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天氣漸漸炎熱起來,天一尋遍了谷內,所需要的藥草依然缺少關鍵的一味。

月君卻在這期間又昏迷了一次,他的心疾每發作一次,都意味着病情在惡化,將來還會一次比一次嚴重。

沒有選擇,天一必須出島去找他需要的藥物。

「你跟我一起出島,我不放心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一大早藥師就跑來了書房,陳述了一通要出谷的理由,無非是要勸月君跟他一起去。

聽了大半天的聒噪,正在書案那邊作畫的月君連頭也沒抬,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天一早習慣他這種愛理不理的態度,走過去一把將畫筆奪過來,「你好歹給點反應,我負責你的治療,多少配合我一些啊。」

月君也不生氣,隨手從筆架上摘下另一支畫筆,蘸了點硃砂繼續作畫。

天一這才注意到,月君細細描繪着的是幅春宴圖,佇立花枝之間的美婦人溫柔嬌媚,竟將身邊燦爛怒放的灼灼花木也比落下去。

婦人手抱着一名稚齡幼童,正折了枝桃花與他嬉鬧,一片的祥和溫馨。

「看不出來,你還會畫這樣溫暖的場景啊?」天一無心,話一出口就意識到了不妥,「抱歉,我沒說你是個冷冰冰的怪人啦!」

並不理會天一的話,月君將筆移開,用心去揣摩那畫上的細處,間或補上一筆。眼看越解釋越糟糕,天一聰明地閉上了嘴,轉而欣賞起全神貫注的月君。

靜了許久,才聽月君開口:「把出發的時間告訴下人,讓他們替我收拾。」

天一沒想到他會答應得這麼爽快,先前準備了滿肚子的說辭,現在半句也用不上,不禁有些又被擺了一道的懊惱。

月君顯然不準備跟他多費口舌,只默默端詳着那畫。

天一也不介意,湊過去找話:「這人真漂亮,她是誰啊?」

月君的動作一頓,「你覺得她很美么?」

天一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當然是美啊,我親眼見過皇帝老兒的貴妃娘娘,也沒有你畫的這位姐姐漂亮!」

月君的眼底不自覺流露出了一絲笑意,「她要是聽到你的話,大概會很高興。」

天一見他回應,立時精神大作,「讓我仔細看看,這位姐姐好眼熟……啊,你跟她長得倒有五分相似,莫非她是你的姐姐?」

誰知月君臉色一變,迅速將畫紙卷了,聲音重又冷了下來,「這個不該是你看的。」

態度如此轉變,倒叫天一有些尷尬,「是你姐又沒什麼不好,雖然說閨閣女子的畫像不能隨便叫外人看到,那我就當不知道她的身份,隨便看看好啦。」

月君看着她半晌,終究還是放棄了解釋,「還有其他事情么?如果沒有,請你出去,我不喜歡作畫的時候有人打擾。」

「哦。」天一不情不願地應了,可是對方已經這麼明顯在趕人,再賴着不走,就說不過去了。

出發的日子,就定在五月初五。

天一離開前想要去找柳玉色辭行,卻怎麼也找不到他的人,只好囑咐錦娥代轉。

錦娥將兩人送到渡口,還是不放心地拉住天一叮囑:「先生這次帶着主人出門去,可一定要當心呀。」

天一看這樣憂色滿面的錦娥,微微笑道:「你這麼擔心他,不如跟我們一起。你本來就是他的親信,總要比我更周到些。」

錦娥臉色大變,目光閃爍,半天才說出話來,「先生,您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月君已經被眾女子簇擁着上船,天一遠遠注視船上的動靜。

「那天你來找我救人,我就慢慢發覺不對。一個只負責照看梧竹居的小婢女,怎麼可能對月閣里的事情那麼熟悉?況且你之後關心則亂,幾乎一手包辦了照顧月君的差事,不

像是臨時過去幫忙的,倒像是從來伺候慣的,我說的對是不對?」

錦娥滿臉通紅,半天低頭不語,忽然朝着藥師拜了一禮。

「先生心細如髮,錦娥不敢再隱瞞什麼。我從小就被月君撿回谷內,的確一直都跟在他身邊。之前對先生有言而不實的地方,還望先生不要計較。這一次出島,我又不能跟去

的苦衷,一切都拜託給先生,請千萬要把主人安全帶回來。」

「別擔心,我自然換一個全須全尾的他給你。」

天一還了錦娥一個笑容,轉身棄岸登船,一路揚帆而去。

******

兩人費了一番功夫從谷內出來,改乘了馬車南下。

天一此行的目的地是杭州的陳氏葯堂,只有他們的鎮店之寶——玉蓯蓉,才能配齊月君藥方里的最後一味。

誰知到了杭州,陳氏葯堂的大當家起先見來人是天一,連忙備了好酒好菜招待,可聽完他的來意,卻是面露難色。

「醫聖,不是老頭子不給您面子,誰知道這玉蓯蓉是從我曾祖輩傳下來,幾十年來都是陳氏葯堂的鎮店之寶,是和我們的金字招牌一樣金貴的寶貝。如果今天給您拿去,我沒

法子跟後輩子孫交待啊!」

天一當然知道東西沒有這麼好拿,笑笑說道:「大當家,我這也是救人如救火,能不能先通融一下,將來我自然會找來更好的還給您。」

「實在不是一棵藥草的問題,這是我家傳之寶,真的不能割捨。」

「大當家,葯生於世間,是要治病救人才有價值的。想來您的先祖,也不希望自己的後輩把它供奉起來吧。」

「醫聖,您說的道理我們都懂,可是這道理是道理,您要體諒我的苦衷。」

坐在一旁的月君看着兩人討價還價,懶得摻和。為了避免麻煩,他已經易了容,普普通通一個書生模樣,對外人只說是天一的師弟。

也不知道天一又說了些什麼,只聽大當家一咬牙道:「折中的辦法也不是沒有,如果您能拿來天雲山莊的紫虎茸,我就把玉蓯蓉雙手奉上!」

聽到這句話,月君藏在面具下的表情微變,下一刻又恢復原狀。同樣是聽到這句話,天一卻明白他提出這個條件,基本上就是等同拒絕了。

天雲山莊,便是武林的第一世家,而那裏的主人蕭寒嶺,也是當今的武林盟主。紫虎茸是天雲山莊的鎮庄之寶,沒有人知道天雲山莊是怎麼得到它的,傳說中上古的某件神兵

就斷於紫虎茸之上。

江湖中一直都有個說法,紫虎茸裏面其實藏着一件巧奪天工的兵器,遇到有緣人才能取出。

天一面露難色,「大當家,這……」

對方忙找借口脫身,「外面的生意不能離人,醫聖您請自便,若是高興就在寒舍玩幾天再走,我們一定好好招待。」

天一還要再說什麼,對方已經一溜煙跑得老遠,他尷尬回頭,正好對上月君滿是嘲諷的眼睛。

他走回月君身邊,忍不住埋怨:「哎,這老頭子可真沒良心,虧我兩年前還救過他孫女兒一命。」

月君扔開手裏的青花茶盞,冷笑一聲,「你一來就要人家的家傳之寶,還教訓了一大堆道理,他沒有叫人把你趕出去,已經是太給你面子了。」

天一抓了抓頭,「我也是一時心急啊,誰叫他把棵藥草當個牌位供起來,要不是玉蓯蓉百年一現世,我才不來求他呢。」

月君起身往外走,「你繼續留在這抱怨,我要回去了。」

天一連忙追了出來,「說好寸步不離的,你怎麼倒先走了?」

月君頭也不回朝外走着,「誰答應你寸步不離?人家不是還留你住下,說不定晚上就叫他孫女出來給你敬酒,你倒捨得走?」

天一摸了摸鼻子,笑着解釋:「他那小兒媳婦當年難產,是我摸出小傢伙在肚子裏抓住了媽媽的腸子不肯出來,隔着肚皮給了她虎口一針,這才母子平安。要個才兩歲的小姑

娘給我敬酒,只怕有些難辦呢。」

月君想想也覺得好笑,臉上卻半點不顯。

出了陳氏葯堂,兩人正要商量下一步怎麼走,陳家的管家已經送了盤纏出來,又說老爺在街角備了馬車,要送他們去天雲山莊。

天一有些驚訝,他先前以為大當家不過一句玩笑話,原來竟不是,「哎!這個糟老頭子,他打紫虎茸的主意,幹什麼非拖我們下水?」

月君走在他身邊,眉心微蹙,卻是一言不發。

天一想了片刻,忽然雙手握拳,「既然這樣,我們就去天雲山莊!」

月君看他目光炯炯,也不知道他這一刻的信心有時打哪裏來,心中卻驚訝身邊這個人,為何彷佛永遠都有用不完的活力,就像一堆烈烈燃燒的火焰,讓挨近他的自己也漸漸無

法再保持冷硬。

天一和月君的馬車停在天雲山莊門外,已是三日之後。

只見山腳下車流如龍,人聲喧囂,進進出出都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門派,山路兩旁一字排開山莊裏的家丁,既是迎接也是守衛。

天一隨手抓了個人來問,才知道山莊提前召開一年一度的楓嵐宴,天下英雄全都收到了紅楓貼,連夜趕往此處。

天一笑道:「嘖,沒想到那老頭倒送咱倆來湊了個熱鬧,也不知道盟主有沒有空接見我們。」

月君來這的一路上半個好臉色也沒有,此刻倒開了口:「不知道這位的盟主大人,又在謀划著什麼。」

天一看着他,眼露疑惑,「我怎麼聽着你這口氣,好似很不喜歡蕭盟主,他得罪過你?」

月君的眼底掠過一抹厭惡神色,也不再多話,逕自往山上走去。

一盞茶的功夫之後,兩人已站在了山莊的朱紅大門之外,抬頭看去,藍底金匾之上草書『攬天雲境』四個飛龍走鳳的瀝金大字,乃是當朝聖祖皇帝的御筆親題。

這便是天雲山莊的由來了。

在江湖上,黑白兩道,只要有人提起天雲山莊,莫不是滿心懷着尊敬。

武林盟主的稱號,五十年來一直都是蕭家的。到了蕭寒嶺這一代,娶的是青梅竹馬的表妹,生下一子名喚蕭金卿,小小年紀已是人中龍鳳。

山莊的正廳里,英雄宴已開。各方好漢聚集,猜拳賭酒,好不熱鬧。

天一帶着月君溜到角落裏不起眼的一張空桌子坐了,「我知道你討厭熱鬧,這裏最偏僻,我們等着看他們幹什麼。」

月君神色冰冷,不為周圍的氣氛所動。

天一倒是半點不客氣,自己取了桌上的瓜果來吃,還一邊好奇地東張西望,「哎!你看,那個是洞庭府君的大徒弟,他的名號叫做『雲龍龜』你說好笑不好笑?……九山派的

空文道長也來了,嘿嘿,一會去找這牛鼻子要點金丹,說不定可以用來當火藥使……」

藥師嘴裏不停,不過是看着月君心緒不佳,故意想要引他開心。月君卻是嫌他聒噪,茶盞在大理石的桌沿上重重一放,倒把藥師嚇了一跳,乖乖閉上了嘴。

這一聲脆響,卻招來了麻煩人物。

正從桌邊走過的兩個青年對視一眼,扭頭走到了天一和月君面前。

其中一個抱拳道:「不知二位,是哪派的兄弟?」這人高挑身材,瘦削臉龐,一雙鷹眼斂着精光,看起來並不是個好惹的角色。

「陶大哥,跟他們客氣什麼?」另一個矮壯些的,顯然缺少城府,拍了桌子叫道:「我看這兩人在江湖上眼生得很,分明是混進山莊來騙吃騙喝的!」

天一正同月君說笑,眼看來者不善,只好回應:「二位有禮。不知我們方才做了什麼,要驚動二位前來?」

矮壯些的已經等不及了,「你們剛才砸碗,難道不是挑釁我們?」

天一有些莫名其妙,月君卻是根本不屑回答。

高瘦那人再次開口,眼睛卻只盯着一旁冷冷不語的月君:「好說,我是霸刀們幫主金刀無敵的大弟子,陶硯便是在下。這位是水秀山莊的二少爺,姓甄諱賢。」

那矮壯的甄賢被介紹到,還不忘挺了挺胸,滿臉高人一等的神氣。

天一心裏發笑,嘴下卻說:「久仰久仰。金刀門的大名如雷貫耳,水秀山莊的名號家師更是經常提起,不像今日得見二位,果真是俠士風流,英雄倜儻。」

月君聽了這番話,嘴角微挑,天一從眼角瞄到,知道他是在嘲笑自己的虛偽。

甄賢倒是很受用這番話,鼻孔里哼了一哼,口氣略緩和了些:「你家師傅是誰?」

天一站起身來,正好擋住了陶硯直射在月君臉上的目光,「勞駕動問。家師只是個郎中,江湖上的朋友給面子,稱他一聲『藥師安慈』。」

陶硯全身一震,轉而盯住天一,「藥師安慈!你莫非是……」

天一微笑,「在下天一。」

陶硯恭恭敬敬施了一禮,完全沒有了先前的銳氣,「失敬失敬!沒想到醫聖也是天雲山莊的座上客,只是貴賓席在內堂,醫聖為何不進去?」

甄賢出道江湖的時間並不長,不曾聽過『醫聖』的典故,此刻看陶硯的態度驟變,也知道對方的身份不簡單,不敢再隨便出聲。

天一卻笑,「我這位朋友身體不好,我們坐坐就走,這就少陪了。」只見自己的話已經達到了效果,他扔下還楞在當場的兩人,拉了月君出來。

兩人走到廳外的花園裏,月君看着到藥師緊張出一頭的汗,愣愣笑着,「你這麼急拉我出來,莫非怕我不耐煩出了手,反而不好收拾局面?」

天一面露尷尬,「哎,什麼都瞞你不過。剛才那兩個人雖然討厭,不過是公子哥的通病,你就不要跟他們計較了。」

月君甩開天一還拉着自己衣袖的手,眼神一冷道:「他們自己來找死。」

天一生怕他真的會去找那兩人的麻煩,連忙岔開話題:「庄內現在事雜人多,我看還是先住下來,等楓嵐宴結束,再去找盟主討要紫虎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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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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