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猶豫再三,我還是站在了掬月軒前。房間裏的光亮從碧茜窗紗透落到院裏的地面上,一大片一大片的雪白,他還沒有休息。推門進去,房間裏很安靜。
他在用一種優美而虔誠的姿勢泡茶,在他對面坐下,我默默端起送至面前的小盞,輕抿一口,微溫的苦澀伴着淡淡茶香在口中暈開,舌尖處卻有一點甘甜。
「這極普通的茶,竟能泡出此等佳味,佩服!」一盞飲畢,我含笑贊道。
「謝謝。」彷彿隨意的。
我坦然,「我知道你在等我。」
「為什麽好象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他血銀色的眼中看不清楚情緒,嘆道,「我原本希望你不會來。」
「可你備下了我的杯子。」我笑着伸手取過銅簽,撥弄著茶爐中的紅炭,「為什麽不問我當初騙你?」
「我怕。那晚之後,你消失了三月。」他顯出幾分沮喪,「我那夜,有讓你厭惡之處?」
「不過是與朋友有約。」我的指尖輕輕點著桌面,不欲理會心中紛亂。
「哦……」他輕描淡寫的回答,卻讓我覺得有些悶躁起來。
「半年了,你應該很好奇:為何一個能把你從那種境地里救回的人,看來看去都只是一個平凡書生。可是你的耐性極好,你沒問。」簡單陳述事實,太過羅嗦不合我的習慣。
「我不問,所以你一直不相信我?」他的確聰明,立刻知道自己的破綻在哪。
不欲多言,我放下銅簽站起身來,一揖道,「雖然騙你是我不對,好歹我也救你一命。出谷之後,你我從此兩不相欠!」
我移步要離開,背後聲音低低傳來,「你看不出我的心思?」
只聽這一句,我已明白,昔日並非枉作思量。
驚、驚、驚,當斷不斷,其心自亂。轉過身來,我盯着他的眼睛,「你要知道,你我無緣。」我的語氣不帶一絲感情。他眼中方才熊熊燃燒的火焰漸漸化作冰凍,頭漸漸低下去。
轉身向外走去,抬手正要拉門,背後勁風襲來!我的反應慢了一瞬,居然還顧忌着他重傷初愈的身體。回過神來,腰間已是他從身後死死抱住我的雙臂,不敢使力掙脫,我只能默不出聲。
「我喜歡你!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像是宣言般的,在這安靜的夜裏,他略帶嘶啞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初見時,你給我的感覺就很特殊,沒有一個人會像你那般對我溫柔。」語氣是小心翼翼的,「我並不知道你真的就是此間的主人,我想自己是喜歡上你了。至於你是誰,我真的不在乎。」
夜風從遠遠的湖面吹來,房間裏的空氣流轉著,屋檐下的白銅風鈴徒勞無功「叮─咚─」,試圖打破滿屋靜謐……
不在乎?如果有一天,當你知道,我就是親手將你大好河山送入一片血雨腥風之中的禍首,溫柔夫復何存?!我閉上眼睛,刻意去忽略著肩上的溫濕。雙手緩緩下移,到腰間覆上他的手背,他的手指修長,皮膚微涼,輕觸之下已沒有當初的骨節分明;一點、一點插入縫隙,終於分握住他的手掌,按耐住莫名有些急促的呼吸,捕捉回心中的決絕,狠狠將他推開!
「你真得很固執!不巧,我很不欣賞。如果說你喜歡上了我,請問你了解我多少?你不過是愛上了你心中那個溫柔的幻影,呵呵!」三尺開外,他的錯愕清清楚楚。
我的眼中透著從容不迫的殘忍,「最重要的是,我對你一點興趣也沒有!請、你、自、重!」最後一句話,冰刺一般劃過彼此心頭。
出了掬月軒,我的腳步慌張。扶風今夜的話,加上那人方才的所作所為,我不是不震撼的。
沉默、平淡,我已很難將寧與當年那個桀驁不馴的男子聯繫起來。我並不在乎他現在的模樣是不是在算計着我,可是,我不能幼稚的相信他從此會安安心心留下來做一輩子的隱士。但只要他離開芳渡崖再去進行他的一切偉業,我絕不會有半點阻止,因為我知道,我沒有立場。
對於寧的欣賞,我想自己是不會也無法避諱的。我不得不承認無論他的才華或是外表,都足以吸引任何一個人。我熱衷與他切磋琴棋書畫,也沉迷於他不經意時的一個表情、一個動作,如果扶風一定認為這就是「喜歡」,我想我無力辯駁,因為我確實做了。我能感覺到他在與我相處時的那份小心翼翼。不是朋友間的相敬,更不是敵人間的疏遠;如果只是對待陌生人的防備冷淡,他卻又一直給我那麽溫暖的笑容,和偶爾的一個玩笑。又譬如,安安靜靜待在他身邊的時候,會有一種溫暖安全的感覺。這種感覺很陌生,像是冬日陽光,平凡卻是令人依戀……所以,當他說喜歡上我,我甚至真有一瞬的動心。
可是我很清楚,我們之間有太多的問題,我們可能永遠也無法真正喜歡彼此;就算我不計較他的過去,可是我們的未來,依舊不在一個平面,不管從一開始或現在我們是不是成為了兩條并行線,我們可能永遠還是無法相交。
如果問我為何要救他,那是因為虧負感作祟;如果說我真的也對他動心,那麽只能說是咎由自取、明知故犯;可是無論如何,有一天他終將明白,我們今生早已註定不是彼此的幸福。
所以不論是真是假,現在結束,最好。
午後,我在紫草齋內作畫。清越熟悉的一陣琴音遠遠飄來,心中一怔,這是第幾天了呢?一點朱紅從筆尖滴落雪白紙面,驚回了思緒,看着這污了畫稿的如血殷紅,我放下了手中畫筆。
站在掬月軒外,看那庭院裏安靜盛放了滿樹的桃花;那人遠遠程坐在露台上,一片燦爛繽紛里,卻是掩不住寂寥的背影。那夜之後,他已許久不曾出現我面前,只是他的琴音,卻是日日入耳。我知曉,這平凡而凄楚的曲調,不是彈奏給我聽的,但凡是我鍾愛,他無一不知,如果真是這樣,他可以做得更好。
滿園淺草茵茵,蝴蝶在枝頭翩繾起舞。微風拂過,花瓣如雨簌簌而下,鋪落一地。軟軟地斜靠在院門一畔,抬頭極目,天邊有朵朵白雲,自由舒捲。世間一切,皆為靜謐。
我從來不知道,原來有一種糾纏,可以這般無奈
──掬月軒里他與我長夜掌燈習琴和曲,兩為知音;朝露亭中他與我持子對弈,黑白相殺難捨難分;他曾經與我爭鋒相對,機巧辯駁;他也曾陪我湖畔輕舟臨水垂釣,嬉笑打鬧。他對我的好感,平素雖然表達得隱蔽,我卻不是不知道的。
可是「喜歡」,那是一個需要背負太多責任的名詞,我寧願不信。
伴着纏綿悱惻的琴音,風中一陣輕吟聲隱隱而來,「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這是人間表達對愛侶思慕而不得心情辭章,只可嘆情之一字,傷人如斯!
突然,琴音止息!我猛地立起身來,驚向那人:青衫的人影未動。
許久,一聲嘆息。很輕,像春天路遇時觸碰臉頰的一片落櫻,我卻聽得很清楚。
心中隱隱約約的,一痛,我似乎明白了什麽,卻下意識去模糊它。
音律復又流瀉而出時,我仍站在掬月軒外的小徑邊發獃,身後有人走近,「什麽事情?」我迴轉身,卻是扶風尋來,「戰主,寒衣公子到訪,在紫草齋。」
略一思量,我立刻醒悟,「你快將備好的『非命』取來。」非命是我答應寒衣為他研製的藥物,暗秋冥一直處於假死狀態,真氣流失不斷,即便寒衣想盡各種辦法也無法阻止,這葯好歹算是我替寧對朋友的一個交待。
飯畢,寒衣說起帶來的幾首新曲,我請他先到明萱堂用茶。
取出幽蘭,玉琴入目,我不知怎的那人輕輕笑語似乎就飄在耳邊,一時竟是心亂如麻了。勉強按過幾曲,我罷手笑道,「大哥作的曲子歷來就是好的,只是這幾首愈發是好,」過去拉住寒衣,指著琴譜稱讚不已,「雖是初彈,卻也可以領會到曲中急時如驚濤拍岸,卻綿而衡持;徐而若春江水流,又瀠洄激湯;總之是意境開闊,情致悠遠呢。」
寒衣並不着忙,端起紫玉盞輕啜一口續道,「曲子也就罷了,不過你剛剛奏得如何?倒來哄我……」看着我淡淡含笑。
心中叫苦,果然就被他聽了出來。寒衣雖然平日溫順謙雅,其實心中透徹玲瓏,實在是個難纏的角色,「大哥若嫌彈得不好,我再來過便是……」裝傻總是沒錯。
寒衣放下茶盞,注視着我的眸子黑若深潭,「我就索性直說了,其實依着你的性子,決不至於為了小事亂卻心神。你的心思,恐怕與那位琴客脫不了關係。」
見我欲開口,他笑笑將我拉坐身邊,「你可先別駁,我這裏有幾句淺見,雖不是什麽興邦定國的大謀略,只怕今後還有些用處,也不枉你尊我為兄一場。」寒衣緩緩道出一番言語,雖措辭平淡,卻是用心良苦。
默默聽過,我抬頭看天色已是晚了,暗空星光曳曳;屋外春寒料峭,寒衣的身子歷來是弱的,我命扶風將一件旖旎九鳳線金裘取出,他果然推辭起來。
「別告訴我你希罕這個,只怕更好的你都有……不過見是我心愛的,你方這般不幹不脆,可你不知今日穿了去,在我心中,勝過收在匣子裏一世呢。」一面說著親手給他細細繫上,果然極配他今日一身雨過天青的春衫,素雅中帶出一點子雍容,愈發的丰神如玉。
行至谷口,寒衣忽然回過身來正色道,「我方才與你說的那幾句話,不過是開導之意,正經不要委屈了自己才是。」
「有勞大哥費心,這裏頭的緣故不是三言兩語的事呢,總之……改日還要登門請罪的。」言畢,我誠心一揖到底。
「兄弟家常,何必言重,羽弟你越發客套了。」寒衣眉頭微皺,不以為然。
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谷口的迷霧之中,我交待扶風自去歇息,轉身循着花間小徑,獨自慢慢行來。
梅園內,非是「疏是枝條豔是花」的節氣,倒是樹樹嫩綠新葉,映月婆娑,淅梭如歌。穿過前面這道扶廊,就是寢閣。
突然駐足,我在玉階之上從容旋身,「公子請出來。」
數丈遠外,他依舊掩在一樹的葉影稀斜之中,「你早就知道我跟在後面?」聲音有些嘶啞。
這人,終歸還是不肯死心的。堂堂天界帝尊,何苦費時來糾纏我這樣一個平平男子?
「今日夜深,若無要事,公子還是早早安歇了吧。」我搪塞著轉身要走,你我之間,終究還是錯過的好。
「不過數語,聽完何妨?」低低入耳,卻有無限堅定。
「請說。」我實在無法拒絕。
「第一次遇見,只是被你眼眸里的清澈溫暖吸引,並沒有什麽非分之想。」如此直言,倒叫我一時無語答對,「你若是果然覺得厭惡,我也無話可說。」
我笑語,「多謝公子。」
方要提步,一陣輕風卻似無心,帶他低語淡淡入耳,「可是相處日久,那句『喜歡』,卻已是情難自禁……任由你信或不信,這話是我肺腑。」
一瞬間,我幾近僵化,這個人,不是已說清楚了麽?又何必反覆來攪亂我的心。心中是驚、是懼、是猶疑、是迷惘,是天人交戰,是糾葛不清。驀的,我竟肯定,都是失而復得。居然,是失而復得,我垂了頭。
「至於你的身世,我從前不問,是因為想着相處日久總能得知……」今夜的月輪總被疊雲掩住,黑暗之中,他的影子無比寂寥,聲音越發低沉,「現在不問,也是不必……」聲音消融在唇邊,許久,更輕,「那夜你在我房中所說,我已明了:你心中現在無我,將來更沒有我,我既是獨自喜歡一個人,何必追問來處?你可放心了……」
夜風中斷續傳來,縈繞我的耳際,「你可放心了…你可放心了…你可放心了……」
一丈之遙,只有沉默而立的兩人。四周很安靜,春天的夜裏小蟲還不曾開始鳴叫,夜風也很輕。
怕我看到他的表情,他將頭壓得極低,隨後身體也幾乎蜷縮到梅影之後。這種沉默,最能傳達的,是情感。寧不知道,真正靠黑夜和繁葉掩不住的東西,這言語其實已盡展在我的面前。
他瑟縮在樹後,也許只是單純等待我先離開,又或者早已心碎無力。
廊下,夜風拂過遠處亭台樓閣的處處飛檐,那兒有我懸挂的各色風鈴;無律撞擊彼此的聲音,輕輕飄來,又輕輕消融於夜色茫茫。時間凝滯在這霎那裏,我覺得也許過了一個世紀,也許只是半刻。
這個人啊,為何總能把握住我的弱點呢?我的雙手緊緊攢住,放開……又攢住,再放開。
寒衣的聲音在心頭響起,「人哪,總要錯過了才會明白……」
決心在這一刻下定,我終於開口,「你,過來!」
許久,他的身影才挪動了一下,卻又立刻瑟了回去。暗夜裏,沒有星光和月影。我的低低輕喚,蠱惑着他的心神。一步一步,他遲疑着,卻已朝我走來,直到停在我面前。我笑了,一瞬之間,寵溺無限,伸出手來撫上他的臉。雖然滿臉的迷惘,他卻任由着我。
扶廊的燈光下,我們隔得很近。恍惚間,時光倒流,三百多年前,我第一次見到這個高坐在天帝寶位上的人……手指輕輕觸碰,這原本絕世俊朗、飛揚跋扈的容顏,竟已變得如此蒼白而憔悴呢?即便是身受重傷,那血色眸子中的透閃,也是絲毫不弱的。更不用提在谷中日日相處時,這美顏上層出不窮的喜怒哀樂,沒有一時不是光華耀目的。
他,定定看着我……那視線,卻還是哀傷……似乎感覺不到我的手指,只有貪婪盯視。
我不明白,為何到了此刻,寧的表情還是幾乎要哭出來?我無奈地看着他的眼睛,「你是真喜歡我?」
這麽多年來,自己早已習慣凡事想得周周全全,替別人,也努力為著自己,寒衣卻告訴我,「沒有錯,不一定就對了;沒有對,也不一定是錯啊……有些事情,沒有對或錯……不要過分執著……考慮得太多,不一定就是好呢……」寒衣對我說這話時,他的語氣繾綣無限;幽幽的目光越過窗前珠簾,落出去很遠很遠。
不是要挽回什麽,自己會為寧難過,這已不是第一次發現,即便知道千不該萬不該。雖然也許不能雙宿雙棲,可是看他如此傷心欲絕,我還能說什麽呢?至少今晚……溫柔給他些許……又何妨?又何妨。
原本以為他如此便會喜出望外,寧卻黯然埋下頭去,不是沒有聽清楚我的話語──看他微微聳動的肩,我知道他在壓抑著情緒。
前一刻還希翼著那眸子裏立刻就能明光流溢,一如往常的絢爛奪目起來,下一刻從耳畔滑過他一句聲微呢喃,就讓我明白了此刻的異常,輕得讓我幾乎錯過的幾個字,宛若杜鵑啼血般吐落,
「為什麽在夢中,你才會對我溫柔?……」竟沒有半分埋怨。說完這半句,他抬起頭來,憔悴的面容上一雙雖然慘淡卻未渙散的眼睛,安安靜靜的凝視着我,嘴角竟緩緩揚起笑意。
「這?」我的心中開始澀得發疼,張了張嘴,「不是夢啊……」最後卻只能吐出這麽幾個字。
「也對呵,我在夢中也從未見過你這般對我微笑呢,簡直就像……情人一般。」幽幽的嘆息,如同輕煙薄霧一般立刻消散在靜謐里,「可到底也還是個夢呢……」他的眼中,平靜的迷茫下隱隱透印出一絲絲激動和驚喜……絕美的臉上,掙扎又沉醉。
寧的手微微抖了幾下……艱難地舉起……前移了半寸……忽然停住……掙扎了半天,終究還是縮了回去。半晌,纖長的銀色羽睫抖了幾抖,終於垂下覆住了眼睛,柔聲說道,「可是,為什麽我會做這麽一個夢?……你知道一定又會生氣呢……」只說著,因為先前憧憬時方有些姿彩的臉,籠上了一層落寞,一直這麽灰敗了下去。
這個即便淪落到谷中也一直神采飛揚的人,就要在我的眼前立刻消亡了。心中的恐慌阻止不及,下意識已向前邁了一步,還不及說出什麽來,他的聲音斷續傳了過來:
「為什麽我說喜歡你時,你總不願相信?」
「為什麽第一次見面就騙我……你本就不準備再見到我麽?」
「你知道嗎……喜歡你彈琴時入神的專註,喜歡你下棋時微微蹙起的眉頭,喜歡你吃菜時的一臉滿足,喜歡你耍小聰明時眼裏的狡黠,喜歡你惡作劇得逞時的洋洋得意……」
「可是,為什麽你即便看着我開心大笑時,眼中也總有藏不住的憂鬱……我卻不敢問。」
「為什麽上一刻還在與我嬉笑打鬧……下一刻又對我聲色俱厲……我知道自己連做你的朋友都不配的……」
「明明就在身邊……卻總叫人猜不透摸不著……我伸出來的手,永遠也碰不到你麽……」
「怎麽就死心塌地喜歡上了你呢……明明知道可能永遠不會有響應、明明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的……」
「難道我做錯了什麽?為什麽扶風討厭我……你也……我連錯在哪裏都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既然不喜歡我……為什麽要費力氣救我……」
「可惜這麽久……居然不知道你一直是討厭着我的……你那夜來催我出谷……果然是已忍耐到極點了吧?……」
「我只說過這些……明日就離開了……至少不讓你再心煩……也是差強人意了……」
是在何時,他竟已用情至深?這些話語,混在微微發涼夜風裏,輕輕淡淡的,卻撩撥着我最深的情感和記憶……他的每一個字,每一個詞,都從我的心頭滑入四肢百骸里,又在各處燎起熊熊火焰,化作憐惜鋪天蓋地的席捲而來,吞噬着我最後一絲猶疑。
抬手想要握住他垂放身側的手掌……卻被急忙躲開一步……只是怔忡地瞧着我……三分驚懼…七分疑惑……他必堅信,這不過是他躲在梅樹後哀痛已絕時的一個美夢……只要輕微動作,又會夢醒無痕。
寧、寧……我已逼你至如此地步麽?只這麽想了一想,心中這會子已是軟軟泛痛了一片。
往日與他相處,也有幾近動心時刻……每每提醒自己想着他的過往,心想絕不能被他哄騙了去,所以不論多麽欣賞他的才華氣度,就是一律抹煞,甚至,嚴詞拒絕;若他一直絞盡腦汁想要這麽哄着我,我大抵也不過就是笑笑隨他,他終要做回他的寧吧?
可是今日,他定是傷透了心方有這一番訣別之語,竟是乾脆連個翩翩風度都一次脫盡了,只把一顆心撕開了呈在我的面前,還是真情,可又叫我怎能再去視而不見──偏偏最後,又不明不白迷迷糊糊就這麽將幾句再怎麽絕望也不會說出口的話語一併子講給了我知道。
就這一次,我知道自己是實在不能不動心了。
果然還是掌不住要動心的。
這人在谷中對我一味的縱容寵溺,我如何能不記在心裏?畢竟他的心思,我已知道了不止一日呢!再怎麽鐵石心腸,他這麽耐著脾氣的磨了許久,也要動搖的呢。哪裏還管什麽恩怨情仇,只恨不得一把將他搖醒,問問他是要繼續作夢還是要真真切切擁着我呢?
「那麽……你過來,我這回決計不生你氣的,」心中風起雲湧,終於是咬咬牙下了決心的,「我是在你的夢裏呢,不會再來欺負你的,你盡可以放心哦。」誘騙般的,我向他攤開雙手。
寧啊,也許你的懷抱曾經不是那麽可靠,那麽這一次,就讓我來擁抱你。這一次的糾葛,由我來開始,如果得不到幸福,至少讓我可以驕傲的結束。
他猛然抬起頭來,蒼白的嘴唇死死抿住,不上前來,也不退後……只用一雙蘊著水霧的紅眸直直看我……眼中的情緒,瞬息間流轉來去,我竟是在分辨不出他心中所想。
就這麽被這雙眼睛盯住,我覺得呼吸已困難……我欲要開口,卻發現嗓子苦澀得已近嘶啞……我伸出去的手再也前進不了半分……就這麽定定的停住……只差一寸……卻不敢擁住他……又決計不甘心就這麽收回來的……怎麽會就這麽放棄。
就這麽僵硬的對立着,我幾乎已沒有力氣再去思考什麽,只在心中祈求這種折磨早早結束。
下一刻,寧卻忽然撲了過來,動作、氣勢,皆兇猛得駭我一愣,最終卻是輕輕擁我入懷。他的身體還是好瘦,只是單薄的衣服透過來得體溫熟悉依舊;他的手臂小心環在我的身上,密合卻力道輕柔;他的臉緊緊靠在我的肩上,急促的呼吸溫暖落在耳邊;他的聲音有些哽咽,綿綿密密地響在我的耳邊,這會子方有了些情緒,壓抑不了的哀傷:
「本想扭頭就走的,卻還是忍不住偷偷跟了你們一路……」
「你對着他笑得那麽開心,從未有過的輕鬆燦爛……」
「你為他親手夾菜、你為他親手系衣,如此親密。他是你的情人麽?對不起,我沒有資格問的……」
「即便明日就被趕出谷,也已沒有關係了。好喜歡你,可是你永遠不肯相信……」
「有這個夢就夠了,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謝謝你在夢中肯對我這麽溫柔,夢也夠了……」
「可惜是在夢裏,還是不敢用力抱你,可是已心滿意足了……」
「其實已死心了的,來告訴你我要走了,也許不會再回來見你,但是會一輩子想着你……」
「吾愛……」
只輕輕的兩個字,撲簌著闖入了我的心底!
我永遠會記得,在一個初春的夜晚,有個人倚在我的肩頭對我說,「吾愛……」
霎那間,一如暗夜裏盛放的煙花,最最璀璨明豔的流光溢彩,開在靜謐最高處,卻照亮了我已孤寂了數百年的靈魂底部。
──那是沒有人能觸及的,我生命最初的依戀、期待,與悲哀。
夜深無人的庭院裏,春天的潮氣,帶著一點點泥土特有的香氣,慢慢從地下升起;漸漸的,與那陣陣帶著遠處花兒馥芳的夜風,交織成一種清新的生命氣息,漂浮在濕潤的空氣之中。
我靜默著,任憑他擁著。我知道,這一刻,他已等了太久;他也靜默著,只是在我頸旁急促呼吸著,他小心翼翼虛環上我的腰,絲毫不敢用力。我不知道,他該要花費多大的意志,去壓抑緊緊將我勒入他懷裏的衝動。
心中一痛,我將手臂順着他的腰線向前滑動,一點一點的,努力不驚動他的。一陣幾乎感覺不到的掙扎之後,他的身體終於緊貼在了我懷中,卻一直止不微微顫抖著的……我試著將手掌緩緩迴轉,輕輕撫上他的背脊,像碰觸世間最珍貴的寶物……他的溫度,雖然已是十分熟悉的,卻從未像現在一般……閉上眼睛,感覺它們從我的手心傳了過來,一直探到心底……他忽然間也將我緊緊摟住,被他埋靠肩頭的漸漸濕熱,卻是我無法忽略的。
這個人,即使到了此時此刻,也還是不願意被人看見他心中無比深切的那份悲哀。在某些我不知道的時間和地點,他是否也曾這麽暗暗哭泣呢?下一刻,懷中的人動了一動,他竟輕輕推開了我?愕然間,他已黯然開口:
「太過美好,可夢終要醒來的,你不能到最後還在我懷中的……」
「你的溫度,我怕一輩子都會記得。我怕自己會控制不住……」
「將來,無論如何也是,不願意傷害你的,不願意強迫你的……」
「希望你和他,一定要永遠快樂……」
「我這就走了。」
他的話音還在空氣里盤旋著,人已轉身離開,那漸行漸遠的背影,無比的蒼涼和孤寂,不知怎的,竟與深埋在我記憶中,那個總守在母妃宮殿裏淡淡的修長身影重疊起來……我呆愣在原地,我想要將他喚回來,可不知為什麽喉嚨竟叫不出聲。
沒有思考,我拔起身體向前飛撲而去。
──不,不要走!不要這麽傷心!不要將我再留下!不要再送我回到無邊的孤寂裏面!心裏好空,好慌亂,好痛。
我已無力去判斷這種反應對或不對,等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居然已死命抱住了寧,我將臉緩緩貼到他的背上,他身上黑錦的衫子透著淡淡玳草香味。現在的我,已顧不上這行為會不會嚇壞他了。
我已下定決心,至少今夜我絕不能再讓他哭泣,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因為我發現,只是僅僅這麽想着,我的心就已開始止不了的抽痛起來……也許今夜,我不害怕做錯,只害怕錯過,就算是自私也好,就算是同情也好,我已管不得許多。
轉到他的面前,深吸了一口氣,我看着他錯愕的雙眼,「我都知道了,如果你覺得這只是夢,不如,我們來讓他更圓滿一點,好不好?」我有些氣喘吁吁的,微微發抖的聲音,在這夜色里響起,「乖,別亂動,否則夢會立即醒來哦!」
在他明白之前,我已拽過他一隻手,開始一起飛奔在山谷間長長的扶廊里。
亭台樓榭向我們身後匆匆退去,一路奇花異草的芬芳柔柔的撲面而來。
迎面而來的夜風,它將我們的衣裾吹得揚揚翻飛起來,他的衣擺幻入了一片夜色之中。
我緊緊握住他的手掌,他也反握住我的手,我們的十指彼此糾纏,他的衣袖隨風在我的手腕上摩擦著。
我微笑着回頭看他,他的眸子裏已不再是哀戚茫茫的一片,明亮得一如清泉中浸潤著的血色古玉,溫軟的帶著笑意。
第一次,想要這樣去愛惜一個人。
***
高懸在寢閣中央的御枝戀花盞內,芙蓉狀的日曜石將柔白銀光淡淡鋪瀉了一地。
寧端坐在我的床畔,黑色衣袍包裹下的身體修長而筆直;他的眼睛,閃著清澈微光,自進入這房間以後,就沒有離開過我分毫;他的神情有些迷茫,此刻,他的確應該奇怪這夢境的真實,因為,不只是他,就連我也在懷疑。
他在局促不安,我看得出來,他的目光閃爍,我有一點點莫名的驕傲──這個威嚇四方、權傾天下的男子,居然有一天也會出現這種情緒。而且也許永遠,只是在我的面前。
我十分清楚,將他拐了過來按坐在床上,接下來的我們該做些什麽,我邁著極優美的步子,向寧走過去的。
聰明一如寒衣,雖然他已耳提面命的要我寧可錯殺、不可放過,而且我也確實下定了決心……但是,現在我仍然要面對最大問題──對於肌膚相親,我不是真的一點都不懂,關鍵是,有些事情,理論永遠彌補不了實踐的缺憾,極悲哀的,我不得不承認我不知道那些關鍵的步驟到底該如何進行。
所以現在,我只能踏出極其曼妙的舞步,並不急着靠近他,而是在離他一丈遠處,旋轉著劃出一個又一個弧圈,一點點迷惑著那個人的眼,也開始迷惑着他的心……在我還是魔界公主時,頂著一張並不比現在漂亮多少的臉,我以我的舞藝,贏得了皇朝之珏的稱號……這並非因為我的尊貴──我的舞,原本就無需用來博取浮名。
今晚之前,我的舞,都只為華月皇宮裏那個孤寂的靈魂而跳。
記得,那是華月極不安定的一年,我站在城樓頂上迎接父皇出征凱旋歸來……日落時分黃沙漫天裏,遠遠的,只一眼我就從萬千軍馬之中分辨出那個久別的清俊男子,他正策馬向我狂奔而來。
那一瞬間,天地萬物化為虛無,我的視線里,映着金色的夕陽餘暉,只有他那沾滿灰塵卻如玉溫瑩的臉龐。
一時間情難自禁,我乘着高處獵獵作響的朔風,就這麽舞動起來……我太過忘情,根本沒有意識到四周原本山呼海嘯一般的歡呼聲,只在我抬起衣袖的那一個瞬間止息無聲……我就這麽近乎瘋狂的旋轉著、旋轉著……所有的臣民都陸續跪立在了我的腳下,只為我的凌空一舞……最後,縱身一躍,在一片驚呼聲中,彷彿一隻優雅滑翔的飛鳥,我穩穩地落在了父皇的懷中──自那以後,我的舞技,成為了華月的一個神話。
如果說,現在這種情況,我仍想繼續下去,就只能換我來挑逗他了。
我封印了容貌,我的軀體也不再如變身前玲瓏纖細,但是我依然有柔軟的腰肢和善舞的靈魂。
我的腳尖輕輕點踏着節拍,我的手指順著身形在空氣中劃出奇妙的曲線。
夜風吹動樓檐下的風鈴,他們彼此撞擊出的和諧,就是我最好的伴奏。
我的眼風偶爾掃過他的位置,恍惚最不經意的一瞥,卻蘊含著無盡的魅惑。
果然,他的眼他的心他的身,都已淪陷進我編織的舞拍之中,他的呼吸他的心跳,都已與我同步。
當我最終將指尖停上他的面頰時,他已幾乎痴迷。
我輕輕捧起他的臉,好象掬起山澗里最明潤的甘泉,緩緩的將我的唇映了上去。
第一個吻,淡淡地落在他的眉尖,他的眼緊閉起來,他的心跳加快一分;
第二個吻,我拂上他的眼睫,感覺著唇下的輕顫,他的呼吸開始急速;
第三個吻,我沒有落下,移到他的耳畔,惡作劇的吹一口氣,明顯感覺到他的身體一僵,又立刻因為過分的壓抑而輕輕顫動起來……我的舌尖膩上他的耳廓,吐氣如蘭:
「呵呵……可別告訴我,即使在夢裏,你也不敢碰我……」
如我所願,下一刻地轉天旋,一聲壓抑的嘶吟從我上方傳來……迎上他那雙被情慾熾灼得幾欲滴血的紅眸,我的呼吸也倉促起來……他的氣息,暖暖地噴在我的胸口,順着他的動作除去彼此身上的束縛,我將手臂盤繞上他雪白的後頸,緩緩閉上眼睛,我迎向他,信誓一般的,送上先前不曾落下的唇。
就讓他權且先當作一場春夢吧,至少這一夜的火熱,會像烙印一般刻入彼此的記憶吧。
寧的唇,我主動吻上的唇,好溫暖,覆在身上的體溫也好暖,他病後的身體雖然消瘦了些,但是抱着他的背,我能感受到掌下的結實觸感,他的手……撫摸過的我的胸前、大腿……微微粗的掌心帶來酥麻的感覺……
我最後看到的是寧激情的臉龐,還有他凝望着我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