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第七章

一開始,我還抱着希望--秦無雙在外頭混不下去了,又自動回來,但一連等了一個禮拜,把我都要等瘋了,她還不回來。

這大概是沒指望了。我悲觀地想。我原先錯看了她,不料她性子如此之剛烈,失去她是我自己福氣淺,怨不得別人。原先--我也是有機會的。

我嘆口氣,心裏湧上來的是陣陣的心酸。我怎麼敢說自己是愛過的呢?我的愛可能是情慾的代名詞,根本經不起任何考驗。

可憐的是我那個剛成形的骨肉,還未出世,就要受我的懷疑與奚落。

我等待着秦無雙回來,自黑夜等到黎明,從白晝等到了天黑。最後我絕望了,她此時不回來,大概是真回不來了。

"這裏住不下去了。"我告訴小李,要回潭子灣。

"小姐不會答應的。"小李還怪為難。

我沒理他,他也只好乖乖跟我走。船還沒靠岸,我就聽見了簫聲,小李也聽見了,非常興奮的說:"少爺,你聽。"

用不着聽也知道是秦無雙,沒有一個人會像她那麼有雅興。

果然是她,會在窗口跟坐在自己家裏一樣,看見我們,若無其事地嘔她自己的酸水,嘔完了又吹起她的簫。

她害喜害得厲害,一張雪白的臉竟然有些泛黃,像壓在箱子底的白綢,不再那麼時新

我把她的簫交給小李藏好,嬰兒沒足月之前,不準拿出來,吹簫傷氣又傷肝,為害孕婦甚烈。

秦無雙幽怨地看我一眼,但始終一語不發,我猜她已經打定主意不跟我說話了,我傷了她的心,我是只該死的豬。

我也不跟她說話,所有的柔情蜜意都像冰箱裏的冰塊。凍得連個氣泡都沒有,小李成了我們之間的傳話人,多虧他在我們之間跑來跑去,屋子裏才有了點人氣。

第一次看到秦無雙打毛線時,我非常驚異,她坐在那裏,膝間有一團線,顏色像剛孵出不久的小鴨子,鮮黃鮮黃的。她的表情非常柔和,手上的兩支針也不停地動,還真有那麼一回事,我懷疑初次在午夜的霧裏來訪的,會是同一個人,她那時候的風情是每個男人夢寐以求的。

也許,我愛上的,一直只是一個幻影。

我怕任何真實世界裏的東西,她現在是太真實了。

有天當她自我面前走過時,我還發現她的腹部已微微隆起,完全破壞了她那纖細的腰肢,和線條上的美。

"你這個--不成熟的混蛋。"我對自己說。

佳雯來過一回,發現秦無雙的身材變形時,表情和我一模一樣,倒抽了一口冷氣。

"女人懷孕的樣子可真難看。"

我叫她小聲一點,但秦無雙還是聽見了,奇怪的是並沒有反應,或許每個做母親的都這麼篤定,不畏人言,勇往直前。

"你猜爸爸知道了會怎麼說?"佳雯問我。

我怎麼知道,律師替我申請了三次面會,都遭駁回,幸好現在《戒嚴法》已經取消,否則仍延用軍法審判的話,佳雯還不知道要怎麼擔心。

"他一直希望能抱孫子。"佳雯愈說愈離譜,我一輩子也不可能讓那個老毒梟用他充滿血腥的手措我孩子一下,我的孩子是清白的。

秦無雙聽到我人吵起來,起身走了。在這個節骨眼上她居然誰也不幫,我一個人怎吵得過佳雯呢?她是個不講道理的女流氓。

"為什麼爸爸不能抱你的孩子?他不配嗎?"她冷笑,"真想不到你這樣不孝。"

一個家裏出一個歹角就夠了,又不是什麼好東西,何必祖傳三代。

"你實在不懂事到極點。"佳雯生氣了,一張俏臉都氣黑了,"本來爸爸不冷我告訴你,可是我現在非說不可,他如果不是為了惦記你,也不會冒着這麼大的風險趕回台灣了。"

"別把一切都推在我頭上,"我也不高興了。老頭子喜歡幹什麼勾當,跟我有何相干?

"那我索性告訴你清楚一點,你這個蠢貨。秦無雙的醫生向爸爸報告她有了你的種,他就立刻興沖沖地趕回來,現在倒好,保住了小的,倒賠上老的"

"他--早知道?"

"當然知道,只有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

"秦無雙的醫生認識他?"

"是我們安排的人,怎麼不認識?"她白我一眼,"你以為她失蹤的那幾天是出國去了?見鬼,她是發現自己有了身孕,嚇得不得了,如果不是我們動作快,用不着秦查理動手,她自己也得去跳海。"

"秦查理對她做了什麼?"我只覺得血液又往上沖,可憐我老被這麼折騰,遲早要得高血壓。

"秦查理把她送到花蓮去,預備在那裏找個密醫給她墮胎。"

"她肯?"

"就是她不肯才被送回來,可是秦查理預備硬來,他安排了醫生,第二天就動刀子。"

佳雯說得驚心動魂。

我出了一身冷汗。天呀!我到底對秦無雙做了什麼?我愛她,但是我的所作所為卻沒有一樣不是害了她,我真希望從未遇見過她,沒有給她帶來這樣多的痛苦。

我丟下在那裏嘮叨個不停的佳雯,去敲秦無雙的房門。她坐在床邊,眼觀鼻,鼻觀心,可憐她從前多麼地風光,如今落到這麼狹窄,簡陋的狗窩,絕非蓬蓽增輝,連她自己的光彩都減半,我站在她面前,一下子又失去了勇氣。

小李站在窗口跟我扮鬼臉,我狠狠瞪他,他才訕訕走開。這個王八蛋,我心裏罵,他什麼都知道,卻偏偏等着看我笑話。我的人緣真那麼差嗎?

"無雙!"我走過去,"可以跟你說幾句話嗎?"

她坐在那兒,非常的端正,也非常的冷漠。

"你受委屈了,都是我不好。"我還沒說完,窗口又換了一個人站着,這回是佳雯,我怒視她,她這才大笑而去,我用力關上窗。

秦無雙抬起頭來,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無悲無怨無憎。

我不能直視那一雙眼睛,不自覺地在她面前跪了下來。

"對不起!無雙"我這一生從未像這一瞬間覺得自己這樣不對過。

她沒有動,沒有說話,任由我把臉放在她的膝蓋上,然後有溫暖的液體滴到我的脖子上。我不敢動,她柔細的手覆在我的發上,那種感覺亦近幸福,我側過頭,如果再靠近些,我可以聽見我孩子的心跳。

不論他是男孩還是女孩,他都是一個新的生命。

充滿了新希望的生命。

我哭了起來。

律師替我做第四次申請時,居然准了。

小李教我穿西裝打領帶去參見老頭子,佳雯卻命令我上電視。

"你要面對觀眾,爭取同情。"她教導我如此這般云云,尤其是記者問我兩岸關係法時定要據理力爭。

我都三十四了,還要扮演苦兒流浪記,未免太慘了吧!我告訴她觀眾多半是愚昧的,而且只同情女人。

"你去比較合適,你是女的,又未成年,最符合同情的條件了。對了,還有更重要的一項,人人都會可憐不幸的私生女。"

佳雯用無線電話機敲我的頭,用花瓶扔我,用她所有知道的髒話罵我。

我為了不上電視,做什麼都可以。上一回我接受了一次訪問,扯出來的麻煩到現在還沒完沒了。

佳雯押着我去會親,小李陪無雙看家。她現在肚子愈來愈大,我昨天趴在她肚子上聽,聽見了小傢伙在裏面拳打腳踢,他非常不安分,這也是必然的,它有乃祖父的遺傳。

到了看守所,佳雯不敢進去大團圓,條子最近在找她,人怕出名豬怕壯,她也有罩不住的時候。

依我們在外頭的猜想,裴俊榮這種人被關起來,一定是受了大罪,不料他反而比以前胖了許多,氣色也更好。

看到我時,他顯得十分激動,即使我們中間隔着層玻璃,我也能感受到他的震動。

"孩子--"他的雙手緊貼在玻璃上,彷彿只要那樣做就可以觸摸到我。也許他是真的愛我,但那隻不過是中國人對長子的另眼看待,我更想知道的是--他喜歡我嗎?

我從前一點都不愛他,更別提喜歡,可是,在我親身製造了一個生命后,我對世界有了新的看法。

"爸爸,你對今後有什麼打算?"我問。

他笑了,笑容中有一些蒼涼,有一些我不能了解的東西。

"我想知道。"

"孩子,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我的心跳了起來,從沒跳得這麼快過。我聽錯了嗎?還是他--在敷衍我?

"爸爸老了!"裴俊榮說,"如果爸爸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還來得及改嗎?"

我的手掙扎着不肯伸出來,但最後還是貼到玻璃上,和他那隻大手疊在一起,就那麼親密的重疊在一起,像被粘住了樣,再也抽不回來。

出了看守所,我的眼眶還是濕的。

一個傢伙突然竄了過來,舉起照相機就拍。我伸手就打,可是一粒小石子飛彈上來,把我的關節打得發麻,那傢伙順利地拍成了照片。

我掉頭一看,扯我後腿的是佳雯,她坐在汽車裏,手裏還拿着一把彈弓。

"我代表《大光時報》。"那小子滿臉是笑,遞過來一張名片,"是不是可以請教您幾個問題?"

我不回答也不行,佳雯的彈弓還瞄準我,若我不動,她說不定還有更厲害的武器。

這下可好,全世界都要知道我就是大毒梟的兒子了,還是獨生子。

我上車時,只想把佳雯的頭自她頸子上揪下來。可是我的手出賣我,被打中的地方到現在還動不了。

"是你把記者找來的?"我問了個奇蠢無比的問題。

她果然不止找到一個,車子直接開到電視台,我要中途叫停都不行。

電視台比剛才的"街頭展覽"要隆重的多了,正正式式的圓桌訪問,還有人試圖在我臉上擦粉。

"你胡說些什麼?"下了節目后,佳雯破口大罵,"我教了你半天都是白教了。"

我要他們把我爸爸放出來,這有與她的指示衝突嗎???

"可是你的父親是清白無辜的呀!你為什麼有話不說呢?"她不滿地擰我的鼻子。

清白?無辜?

裴家除了門口的兩隻大獅子,其他清白的人尚未出世。

回到家,無雙會在院子裏織毛衣,孩子的出生將在冬季。

我喜歡冬天,我也是在冬天出生的,冬天生的孩子性格比較溫和,至少這是一個準父親卑微的願望。

無雙聽到船聲,從工作中抬起頭,眼光非常的溫柔,自她做了准母親之後,她變了,似乎不再是從前的那個秦無雙了,但我比較喜歡她這樣,所謂嫁雞隨雞,她--是我的女人,是我孩子的媽媽。

"爸爸怎麼樣?"她放下毛衣,站起來到碼頭迎接我。

"他還好。"我擁住她,親了她的臉,她的身體溫暖馨香,就像她給我的感情,是這世界上最好的東西。我從敢想像一旦失去了該怎麼辦?

"小傢伙怎麼樣?"我扶着她坐下。

"動得厲害!"她用手撐着腰。懷孕對任何女人都是吃力的事,但她從沒叫過一聲苦。跟了秦查理那幾年,恐怕再苦的事也遇到過。佳雯曾私下問過我,會不會計較她從前的事,我回答不會,佳雯不肯相信。她當然而信,她沒有愛過,關於人生,她知道的還真不多。

"爸爸問我,孩子將來叫什麼名字。"我握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只有傻瓜才計較過去。任何一個要活下去,也要帶着他的伴侶活下去的人,應該把眼光放在未來,我們在一起,好好地在一起才是真的。

"你說呢?"她慵懶地偎在我懷裏。

"如果是男孩子叫大富,女孩叫大貴。"

"這麼俗氣?"

"要裝那麼清高幹嘛?"我笑,"我只願他平安無災,快樂一生。"

"那也用不着大富大貴!"她白我一眼,"很多窮人只要心安理得,照樣活得快樂幸福。"

"大富大貴保險一點,免得他將來跟我們伸手要錢。"

無雙被我逗得哈哈大笑。她從前絕不肯笑得這樣放肆,那時候她是雲端上的仙子,現在謫下了凡塵,是凡人家裏的一名婦人,一名好婦人。

我緊緊抱着她,上天何其厚待我,把她給了我。我以前從不知道愛是這樣平凡,也讓人甘心這般平凡的事。

但事情不會這樣就算完,我雖然不計較她的從前,但心裏仍有一個陰影,她心裏也有。當初她並沒有正式嫁給秦查理,在法律上,姓秦的拿她莫奈何,可是姓秦的只要一天不死,就總有一天會找上門來。

我們從未正式談過這個問題,然而彼此心裏有數。

佳雯始終不肯講她把那兩個人怎麼處置,我當然不會笨得相信她把秦查理和紀梅子丟進海里,她是小心眼,但還不至於草菅人命。

小李大概知情,不過他不會站在我這一邊。現在他把秦無雙當作他的女神,惟恐照應不周,怎麼可能跟我提及過去與她有關的人。目前我惟一可以問的人大概只有蔡叔了,他卻遠在廈門走不開。

我永遠是最後知道真相的人。

如查能不發生事故,其實不知道也罷。

一周之後,裴俊榮被放了出來,起初控拆他的罪名並未成立。

這樣事引起了相當廣泛的討論。這是非常敏感的問題,如果在兩年前,大概是百分之百沒指望,但僅僅兩年之隔,台灣的改變太厲害了,經濟、社會、文化、政治,所有秩序、觀念都在一夕之間有了新的看法和說法。

依佳雯的意思,這叫做進步。

"時代改變了。"她對我說,"以前的那一套不流行了。"

她短短的一句話就呈現了一個事實,但這竟也是真的。我有時候很奇怪為什麼她這樣敏感,有一點點風吹草動,她立刻就能嗅得出漏洞在哪裏,而且急着去鑽。

"因為我在第一線上,"她自豪地說,"老兄!你老是躲在自己的洞裏研究自己的尾巴!你落伍了。"

這是個一切講究快速、實際和專業化的時代,我焉能不落伍。

我也不在乎落伍,只要我能繼續打我的石雕,跟我心愛的人相聚在一起,也就心滿意足了。

"你若不跟隨時代的脈搏呼吸,跟着時代時步,你將會被時代所淘汰。"佳雯是最具時代性的人物,她已把我當成了山頂洞人。

她不知道她這句話其實也別無新意,早在西部片流行時,原野奇俠便說過這幾個字,而現在,連原野奇俠都沒有人要看了。

裴俊榮出來后,心性大改,宣佈金盆洗手,關閉了企業所屬的公司,包括白的黑的,震驚了黑白兩道。

跟他的人少說也有好幾百,外圍分子更是不在其數。他說散就散,若不是極大的魄力絕對辦不成。我冷眼旁觀,看他搞什麼把戲。他的事我管不了,看看總行吧。

裴俊榮被稱作天王不是沒道理的,他的確是個王,當初我沒機會看他如何建立自己的王國,現在見他親手拆散,不帶一絲火氣也不留一點餘地,真真要有大勇氣大能耐才可以做得到,這才服了氣。

他的懺悔與覺悟也表現在實際的行動上,他收手之後,把大部分的錢拿出來以我母親的名義成立了一個基金會,辦了孤兒院與戒毒村。

他以前不知道製造了多少罪孽,現在才開始要做好人。

輿論對這一位新出現的慈善家恭維備致,只有他心裏明白,他的懺悔老天爺曉得。

套一句他自己的話:不知道來得及來不及。

他對自己的未來也有所安排,在澳洲買了一個農場,正式移民到那裏去安享晚年,澳洲是亞洲移民的新樂園,他也不能免俗,只有在那兒,他沒有仇家,可以開始真正的新生活。

惟一反對他這樣做的只有佳雯,她剛剛在風頭上,呼風喚雨非常之得心應手,現在一下子將她拉下馬來,再也沒有刺激和風光,她怎麼受得了。她就像是一個有毒僻的人,命她戒是要她的命。

"我們不能說停就停,那麼多人靠我們家吃飯,說散就散,人家心裏怎麼想?"她振振有詞,"更何況,大伙兒做這個做慣了,突然不做,要他們怎麼辦?"

她說的每一句都站在道理上,但她似乎故意忽略了一件事--裴家從前所做的是壞事,如果一直做下去,也變不了正經事。

她這樣胡說八道我管不了,可是蔡叔說話了,他向來一言九鼎,就是佳說也得買帳。

他懶得聽她那一大套,只說了三個字:"不許做。"

他一直在等這一天,等了二三十年,人都等老了,千言萬語也只有三個字。

裴俊榮在秋末啟程,他的手續辦得很順利,澳洲張着雙手歡迎他。依照移民政策,澳洲並不歡迎過去有污點的人,但他沒有任何記錄。說也奇怪,像他這樣罪孽深重的惡人,依照官方的說法,竟是一片空白。

在他走的前夕,我們父子間做了有生以來第一次的談話。最後才說出真心話。他也不是那麼喜歡當黑幫老大,這次真被關起來,才找到一個好理由。

"還有一個好幫手?"我輕描淡寫的問。

他的臉紅了。這個叱吒風雲了大半生的人竟然臉紅,有關單位果然幫了他的忙,要解散一個作祟多年的組織,是得讓更有力量的後台來幫忙不可。

我並沒有完全原諒他,畢竟,他所做過的,已經造成了無法彌補的傷害,但他能夠後悔,也就不需要我的原諒。今後,他將面對的是自己的良心。

他帶走了蔡叔,佳雯,和一些跟了他數十年,怎麼也不肯走的傢伙,到澳洲去耕田種地,養牛養羊。

對於這些曾是社會大毒害的人們,這可能是個最寂寞的結局。

但也是最好的。

轟轟烈烈地在第一線上成仁,已經是過時的神話,畢竟,成為一個死人還會有什麼樂趣?

秋天過了,潭邊的冬天比往年更冷,小李不顧我的反對,硬是造起了一個大壁爐,每天光為著升火添柴,就要忙個好半天,但他樂此不疲,因為無雙喜歡。

我反對的理由是空氣污染,不能堅持的理由是少數服從多數,連無雙肚子裏的小生命算起來,他們共有三票。

佳雯留下了小李這麼個禍害下來,可真是照應我。

可是我也沒處找她算帳,她到澳洲第二個禮拜就不見了。

這在意料之中,她好高騖遠,教她去澳洲種田,她豈會甘心,更何況她的黑暗大業才剛剛開始,怎麼可能這樣說算了就算了?

無雙比我還擔心她。

"她幫了我們大忙。"無雙說。

"我知道。"我輕輕擁住無雙。如果不是佳雯大包大攬愛管閑事,我跟無雙不可能會在一起,。佳雯顯然脾氣大心眼小,但對我這個做哥哥的,實在是沒話說。

然而不論我們是感激她還是恨她,都幫不上她的忙,她自己要往黑里走,我沒能耐把她硬抓過來朝向太陽。

裴俊榮也沒去找她,他在信里跟我說,"如果見到你妹妹,多擔待她一點,好好照應她。"

我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悲哀。直至此時,我方能明白一個做父親的人,的確對子女有天生的責任。

無雙臨盆的那個晚上,事情並沒有任何徵兆,一整天她都好得很,醫生說她的預產期是三天之後,我們有的是時間準備。

其實從頭到尾都是小李一個人在忙,他現在娘娘腔得要命,從找醫院到買小孩的衣裳,玩具都非常有心得。有天我正吃早餐,他居然喜滋滋地拿了個大塑料鴨子給我看,我以為是什麼好東西,結果是嬰兒便盆。

"你真是個奇花異果。"我對他皺眉。

無雙問我奇花異果是什麼意思,我告訴她,像我這樣愈來愈受到肯定的藝術家,不能說粗話,下次我再說這四個字,她要知道我講的正是"怪胎"二字。

小李在這個晚上一點也沒閑着,抱着本《嬰兒與母親》在看。他那津津有味的樣子,別人會誤以為他要生孩子。

我在打石頭。這是我第二次展覽的作品,實在也不比生孩子簡單,無雙最用功,她扶着肚子走來走去,腿上縛了個碼錶,醫生說要日行萬步,她還當真,少做了一點運動便悶悶不樂。

我們一家子和樂融融,遠處卻突然傳來槍聲。我以為是放鞭炮,但只見小李立刻放下書翻身出去,剛才表情還很慈祥的臉上露出了凶光。

槍聲不止一響,接二連三的打破了黑夜的寂靜。

無雙受到意外的驚嚇,陣痛提早開始,我用手錶替她計時,如果符合醫生所囑咐的標準,就立刻送她去醫院。

小李到后屋去了一趟,再踅回客廳,要我在家裏守着無雙:"我出去看看。"

我見他腰裏鼓鼓的,知道他還是沒有聽我的話把槍處理掉,但也沒時間責備他。無雙痛得連冷汗都冒出來,把我弄得手忙腳亂。

小李去了很久卻沒回來,無雙卻愈叫愈厲害,不能再等了,非馬上出發不可,我急得要命,趕快到碼頭邊去叫他把船劃了回來,一出了院子,就聽見水裏有東西往岸上游。

"誰?"我心中駭然,大喝一聲給自己壯膽。

"是我。"那聲音很微小,但居然是佳雯。這麼冷的天,她掉在冰冷的水裏掙扎得盤疲力竭,我沒法子也跳進水裏,把她拉上岸。我凍得發抖,上岸后,正要開口教訓,經路燈一照,這才發現她上上下下全身都是血。

小船這時也回來了,小李急忙幫我把佳雯弄進屋。

"出了什麼事?"我問佳雯,但她緊閉的眼睛,非常的蒼白虛弱。割開她的衣裳,她的傷口在心臟附近部位,離要害不到三厘米,血大量的往外流,像破了的水管。我不忍心看,難過得別過了頭。

小李比我鎮定,他飛快拿來毛巾和醫藥箱,替佳雯止血,但我懷疑他是徒勞無功

"人呢?"佳雯張開了眼睛問。

"死了!'小李回答。

"幾個?"她又問。

"兩個。我看得很仔細,不可能有活口。"

佳雯滿意地閉上眼睛,可憐她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

"你殺了人?"我大吃一驚,"你瘋了。"

小李用眼色示意我別出聲,免得驚動無雙。我回頭望了一眼,無雙陣痛剛過,正忙着深呼吸,什麼也沒聽見。

"她殺的是誰?"我問。

"秦查理和紀梅子。少爺,他們回來了。"小李深深地看我一眼。

"你--早知道?"

他點點頭。我看到他腰裏的槍,心裏涼到底。難怪他不把槍繳回去,秦查理摸進來,幹掉我和無雙的機會是五十對五十,而我們不可能贏,但我怎麼也沒想到佳雯會做了我的守護神。

佳雯在這時,呻吟着:"水……給……我……水……"

小李去倒給她,我發現她全身顫抖,跪下去,將她整個抱在懷中。"振作點!"我鼓勵她,"我們馬上送你去醫院,我會好,一定會好的。"

她對我笑了笑:"騙……人。"

我無限心酸,喉嚨里一陣哽咽。

"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我罵她,罵著罵著眼淚就流了出來。我一直以為自己是裴家最後的一個男人,會以鮮血與生命來贖裴家的罪孽,沒有料到,竟會是佳雯……

"告……訴你……一個……秘密……"佳雯的手無力的摟住我的頸子,"我……不是……你……的……妹妹,是……爸……爸……在高……雄……碼頭……撿來的。"

"不要說了,養點精神。"我對她吼。

"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她的皮膚像冰一樣冷,嘴唇沒有了顏色,但眼睛竟異常的明亮,亮得像夜空中的星星,"我……愛……你……從第一……次……見到……就……我……報歉……一直……對你……那麼……凶。"

我傻傻地看着她,腦中一片空白。

"吻……我!"她看着我,眼中那出奇明亮的光輝一點點在褪,一點點在褪。

我們的船才到彼岸,佳雯就在我懷裏斷了氣。她去的時候,我的靈魂與身體同樣震憾。她只有十七歲,對會生還不了解,對生命還沒真正享受過,但是,她就這麼樣的去了。

留下一個我不該知道的秘密。

我真希望我們不曾遇見,真希望初次見面時那個偷去我錢包的女阿飛,沒有再出現過。

我鬆開了被她緊握的手,異常冷靜地把她交給小李,然後扶着無雙上了等候在那裏的救護車。一路上,她發出駭人的嘶喊聲。

在我的生命公式里,一切活着的最優先。

無雙在黎明時陣痛達到了最頂點。我站在待產室外,聽見嬰兒呱呱的啼聲驚走了所有的黑暗。

"恭喜你,是位千金。"護士小姐探頭出來對我說。

我木然地看着她。

就在這黑夜與清晨的交界點,一個生命逝去,另一個生命誕生,就像蜘蛛百合一樣,它們綻放,它們凋謝,它們在這個世界來與去,只有花朵與生命,是永遠不朽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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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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