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曲
那扇奶白油色的鏤花大鐵門遠遠在望時,鮑丹妮的心劇烈地跳了起來。
這是她第二次來蓮心小築,這回,她不願再麻煩陳懇納,自己去車行租了車上來。她的駕駛技術無懈可擊,但心裏卻對陡峭的山路嘀咕不停。
這次出來接待她的,仍是那位執事嬤嬤。
“我想見華夫人!”
“她在靜養。”
“可是我一定得見她,後天我就回美國了,你再拿我的名片去試試看,也許她這回改變了主意也不一定。”
執事嬤嬤去了二十分鐘,當鮑丹妮正等得煩躁不安時,她回來了,而且帶來好消息:“華夫人願意見你。”
她們穿過重重的迴廊和花朵怒放的天井,來到了一個最偏僻的院落。鮑丹妮看着那個巍然聳立的高塔,不禁暗暗吸氣,她不曉得江倩宜是怎麼想的,看看這些白袍黑巾,如幽靈在各處靜靜出沒的啞巴修女,看這幢死氣沉沉的蓮心小築,再看看這層塔樓!她是童話故事中,被女巫咒語禁錮着的公主,難道她也在幽黯不見天日的塔樓中,放下長發等待她的王子來搭救她!
古老的塔樓使鮑丹妮產生了作家特有的豐富幻想,但當她在塔中見到了江倩宜,她的幻想消失了。
在她面前坐着的,不是放下長發等王子的公主,而是個美麗極了的女人。但和她的美不相稱的是她的嚴肅與沉靜。如果她不開口說話,她會使人誤以為她是一座大理石的雕像。
執事嬤嬤下去后,倩宜從書桌邊站了起來,很客氣地招待丹妮:“請坐。”
丹妮目不轉睛地看着江倩宜,終於明白麥哲宇為什麼會死心塌地地愛上她了。她不但美得驚人,還有十分特別的氣質,是丹妮從所未見的。
“很抱歉上回我在靜養沒有見你。”一陣沉默后,倩宜開口了。
“我也很抱歉打擾了你,不過我謝謝你這次終於改變了主意。”
“是誰告訴你們我在蓮心小築的?”
“我從美國回來后,先到府上去拜訪,結果撲了場空,我只好向陳懇納打聽——才知道你住在這兒。”
“你到——舍下去過?”倩宜那蒼白沉靜的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似乎——很震驚。
“是的,我還見到老太太。”
“天啊!”江倩宜低喊了一聲,蒼白的臉更白了,透明得像張紙。
“老太太還認出我——就是從美國寫信給你的人。”鮑丹妮鼓足了勇氣,她覺得有必要告訴倩宜。
“她——說了些什麼?”倩宜整個人幾乎有些搖搖欲墜,但這些也許只是的丹妮的錯覺,因為她立刻恢復了鎮定。
“我到府上去是想解釋我寫那封信是出於一腔善意,沒想到愈弄愈糟。”鮑丹妮低下了頭:“我想我該對這件事負責。咦,你為什麼搖頭?”
“這一切怪不了你,都是——命中注定。”倩宜幽幽地說。
“我很抱歉。”
“不要緊,我明白!”倩宜的語氣仍然那麼溫和,但她的表情茫然,在那雙黑眼睛中,丹妮只看到一件令她不寒而慄的東西隱藏在那兒。
“可是我不明白你!”丹妮不由得叫了出來:“我從沒見過任何人像你這樣痛苦而不快樂過。”
倩宜的臉部肌肉痙攣了一下,當丹妮認為自己已經打動了她時,倩宜的臉色又恢復了沉靜與漠然,“我願意原諒你,你可以走了。”
“你不能就這麼地把我趕走!”丹妮跳了起來,在美國她是受人尊敬的作家,但在倩宜面前,有很多無法抑制的衝動。
“除了要我諒解你的過失,你還預備證明什麼?”倩宜的話像一個鎚子般重重敲擊到丹妮的心臟,她不由得退後了一步。
“我知道哲宇愛你,你也——對他很有好感,我只是希望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當那份沉默被打破時,她只聽見倩宜用那倦怠已極的聲音說:“你錯了。”
丹妮聽得出那份聲音后的震動,可是她不能了解。
“請恕我無禮,但我想告訴你,你的丈夫已經去世了,你還這麼年輕,不管是基於哪一方面的需求,你都有權利、義務重新開始,而不是像個老太婆似地把自己關在這種可怕兮兮的塔樓里。”
“它不可怕!”倩宜那漠然的臉朝向窗外:“在這裏,我得到了安寧。”
“你說謊。”
“這是一項指控嗎?”出乎意料地,倩宜並未被她激怒,她高貴的冷漠隔絕了一切。
“我真不明白,我們兩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至少,我們愛的是同一個人,應該吵一架。”丹妮困惑地問着,窗外正好有一隻蝴蝶翩躚而過,五彩斑斕的翅膀映着陽光發亮。
“你說對了一半,你愛他,所以你想證明你的愛有多深。”倩宜還是那麼淡淡地。
丹妮沒有否認:“是的,我愛他,但是你呢?”
“我的丈夫去世了,我在此地靜養。”
“你一向就習慣這麼自欺欺人?”丹妮逼近了她,在這麼近的距離里,她甚至感覺到倩宜的呼吸,但,為什麼倩宜並不像呼吸般,自然地打開心靈緊閉的窗戶呢?
“你用這種方式證明自己是不是太過份了些?”倩宜仍不為所動。
“我承認我冒失又衝動,可是我的出發點是對的,我還要承認,沒見到你之前,我嫉妒你,可是現在我只是生氣。”
“哦?”
“我氣你如此不知愛惜自己!”丹妮幾乎是吼叫着,把心中所有的激動吼了出來,“你有權利享受未來的人生,愛你該愛的人。”
鮑丹妮走了,可是她的吼聲仍在這充滿陰影的塔樓中一遍又一遍地迴響。
☆☆☆
丹妮在機場看到了來接她的麥哲宇時,一點也不意外,當她在台北打電報給他時,她知道他一定會來,沒有人會像他一樣的渴望着倩宜的消息。
他們見面了,但沒有歡笑,沒有擁抱,哲宇只在丹妮的面頰上輕輕印下一吻,他們之間是徹底地完了,丹妮痛心地想,但她已經想過了,他們遲早會結束的,哲宇接近她,一開始的理由只是寂寞,離開她的也是同樣的理由。她寫信給江倩宜的風波,只是一個導火線而已,並不是真正的原因。
“我曉得你一定很想早些知道她的消息。”一上車,丹妮只為自己點了根煙,長途旅行使她疲倦不堪,最糟的是她激動的心情始終無法平復,但此時見到了哲宇,她突然悟到她可以坦然地面對一切了,這也許是她未來人生的一個轉折點。“我在台北見到倩宜了。”
“她——好嗎?”無比艱澀地,他才擠出這幾個字。
丹妮搖了搖頭:“她把自己鎖在一個叫做‘蓮心小築’的古堡里。”
“為什麼?”麥哲宇的聲調不穩了,如果不是緊握駕駛盤,丹妮相信他也會掏出一根煙來穩定情緒的。
“她的丈夫死了,她覺得都是自己的錯。”丹妮吐出一口煙霧,她想把自己藏在煙霧後頭,但是為了麥哲宇,她不得不面對現實。
“她說的?”麥哲宇失聲叫道。她迎着那眼光,心一下子碎了,如果那熱切的眼光是為自己,她可以為他赴湯蹈火,只可惜自己沒那個——福氣。
“不!是我跟陳懇納根據情況猜測的。”
哲宇嘆了口氣沒說話,但由他的眼神看來,這個一直被稱做“一夜天使”的男人,對她的情意有着無限的感動。“你這又是——何苦呢?”車子經過一個十字路口,他把車停下等紅綠燈時才又開口。
“因為我愛你!”她說完之後自顧自笑了,“很傻,是嗎?”
“不!我尊敬你!”他突然冒出一句,倒把她嚇了一跳,抬起頭來,才發現他竟熱淚盈眶。
“我也慚愧自己不像你那麼勇敢,明知道——”他頓了一下,似乎難以出口。
“明知道你不愛我,還千里迢迢跑去會頭號大情敵?”她誠心把僵硬的氣氛沖淡,可是她失敗了,哲宇那凝重的表情像十二月的雪。
“不要這麼說!”他難堪地:“我尊敬你勇於付出,敢於追求。”
“你為什麼不敢?”她反問。
“畢竟,沒有幾個人像你那麼勇敢。”
“這麼說你原諒我了?”她指的是那封冒冒失失寫給情宜的信。
“其實——錯不在你。我當時恨自己遠超過一切,丹妮,能原諒我那樣粗魯地待你嗎?”’
“不要說原諒,哲宇,我從沒——恨過你。”她嘆了口氣,也許是因為這個時刻,她今天特別會嘆氣!“我愛你超過一切。”
他全身又是一陣震動。
她沒理會他的震動,繼續往下說:“愛這件事對我來說是太奇妙了,我曾經願為你不顧一切,付出一切,也許是痴,也許太傻,但我問心無愧,不怨不悔。”
“現在呢?”他忍不住接口。
“這就是我想告訴你的,一切都過去了,不管是愛,是痴,是傻,以前的那個鮑丹妮都是過去式了。”
“丹妮!謝謝你!”
“謝我什麼?”她莫名其妙地問。
“你打開我心中積鬱多時的結。對於她,我又何嘗不痴不傻,問題是我太自私了,遇到挫折就逃避。”
☆☆☆
長途飛行途中,麥哲宇只覺得全身焦燥難耐,白莉莉為他惹的那場風波還沒過,他實在不該挑這個時候回去的,每一個人都勸他,他的出版商甚至打了好幾個越洋電話去求他:“你千萬別在這節骨眼回來,局面已經夠糟了。”
但是誰也阻止不了他,丹妮的勇敢給了他很大的啟示,他一直不敢負責,現在是他拿出勇氣,向倩宜證明他真正的愛的時候了。
在機場貴賓室等着接他的是陳懇納,看情形他對哲宇揀這個時候回來也很不贊成,但他始終是站在哲宇這邊的,所以並沒多說什麼,只是迅速地帶哲宇離開機場。
“我沒想到我這一趟回來會給大家添這麼多麻煩。”哲宇由衷地抱歉。
“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怎麼能跟你計較這些?更何況現在也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快上車吧,機場裏擠滿了來採訪你的記者,再遲就被追上了。”
“他們到現在還忘不掉?”麥哲宇十分吃驚,他原先只猜測大家對這個粉紅色新聞感興趣,但畢竟時間會把它造成的傷害沖淡,沒想到他竟然還是個受人矚目的新聞人物。
“說出來也許你會不信,你的事,居然有人拿來大作文章,還搜集了有關的報紙、圖片,印成一本書呢!”陳懇納一想到那本印得簡直不像樣的書就搖頭。
“真是豈有此理。”
“不要激動,我相信就是再壞的事也會慢慢過去的——只是——”
“我知道你覺得我回來的不是時候。”麥哲宇嘆口氣。
“我勸你不要在這時候去打擾倩宜。”
“為什麼?”
“你的出現只會給她帶來更大的麻煩,她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這次回來,我是預備帶她走。”
“你瘋了?”陳懇納大吃一驚。
“我要帶她離開這裏,離開所有的人。”麥哲宇誠懇地說:“我要補償一切,最重要的是我要使她快樂。”
“不可能的。”陳懇納的眼光充滿憂慮,“你不能這樣做,會害死她的。”
“我已經打定了主意,與其兩個人都如此痛苦,不如一切讓我來承擔。”麥哲宇那憂鬱的眉宇間有了一股令人不能逼視的氣勢。
陳懇納不由得一呆,“看情形我是沒辦法阻止你了。”
“對!我有個世界上最重大的理由!”哲宇深深吸了口氣,道:“我愛她,我要她快樂。即使我因此而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哲宇眉眼間的神情更堅定了。
“好吧!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我祝福你!”陳懇納拍拍他的肩:“但願你能成功。”
陳懇納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幫他擺脫了如影隨形的記者,但當他們趕到了蓮心小築時,執事嬤嬤抱歉地說:“華夫人已經走了。”
“這怎麼可能?她是什麼時候走的?”麥哲宇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大聲質問。
“剛走。”
糟了!麥哲宇想,她一定是看到報紙知道自己要回來才逃避他的,那些報社的記者,為什麼老是要破壞他,不讓他清靜一下呢?
“華夫人有沒有交代要上哪兒去?”還是陳懇納沉得住氣。
“很抱歉,沒有!”執事嬤嬤搖搖頭:“她走的時候很匆忙,什麼也沒說。”
☆☆☆
倩宜的確是看到麥哲宇要回來的消息才離開蓮心小築的。
“我不能待在這裏,他會來找我!”她對自己不斷地說,混含着甜蜜和恐懼的巨大力量強烈地貫穿了她的心胸,這些日子她以為自己跟這些不說話的修女一樣,已經變成了無喜也無悲的幽靈了,可是,直到此時她才發現她心中的愛、恨仍然如此強烈。她為自己這麼多的愛恨感到慚愧。
“天上的聖母啊!我祈求你的聖名!”她不斷地禱告着,然後像逃犯般,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修道院。
她知道自己絕不能再見麥哲宇,只要再見他一眼,她就會死,為她不該得的愛情而死。
她並不怕死,但她必須為自己所做的錯誤而贖罪,肉體上她或許沒有污點,但在靈魂上她已是個不貞的婦人,她甚至冒瀆了她所信仰的聖母,在聖母像前麥哲宇的那一吻,已令她不再是個好天主教徒。
當出租汽車在華家堂皇的大門口停下時,她才鬆了一口氣。
在這幢華德金一手擘建的宅第中,才是她的休息所,也唯有這兒,她的靈魂才能受到庇護。
司機幫她把簡單的行李拖下車,等她賞了些小費就走了。她一個人站在那巍峨的大門口,但這一刻心胸中卻有一陣說不出的平靜。
“德金,我回家了!”她喃喃自語,然後掏出鑰匙打開門。
“你是誰?”一個正跪在門口石階上擦洗的小女工看見她突然闖進來,立刻站了起來。
“我是華夫人。”她微微一笑。
“華夫人?”小女工呆了一呆。
“你一定是新來的?沒人告訴你我是這兒的主人?”
倩宜寬大的笑了,她從不願意為難誰,尤其是這個小女孩,畢竟她什麼都不懂。
“可是夫人吩咐過,無論是誰,除非有她的允許,都不準進去。”小女工還是很認真地攔住她。
“不要緊!”倩宜輕拍她的肩:“來!幫我把箱子提進去,我保證老夫人絕對不會責怪你的。”
大廳內昏暗一片,闃無人跡,倩宜過去扯動着繩索的開關,“嘩”地一下,明亮而璀璨的陽光立刻湧進了室內,帶來活潑的生氣。
倩宜站在這份陽光中,心裏充滿了寧靜,不管怎麼說,這仍是她的家,也是庇護她的堡壘。不管麥哲宇來不來找她。她也不再恐懼了。
她的心一如止水,今生今世,只怕是再也不會去愛任何人了。她嘆了口氣,那嘆息聲像一隻倦遊的小鳥般緊緊攫着她的靈魂,把她帶到昔時的回憶中,曾經,在這個屋子裏,她有那麼多的回憶。
她沿着長廊慢慢走,她還記得她做新嫁娘時的情景,那時候,她是個多麼可愛的少女,但是她竟無所謂快樂與不快樂,只是遵從着命運的指示,一步一步地朝她所不知的未來走……
然後,她變成了少婦,在這個巨大的宅第里過了十年……
當華德金生病時,她受到了莫大的考驗,在精神與肉體上,她都必須奮力掙扎,才能度過難關,她接受了他龐大的企業,她做得很好,也就在那時候,她遇見了麥哲宇。這個她費盡一生,恐怕都忘不掉的男人,但這有什麼關係呢?無論是苦澀、是甜蜜、是榮耀、是羞辱都已經過去了,是她生命中的另一個階段。
她聽見了自己的嘆息聲。
她真的倦了,倩宜往卧室走去,她預備先休息一下再去見她的婆婆,她相信在這種情況下回來,老夫人也許會吃驚,但一定會諒解她的。
一路上,她注意到各處都有重新裝璜過的痕迹,還出現了些新的傢具,難得婆婆有興緻改變這幢死氣沉沉的屋子,就讓她改變吧。
倩宜穿過休息室,當她走過更衣室時,她突然愣住了,有人在她房裏,因為她不但隱隱見到了燈光,還有一股煙味。大白天的,府里又這麼少人,該不會是小偷吧?她正在遲疑時,聽到了裏面有人問:“誰?”
這聲誰再加上隔牆浴室中唏哩嘩啦的水聲使她定了心,原來是她婆婆,她在倩宜房裏幹嘛?也許她嫌客房太小,自作主張搬了進來?倩宜心裏想着,就走了進來,既然婆婆已經發現了她,那麼提早見面也好,她推開虛掩的門,當她看清楚室內的情景時,她一下子怔在那兒。
有個男人躺在床上,正支起上半身,斜靠在雪灰色的絲墊上抽煙,報紙遮住了他的臉,幸好他的大部分還藏在棉被下,否則倩宜會羞死。當她正站在那兒進退兩難時,聲音驚動了男人,他不耐煩地移開報紙,這瞬間,兩個人都傻住了。
“蕭律師!”倩宜叫了出來。
“是你?”蕭長鋒慌忙地用棉被圍住自己。
那狼狽不堪的模樣,使他完全失去平日的狡詐陰險,只像是個犯錯被當場抓到的小孩。但倩宜並不感到勝利,她只覺得齷齪,和一陣又一陣的噁心。
就在這時候,她婆婆已經梳洗完畢,從浴室中走出來,“長鋒,幫我拉一下拉練,該死,我最近又胖了。”
“蘭蘭!”蕭長鋒叫着婆婆的小名,示意她往後面看,果然慈禧太后一回過臉就當場僵住在那裏。
“媽!”倩宜叫了聲。
“你在那裏幹嘛?”太后突然怒氣沖沖地質問着,彷彿忘掉自己衣衫不整。
倩宜看着她,像看着一個陌生女人,十多年來,這個可怕的老婦人一直橫阻在她的生活里,德金去世后,她又用種種手段奪去了倩宜應有的一切,使倩宜不得不隱遁到如曠野般的蓮心小築去,最可惡的是她離間了倩宜與兄長之間的情感,更使倩宜以為自己的一生充滿了罪惡……
“你在這裏幹嘛?”倩宜也輕輕地問着,然而一股巨大的憤怒像氣球般漲滿了她的全身,那大義凜然的樣子,使得老太后也不禁顫慄。
“你要做什麼?”老太后一個踉蹌,跌坐在床上,蕭長鋒全身赤裸無法起身,只有緊緊摟住她,不一會兒,老太后就傳出陣陣啜泣。
“媽!我本來只是太疲倦,我想回家,卻不料,我揭破了你的假面具,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但你的行為,使我明白了太多的事情!”
“你聽我解釋!”蕭長鋒狼狽地。
“不必了!我看到的太多,聽到的也太多了!”她搖搖頭,輕蔑地看了這毫不相配的一對一眼,在她眼中,他們畸形的結合就跟野獸沒什麼分別,唯一有分別的,是在他們之間除了慾望之外,還有利益、權利……種種可怕的東西。
“倩宜!”蕭長鋒還想叫她,但被太后阻止,倩宜聽見她用疲倦的聲音說:“讓她去吧!”
當倩宜回到客廳,她在最中間的沙發上坐了下來,那股驚人的忿怒慢慢消失,起而代之的,是一種悲傷,因對人性的了解而產生的悲傷。
五分鐘后,蕭長鋒出現了,他穿着整齊得像什麼也不曾發生過,他走到倩宜身邊。對這個從始至終陷害她的齷齪小人,她充滿了厭惡,連正眼都不願瞧他一眼。
他只匆匆地說了一句。“我很抱歉發生了這種事,去看看你婆婆,她情況很不好,我擔心她——”
倩宜的目光如炬,令他狼狽而退。倩宜坐在那兒,脊背僵直,一個念頭悄悄爬上了她的心頭。
這些年來,她過的到底是什麼生活?她對得起自己嗎?她不禁自問着。同時她也想通了一件事,從一開始,她就沒做錯什麼,相反地,她做得很好。
還記得華德金在病重時躺在書房裏跟她說:“倩宜,讓你那麼年輕就踉我這樣的老人,我太自私,我對不起你……”
倩宜嘆了一口氣,想把這一切都擺脫掉。剎那間,她突然發現,經過了今天早上,她終於得到了自己。不管她是做對了什麼還是做錯了什麼,她自己整個解放了自己。她也不必再把自己推進當時的夢魘中,日夜啜飲着那苦酒了。
“夫人,不好了!”突然,一個女僕從長廊里沖了過來,上氣不接下氣的叫着:“老夫人自殺了。”
☆☆☆
江明漢在事務所接到倩宜的電話時,問:“你在哪裏?”
“我回家了。”倩宜把老夫人出事的經過簡單的告訴明漢,他立刻帶了醫生趕來,當醫生替太后急救時,他很歉疚的對倩宜說:“對不起,我只聽信一面之辭錯怪了你,你不會恨我吧!”
倩宜搖搖頭,伸出手抱住了這個曾經誤會了她的兄長,一陣哽咽使她說不出話來。
醫生急救過後出來跟他們說:“幸好發現得早,老夫人力氣小,割得也不深,現在已經包紮好了,不過一定要靜養。”
江明漢重重酬謝他之後,帶着倩宜來到老夫人的房裏。
只不過短短几小時的功夫,倩宜發現婆婆彷彿老了十歲,再加上割腕失血過多,她的皮膚蒼黃起皺,那雞皮鶴髮的樣子真令人慘不忍睹。
“謝謝你沒把我送到醫院去丟臉!”她對江明漢道了聲謝。如果她一進醫院,這件醜事馬上就會揭開來,她再也不要做人了。
“那倒不用客氣,我有件事想找你商量!”江明漢精明銳利的眼光瞪着她:“不知道今後你有什麼打算沒有?”
老太后那蒼白乾癟的嘴唇勉強皺出一個苦笑:“我的洋相都出盡了,我要回歐洲去!”
“希望你說話算話!”江明漢得到了滿意的答覆。
當他們正要出去時,老太后看着滿屋子噴濺的血跡,抱歉地說:“倩宜,把你屋子都弄髒了。”
“不要緊,媽!你身子還虛,好好養病吧!”
“我——”老婦人掙扎了半天,才說出口:“我從前那樣待你,你不會怪我吧?”
倩宜只覺得眼眶一陣熱,她做夢也沒想到,蠻悍地幾乎毀了她一生的婆婆,居然會跟她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