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天的早餐,是昨晚的剩稀飯。阿唐平常很懶惰,但還不至於懶成這樣。我猜得出,她是在抗議。
我喝了兩口稀飯,吃了一點肉鬆。
我應該去慢跑,但今天不行,彷彿有種特別禁忌阻止我這樣做。
“早。”慕塵的聲音自後面響起,我回過頭,恍然間,似乎慕竹又回來了,穿着我所熟悉的談藍色襯衣,亞麻市褲子,西裝的袖子因為工作的需要隨意的卷着。
“你在哪裏找到這套衣服?”
“柜子裏,媽媽說慕竹的身材跟我差不多,那麼多衣服白擱着可惜。”他一點也不在意地回答。
“是嗎?”
“你為什麼看見我來就想走?”他按住我,一雙大眼分外溫柔。
“我該去上班了。”
”我送你。”他聳聳肩,鬆開了手。
“今天要去工地,很遠,得自己開車。”
他的眼睛眯了起來,也許是陽光的關係,有股令人眩惑的光芒。我別過頭,假裝看山下的風景。
“你能不能禁止得了新聞媒體的採訪與傳播?”我問,“你太有名了,可是我並不希望沾光。”
“別諷刺我。我——很難堪。”
“我是造成難堪的最大原因?”我把報紙遞給他,上面有一張照片,雖然鏡頭只僅僅捕捉到我的側臉,但也夠清楚的了。
可惡的是旁邊的圖說。簡直就暗示讀者我是慕塵的未婚妻。
牐牎岸圓黃稹!彼沮喪地說,“這——會為你帶來麻煩嗎?”
“也許。”
“我真不知道該——”
“什麼也不必說。”我阻止他,“我自認倒霉。”
“倒霉?”
“難道我應該覺得榮幸或狂喜?”我諷刺地說。
“江楓!”
“好吧!此事到此為止,以後不再提,但你要想辦法防止這類事的發生。”
“我知道。”
“現在你還想送我到這裏,到那裏嗎嗎”我問。
“你——有駕照吧?”
“有。”我站起來,“你還忘了問一一你有車嗎?”
他笑了,陽光下的笑容,溫暖而動人。
但他只是個弟弟,慕竹的弟弟。
我原來該是他的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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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辦公室,田蜜又問東問西,我只有板起面孔。
“我們不要在不值得花時間的問題上浪費時間。打個電話給模型公司。他們今天上午便該把模型送來,如果進度遲了,按合約扣錢。”
“我真不敢相信……”田蜜嘀咕着。走向電話,但又忍不住回來,“告訴你一個NEWS。”
“什麼?”我把平行尺往上推。
“張飛很生氣。”
“別在後面給人取綽號,張總工程師不需要綽號,更何況你已經不是小孩子。”
“大家都這麼叫他嘛!”她不服氣。
“能夠在路上擦肩而過都是一種緣分,既是同事,更該彼此尊重。”
“我才不稀罕跟他同事。”她小聲地說,“他從不尊重誰,我看這公司他最大,有一天我還聽見他罵他哥哥呢!”
“那是他們的家務事。”我告誡她,‘我相信誰都不會喜歡一個愛管閑事的多嘴婆。”
“啊!楓姊他罵我!”她哭喪着臉。
“不該指導你嗎!”我想起她昨天還意圖客串媒婆就可笑居然一天之內就變得這麼快。
“你什麼都好,就是——”
“就是什麼?”
“就是喜歡講耶穌。”
我背過身去,專心畫圖,不再理她。
她開始給模型公司打電話,語氣完全是個成熟的大人,而且甚是有權威,秉基那幾個老愛拖拖拉拉的傢伙大概給她嚇唬住了,只聽她愈說愈神氣,放下電話,自己還得意地笑了兩聲。
秉基那些人是該得點教訓,我們來往了這些年,從沒按時交過貨,總是能拖就拖,但他們的模型的確好得沒話說,幾次發狠想不給他們做了,但再仔細衡量,總是優點大過缺點。
田蜜打過電話后,沒聽見我稱讚她,曉得我不愛理睬,便自己乖乖做事,好半天聽不見聲音,又過了一陣子才站到我身後。
“把調色盤拿來。”我對設計師送來的透視圖並不滿意,他們老是誇張有餘,細膩不足,乾脆親自把圖改過。”
調色盤來了,但拿調色盤那隻粗壯的手不是田蜜的。
我抬起頭來:“張總工程師?”
“還要什麼?”他的另一隻手拿着挑筆,大大小小好幾支,豎起來給我挑。
我尷尬地從高椅上滑下來:“抱歉,你進來時我不曉得,請坐。”
“我不是專程來坐的。”他清了清喉嚨。
“哦?”
“你忘了,今天業主從日本來?”
我看看錶居然快十點了。
“我是來接你的,坐我的車去。”他得意地說,好像抓到了我什麼錯處。
張飛的車停在車坪,綠色的保時捷,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你親自開車?小史呢?”我問。小史是去年才招考進來的工程師,蒙張飛的青睞,在眾多人員中,張飛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平常還幫張飛開車。
“我教他先去了。”他深深望了我一眼替我拉開車門。
張飛的車開得很帥,跟他的人一樣,敏捷。這種人是花豹型的人物,我看他的側臉,其實他長得不錯,據我所知,還有不少女孩子欣賞他的不怒自威。
但花豹的另一特徵,是具有侵略性和殺傷性,我不會忽略這一點。
“匣里有帶子,你喜歡聽什麼音樂?”他拉開小抽屜。
“抱歉,只有德布西。”
沒有巴哈,德布西也可以,總比電子合成音樂強。
“我昨天買了帶子,新布拉姆斯,新柴可夫斯基,有沒有興趣?”他自己伸手取出帶子。
天啊!新柴可夫斯基?新布拉姆斯?柴可夫斯基會有新的嗎?八成又是電腦做的。
“咦?你打開窗子做什麼?”張飛問。
“聽聽大自然的聲音。”
“好吧!”他無可奈何地把他的新柴可夫斯基丟進抽屜。
高速公路的風很強,但我不在乎。我喜歡那種會“飛”起來的感覺。如果能飛走該有多好。遠離塵世,遠離憂愁。
“你好像很享受?”張飛在呼呼的風聲中說,“不過——”
我睜開眼。
“能不能把窗戶關上,我有花粉熱。”他漳泅橫流。拿掉了嚴肅、暴躁的面具,張飛也不過是個平凡人。
“抱歉,我不知道。’我趕緊關窗,把陽光、風和花的風景關在外面。
“沒關係。”他接過我的面紙。
“我討厭春天。”他說,“百花亂開,花粉亂飛。”
我相信他的話,他不只討厭春天,他討厭更多的東西。
“哈秋!”他又打了個噴嚏。
我從來沒想過有什麼是可以使張飛這般強悍的男人服輸,但看情形,花粉熱對他可真是種折磨。
“開始建築高速公路時,我們本來預備參加邊坡地的競標。”張飛說。
“標到了嗎?”
“就因為沒標到,否則絕不讓他們種杜鵑花。”他一臉厭惡地瞪窗外那些美麗的花。
“為什麼沒標到?”
“當時我們的景觀工程部並不完善,只有兩個剛從設計部調來的設計師,兩個很笨的年輕人。”他搖搖頭,“計劃書上除了建議向美國購買草籽噴槍外,最大的計劃就是興建涼亭,天知道高速公路上要涼亭做什麼……難道會有人不怕撞死,下來乘涼不成。”
他滔滔不絕地說著,我的心思卻飄到了很遠的地方,望着車窗外的藍天出神。
又一聲“哈秋”把我拉回現實。
“你沒有聽到我說話?在想什麼?”張飛面有慍色。
“啊!我是在想——第二高速公路也快興建了吧?”我隨口找了個話題。
所謂三句話不離本行,一提到有關工程的事,他就口沫橫飛,講個不完。我只有聽的分。
等他演講完了,高爾夫球場也到了。
張飛替我開車門。
他今天很不一樣,是突然懂得尊重女性了呢?還是對我採取了另一種攻擊的方式了?
“你知道日本現在有多少人玩高爾夫球?”在我們走向工地時,他突然問。
“不知道。”這根本無法計算嘛!
“你曉得日本有多少職業球員?”他又問。
“總有好幾百個吧!”我迅速地把塗阿玉、吳明月、呂民煥、陳志忠……這些好手的名字加了起來,再乘了個倍數。
“根據我去年在日本得到的統計資料,日本現有男子職業球員2000人,女子300人。”
“為什麼會有那麼多?”日本的高爾夫球俱樂部非常昂貴,有不少球迷專程來台灣打球,加上了飛機票、食宿、交通,居然還大呼值得。事實上,我們這個新球場就是一位旅日華僑投資的,除了給北部的球迷一個勝景,也預備在觀光上做工夫:包括五星級酒店、會館、別墅、綜合音樂設施,強調的是“普羅”的天堂。
“在日本,高爾夫球是大家玩的運動,你一定沒聽過,學校會把高爾夫列為體育課程。”
“的確,聽起來很不可思議。”
“高爾夫是終生的運動,應該多提倡。”
“恐怕沒有那麼多球場。”我潑他一盆冷水。
“不一定要草地才能打高爾夫,沙灘上也可以。高雄的中山大學有位余教授是高爾夫球的高手,他利用西子灣教學生打球,既經濟又實惠。”
“我們恐怕也沒那麼多沙灘。”
“台灣四面環海。”他瞪我一眼,也許他要非常忍耐,才能受得了我的反駁,而不發脾氣。
“四面環海是不錯,可是光去應付海防人員就不得了。”
“這也有理。”他居然接受我的反駁,“以前的行政院長張運藩,是我的世伯,他曾在30年前跟我說過一個故事,你知道張伯伯是位很有造詣的藝術家吧?”
“他是中國現代文藝的先驅。”
“不錯。”他對我的答覆滿意極了,“他是位才子,也是難得的政治人物,他當行政院長時,仍不忘藝事,有一天他去海邊寫生,居然被海防人員趕開。”
“海防不認識他是行政院長嗎?”
“這就叫有眼不識泰山,海防人員把他訓了一頓。張伯伯一邊說這件事一邊嘆氣他說人造衛星都上了天空,還有什麼是人造衛星拍攝不到的?需要靠一支水彩筆來畫。”
“這些人盡責。但可惜缺乏現代知識。”
“江楓。”張飛停下步來,深深看我一眼,那雙牛眼睛看得我有些發毛。
“我們志趣相投,很談得來。”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深情款款,“我們以後也應該合得來。”
幸好我們巳到了工地,否則我還真不知道要死多少細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