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的表情看起來似乎很懊惱?」凝視著那張美麗的容顏,項雪沉不解地問。
撇了撇唇,旭見看着他沉穩的面容,竟不知該不該為他面不改色的氣魄喝采。
方才那一屋子的家丁、丫頭,全以為他們一大早就當眾上演了出如膠似漆的恩愛戲碼。
她連躲都來不及躲,只能任由他領自己入座。
不用說,項雪沉那舉止,無疑更為眾人增添不少茶餘飯後的話題。
「你羞是不羞啊!」躲開朝她咧嘴大笑的平順,旭見咕噥著。
「羞?」斂起眉,項雪沉露出不解的神情,隨即才恍然大悟道:「這些年我都習慣了,只要我一回府,就是這熱鬧的狀況。」
「不是啊!」氣得跺了跺腳,她突然覺得這人人口中推崇至極的驍勇將軍,有着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他才想開口細問,就見她遲疑了會,最後才壓低嗓音道:「大家都誤會我和你是……是一對……」
終於將話湊成句,她白皙的臉蛋也不自覺地漫起羞怯的紅霞。
瞧著毫無半點人工綴飾的臉龐,項雪沉的心也隨之怦然擺盪著,勉強定了定思緒,他有種啼笑皆非的無奈。
「原來時間一久,大家都和月嫂一樣,希望我早日為項家傳宗接代、延續香火,這……讓你困擾了嗎?」
旭見心弦一震,一時間竟被他的話給問住了。
他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心地善良、為人耿直的護國將軍,倘若要她以身相許並不為過。
只是失去記憶的自己,真能就這樣順應心裏的想法嗎?
「我不知道這樣的自己,對將軍府會不會是一種負擔?」她柔柔地開口,語氣里卻有說不出的愁緒。
她的神情讓項雪沉想起了昏迷中的她,與惡夢囈語不斷的事。「怎麼,你還常常做惡夢嗎?」
「你怎麼知道?」瞠着眼,她難掩訝異地驚呼出聲。
「我帶你回府那一整夜,你的思緒都是渾渾噩噩的,像是作夢又像是說話。」
項雪沉的話讓她大為吃驚,一直以來她都覺得那些惡夢是自己的幻想,她沒想到項雪沉竟然知道。
如果他能給她一些訊息,說不定……說不定她能拼湊一點回憶,找回屬於自己的歸屬感也說不定。
她急切激動地捉住他的手問:「我有說什麼嗎?當時你聽到我說什麼了嗎?」
「雨姑娘……」項雪沉看着她急切的神情,凜著眉仔細回想道:「柳絮翻飛三月天,遠山映景雨綿綿。就這幾句話,你有印象嗎?」
「柳絮翻飛三月天,遠山映景雨綿綿……」喃喃重複著那幾句詩,旭見只覺腦中緩緩浮現出詩中所描述的情景,然後是有張美麗的小女孩面孔倒映在眸中。
這小女孩她見過,在哪裏?
輕合上眼,旭見拚命在那掠過的影子裏尋找蛛絲馬跡,無奈那身影卻離她愈來愈遠,愈來愈淡。
緊接着眼前一暗,那撕裂的疼痛跟着沖入了腦海。
天!別又來了,再給我一些時間,我會想起來的……我會想起來的!
刻意忽略那痛不欲生的感覺,旭見捧起秀眉,試著衝破那橫阻在記憶深處的痛楚。
霍地,肩上大掌傳來溫暖,那熟悉的嗓音飄入了耳際。「如果想不起來就別想了,一切上天自有他的安排,強求並不是好事,你懂嗎?」
搖了搖頭,旭見沒睜開眼,只是任由一顆清冷的淚珠進出眼角。「我知道,只是心裏害怕,那惡夢總讓我分不清是真是幻,又或者那真是我的過去。」
淚是因痛而落,或者是為不安而流,連她自己也弄不清。
「傻姑娘。」為她揩去淚水,項雪沉不禁為她的無助感到心疼。
「對不起,你替自己揀了個麻煩回家了。」睜開眼,她的眸光適巧撞入項雪沉那滿是柔情的黑眸,心口瞬時漾滿了無限的暖意。
「別說傻話了。」他微微一笑,笑容里揉着寵溺。
看着他的笑容,她心一暖,覺得漫着無限感動。「謝謝你,將軍!」
為什麼對於初次見面的他,她完全感覺不到陌生?
是因為他救了自己,並且徹夜未眠地守在她身邊嗎?
「叫項大哥吧!這樣喊我,讓人挺不自在的。」輕揚俊眉,他打斷她的凝思。
「我知道了。」回過神來,她對項雪沉投以燦然的笑容。
話告一段落,旭見才發現夏安已在他們渾然未覺的情形下備好了膳。
「夏安,你的手腳愈來愈俐落嘍!」項雪沉似乎也發現了這情形,忍不住打趣道。
「是將軍同少夫人聊天聊到忘我了,險些早膳就要變午膳了。」夏安笑吟吟地答話,直率地讓旭見不禁羞紅了臉。
旭見對項雪沉投以一抹無奈的眼神,孰料他卻無所謂地微聳著寬肩,臉上帶着她無法理解的高深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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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用過早膳後,項雪沉利用着難得的空閑,到衛所去見見那些他所熟悉卻陌生的親兵家屬。
他一離開,旭見竟開始覺得悶得發慌,卻又不敢找平春說話。
想來早上她與項大哥的事早已在府里傳得沸沸揚揚,偏偏他卻雲淡風輕地不願去解釋什麼。
攪得她那找不回記憶的腦袋瓜,也渾沌地理不出一點思緒。
她刻意避開在府中來來去去的家丁、丫頭,一轉出正廳長廊,便瞧見月嫂那溫柔慈祥的笑臉迎面而來。
「月嫂!」硬著頭皮開口,她已大抵明白月嫂要說什麼了。
挽住她的手,月嫂笑吟吟地問:「聽丫頭們說沉兒回來了?怎麼還沒見到人呢?」
「將軍說到衛所走走。」相偕走出長廊,旭見忐忑地道,心裏祈禱著月嫂別再提起關於他的任何事了。
在這曖昧不明的情況下,她真不知該如何解釋這個誤會。
「怎麼不和沉兒一起出去走走呢?說不準和他多說說話,會幫助你想起一些什麼也說不定。」似乎是希望兩人能多爭取些相處的時間,月嫂說得委婉,心裏的期盼卻不言而喻。
「月嫂,其實我和將軍不是你們想的那種關係,我們並非舊識……」她思索著該如何開口,雖不願意打破老人家的期盼,但她還是開口了。
「那又如何?」反覷着她,月嫂不以為意地問。
眨了眨眼,旭見半點也看不透月嫂的心思。
瞧着她一臉茫然的模樣,月嫂撫了撫她的手,不疾不徐道:「就算不是舊識,月嫂還是瞧得出沉兒對你的心思,難道你一點感覺都沒有?」
「什……什麼心思?什麼感覺呀!」低垂下螓首,月嫂那直挑明的話不禁讓旭見詞窮了。
「傻姑娘,喜歡一個人並不可恥,更何況你和沉兒是如此匹配,這門親事月嫂可是樂觀其成、求之不得呀!」
「月嫂……」抬起眼望向那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旭見心頭有着憂喜參半的矛盾。「要娶一個來路不明的姑娘,太委屈將軍了。」
「天老爺啊!你怎麼能如此妄自菲薄呢?!」毫不掩飾地打量着她修長的身影,月嫂繼而道:「打由你把那隻破箏撫出天籟般的音色時,月嫂就心裏便明白,你是當定項家的媳婦了。」
旭見不解地揚起那澈亮的秀眸,把她的話當玩笑。「月嫂,您別尋我開心了,那隻箏是舊卻不破,學過音律的人都會知道該如何讓它發出聲音的。」
搖了搖頭,月嫂臉帶愁容。「你知道嗎,在項夫人還未遇害前,那把古箏是她的最愛,當時她直嚷着要把那箏傳給未來的媳婦。只不過世事難料啊!在夫人過世後那箏似乎感覺不到主人的氣息,也跟着舊了、毀了。」
聽見那萬分感慨的嘆息,旭見在月嫂眼底,瞧見了強忍的傷心。
「項夫人是怎麼遇害的?」反握住月嫂的手,她竟不自覺感到心微微泛疼。
「東廠滅府……」緊擰著眉,月嫂想起昔日的慘劇,微顫的語音里挾著幾分悲愴。「十多年前,項將軍府上上下下百餘人口被殺,當時只有我和丈夫及少將軍由密道逃了出來。」
「東廠……滅府……上上下下百餘人口被殺……」月嫂的話落入耳底,她踉蹌地險些站不住腳,搗著胸口那突然襲來的揪痛,秀美的臉蛋在瞬間血色盡失。
感覺到手心微傳來的濕意,月嫂歉然地抬起眼,旭見那蒼白無比的臉龐立即落入了眼底。「怎麼了,嚇壞你了是不?唉!這事是陳年往事了……」
「不!月嫂……我沒事。」強扯出一抹笑容,她不知為何自己會有如此奇怪的反應。
是太過震撼嗎?
為何她心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在盤旋、徘徊,就像是被一條繩索緊緊勒住似地,讓她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或許是這將軍府有太多沉兒承載不了的過去,所以他並不愛回家。」抬頭望着天際,月嫂有着說不出的凄涼。
強壓著心頭的異樣,旭見默默陪着月嫂,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轉過身,月嫂臉上愁緒梢緩,扯開了笑容。「不過幸好你讓沉兒心動了。」
「月嫂您別又笑話我了。」輕撫羅裙,旭見在淺鋪霜華的石階上坐下,無法認真思索她的話。
望着那氣質典雅的嬌滴滴面容,月嫂實在難掩心中對她的喜愛,管不了階上冰冷也跟着坐下,與她並肩閑聊。
在輕鬆的氣氛下,旭見稍稍將心底的不安給暫且拋去。
枕在月嫂溫暖的肩膀,她竟有種幸福的錯覺,心裏卻不自禁地想,倘若自己的親娘還在身邊,應該也是這種感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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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一場小雪讓稍暖的氣溫驟降,空氣里儘是冷冷的寒意。
星眸半掩地擁著被子,旭見已經忘了自己是怎麼回房的,只是隱約感覺,有個像暖爐般的胸膛給她無限暖意。
只是當她一回到床上,那暖意驟撤,取而代之的是忽然襲來的寒意。
她明明醒了,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地任由思緒脫離軀殼,往她陌生的方向飛去。
是夢魘嗎?
圓瞠着眼,她被不安與恐懼操縱著,漸漸的,她發現自己來到一座大院前。踏上石階,她知道往左穿廊而過會有間屋子,屋子裏主兒正是項家少爺,往盡頭處會有間書房,書房前則有片偌大的空地……
依著腦海中浮現的景象,循着記憶而行,眼前一一呈現的景物印證了腦海中的想法。
她來過這裏!
她來過……滯住步伐,旭見被腦中突然鑽出的記憶給牽引著,究竟她為什麼會到這裏來?又是為了什麼事?
小心屏著氣,她閉上眼努力回想,當腦中浮出另一個畫面時,她駭住了。
一個渾身染血的男人臨死前扯住她的袖子,以無比怨恨的眼神直瞪着她。「妖女……你會下地獄……」
誰?誰是妖女?
畏怯地退了一步,旭見搗著唇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也感覺到雙唇無法抑制的顫抖著。
在那死不瞑目的眼中,映出一張冷然無情的面容——
那張臉竟是她自己?!
她殺人?
不!不是!她不會殺人,她自小讀書、識字、練箏,習武向來是哥哥的事……這是恢復健康後殘留在她腦海里的唯一印象。
而那個凄慘憎恨的面容應該只是惡夢……是惡夢!是她不安的幻想……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會做這樣詭譎的夢,但她告訴自己那只是夢!
不自覺地放聲尖叫,劇烈的頭疼撕裂了原本的影像,將她帶入另一個無止盡的黑洞裏,無比快速的穿筋入骨,侵蝕着她的思緒。
抵不住心頭那無法壓抑的恐懼,她霍然轉身搗著耳拚命地跑,卻還是躲不開那如影隨形的糾纏。
「妖女……你會下地獄……」鬼魅般的聲音在她耳畔回蕩著,無比的凄厲與怨氣掠奪着她的思緒。
「不要!不要!」她尖叫、嘶吼,渾身冒冷汗地任由那雙含恨的眼控制她的意識。
為什麼?為什麼那個夢那麼真實,真實到讓她不寒而慄……拚命用雙手抱着自己,她無法剋制,不斷地低啜著。
難道一直糾纏她的惡夢不是夢,是真真實實發生過?
她殺了人……一個或許與她完全不相干的人,可……為什麼她完全沒印象?為什麼?!
哆嗦地攤開自己的手,她看到掌心緩緩溢出鮮紅,縱使她拚命擦、拚命洗,那沭目驚心的血色依舊有如烙在掌心的紅花,頑強地褪不了色。
擰著眉,她不停顫慄、抖動著,忽然湧上的認知讓她好害怕,究竟在失憶前她是怎樣的一個人?
淚水一滴一滴落在她掌心,穿過指間染濕了衣裙,心頭的恐懼如同落在衣裙上不安的淚花,再也回不到最初單純的心境。
「雨姑娘……你醒醒,醒醒!」輕撫着她細緻的臉龐,項雪沉濃眉微蹙地喚著被惡夢糾纏的她。
「不要,別過來……不是我……不是我……」無助地嗚咽出聲,旭見身心俱疲地不斷低喃著。「我好累……走開!」
對那低切溫柔的嗓音恍若未聞,她握緊拳無意識地槌著床。「……走開……」
「放鬆,雨姑娘你該醒了。」扳開那因為過度緊握而泛著死白的拳頭,項雪沉着實被她的行為給駭住了。
究竟是怎樣的惡夢促使她這麼傷害自己?她說她常常做惡夢,那是不是表示每一天、每一回,她都與夢中的影像拚命對抗著呢?
定定瞅著那細緻無瑕的秀容,他思緒凌亂地無法思考。
「你是誰?」微側著臉,凝望着那刀鑿似的深邃臉龐,旭見朦朧的眼神既茫然又無助。「我記得你嗎?」
那雙溫朗和善的眸光,她記得。
那張輪廓分明的剛毅線條,有着剛柔並濟的俊逸洒脫,她也記得。
只是為什麼,身旁的男人卻讓她有如此陌生的錯覺,被識或不識如此簡單的問題攪亂了思緒,讓她在瀕臨瘋狂的臨界間遊走。
「傻姑娘你睡暈了嗎?我是項大哥。」輕輕撥開落在秀額上的髮絲,他疼惜地開口。
孰料,項雪沉話一落,她的淚水卻似斷線的珍珠,不斷地滾落而下。
是啊!他是她的救命恩人不是嗎?為什麼才一場夢醒,她便忘了。
幽幽瞅著項雪沉,她輕喃:「項大哥,我一定是瘋了,是不是?該記的、不該記的我全忘了,會不會下一次夢醒後我發現,連你也只是我夢裏的一部分?」
項雪沉聞言不禁心中一震,再也管不了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猛地將她攬入懷裏。「傻瓜!你不過是受了傷,再服幾帖葯,一切都會好轉的,別怕。」
是錯覺嗎?只因項雪沉一句話,旭見竟覺心頭的不安稍稍舒緩,那急欲往她撲來的黑影也頓時褪去。
「你不會消失,對不對?」輕揚秀睫,她的聲音輕緩,圈着他身體的雙手卻有着不相符的氣力。
「不會。」回以她的是堅定的口吻,項雪沉心裏卻有着不確定。
不知道他會不會馬上就得回軍營?
可他又該死地放不下她,項雪沉懊惱地暗忖著,這是這麼多年來他頭一回心裏有挂念、有着不舍。
突然間他竟感到愧疚。
「項大哥,謝謝你。」把臉枕在那溫暖的胸膛,旭見有種捨不得離開的感覺。
如果他能一直在身邊,那該有多好啊!
「謝我什麼?」濃眉微揚,項雪沉因懷中的軟玉馨香而有着心猿意馬的騷動。
「不要把我的話當真,我知道你的心始終懸在邊疆……這一回能有你陪在身邊,我覺得自己好幸運……所以要謝謝你。」
她的語氣明明是揚高的,可為什麼在他聽來,那軟軟嗓音卻透著揮不去的抑鬱?
垂下頭,他想看清她的表情,而她想離開他的懷抱,陰錯陽差下,雙唇相觸的距離悄悄拉近了兩人的心。
彼此的呼吸交織着急促的心跳,迤邐出難掩的情生意動。
「項大哥……」
她不知所措地喚著,唇才微啟,項雪沉便順應自己的感情攫住了那抹朱紅。
瞠着眼,瞪着那在眼前放大的粗獷俊顏,旭見愣在原地。
她……又作夢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