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上天賜給我和弟弟保羅幾乎相同的容貌,然而,一生當中,我們之問相處的時問加起來還不足三個月。”
奧立維幾乎是木然地走出王宮,諾肯擔心地跟在他身後:“殿下,我們回去艾拉宮吧?”
奧立維彷佛什麼都沒有聽見,只是直看眼睛,漫無目的地在街道上信步走着。
諾肯只能硬着頭皮跟在奧立維身後,而他卻突然發現,不知道甚麼時候,黑衣的保羅悄無聲息地走在他們主僕身後。
“大人……”諾肯怯生生地開口。
保羅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於是兩個人一言不發地跟在奧立維身後。
三個人不知道走了多久,天氣寒冷,又是凌晨時分,即使是棉衣也很快就被寒風吹透了。
諾肯終於忍不住攔住了奧立維,用帶着哭腔的聲音問:“殿下,我們回去吧?”
奧立維彷佛才聽到諾肯在說什麼,他喃哺自語地說道:“回去?回哪裏呢?我不想回去!”
諾肯囁嚅了半晌:“殿下,那麼我們找個避風的地方坐一坐,好不現在是冬天,一個人在北風呼嘯的街頭走了大半天,衣服早被吹透,徹骨冰寒。
“坐?去哪裏坐?”奧立維夢囈一般地重複看諾肯的話。
諾肯看了看四周,凌晨時分,絕大部分商店酒館都關門了。這當口讓他們去哪裏休息啊?
保羅不動聲色地伸手握住了奧立維的手臂,將他拉進路邊一間還有燈光的房子,諾肯也跟了進去。
這是一個小酒館,門口掛着“酒”宇幌子,招牌上寫着“夏尼”的名字。
店裏已經沒有甚麼客人,店主是個胖胖的老人,正在收拾桌椅,看起來一副要打烊的樣子。
“老闆,還有酒嗎?”看到店主驚異地看看走進門的三個人,諾肯先開口問道。
“有是有,可是……”店主為難地看了看已經收拾起來的桌椅,“小店馬上就要打烊啦,現在可是凌晨一點半了哪。”
“我們坐一會兒就走。”保羅沈聲道,“老闆,來三杯酒,讓我們暖和一下吧。”
“好吧。”大概也看出來三個人都被寒風吹得不輕,店主也就放下了手裏的掃帚,去給他們拿酒了。
保羅將奧立維按在一張椅子上坐下,自己則坐在奧立維對面。諾肯只好拿了一張凳子,坐在奧立維身邊。
三個人大眼瞪小眼了很長時間。
因為接近新年,所以酒館裏的人並不多。諾肯找了張空桌坐下,低聲道:“殿下,您想要點其么……算了,還是我自己點吧。”
奧立維的目光獃滯,一副聽不進去話的樣子,所以諾肯乾脆放棄了同奧立維說話的可能,自己向櫃抬招手示意。
一個老人坐在櫃枱後面擦拭看酒杯,看見諾肯的示意,大聲問道:“你要什麼?”
“要一瓶威士忌,再來幾份熱菜!”
“好。”老人身體很胖,但是行動很迅速,很快就端來一瓶威士忌三個杯子,放在桌上,一邊笑呵呵地說:“這個天氣,喝酒才能暖胄哪!”然後走到廚房去炒菜。
諾肯在三個杯子中注滿了酒,保羅卻搖搖頭道:“你們喝吧,我不喝酒。”
諾肯“哦”了一聲,將一杯酒推到奧立維面前:“殿下,喝點酒暖和暖和吧?”
奧立維漠然地端起酒杯,一揚脖子,居然全部喝了下去!
諾肯吃了一驚,奧立維卻徑直將酒瓶拿了起來,自己斟上一杯,又是一杯灌了下去,緊接春又是一杯!
諾肯被奧立維的動作驚呆了,竟然沒有想到要阻止。而保羅板著臉看看奧立維的動作,一點想要阻止的意思都沒有。
等到諾肯終於回過神來,大叫着從奧立維手中奪下酒瓶的時候,一瓶酒已經去了大半。
“殿下!您不能喝了!”諾肯三魂嚇掉了七魄,被奧立維逼着夜半闖城門已經夠他心驚膽戰了,現在奧立維一副不顧死活灌酒的樣子,諾肯真怕他鬧出甚麼事兒來。
“不用勸他。”保羅冷冷地說,一雙水藍色的眼睛如同冬天的北風一樣寒冷,“讓他做他想做的事情。”
諾肯一時之間竟然被保羅冷酷的眼神震懾住,一個不留神,奧立維已經搶過了酒瓶,將嘴唇對上瓶口,直接灌進了喉嚨。
“書記大人……”諾肯干著急,沒有辦法,只得向保羅看過去。
保羅看了他一眼,聲音突然柔和下來,說道:“殿下內心痛苦,你就讓他發泄個夠吧。”
“可是……可是……”
“出了事情由我負責。”保羅的聲音又變得冷漠。
諾肯不敢再說甚麼,一位保羅大人雖然年紀同殿下相仿,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居然有一種冷漠的威嚴,令自己無法提出反對意見來。
奧立維喝乾了一瓶酒,熱辣的酒液流淌過他的喉嚨,進人他的身體,猛烈地刺激看他的五臟六腑,然而這竟然讓他感覺無比的暢快。
他從來沒有喝過這麼辛辣的酒,也從來沒有喝過這麼多酒。
一瓶酒下肚,奧立維已經不勝酒力,酒液開始在他的身體裏四處流竄,他原本冰冷的血液似乎也開始不安分地跳躍。因寶拉的死訊而失去感覺的心臟,似乎也開始劇烈地跳動。然而卻有某種東西在他的身體裏飛快地燃燒着,燒得他的臉頰通紅滾熱,燒得他的意識模糊,目光也開始渙散——“菜來啦!”一個少女的聲音突然出現,緊接看一雙手端看兩盤菜出現在餐桌旁邊,“哪位客人來接一下盤子呢?”
奧立維抬起眼睛,隨即瞪大了眼睛盯着少女,在他模糊的視線里,面前的少女身上穿着普通的衣衫,銀色的頭髮編成一條長辮,直垂到腰間。
諾肯也怔住了:眼前的少女的一雙藍色的眼睛卻沒有任何神采,居然是個盲女!
但是——“拉!”奧立維失神地叫出聲!
“錯啦一我的名宇是波拉。”少女沒有察覺奧立維的異樣—逕——微笑看說“我的眼睛看不見哪,哪位來把盤於接一下?萬一我把菜潑到你們身上就不好了哦!”
諾肯連一邊說“我來我來”,一邊接過菜盤,波拉於是微笑看拍了拍手:“好了,幾位客人慢用哦。”
波拉轉身就走,奧立維卻突然跳起來抓住了波拉:“寶拉,不要走!”
波拉被奧立維從身後抱住,大吃一驚,身體站立不穩地向一邊倒去,奧立維居然也隨着倒了下去,兩個人轉眼之間都摔在地上!
波拉驚呼一聲,想要掙脫奧立維的手,奧立維卻死死地抱住她不放,嘴裏胡亂叫着:“寶拉,別走!別離開我!”兩個人竟然糾纏在一起!
“我不是什麼寶拉……”波拉一邊掙扎,一邊大叫,“你難道是瞎子嗎,你認錯人啦!”她竟然狠狠咬了奧立維的手臂,奧立維“啊”了一聲,卻依然不肯鬆開:“寶拉,我一直在等你回來!你不要生氣!”
波拉卻一邊掙扎,邊罵道:“喂!混蛋!我不是你說的什麼寶拉!”
一直沉默不語的保羅突然站起,走到在地上糾纏着的兩個人旁邊,伸出雙手用力揪住了奧立維的衣領,竟然將他和波拉一同從地上提起!
他冷着聲音道:“奧立維殿下,放開波拉。您喝醉了,您認錯了人,她不是寶拉。”
奧立維全不理睬,勉強站直身體,直盯着波拉的髮辮道:“我沒有認錯!
這頭髮明明就是寶拉的!我一直在等寶拉回來,怎麼會認錯!“
保羅看了看奧立維通紅的臉龐和明顯迷亂的眼神,咬了咬牙,揚起手來,狠狠扇了奧立維一記耳光!
“啪”的一聲脆響,把店裏所有的人都嚇住了!
“奧立維殿下,“保羅的聲音是從來沒有過的嚴厲和冷酷,”你聽清楚,她不是寶拉,寶拉早就死了,永遠不能活在這個世界上了!“
奧立維被保羅一個耳光打懵了,他獃獃地看看眼前紅了眼睛的保羅,不知所措。
保羅那雙水藍色的眼睛中充滿了古怪的神情,很難分辨出是憤怒、痛苦,還是悲哀。他只是狠狠地揪住奧立維的衣領,幾乎要把衣物絞碎,他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然而他的聲音卻一如平常一般冷漠,沒有溫度。
“如果您拒絕承認這一點,我可以有一千個辦法讓您認識到這個現實,奧立維殿下。”保羅慢慢地鬆開手,奧立維搖晃了幾下身體終於站“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道路。”保羅恢復了平日的冷靜姿態,攏一攏有些凌亂的頭髮,盯着奧立維:“諾肯,殿下應該回去休息了,迭你的主人回家。”
他平靜的聲音簡直是不可抗拒的,諾肯不自覺地走到奧立維身邊,扶住了搖搖欲墜的奧立維。
奧立維此刻似乎清醒了,他盯着保羅:“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道路……這句話是寶拉說過的呢。”
保羅冷冷地說:“是嗎?奧立維殿下,在您未來的道路上不會有寶拉。請您忘記寶拉,走好您自己的道路。”
奧立維死死地盯着保羅,眼前這個人,有着和寶拉相似的容貌,然而他活着,寶拉卻死了,連同自己多年來深藏的情感,一併從世界上消失了。
他懵懂的愛,他思念的愛,他最寶貴的一份感情,都消失了。
奧立維的心被酒精燃燒看,這讓他感覺不到被撕扯、被分割的痛苦。
奧立維慢慢收斂了臉上的表情:“保羅……今天這一記耳光,我會記住。”
“如果殿下能夠因為記住這記耳光而記住臣下說過的話,那將是臣下的榮幸。”保羅的語氣極其不敬。
“謝謝你提醒我,保羅。”奧立維的聲音逐漸變得冷漠起來。他轉過身看了看一邊摸着桌子站穩了身體的波拉:“波拉小姐,很抱歉剛才冒犯了你。日後我會向你親致歉意。諾肯,我們走吧。”
說著,他竟然看也不看保羅一眼,大步走出門去。
諾肯連忙摸出幾枚銀幣放在桌子上,飛奔出去追趕奧立維。
站在門口的保羅深深吸了一口氣,雙腿突然發軟似的跪在了地上。
剛才——剛才——居然打了奧立維啊……
保羅用雙手蒙住臉頰,在心裏對自己苦笑。
可這是必須的,必須的——他必須讓奧立維忘記寶拉,忘記從前的一切。
是他親手將奧立維推到另外一條道路上去,這一步,不知道是對是錯……
波拉聽見保羅坐在地上的聲音,摸索看走過來問:“你沒事吧?”
“不,沒有。”保羅站起身,看看眼前有看同樣銀色頭髮的少女,意外地發現彼此的臉龐也有幾分相似。
“抱歉,打擾了。”保羅似乎不敢再看波拉的臉似的,快步離開。
門外,黎明未至,天地一片朦朧。
保羅已經看不到奧立維的身影。
寒風將他黑色的衣袖吹了起來,保羅消瘦的身影在黑夜裏愈發伶仃,彷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銀色的長發在風中飄揚,遮住了保羅蒼白如雪的面孔,他閉上眼睛,青白的嘴角顯出一個痛苦的弧度。
在晦暗不明的黎明時分,保羅卻只能獨自站在街頭,等待看天明的那一刻!
亞蘭歷六四零年一月,新年剛過,國務省頒佈了一項新的人事任命:奧立維王於任軍務省三等樞密書記。
在一些敏感的朝臣看來,這項人事任命背後蘊涵了大多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暗示。
海恩太子一直在國務省工作,這無疑是在為未來掌握大權做準備。
但是奧立維王子,從來得不到國王和王妃寵愛的小王子,為什麼會被委派到軍務省這樣一個同樣重權在握的地方?
雖然兩位王子同樣都是在重權之地,但是,一旦奧立維軍權在手,會不會威脅到海恩的王位?
很多人琢磨不透國王和王妃的想法,而王妃也同樣琢磨不透提出這個建議的海恩的想法。
海恩提出這樣一項人事任命的理由簡單得叫人吃驚:“奧立維既然畢業了,身為王子,總要做點事情才好。所以我看了看奧立維在學校里的功課,軍事課的成績全部是A,當然就推薦他去軍務省啦!”
看看笑得一片爽朗的海恩,維力王妃無言以對:“那就這樣辦吧。”
王室中爭權奪勢,為了王位殺戮至親的事情,多少年來一成不變地在很多國家上演。雖然海恩和奧立維兄弟情深,兩個兒子都是自己的骨肉,但是現在看起來——也許是女人天生的敏感,維力王妃覺得,在得知寶拉的死訊之後的奧立維,似乎一夜之間改變了許多。
奧立維兒時,她對他過於嚴苛,待到奧立維知道自己不被父母歡喜,也就下意識地躲避之後,王妃發現已經無法消除自己和兒子之間的隔膜。
如今,奧立維卻一反常態地開始同父母親近,甚至是刻意的親近。
不再終日閉門讀書,而且成為社交場上的風雲人物,幾乎每天都出現在各種貴族宴會當中,成為眾人矚目的中心。
雖然只有十六歲,但是社交場中的奧立維,那對曾經被人看作異端的眼眸,反而因其特別的存在而吸引了眾多貴族少女的注意力。奧立維彬彬有禮的表情之下似有若無的憂鬱和淡然姿態,更是在他的王族身分之外蒙上了超越身為十六歲少年飄逸瀟洒的薄紗。
以至於奧立維在貴族女性中間的受歡迎程度,大有壓過其兄海恩王子的趨勢。
奧立維在工作上同樣出色,在軍務省工作僅僅半年,軍務尚書馬勒。赫拉羅斯已經在國王和王妃面前讚揚過好幾次奧立維的工作能力。
維力王妃揉了揉額角:也許現在的奧立維比從前的奧立維更好,更讓她這個身為母親的人放心,不過,還是希望奧立維和海恩的兄弟之情,能夠一直維繫下去才好吧——
亞蘭歷六四一年十二月,年滿十八歲的奧立維被封為斐林格親王,任軍務省一等樞密書記。
不料剛剛過了新年,維力王妃就因為高燒風寒,在病榻上昏迷不醒。
海恩和奧立維日夜守候在母親身邊,盡心竭力侍奉,期待母親能夠恢復健康。
二月二十九日晚,奧立維一直守候在母親身邊,海恩則是因為連續熬夜支撐不住,被奧立維強行要求休息去了。
夜半,維力王妃偶爾清醒過來,看見床邊的奧立錐:“奧立維,是你嗎?”
“是我,母親。”奧立維用手支着頭,正是昏昏欲睡的時刻,聽到母親微弱的呼喚,連忙直起身,跪在母親床前回答,“母親,您要喝水嗎?”
“不。”維力王妃伸出手,輕輕撫摸着奧立維的臉龐,“讓我好好看看你。”
奧立維的心跳在一瞬間彷佛要停止了:在他的記憶中,母親從來沒有對他這樣溫柔過。
“母親,您有什麼話要說嗎?需要我去找父王和哥哥來嗎?”
看看維力王妃通紅的臉龐和略帶渙散的眼神,奧立維不知道為什麼有了不好的預感。
維力王妃卻彷佛甚麼都沒有聽見:“奧立維,沒有想到你都已經十八歲了呢……當年生下你的時候,簡直就像是昨天一樣……”
奧立維的身體僵直了:他想起從前聽說過的那個傳言他一降生,就被維力王妃認為是不祥之兆——“……”在你出生之前,我就想好了你的名字,這會是一個新的名字……奧立維,意思是‘全新的,特別的’……“維力王妃撫摸着奧立維涼涼的臉頰,微笑着說。
“是啊。”奧立維勉強應看。
“……你的哭聲特別有力昵……奧立維……當時我想,一定是個健康活潑的男孩子吧……”維力王妃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奧立維連忙扶住母親的身體,幫助她平復咳嗽。
維力王妃喝了一些水,眼睛看着奧立維不同顏色的眼眸,慢慢地銳道:“我同你父王商議過,是否要讓海恩和你先後為王……你們都是我們的骨血,你們都是我們心愛的孩子……奧立維,這幾年來,我們都看到了,你的能力和海恩一樣出色……”
奧立維莫名地煩躁起來,他脫口而出:“一個王位就可以算是你們對我的愛嗎?“維力王妃怔住了,地獃滯地看了奧立維許久,奧立維感覺自己幾乎被維力王妃錯愕悲傷的眼神刺痛了,於是他側過了頭,不去看維力王妃的臉。
維力王妃苦笑起來:“是呢……一個王位並不能補償其么……奧立維,好像自從你八歲起,你就沒有叫過我‘媽媽’了……奧立維,你能原諒媽媽嗎?”
維力王妃的懇求讓奧立維幾乎不能正視地的眼睛,然而他冷着聲音道:“母親,您沒有錯。要錯,也是兒臣的錯誤才對。”
維力王妃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慢慢鬆開了奧立維的手:“奧立維,我感覺不太舒服,你願意去叫你父親和哥哥來看我嗎?”
“是的,母親。”奧立維站起身向外走去。
在他走到門口的時候,他聽見了維力王妃在病榻上的喃喃自語:“奧立維,媽媽愛你。”
奧立維心頭驚跳了一下:愛?母親有多少年沒有說過這個字了?
他轉過身看了看維力王妃,王妃的眼睛卻閉上了。
奧立維走出房間,輕輕關上了房門,他靠在門上,在心裏默默地叫了一聲:媽媽,我也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