麼都想起來了吧?而當他想起他們是一對婚姻瀕臨破裂的夫妻后,心中又會做何感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