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轉眼,桑婉柔回到松柏村過了兩天了。
她不是不知道秦慕風已經死了,她留守在這裏實在是一點意義也沒有。但是她還能上哪去呢?丈夫是她唯一的依靠,失去了他,她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呢?
秦慕風死了,她身體的一半彷彿也隨他而去,現在活着的是只有一半的桑婉柔。她尋死的念頭還是很強烈,這兩天來,她無時無刻沒有想到“死”這個字。
她不得不承認,是鐵格爾讓她放棄尋死的念頭的。要她死有何難,但是她不能害鐵格爾陪她送命啊!他雖然是個蒙古人,可是他對她有救命之恩,她不能報答他的恩惠已經說不過去了,她怎麼還能恩將仇報呢?
這兩天,鐵格爾都陪伴在她身旁,為她張羅吃的、用的,但絕口不提那天他對她表白的事。這也許是他的體貼,他知道她仍在為秦慕風的死傷心,所以對她和平常一樣,沒有逾矩的行為發生,一樣對她照顧得無微不至的:唯一和以前不同的是,她可以由他的眼睛中感受他毫不保留的愛,以及他對她的一片深情。
也許,她應該早些發覺的。他為她所做的一切,不是基於報恩,而是基於愛情。她不是個感覺遲鈍的人,如果不是她的心始終在秦慕風身上,她也不用等到他親口告訴她了。
縱使目前的她仍沉浸在失去秦慕風的傷痛中,她還是不得不仔細思考她和鐵格爾之間的問題。鐵格爾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他愛她。問題是她自己,她能接受他的愛嗎?她知道鐵格爾對她好,撇開身分不談,她不但不討厭他,而且還稱得上喜歡,但是她不可能接受他的。她是個死了丈夫的寡婦,丈夫的屍骨尚未有着落,這種琵琶別抱的事她是絕對做不出來的;再說他是蒙古人,就算她真的愛上他,她也不可能做一個蒙古人的妻子的。
經過兩天的深思熟慮,桑婉柔做出了決定——她必須離開鐵格爾,她覺得這是最好的辦法了。不能接受他的感情,就該快刀斬亂麻,免得彼此愈陷愈深。也許鐵格爾對她只是一時的迷戀,如果她清楚的表明自己的態度,然後離開他,不再和他藕斷絲連,不給他機會,她想他一定可以很快忘了她這個微不足道的漢人女子的。
趁著鐵格爾不在,桑婉柔很快的打包行李,她想等他一回來,同他說明自己的意思后,她就要離開這個傷心地了。行李打包好了,這時突然出現一名不速之客,沒有敲門就進屋裏來了。
“你是什麼人?”桑婉柔全身充滿警戒的看着眼前這個和鐵格爾穿着類似的衣裳,年紀比鐵格爾大一些,膚色體型相近,容貌卻差上鐵格爾一大截的人。此人似乎對她感到很好奇,一雙小眼肆無忌憚的直往她的臉看。
“真想不到,真想不到。”兀都見了桑婉柔的美貌,嘖嘖稱奇,他一直在想到底是什麼樣的女人會讓鐵格爾忘了自己將軍的身分,不管軍務,心甘情願做漢人的奴隸。瞧,此女生得一副花容月貌,世間難有,纖腰彷彿不堪一握更顯楚楚動人,惹人心憐。看多了大漠豪邁的女子,卻沒有一個及得上眼前這個會讓人湧起想要憐惜她、保護她的念頭的,難怪鐵格爾有了她就什麼都不要了。
“原來你長得這麼漂亮,也難怪你能讓鐵格爾舍江山、就美人了。”
明明是蒙古人的裝扮,卻說了一口標準的江南口音,桑婉柔心中納悶不已。他和鐵格爾一樣,都能說漢語,她記得忠福告訴過她,還有一位七王爺,難道他就是那個下令攻打松柏村的七王爺?
“你是鐵格爾的兄弟,七王爺是不是?”她厲聲的問。
兀都見她忽然板起臉來,感到一陣錯愕。“沒想到我兀都的名聲這麼響,連你這個小美人都知道我就是七王爺,真是榮幸之至啊!”錯愕歸錯愕,兀都還是不免替自己感到驕傲。
就是他!桑婉柔恨恨地瞪着他,她隨手捉起放在桌上的剪刀,沒命的朝他撲過去。
“死韃子,還我丈夫的命來!”她大吼大叫的。
兀都不費吹灰之力就奪下她的剪刀,反手扣住她的手腕,賊兮兮的笑道:“喲,美人兒生氣了。生氣了更顯得好看,來,讓本王香一個。”說完,欲往她的臉上親去。
“放開她!”鐵格爾及時出現,他一手將桑婉柔拉進懷中,一手將兀都推開,用力之猛,兀都差點沒讓他推倒在地,他狼狽萬分的扶著牆壁,驚怒的罵道:“鐵格爾,你又動手打人?”
“打人?哼!”鐵榙爾生氣的說:“你要敢再碰她一下,我不只打人,我還要殺人呢!”
“哈哈……”兀都突然笑了起來,他一面笑一面說:“鐵格爾啊,鐵格爾。你當真要為了這個女人,不要你九王爺的身分,也不要你自己的命了嗎?”
兀都這幾句話是用漢語說的,他存心要讓桑婉柔聽到他說的話,最好因此可以造成鐵格爾和桑婉柔之間的嫌隙,反正只要是對鐵格爾不利的事,他都十分樂意去做。
桑婉柔聽了兀都的話果真臉色大變,鐵格爾此刻無暇去理會桑婉柔的心裏在想些什麼了,他自然是知道兀都的詭計,他惡狠狠地瞪向兀都,用蒙古語說道:“兀都,跟我說話你用漢語不是多此一舉嗎?有什麼話我們到外面說去吧!”他伸手捉住兀都的手臂。
兀都向後一退,掙脫鐵格爾的手,他微笑着繼續用漢語說:“怎麼,我不能說漢語嗎?你怕我說什麼讓你的心上人聽見嗎?你要我說蒙古話,我就偏要說漢語,怎麼樣,嘴是我的,你管得着嗎?”
“你這個……”鐵格爾快被他氣死了,因為有桑婉柔在,他不得不隱忍滿肚子的怒氣,只得用威脅的口吻對兀都吼道:“你有什麼話就一口氣給我說完,說完就給我滾,聽到了沒有?”
“嘿嘿,我好意來提醒你,瞧瞧你那是什麼態度?”兀都得意的笑着,仍用漢語說:“我想昨夜的軍令你也看到了吧!大汗要我們在這兩天收兵回開平。我是好意的來提醒你,不要再被女色所迷,乖乖的跟我們一道走。這二十天你擅離職守,不管軍務,只要我不說,大汗就不會知道,做兄長的我,這點還能幫你掩飾掩飾。可是如果你不帶兵回開平的話,這我就無能為力了。萬一大汗怪罪下來,所有的後果你就自己承擔吧!”
兀都一口氣說了一大串的話,表面上他是好意來提醒鐵格爾的,事實上他巴不得鐵格爾真的不要回開平算了,違抗大汗的軍令是何等的罪過,他可以想像得到忽必烈會有多憤怒,最好一怒之下不認鐵格爾這個兒子,把他給殺了,那這樣他就除掉一個妨礙他爭奪大汗寶座的勁敵了。
沒想到他說的話對鐵格爾起不了作用,鐵格爾的臉色無異,說話的聲音也正常的很。“兀都,謝謝你特地來告訴我這件事。別說我不領你的情,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我的士兵們就麻煩你一併帶走,我要留在這松柏村。”他轉過頭看着桑婉柔,冷峻的臉上頓時充滿柔情:“我要跟她在一起,今後無論她上哪兒,我就跟着上哪,我不會離開她的。”
鐵格爾說的是漢語,桑婉柔聽得再清楚不過了。她吃驚的看着他,心裏因他這幾句話而澎湃起伏不已。
“喲,鐵格爾,我沒聽錯吧!”兀都這下子真的是安心了,不過他高興之餘不忘調侃鐵格爾一下。“就為了這個女人,你什麼都不要了?這麼做值得嗎?”
“值不值得是我自己的問題,你未免也管得太多了吧!好了,你話說完了,請吧!”鐵格爾不客氣的推兀都出門,兀都身不由己的任他推到門外,在鐵格爾關上門之前,兀都還一直大聲嚷嚷着:“你會後悔的。”
“抱歉,讓你看到我和我兄弟不和睦的一面了。”鐵格爾低聲的說。
桑婉柔愁眉深鎖的注視着他,“鐵公子,他說的話都是真的嗎?”
“鐵公子”這三個字讓鐵格爾始終冷靜的表情在剎那間崩解了,他不怕兀都在忽必烈面前告他一狀,他不怕因為桑婉柔破壞他和忽必烈的父子之情,為了桑婉柔,他願意拋下所有屬於他的東西,只求和她長相廝守,為了桑婉柔,他有勇氣面對所有的難題,他什麼都不怕。
但是,此刻她卻改口喚他“鐵公子”,這表示他和她的關係又回到以前初相識的時候了嗎?她不再當他是“鐵大哥”了?而是像陌生人的“鐵公子”?他和她又像陌生人了嗎?想到這一點,鐵格爾很難再表現出冷靜的樣子來了。
“鐵公子,這是真的嗎?”桑婉柔看他遲遲不回答她,她焦急的再問一次。
“是的。”鐵格爾知道瞞不了她任何事了,他點點頭。
“如果你不回開平的話,那後果有多嚴重呢?”桑婉柔擔心的問。
“這個你不用管。”鐵格爾淡淡的說。
“事情因我而起,我怎麼能不管呢?”桑婉柔急急的說:“事關我,我有權利知道事情的真相。”
“其實我也不知道。”鐵格爾輕描淡寫的說:“大汗他也許會生我的氣,也許不會;也許會降罪於我,也許不會。我不是他,我怎麼會知道呢?”
鐵格爾愈是裝作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就證明事情真的是很嚴重。桑婉柔不是笨蛋,剛才兀都已經把話說的很明白了,不是嗎?軍令如山,蒙古人向來以軍紀嚴明聞名,雖然她不懂軍務,但是她可以想像他的處境有多危險了。
“鐵公子,你回開平去吧!”她堅決的對他說。
什麼?鐵格爾不敢相信的看着她,她要他回去?她不再需要他了?
“柔兒,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嗎?”他搖着她的肩膀,語氣激昂的叫道:“你要我走?你要我離開你?”
桑婉柔被他一陣亂搖,搖得髮釵掉了,頭髮也散了。即使這樣,她還是用冷漠的口氣說:“鐵公子,我是漢人,你是蒙古王爺,難道你還不懂嗎?我們是不可能會有結果的。”
“不!”鐵格爾大叫一聲然後抱住了她,桑婉柔被他這麼一抱,全身的力氣頓失,手軟腳軟的依偎在他的胸前,她知道這樣不對,卻苦無力氣掙脫。
鐵格爾抱緊她,在她耳邊痛苦的呢喃道:“求你,求你別再因為我們彼此的身分拒絕我了,在你面前,我不是蒙古人,不是王爺,我只是個愛你的男人啊!”
他的話像催眠術般催眠了她的理智,令她意亂情迷。在他強而有力的臂彎中,她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平靜和安心。
“不,不可以!”她突然用力地推開他,她的理智及時恢復了。恢復理智的她不由得自責起來,“難道你忘了慕風嗎?慕風屍骨未寒你就躺在別的男人懷裏,桑婉柔啊桑婉柔,你也太不知羞恥了吧!”
“柔兒。”鐵格爾被她推開后又要伸手拉她。
“鐵公子,請你自重。”她急得大叫。
鐵格爾一動也不動的看着她,神色悲涼,桑婉柔狠心地迴避他的目光,一個字一個字清楚的說:“對不起,鐵公子,我不能愛你,也不能接受你,請你原諒。”
“柔兒,你……”鐵格爾萬萬沒有想到她會說出這種話來,他喃喃的問:“難道就因為我是蒙古人,所以你就不能愛我,不能接受我了?”
“是的。”為了徹底讓鐵格爾對她死心,她不得不傷他的心。“不過這只是其一;最大的原因在於我自己。我愛慕風,即使他死了,我還是愛他,我想我再也不能像愛他一樣愛任何人了。”
鐵格爾向後退了一步,他的心有如四個月前被利箭所傷那般疼痛,不,是比那還痛,而且這次桑婉柔不會再拿葯來救他了。
“你的意思是,你寧可去愛一個永遠不可能給你幸福的死人,也不肯愛我?”他心灰意冷地說。
看鐵格爾臉上痛苦的表情,聽他悲傷的語氣,桑婉柔知道自己的目的達到了,她已經徹底傷害了他。“鐵大哥,請原諒我如此狠心待你,你以後一定會感激我的。”她在心裏默念著。
她強忍着欲掉淚的衝動,拿着整理好的包袱往外走去。
“等一等,你要去哪裏?”鐵格爾叫住她。
桑婉柔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幽幽的說:“哪裏都行,只要是能讓我忘掉過去,忘掉曾經發生一切的地方。你放心,”她勉強對他笑了笑,“我向你保證,我絕不再自尋短見了,我會自食其力養活我自己的。鐵公子,你自己保重。”她匆匆的看他最後一眼,便頭也不回的跑走了。
鐵格爾無力的坐進椅子裹,他彎下腰來,抱着頭痛苦的喊著.“柔兒,柔兒……”
※※※
瑞隆村,位在河南省境內,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小村莊。
桑婉柔離開松柏村后,舉目無親的她不知何去何從,她只想離松柏村遠遠的,離鐵格爾遠遠的,至於到哪裏她都無所謂。於是她又乘船、又坐車的,餐風宿露了兩個月,終於讓她找到了可以棲身的地方,也就是瑞隆村。
瑞隆村和松柏村有許多雷同之處,它也是個人口稀少的小村莊,全村加起來也只有一百多人,這裏也是以務農為生,和松柏村一樣;唯一不同的地方,是這裏的居民生活較為清苦,可能是土質的關係吧!這裏鬧飢荒的次數較松柏村多,不過看在它是少數沒有被蒙古人侵略過的村莊的份上,基於心安的理由,桑婉柔就這樣住下來了,而且一住就是兩個月。
這兩個月,讓她深刻地體會到生活的確是艱苦不易的。她不會耕種,也沒有自己的田,她只能在房子後面自己挖了塊地,種種菜、種種蕃薯什麼的,日子過得相當艱辛,經常有一頓沒一頓的。
由於她特地選了塊人煙稀少的地方居住,再加上她刻意和人保持距離,所以她沒有什麼朋友。事實上瑞隆村的村民大部分都是很和善的,對她這位外來客並不排斥,而且還合力替她蓋了間小木屋讓她住,但是她不想欠人家太多人情。她知道這張臉會惹禍﹙她剛來這裏的前幾天,就有人要媒人來跟她說親呢!),她的心已經死了,隨著慕風死了,為了避免再和別人有感情上的糾葛,她不得不拒絕與任何人來往,寧可孤單一人過活。
即使日子過得不好,桑婉柔倒也甘之如飴,因為畢竟她是靠自己的力量活着。其實到瑞隆村兩個月,第一個月真的是不好過,有時候賣菜的錢實在不夠用,她常常一天只吃一餐。可是到第二個月,怪事就發生了,她常常一早打開門,就發現門外擺了些東西,有時候是米,有時候是菜和肉,居然有一次還出現一件用貂皮做成的皮裘。
貂皮做成的皮裘,桑婉柔活到了十七歲也沒看過如此珍貴的柬西。小木屋擋不住夜晚的冷風,有了這件皮裘,使她不至於凍得全身發抖。米、菜、肉和皮裘,她不知道是哪位善心人士為善不欲人知,在暗中幫助她。東西她是收下了,可是她收得很不安,一次、兩次、三次,隨著次數的增加,她從驚喜轉變成恐懼,到後來她就不敢收了,任由東西擱在外頭,令人感到害怕的是,她不收那些東西,東西自然也就不見了,過幾天又來一批全新的,擺在門外等她接收。
難道會是他嗎?除了他,也沒有其他的人好懷疑的了。會這麼做的,除了他,還會有誰呢?想不到她還是擺脫不了他。就在桑婉柔考慮是否要離開瑞隆村時,可能是積勞成疾,她沒有原因的病倒了。她渾身發燙,食不下咽,她想出門請大夫,卻連下床的力氣都沒有,虛弱的她只得昏睡,睡得不省人事。
生病中的她對外界的事物一概不知,卻仍有感覺。她感覺到有人在摸她發燙的臉頰,感覺到有塊冰涼的東西放在她的額頭上,感覺到有人按住她的手腕,感覺到有人喂她吃苦苦的葯……“柔兒,你醒啦?”
桑婉柔吃力的睜開眼睛看着站在她床邊,一臉關切表情的鐵格爾,她在心中深深嘆了口氣,心想:“天哪!我是這麼害怕見到他,可是為什麼當我真的見到他時,我不但不感到害怕,反而還有一種幸福的感覺呢?”
鐵格爾扶她坐起來,然後去端了碗熱粥來。“你已經有兩天沒有吃東西了,先把這碗粥喝了吧!”
桑婉柔力氣尚未恢復,雖覺得不妥,她還是讓鐵格爾一匙一匙喂她吃完粥了。
吃完粥,鐵格爾端了杯茶給她,她接過來一口飲盡,這才覺得好過不少。
“你等一會兒,我去給你煎藥去。”鐵格爾說完就往外走去。
“鐵……鐵大哥……”桑婉柔喊住他,看着他臉上驚喜的表情,她嘆氣的說:“你這又是何苦呢?”
鐵格爾走近她,平靜的說:“柔兒,我知道你不想見到我,我本來也沒有打算要跟你見面的,是你生病逼我不得不現身。你放心好了,等你病一好,我不見你就是了!”
桑婉柔真的要哭出來了,她吸吸鼻子,憋住眼淚說:“你不見我,送我東西還不是一樣?沒有用的,鐵大哥,不管你送我多少東西都沒有用的。”
已經走到這一步了,桑婉柔不想前功盡棄,她一定要讓他再次對她死心才行。
“收不收是你的事,要不要放是我的事,你可以拒絕我,卻不能阻止我。”鐵格爾冷冷的說。
“你……”桑婉柔又愛又恨的瞪着他,一時為之語塞。
“柔兒,你聽著。”鐵格爾語氣堅決的說:“我可以不見你,但是要我不照顧你,很抱歉,恕難從命,因為我做不到。”
“鐵大哥……”她急急的叫道。“你這不是逼我走嗎?”
“腳長在你身上,我無法限制你的行動。不過我老實告訴你,無論你走到哪裏,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一樣會找到你的。所以你別想再躲着我了,因為那是沒用的,你懂嗎?”
打從桑婉柔一出松柏村,鐵格爾就沒離開過她。她坐船,他也雇了條船跟在她後面;她乘車,他則騎馬一路追趕;她投宿客棧,他就住在她隔壁保護她。這一路跟來,桑婉柔沒有察覺到他一直跟着她,如果不是她病了,也許她永遠都見不到他了呢!
他在桑婉柔屋后的竹林子裏,悄悄地搭了間小木屋,因為桑婉柔從來沒有去過後面那片竹林子,所以她始終不知道鐵格爾就近在咫尺。鐵格爾沒有別的用意,他知道桑婉柔現在絕對無法接受他的,而他也不想乘虛而入,他只想看她過得平安,想要好好保護她罷了。眼看她生活困苦,身體一天天消瘦,這逼得他冒了被她發現的危險,把食物衣服屢次放在她家門口。昨天一整天他都沒見桑婉柔出過門,他知道她一定出事了,進了她家見到她病懨懨的躺在床上,連忙去請大夫,一直照顧她到現在。
桑婉柔又是氣惱又是感動的看着鐵格爾,她氣惱他的固執,氣惱他無論她怎麼說都沒用,氣惱他的一意孤行;但是她不得不被他感動,他的固執感動了她,他的用心良苦感動了她。
“唉!”她重重地嘆了口氣,無奈的說:“鐵大哥,你到底要我怎麼做呢?”
“這句話該是我問你才對,柔兒。”鐵格爾深深的看着她,彷彿要將她的心也一併看穿。
“我不會放手的,柔兒。”他堅定的說。“我沒有辦法棄你於不顧,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你找到一個可以讓你幸福的人。”他意味深長的看她一眼,起身到屋外煎藥去了。
桑婉柔凝視着他修長的背影,情不自禁掉下眼淚。“鐵大哥,你真的好傻好傻。”
※※※
鐵格爾頭昏腦脹的看着呈現在他眼前的景象,心中納悶得很,他不曉得出了什麼事。
他記得,今天一大早起來,他穿過竹林要去探望桑婉柔。桑婉柔經過他這幾天細心的調養,病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唯獨身子還是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他昨天特地到別村去請人殺了只雞,燉了雞湯要給她補補身子的。可能是他太專註想桑婉柔的事了,走着走着腳突然踏了個空,他整個人往下墜去,掉進一個不算很深的地洞裏面,這樣的高度對他來說不算什麼,當他打算一口氣躍出洞外時,不知從哪冒出來一群人,手裏拿着大塊小塊的石頭就往他頭上砸。
地洞寬度不大,他無處可躲,石頭如雨點般的落下,一塊大石頭砸破了他的腦袋,他感覺到一陣頭昏眼花。當他醒過來,才發現自己被綁在一根粗壯的木樁上面,他的面前站滿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概全瑞隆村的人都出動了。有些人手上還執著木棍、掃帚、鋤頭,一副要致他於死地的樣子。
鐵格爾人雖醒了,頭卻疼得厲害,他可以感覺到後腦勺正滴著血,脖子濕成了一片。他想掙開綁在身上的繩索,不料任憑他再怎麼的施力,繩索硬是不斷。他放棄掙脫繩索了,他看着個個目露凶光的村民,心想:“這些人何以要捉我,而且還費了一番工夫找來這無法掙斷的繩子,真不知道我哪裏得罪他們了?”
“哈哈……”鐵格爾突然大笑起來,本來這些村民見他醒了個個嚴陣以待,怕他有所行動,他這麼一笑反而讓大家慌了手腳,不知所措。
“喂,你笑什麼?”一名中年男子不客氣的罵道。
“喔,沒什麼。”鐵格爾身處險境,照理說現在不是開懷大笑的時候。可是他就是忍不住不笑,想他隨忽必烈征戰多年,受傷是家常便飯,但是他從未吃過敗仗,也從未讓人給擒住,誰知道一下戰場,他這個叱吒戰場的九王爺,居然讓一群沒有戰鬥能力的村民給擒住了,這不是件很可笑的事嗎?
“你們把我綁在這兒做什麼?”他和顏悅色的問道。
他一口流利的漢語,讓村民們面面相覷,臉上都是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這時有一人出聲叫道:“大家別被他給騙了,他一定是蒙古人。”
“證據在此。”有兩個人合力拖了個箱子走出來,鐵格爾仔細一看立刻皺緊了眉,那是他的箱子啊!
那兩人從箱子裏翻出許多東西,有衣服、有佩件、有書,還有一些他從大漠帶來的東西。他見自己的東西被翻得亂七八糟,不禁動怒吼道:“住手,別碰我的東西。”
“大家看,這些全不是咱們漢人的東西呢!”那兩人高聲的說。
“對呀,這人真的是蒙古人呢!”
“他本來就是,你沒看他鬼鬼祟祟的躲在竹林子裏,神出鬼沒的,他根本就是來當卧底的。”
“他以為躲在我們這兒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不被發現,今天捉到了他,非得好好教訓他,替咱們漢人出口氣才行!”
大伙兒你一句我一句的,說得好不憤怒。如果說眼光可以殺死人的話,鐵格爾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聽了大家的話,他總算完全明白了。
原來,村民們老早就在懷疑他這個來路不明的人了。他是瞞過了桑婉柔,卻瞞不過其他的人。因為他全部的心思都放在桑婉柔的身上,以至於渾然不覺自己的行蹤早已敗露。現在好了,人落在他們手上,他們手上又握有他是蒙古人的證據,看樣子這次他真的是在劫難逃了。
“大家靜一靜。”瑞隆村的村長開口說話了,他走出來面對大家,“此事非同小可,我們不能冤枉好人,還是讓我來問問他本人吧!”
“村長,別問了,就算你問,他也不會承認自己就是蒙古人的。”有人嚷道。
鐵格爾冷冷的開口:“你何以認為我會不肯承認自己是蒙古人呢?”
“你肯承認嗎?”那人憤慨的說:“蒙古人殺害多少漢人,難道你會不知道嗎?你要是承認了,不怕被我們活活打死嗎?”
“是啊,是啊!”村民們又是一陣騷動。
“好了,不要吵了!”看起來就是老好人的村長轉過身來看着他,溫和的問道:“年輕人,你自己說吧!你到底是蒙古人還是漢人,如果你是漢人,就把你的來歷交代清楚,我們不會為難你的。”
“說啊,說啊!”村民們紛紛叫嚷着。
鐵格爾靜下心來仔細思考,他該承認自己是蒙古人嗎?其實要騙過這些村民他是漢人並不難,只要他肯開口就行了。
但是他的自尊心卻不容許自己這麼做,他不會為求活命而摒棄自己蒙古人的身分。明知自己說了一定非死不可,他還是昂着頭,驕傲的說:“我是……”
他的“蒙”字還在唇齒之間,一個悅耳的聲音瞬間將他的聲音給淹沒了。
“他是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