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爺、主子。”展軒匆匆忙忙跑進“清磬齋”。
“別老是這麼慌慌張張。”悠閑自在多好!
慕珣專註的眼光沒離開桌案,振筆疾書,瀟洒狂恣的草書體利落地在宣紙上鋪陳開來。
展軒好奇不解的眼神則是直在慕珣身上打轉。
爺最近是怎麼了,怎麼會突然和女人扯上關係?從不正眼瞧女人的爺,居然破天荒地在妓院狎妓,這會兒又有女人找到府里來了?雖然在爺身邊待久了,爺的性向他是再清楚不過的了,他歸之於爺“潔身自好”。可是,爺最近的轉變也未免太大了,照道理講,本性難移不是嗎?他已經搞不清楚了……
慕珣頭也不抬。“你是進來發獃的嗎?有話快說。”
“爺,您最近是不是……轉性了?”他不免也開始對坊間的傳雲有所疑惑了。
“你說什麼?”連展軒這小子也懷疑他原本有斷袖之癖!慕珣威脅的眼光對上了展軒,讓展軒冒出幾滴冷汗。
“沒、沒,屬下沒說什麼。”幸好主子沒聽清楚。
雖然爺平日風度翩翩、待人溫和有禮,不過爺那種人前人後不一的怪異性格,一旦發起飆來連他用十成的功力都擋不住,還是別輕易捋虎鬚的好。
可是,他還是很好奇呀……
過了半刻。
慕珣再度從桌上抬眼,看到展軒又是皺眉、又是側頭地“研究”他,慕珣耐着性子告訴自己,一大清早用不着動怒。
慕珣試着固定略為抽動的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問道:
“說完了嗎?”這小子是來找碴的嗎?
“還……沒。”爺的神情好可怕,有風雨欲來之前的恐怖寧靜。
“快說。”
“有一位姑娘聲稱自隱心谷來,堅持要見您。”連隱心谷那種虛無縹緲的地方也忽然有女人冒出來要見爺,爺這性也未免轉得太徹底了些。
隱心谷?姑娘?隱心谷什麼時候有姑娘了?癩蝦蟆娶妻?不可能。慕珣搖搖頭。會是寒昭嗎?寒昭那副死人脾氣也不太可能。是振煜?不對,他也早離開隱心谷了。
那會是誰?他的確太久沒回去了,整整十年。
“讓她進來。”事關隱心谷,他當然得會上一會。
咦?他有沒有聽錯?展軒對慕珣十年前在隱心谷長大的事情並不知情。除了慕珣的爹娘,這事少有人知。
“還愣在那裏幹什麼,讓她進來!”慕珣看到展軒“關心”的眼神,恨不得把展軒轟出去。竟然還在懷疑他的性向!
“是、是。”展軒急急點頭,臨去前還不忘問了句。“爺,您最近有沒有哪兒,不舒服?”展軒還特彆強調“哪兒”兩個字。
慕珣帶笑的眼眸讓人看不出他內心此刻的想法。
突地,“喀”的一聲,昂貴的紫狼毫在慕珣手裏斷成了兩截……
展軒的嘴大張,啊了半天啊不出聲音來,心知惹怒了慕珣,一溜煙地落荒而逃。
唉!伴君如伴虎,他展軒則是伴主子如伴老天,要變天也不通知一下……
走在通往書房的曲廊上,韓妤隨意地打量這座杭州城第一書香門第的府宅。
虹梁鴛瓦,竹徑花溪,朱樓映水,瑤階石環,就達她現在走的曲廊也是雕欄精工,氣派中不失雅緻,足見此宅主人品味清雅,不過……就她來講,總覺得少了些什麼,此地清幽歸清幽,但有種刻意營造的美,她不太喜歡,她還是喜歡隱心谷里自然的風光,讓人覺得無拘無束。
真是的,喜不喜歡這裏又輪不到她決定,她只是來送信的呀,把信交給慕珣后,她就能到“醉香樓”去打探消息了。
既然紅香院裏探不到浣兒姐姐的消息,換一家打聽。
說真的,這宅院好大啊,從大門走到裏頭已經走了近兩刻了。
“姑娘,前面‘清磬齋’就是我家爺的書房,在下就送你到這兒了。”展軒指着前面不遠的幽靜園榭。
“總管不領我進去嗎?”韓妤從展軒一路上冗長的解說知道了他的身份。跟華爺爺及寒昭大哥相處久了,要辨識一個人有沒有深厚的武功修為還難不倒她,從他綿密的呼吸和平穩的步伐,她可以看出這個自稱幕府總管的年輕男子有着令人不容小覷的底子。需要這麼個厲害人物當總管,顯示當家主子一定不怎麼樣……
難道華爺爺口中的“小珣徒兒”只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紈絝子弟?好像是吧!華爺爺常說什麼他的小珣徒兒長得有多俊之類的……
“我已經通報過爺了,你一個人進去無妨,在書案前寫字的就是爺。”他才不敢進去了!
“嗯,謝謝你。”
“哪裏,應該的,在下先告退了。”
韓妤依照展軒的指示來到“清磬齋”門口,見房門半敞,她探頭往裏邊瞧,發現展軒所說書案前並沒有人,她索性推門而入看個清楚。
“過來替我看看這畫。”慕珣以為又是展軒跑進來,背對着門口將剛落款蓋印的字畫放在窗牖邊的桌台上。“讀書人七件事‘琴棋書畫詩酒花’,怡情養性,你該多跟我學學,別老是毛毛躁躁。”
韓妤看向發聲的方向。這聲音好像在哪聽過?
看畫?要她替他看就看吧!
讀書人七件事?她沒聽過,不過她倒是知道柴米油鹽醬醋茶。
“這不是瀟湘八景之平沙落雁、遠浦歸帆、山市晴嵐、江天暮雲、洞庭秋目、瀟湘夜雨、煙寺晚鐘、漁村夕照嗎?你居然能把時空殊途的景物將之融為晝夜二景,好厲害!”韓妤凝着兩幅氣勢磅磚的水墨畫讚歎道。
同在江南的瀟湘八景和杭州西湖幾乎同享盛名,這她早有耳聞,曾經同華爺爺遊覽瀟湘名勝的她,看着這兩幅畫竟有身歷其境之感,好美!
“你看得出來?”很少人有資質能看懂他的畫。
“嗯,不過旁邊的題詩和落款若寫整齊一點會更好吧!”這兩幅畫惟一的缺點大概就是這幾個龍飛鳳舞的字。這是韓妤的結論。
“這叫‘狂草’,沒幾個人寫得出來的。”慕珣沾沾自喜。
“你的字太過狂放,雖然瀟洒恣肆,但就是因為沒幾個人寫得出來,所以一定沒幾個人看得懂,自己辛辛苦苦耕耘的作品若沒人分享,那豈不是太浪費了嗎?”
慕珣訝異地盯着身邊個頭嬌小的女人,看不見她的臉,只看到她側頭思量的頭頂。
女人!他書房裏什麼時候多了個女人?方才不是展軒進來嗎?
怔愣了一下,慕珣迅速找回自己的冷靜。
“你是誰?為何擅闖清磬齋?”他居然還和她聊起畫來!
“喔,對了!我是韓妤,替華爺爺送信來的,你是慕珣嗎?”沉浸在畫作里的韓妤一經提醒,想起了她的任務,清麗的小臉一抬,被慕珣盡收眼底。
是她!
是他!
兩人再度見面,同時回想起日前在紅香院所發生的點滴,一個是臉頰微泛紅潮,另一個則是皺了皺眉頭。
被人誇讚從不謙虛臉紅的慕珣,向來剛毅自負的臉龐不由自主地泛紅,夜夜春夢裏的女主角赫然出現在他眼前,着實令他有點招架不住。
她沒有沉魚落雁之姿,卻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她究竟對他下了什麼蠱,讓他如此地想要一個女人?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心情。他甚至希望她不是紅香院裏的花娘,可是,她在妓院裏的所作所為如此放浪,不是妓女難道會是個處子?
慕珣的心中燃起一把無名怒火,神色陰鷙地盯着她。
怎麼又遇上他?韓妤暗暗叫苦。
那天,他氣得幾乎吃了她,狂掠的吻讓她到現在還心有餘悸。現在,他又用那種吃人的眼光看她了……
他又想幹什麼?韓妤悄悄地退了一步,以策安全。
“怎麼,怕我?那天的你不是有勇氣罵我是笨蛋,還咬我一口?”慕珣輕蔑地說著,將韓妤防衛他的姿態看得清清楚楚,很不是滋味。
“那天?哪天?你認錯人了,我沒見過你。”韓妤索性撇得一乾二淨,反正她只是來送信的,不需要和他有過多的牽扯。
“認錯人了?”慕珣朝韓妤逼近了一步,見韓妤又慌張地退步,他嘲諷的笑容勾起。“心虛?否則為何要避我?”
“男女授受不親,我當然要避你。”韓妤冠冕堂皇,可是輕泄的緊張讓她的氣勢顯得有點薄弱。
他到底想做什麼,難道還在為那天的事情生氣?雖然她是莽撞了點沒錯,可是他從頭到尾都不發表一點意見,讓她以為他默許了呀!嚴格說起來,他也有錯。
“授受不親?”慕珣像聽了什麼笑話般失笑道。一個行為放蕩的妓女居然在說什麼男女授受不親,打死他也不相信。
“你要多少?”
“呃?”什麼多少?慕珣天外飛來一問,讓韓妤摸不着頭緒。
“我問你一夜多少。”她的檀口在他面前一開一合,讓慕珣想再度品嘗她的味道。既然他想要她,而她又是妓女,如果價錢談得攏,那就沒什麼好顧忌了。或許要過她之後,他的行為會恢復正常也說不定。
“什麼一夜多少?”他到底在說什麼呀?
“不懂?”她在裝傻嗎?
“不懂。”韓妤輕搖螓首。
慕珣耐着性子。“五百兩銀子夠不夠?”或許應該從價碼先談吧?
五百兩銀子!她辛辛苦苦在客棧里跑堂打零工,兩天只不過三兩銀子,這麼龐大的數目他要用來做什麼?大概有錢人就是這樣吧,有事沒事就把錢掛在嘴邊,好展現自己的價值。韓妤想到了這個答案。
見韓妤有所遲疑,慕珣不悅道:“不夠?你未免也太不知足了。”一般人上妓院狎妓根本不需要花這麼多錢吧,
“我不知足?”這下她更迷惑了。現在是什麼情況?
“一千兩,你陪我一夜。”說得這麼明,又加了價碼,夠了吧!
韓妤瞪大燦眼,總算了解他的意思。一千兩陪他一夜!他把她當成了什麼?妓女嗎?!
“本姑娘愛財,取之有道,我才不希罕你的臭錢。”有錢人就能把別人的尊嚴丟在地上踩嗎?可惡!
“取之有道?這不就是你的‘道’嗎!”哼!裝貞潔呀!
“我不是妓女,要找妓女上妓院找去。”
“不是妓女會出現在紅香院嗎?”他的語氣非疑問,而是肯定。
韓妤壓下被人輕賤的怒意,她不需要跟他解釋那麼多,只需要把東西交給慕珣,然後走人,這裏她一刻也不想多待。“誰是慕珣?”
“我就是。”提起他,杭州城哪個人不知曉,這個小妮子太不識貨了。
他就是華爺爺口中風度翩翩、才氣縱橫、天資聰穎的慕珣?!不像不像,一點都不像,他根本就是個肚量狹小、自命清高、邪惡淫穢的色胚!
“你真的是華爺爺的‘小珣徒兒’?”
“別再提那四個字。”慕珣咬牙。癩蝦蟆居然把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告訴她!
“哪四個字?‘小珣徒兒’嗎?”
“你還提!”慕珣吼人了。
韓妤確定他真的是慕珣了,她記得華爺爺以前說過慕珣不愛華爺爺喊他“小珣徒兒”。
“那就是了。”韓妤翻着自己的袖袋,纖縴手臂的晶瑩雪膚若隱若現地落入慕珣的眼,夢中她全身吹彈可破、柔弱無骨的觸感又在他腦海盤旋。
她居然隨便在男人面前展示肌膚!她常做這種事嗎?
慕珣妒火中燒,一把抓過韓妤的皓腕,拉下手肘邊上翻的衣袖,將她的手臂遮蓋好。
“你做什麼,很痛耶!”韓妤一驚連忙退了好幾步。
他又對她上下其手了,這次換她可憐的手,都被他抓疼了。“你看,都紅了……”手腕上的指印清晰可見,足見慕珣的力氣有多大。
慕珣懊惱自己的粗暴,卻又強詞奪理地掩飾自己的失態。“誰叫你隨便在男人面前袒胸露臂!”
袒胸露臂?“我哪有!”她只不過要找信噯!
“我也是個正常的男人,你如果能意識到這點,就給我安分點。”慕珣的嗓音低了幾度。
懾於慕珣比平常更為深沉的墨黑眼瞳,韓妤不敢再造次。
男人的慾望不是女人能控制的,尤其她又一點也不懂,明哲保身,這是她混了好一陣子妓院的心得。
把信急急扔給慕珣,韓妤說了句。
“這是華爺爺要我交給你的,若有事要我轉告他,我會替你轉達的。”她指了指他手中的信。
看出她想逃的慾望,慕珣很不是滋味,他不是一向很有女人緣嗎?對她來講好像不是這麼一回事。
慕珣甩開莫名的失落感,收束心神,專心閱讀信上的內容。
親親小珣吾徒:
多年不見,你可安好?為師的我有妤娃兒作伴,每日心曠神怡,妤娃兒真是個好姑娘,小珣徒兒千萬要好好把握。
你問為師的妤娃兒是誰?你不知道嗎?就是十年前被你嫌棄的女娃、你命定的娘子——韓妤。她現在就站在你面前,看清楚了嗎?妤娃兒真是個善良又貼心的姑娘,你要好好待她,半年後為師的會親自讓你們完婚,這段時間就先讓你們小倆口培養培養感情吧!
註:為師的很體貼你吧!別太感激我!
師父蟾華老人親筆
她就是“她”?!那個當年流着鼻涕、全身像塊黑炭、又長了個癩痢頭,丑不拉嘰的女孩是他眼前這個清秀脫俗的姑娘?
他——命定的娘子?
“你是韓妤?”慕珣不確定地問。
韓妤點點頭。她方才不是自我介紹過了嗎?
不可能的,一定是癩蝦蟆開他玩笑,當年的韓妤是他怎麼都不會要的,現在當然也不……可能。慕珣發覺自己似乎不太願意下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