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我醒來時,還在慕塵的懷裏。

月亮已經從雲中隱遁,天邊有了一線魚肚白。

我輕輕掙脫慕塵的手,面紅耳赤地爬起來,整理好衣服。

“慕塵,慕塵。”我輕輕推他,馬上就天亮了,阿唐就要起床了,讓她看見慕塵四仰八叉地躺在這兒,恐怕要鬧出笑話來。

他卻不醒,發出了幾聲模糊的聲音,又在地毯上翻了個身。

我急了,猛力推他。

他這下才醒,等他一睜開眼,我拔腳就溜,一回到房間,就鑽進了毯子。

他沒有跟上來。

我相信他若發現了自己做了什麼,必然會十分詫異,也許還會後悔。

但我不。

我絕不後悔。

不論發生了什麼,我都不移不悔。

我抱緊了枕頭,把臉埋在裏面。

我想起了慕竹,奇怪的是,我也不覺得慚愧,他向來都鼓勵我去做想做的事,更希望我會因此而快樂。

他是個聖人。

我在心底嘆了口氣。

我做了我想做的事,但我快樂嗎?

很快地這個答案就由田蜜來答覆我。

我們一同去看工地,她開車,我整理手邊的文件。走到一半,她忽然開口:“楓姊,我問你一件事,你可別多心。”

“你問吧!”

“你遇到了什麼事!“今天這樣開心!”

“沒有呀。”我怎會告訴她,那是我的秘密。

“可是——你一直在哼蕭邦的大練習曲。”

我趕緊閉上嘴。

“是不是跟那個音樂家有關?”她又問。

我叫她專心開車,不要胡思亂想。

她卻膽大無比地偷看我:“楓姊,你在戀愛了,瞎子都看得出來。

她給我的忠告是談戀愛令我容光煥發。對身體有益。

這回我不客氣地教她閉嘴。

我已有過一次戀愛經驗,用不着一個從未戀愛過的人來指導我。

更何況這次的戀愛對象和上一次的是同一家人,我有足夠的了解與把握。

這是沒辦法的事,誰教我和沙家的人投緣。

總之。這一天是我最快樂的日子,我對未來充滿了希望與憧憬。

我渴盼着——

但慕塵一整天都沒打電話給我。

他害羞了,是嗎?

或者,他害怕?

但不論他是多害羞,多害怕,難道我就不害羞,不害怕了嗎?

“恕我多嘴,”快下班的田蜜又笑嘻嘻地看我,“你又在哼大練習曲了,今天你哼了一整天。”

她恨那支曲子。她說,她從少女時期就開始練習這支有30分鐘長的大練習曲,可是老練不好。

我也是。

我甚至連彈普通的爵士樂都有問題。

但有個天才橫溢的音樂家會為我彈。

他是我的生命,他是我的陽光……我開心地想着,我也許有些瘋狂了,但那又有什麼要緊呢?

下班時,慕塵來了,他沒有闖進辦公室。而是打電話告訴我在辦公大樓對面街角見面。

這個傻小子,他居然羞臊得不好意思進來。

我笑着把製圖用具往抽屜里扔。

“沙慕塵,對不對?”田蜜一猜便中,她方才惡作劇想搶我的電話,可惜不成功。我早早接到手。

“是又怎麼樣?”

“你忘了,今天要加班。”

“不加。”

“總工程師說——”

“你跟他說今天沒空,要加班他自己加去。”我揚長而去。田蜜說得對,我在戀愛了,而這回我一定要好好把握,再也不讓愛自我身邊溜走。

“我那樣說他會剝我的皮。”

“他不會的,他也需要找個對象去戀愛。”我一邊笑一邊甩着手袋,好多跟我擦肩而過的同事都詫異地看我,他們一定想我瘋了,平時那麼穩重的副主任居然像只氣球般飄浮,而且還惟恐飄得不夠高。

但我不在乎。

我不再做聖人了。

我要追求真實的人生。

慕塵站在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落,我花了好幾分鐘才找到他。

“嗨!”我輕悄地站在他後面,含笑去拍打他的肩。

他一臉吃驚地回過頭來。

“是我。”我被他的一臉蒼白笑壞了,他膽子怎麼這樣小!

“嗨!”他勉強地擠出一個笑容。

“你來接我吃晚飯,對嗎?”我打開手袋,取出一張請柬,“喏!一個法國餐廳今天開幕,老闆是我從前工作的夥伴,優待親朋好友,給了我貴賓卡,可以打八折。”

“我——”

“不想請我?好小氣。”我笑,“我請你好了,用信用長付帳,不過我們講好,稅和小費由你出,這總成了吧?”

他還是不笑。

我懷疑他吃錯了葯!

“喂!你怎麼回事?”我搖他。

他這才大夢初醒:“上車吧!上了車再說。”

他沒帶我去那個富麗堂皇的法國餐廳,卻把我帶到一個小咖啡店。

侍者問他吃點什麼,他說他吃不下,先來杯咖啡好了,然後緊張地直搓手。

他不是第一次跟女孩約會,為何這樣緊張。

“你的瀟洒都到哪裏去了?”我嘲笑他。

“我有話跟你說。”他終於說出了他的第一句話。

“該不是向我求婚吧!”我仍不知死活的笑着。

“不是!我——巳經結過婚了。”他下定決心似的一口氣說了出來。

我僵在那兒,彷彿五雷轟頂。

“你開玩笑。”好半天,我才說出幾個字。

“是真的。”

“慕塵,如果你對昨天所做的事情後悔,我能了解,也可以答應你忘記,就當做沒有發生過,可是我請求你別跟我來這一招,這招不光明。”我深吸一口氣。

“江楓,你誤會了。”他的臉色更難看,像是要哭出來似的。

“我誤會了什麼?”我忽然變得很暴躁,很不想講理。

為什麼事情變成這樣?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發現自己是在害怕。

但我不知自己怕些什麼,我巳經無法思想。

“我對不起你。”慕塵的手捧住了面孔,沮喪至極地說,“我早就該告訴你,可是我不敢,因為我貪心……啊!上帝罰我!”

“你該告訴我什麼,又貪心什麼?”

“我貪心想得到你的愛。”他的手自臉上移開,竟然,淚眼迷離,“江楓,我真的不配得到你的愛,以前你怎麼跟我說我都不能明白,現在我懂了,我……我……好局促。”

“你跟誰結婚了?”我的腦中迅速掠過幾個人名,包括一個他從前音樂會上的搭檔——日籍的大提琴手中島百合,一位曾和他一起被譽為金童玉女的聲樂家喬愛思,再來便是他的經紀人瑪莉·安,她們都是傑出的青春女性,也曾被記者們一再渲染過。

我準備好了他即將說出的名字,但他說出口,我仍然震驚。

“陳嵐。”他說。

“陳嵐?”我不能置信地重複着,“那個特別護士?”

“是的。”他低垂着頭。

“可是你認識她還不超過三個月。”我發獃。

“我知道,”他抬起臉,瞳中有淚,“但不論是三個月抑或三年,我母親都不能再等。”

“你們是在——”我說不下去了。

“在我母親去世前舉行的婚禮,很草率,草率到連婚戒都沒,來不及去買,只有律師和醫生在場證明。”

“為什麼——這樣做?”

“媽說,你的心意已決,不會要我了,但她走前,不能夠不看見我有了伴侶,她——怕我寂寞,怕我孤單。江楓,不要怪她,她那時已被死亡的陰影整個覆蓋了。”

“她說的——對嗎?”

“我以為她最能了解你。”

“天啊!”

“我也自卑。”

“自卑?為什麼?”一個堂堂大音樂家,會為一個小設計師自卑?

“因為你對我不屑一顧,在你眼中我一無是處,再真誠也沒有用。”

我惶惑地望着四周,為什麼是在這裏,這樣陌生的咖啡店中,聽我所愛的人傾吐心事,而且如此悲慘?我掩住了耳朵。

“聽我說——”他伸手搖我。

“我不再聽。”我平心靜氣地站起來。

“你要去哪裏?”他害怕地看着我。

“不關你的事。”我推開他。

“我送你回去。”

“回星辰居?”我憎惡地說。不!我再也不回那兒去,我不要任何人同情我,或是和任何人淚眼相對。

“不管你到何處,我都會跟着你。”他打定了主意,這時我才發現,他其實跟他哥哥十分相似,在某些方面,他們寧斷不彎。

“別跟着我,求求你。”我走出咖啡店,夜風一陣陣吹來,吹得我好孤單。我想到秦阿姨,她怕慕塵孤單,憐他寂寞,但她畢竟不曾了解過我。

這世上又有誰會徹底了解誰呢,我連對自己都戴了假面具,到昨夜才被揭開。

只是——一切都已太遲。

我在夜風中踽踽獨行,那寂寞的風吹着。

我也對那冷冷的夜心痛地微笑。

“江楓。”慕塵的車跟了上來,在我身邊保持平行。

我沒有看他,只顧走自己的路,他不再喚我。僅默默地跟。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才想到不必把自己將死在這兒,仍有地方可以投奔。

我站定腳步。

他從半窗中疑惑地望着我。

“送我回公司,我還要加班。”我拉開車門,自顧自地坐進去。

慕塵把我送回公司。

下班離開時,我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此時,我的傷心落魄無可比擬,只有靠工作來救贖。

昨夜我還幻想,要把工作辭掉,隨着慕塵去環球演奏,邀游四海。才不過一天的工夫,工作卻又成了救贖我的萬能上帝。真是個大諷刺。

“你回去,好好睡一覺,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我下了車,和和氣氣的對慕塵說。

他走了。

進入電梯時,他哀傷的表情還在我眼前迴旋。

“江楓?”一個聲音嚇得我差點跳了起來。

“張——總工程師?”我定睛一看,電梯中還有另—個人,是張飛龍。

“我看見你進公司,你不舒服嗎?怎麼像夢遊一樣,瞪大了眼睛,對一切視若未見?”

“我——不舒服。”我勉強擠出幾個字,只希望他不再羅嗦下去。

“原來你是真的病了,方才田蜜告訴我,我還以為她胡說。要不要我叫醫生來?”

“不用了,我剛去看過醫生。”

“什麼毛病?”他關心地問。

“一點老毛病,不要緊。”電梯在七樓停住,我要出去。

“如果太累了,就別加班。”

“我知道。”

“我——可以幫忙。”他的臉紅了。

我站定,好好看了他一眼。

“我也可以送咖啡來。”

“謝謝你。”我僵硬地笑了笑,“我對咖啡有些過敏。醫生要我別喝得太刺激。”

“茶好嗎?我有真正大吉嶺來的紅茶。”

田蜜聽到我們說話,打開了門,吃驚的程度像看到鬼:“楓姊,你怎麼又回來了,你的臉色怎麼這樣壞,你遇到了什麼?”

我遇到了什麼?

我遇到了天底下最難堪的事。

人人都說江楓人品高雅,卻沒想到愛上的竟是個有婦之夫。

我應該痛哭。

但我巳無痛哭的權利。

若是我哭能使老天爺心軟可憐我,我會哭。

然而,不管我哭不哭,慕塵都已經不可能再是我的了。

田蜜陪着我,一直工作到深夜。

張飛龍沒有來打擾我們,但我們工作完畢時,他出現了。

“我送你們回去。”

回去?我這才想到,我已經沒有家了。

我要回到哪裏去呢?我的心陣陣刺痛。

上天捉弄我吧?

我無處可去,只有回到星辰居。

慕塵沒有睡,車一上山,就看見琴房窗戶的燈亮着。

張飛龍車開走,我站在深濃的夜色里,琴音在薄霧中悠悠地飄浮。

他彈的是蕭邦的《別離》。

別離!我的眼淚終於滑了下來。

琴聲響了一夜。

我也聽了一夜。

如痴如幻的聽着,趴在露台冰涼的欄杆上,什麼也不能做。

天一點一點地亮了。

但是我震驚過度的心卻不能蘇醒,我彷彿陷進了更深更可怕的麻痹中,而且不斷地墜落。

“江楓!”慕塵出現在我身後,臉色蒼白,他不該熬夜的——

我疲倦地看着他,既不想說話也不想動。

“你的臉色好壞。”他擔心地說。

他又何嘗不是。

我笑了笑。

“對不起。”他低下頭。

“不要這樣,慕塵。”我輕輕地說。

“為什麼不罵我?不恨我?”

如果責罵、怨恨有用,我一定會用。但,陳嵐是無辜的,他們的婚姻已經夠草率,對一個女孩子來說,這是莫大的犧牲,我又怎麼忍心再去詛咒?

“不!我祝福你們。”

“你這樣——比罵我還使我傷心。”

“好好待陳嵐,她是個好女孩,也會是個好太太。”我看着遠方起伏不斷的山巒,嘆了口氣。

“我只想要你。”他頹喪地用手支住額。

“我們可以做永遠的朋友。”那是最好的結局。

“我不要做你的朋友。”他拒絕我向他伸去的手。

“那也沒什麼關係。”我搖搖頭低聲地說,“我就快要離開了。”

“離開?”

“是的!離開,離開台灣,離開台北。”我為什麼不走呢?這是個傷心城。我的夢,我的希望一再碎在這兒。

“去哪裏?”

“我還沒決定。”

“你不願意告訴我是嗎?”

“真的還沒有決定。”我已不是17歲。一個30歲的女人,做人行事不會再冒失莽撞,任性隨意,即使是如此傷心的出離,我也會估量自己的能力。

“不管你去哪裏,我跟你去。”

“慕塵,你這樣做,對嗎?”

“我巳經管不了對不對。”他生氣地說,我這才發現他眼中全是紅血絲。

“我卻還是要管,畢竟,這不是世界末日,況且,陳嵐——夠可憐的了。”

“你可憐她,誰來可憐你?”

“我跟她不一樣。”

“你有必要這樣驕傲嗎?”他質問我。

“不是驕傲,慕塵,這是做人的原則。與其三個人都痛苦,不如讓我一個人承受。”

“你以為一個人就能承擔全部?”

“至少我可以試試看。”我咬住唇,咬出血來,但我一點也不覺得痛。

“聽我說,我們可以——”他捉住我的手。

“我不要聽,慕塵,你忍心傷一個無辜的女孩子,我不忍心。”

“我可以把事情的真相告訴她!”他急切地說。

“什麼是事實的真相?”我瞪着他。

“我不愛她!愛的是你!”他大叫着,那凄切的叫聲四散在清晨冰冷的空氣中。

“真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別看不起我,江楓!你也不過只是個人,不是聖賢。”他咬牙切齒。

“我若是聖賢,怎會勾引你?”我笑着,但不由地哽咽了。

“不是勾引,江楓,我要說幾次你才會明白?為什麼一再污衊我們的愛?”

“愛?”

愛是什麼?它像輕煙般易散,像彩雲般不切實,也許,宇宙間根本不存在這樣的東酉。一切,不過是詩人們幻想出來欺哄人的。

我如果真有愛,為什麼會愛了慕竹又愛慕塵?

“愛!江楓!我愛你,你也愛我!為什麼不承認?為什麼要假裝?”他抱住了我,那麼用力,彷彿要把我整個身軀擠進了他的心裏去。

“你走吧!”我狠狠推他,“快走!別讓我失態。”

“我不在於你失態,江楓,你做什麼都沒關係,我只要你接受我。”

我不能在他懷裏哭,永遠不能。

他是有婦之夫。

我站起身,踉蹌地走了。

向管理處遞出辭呈時,張飛龍第一個得到消息,他在管理處有密探。

“公司哪點虧待你,為什麼要辭職?”他衝進來跟我咆哮。

“我累了!”

“你不願意加班,可以不加,不願意負擔這麼多工作量,我可以幫你分擔。”他急急地叫,“江楓,讓我來做主。”

做主?他以為他是誰?這年頭誰又做得了誰的主?

我連想替自己做主有的時候都不可能!

“你笑什麼?”他已經快被激怒了。

“謝謝你的好意,但真的不用了,我工作得太久,想休息一陣子。”

“那也用不着辭職!”他鬆了一口氣,“你盡可以放心大膽地去玩三兩個月,一切有我!”

他還真想當我的上帝!

“我不止要去三兩個月。”

“要去多久?”他眼睛瞪得有如銅鈴,像是聽到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比三兩個月要久許多。”

“到底多久?”

“也許好幾年!”

“你是什麼意思?!”他的火爆脾氣再不改,怎能討得到老婆。

“我說過,我累了!”

“不管你是什麼意思,我給你辦留職停薪。”

也好!他留我的職,我一生不再回來他又能拿我奈何?

“我下個月要到美國去開會,我們也許可以搭個伴。”他又試探地說。

“我不去美國。”我身心俱疲,只想找個洞躲起來好好休息,何必再去敷衍任何人。

“把你的計劃告訴我。”

“我沒有計劃。”

我的辭職沒有成功,但這對我的行動無礙。

我開始整理東西,預備辦移交,田蜜知道我心意已決,每天都紅着眼睛。

她什麼都不知道,但又像什麼都知道。

站在女性的立場上,她可憐我。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但我非走不可,我到現在才明白深愛着慕塵,但一切都晚了,我也逐漸地感覺到幻聽。

我不斷聽到慕竹的聲音。

我常常不自覺地回頭去尋找他。

也許,他也在可憐着我吧!

在我預備離去的這一段日子,陳嵐都沒有上山來,或許慕塵警告過她。他真不應該,他怕傷我的心,難道他不怕傷陳嵐的心?

對待妻子蠻橫的男人不是好男人。

也許這一切都是我的罪惡,我又有什麼資格去指責別人呢?

阿唐幫我整理行李,每當我要她把我不再需要的東西分配好送人或是要她自行處理時,她就傷心。

“其實你用不着這樣做。”她終於忍不住開口了,“這房子是你的,少爺也不會趕你走。”

“你不懂。”

“我不懂的事可多呢!”她冷笑,“你錯了一次,卻情願一生都錯過。”

錯過!

她說得多對!錯一次,所以一生都錯過。

但我該怎麼做?留下來,做慕塵的情婦?

我不用去想當如夫人的滋味,光是這三個字就令我覺得無限羞恥。

“江小姐,你就不能再考慮?”她懇求着,“你們是最好的一對,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來。”

我不是瞎子,但我卻曾瞎得看不出自己的感情。

我巳不再有話說。

“好吧!沒人勸得了你,你愛去哪裏就去,反正你的心夠狠……”阿唐邊說邊哭,然後頭也不回的跑出去。

有腳步聲在門口停住,我知道是誰,但沒有回頭。那人進來了,站在我身後,一語不發。

我把箱子搬下床。

“江楓。”慕塵的聲音沙啞而顫抖。

我咬緊唇不回答他。

“你就非要這樣折磨我?”他問。

我不知道他心裏在打什麼主意,難道他還想我留下來?他當然可以享齊人之福,我一點也不反對,多的是瘋狂的女人拜倒在這個鋼琴王子之下,我只但願我不是其中之一。

跟另一個女人爭奪男人,是最殘酷的刑罰。

沒有人會是勝利者。

痛苦和灰心使我意興闌珊。

“別不理睬我,跟我說話好嗎?”他抓住我的肩,硬把我的臉轉向他。

我對他笑了笑。

我曾經痛哭過長夜,但是老天爺並不因此心軟,我開始明白如果還想要有尊嚴地活下去,就不應再哭,而是對命運微笑。

他泄了氣,頹然地倒在沙發上。

“振作起來,”我輕聲說,“你這樣消沉永遠不會得到快樂。”

“我當然永遠不會快樂!”他抱住頭,沉痛地喊着,“你如果離開我,我即使還活着,也是行屍走肉。”

“不!你不會白活。”我情不自禁,彎下腰去安慰他。

他緩緩抬起頭來,眼中全是不信任。

他已不再相信我,命運奇怪的安排,使我們有了隔閡,但這隔閡又算得了什麼呢,最後——啊!最後我們將註定成為陌路人。

“想想看秦阿姨曾對你抱着多大的期望!”我說,“你傷害自己就是作踐她對你的愛。”

他笑了起來,笑得像哭。

“你們……一個一個的都離開了,我母親、我哥哥……”他望着窗外,眼淚潸然而下,“最後是你……為什麼我一個也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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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在星辰居的最後一夜了。

從明晨起,我將永遠地離開。

離開這傷心城。

但我應往何處去?我並不知道!總有地方可去的吧!紐約、三藩市、墨爾本、巴黎……世界之大,怎會沒有我容身之地。

我不曾輕看我自己,不管到了何處,我都會有辦法活得下去。

而且活得尊嚴。

至於快樂與否,已不再是生活的重點了。

阿唐為我餞行,燒了滿桌的菜。

我不能不接受她的盛情。

她告訴我,這是最後一次為我做事,我離開后,她也要回宜蘭鄉下去,她受不了星辰居老換女主人。

我跟她說這樣會傷陳嵐的心。

她回答:“我顧不得了,為何人人都要傷我的心!”

阿唐做完萊,我要她一起上桌來吃。慕塵開了一瓶秦阿姨的珍釀,琥珀色的液體在圓肚子酒杯中香氣四溢。

我卻沒有品酒的心情,我渴望一醉。

一醉——解千愁。

愛情跟戰場也沒什麼不同,往往是有去無回!既然夢不能圓,醉了又有何妨?

我們三個人碰過杯之後,阿唐首先喝光了杯中酒。

“你不能那樣喝!”慕塵阻止她,“喝得太急會醉的。”

“我才不在乎。”她又重新倒滿酒。

“你不能再喝了。”

“別這樣小氣。”她不高興地說,“我喝兩杯酒算得了什麼?”

慕塵只好由她。

她在這之前,從未喝過酒,逞英雄的結果是以最快的速度倒下去。

她起初還又哭又笑,但我好不容易把她拉回房后,她咕咚一聲躺上床便立刻睡着。

桌上只剩下我們兩人。

“我敬你。”慕塵說。

我舉杯時,心中感慨萬千。還記得第一次到星辰居時,這兒花香鳥語,到處是笑聲。

“下雨了。”他忽然說。

我側耳聽,窗外果然有了沙沙的雨聲。

漆黑的夜中,那雨讓人覺得好凄涼。

不久之後,天空亮起了閃電,又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雷聲,山谷中的電擊教人心驚,更糟的是在擊中的地方還夾雜着火光。

正在詫異間,忽然電燈全熄。

“停電了!”

“是不是保險絲斷了?”他急忙起身要去找手電筒檢查開關。

“不用去了,你看,外面的燈光全都沒有了,可能電路剛才已被閃電擊中。”

“我去找蠟燭!”他說。

我在黑暗中坐着,很快就適應這無邊無際的黑暗。

它——適合我的心情。

我應該坐在黑暗中,再也不要見到陽光……

驀地,黑暗中又亮起了閃電,仍如匹練而下;雨也變得好急,草木箣箣搖動着,天地間像在悲悼什麼似的,發出世紀末般的聲音。

“江楓?”慕塵端着燭台進來,燭光中,我見到他的臉。

他的臉被陰影籠罩着,宛若陌生人。

我笑了起來。陌生人!我們是相愛的陌生人!

他把燭台放在桌子當中,跟花擺在一起。

燭光晚餐、黑夜、冷雨……

悲切中,卻有另一分奇異的情調。

我舉杯,這次一飲而盡的是我。

“別喝得這麼急。”他伸手接過我的杯子。

“小氣。”我學阿唐罵他。

“我不在乎你罵我什麼,在你眼中我還有什麼尊嚴?”他黯然地道。

“不跟你吵架。”我笑着說,“免得你日後想到我,永遠是吵架時齜牙咧嘴的怪模樣。”

“我不想你,一輩子不想你!”他重捶桌子。

“不想就不想,還要賭咒發誓?”

“我發誓,不再想你。”他哽咽着忽然痛哭出聲。

我又倒了一杯酒。

西出陽關無故人,為何不飲盡杯中酒?

他很快地便自失態中恢復。

“你喝吧!不過總得吃點菜。”他夾了一筷子黃魚給我。

阿唐枉燒了這麼一桌子萊,在我被酒燒得發痛的嘴裏,任何好菜都失去了味道。

窗外風雨依舊,玻璃中也同時映出桌上的燭影,漸漸地,燭影變成了兩個、三個、四個……幾乎完全重疊在一起。

我發出了笑聲。

“你喝醉了。”慕塵擔憂地說。

我敢打賭,他害怕,比我還害怕。

但辛巴達中的薛哈娜莎德不是說過,恐懼與忿怒各走不同的道路嗎?

我恐懼也忿怒,但眼前沒有任何一條可以宣洩的道路。

上天並不厚待我。

它讓我的一生都在別離中度過。

別離。

我的笑聲中摻雜着奇怪的哭聲,我不想哭,一點也不想,卻無可奈何。

我們終是沒有喝完瓶中的酒,也沒吃光桌上的菜。

我像阿唐一般的醉了。

朦朧中,有人用冰冷的毛巾輕輕替我擦臉,我難受地側過臉。

“別動,乖。”是慕塵的聲音,他托住了我的頭,我心中清楚,卻無法拒絕他。

他把水杯湊近了我的嘴唇,我貪婪地喝着。

“慢慢喝,別嗆着了。”

他溫柔的口氣又像從前了,但我在模糊中想到他的婚姻,卻更加酸楚。

“不要哭!不要哭。”他柔軟的唇在我頰上摩擦着……

強大的浪潮襲了上來,我醉了,醉了,飄在那浪潮之上,一波又一波,一波又—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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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若猶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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