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真的看到了。」
「不可能,一定是你搞錯了。」
「我不會搞錯那種事。」季亞惱怒地說。
「天底下沒有超感視覺能力那種事,那些都是騙人的玩意兒。她一定是早就把畫畫好了,等聽說茜妲的事時,再把她的臉畫上去。」
「那麼施施知道茜妲穿什麼衣服怎麼解釋。我在宴會上見過茜妲,記得嗎?我知道她的裝扮。施施把禮服、鞋子和首飾都畫得分毫不差。」
「她一定是用別的方法得知的。」
「沒有別的方法。」季亞堅持。「我不管你相不相信超感視覺能力,但那幅畫就是存在,因為我親眼看到了。你得趕快決定要怎麼辦。」
「怎麼辦?什麼怎麼辦?我根本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但是你要盡好市民的義務,把施施畫了那幅畫的事告訴警方。那幅畫不可能存在,除非她目睹殺人或人是她殺的。警方最起碼也會扣押那幅畫,那樣一來她就不可能完成它了。」
「難道警方不會有興趣讓她把畫畫完嗎?」
「他們為什麼會有興趣?」
季亞覺得他好象在用頭撞牆,他扳着手指開始列舉原因。「第一,剛開始時警方會認為人是她殺的,但不幸的是,除了那幅畫以外,沒有證據能證明她和命案有關。第二,她會示範她如何畫那幅畫,警方一旦相信后就會密切注意她畫出的每一筆。」
「那在法庭上絕對成不了證據。」
「沒錯,但他們在知道往哪個方向追查后,你真的認為他們會找不出任何證據證明你跟命案有關嗎?」
「不會,我認為不會。他們找到的任何證據都會指向另一個人,你心知肚明。」
「但是你的臉孔呢?」季亞咬牙切齒道。「施施畫出你的臉孔之後,警方不會想到要把畫像拿給大樓警衛看嗎?到時會怎樣?」
情勢的危急終於被領悟,他們面面相覷片刻。「好吧,我們必須控制損害。我還是認為你應該去報警,那會使你擺脫嫌疑。他們不會讓她繼續畫那幅畫,因為那樣會使畫成為對她不利的證據而不被接受。如果能夠使案子成立,他們不會願意冒那個險。」
「萬一他們願意呢?」
「那麼我們會掉回我們的安全網上。有了確鑿的物證及錄音帶作為動機,警方還會去相信一幅怪力亂神的畫嗎?當然啦,他非死不可——自殺身亡,留下遺書說明原因。」
季亞的心情輕鬆了些,計劃的合情合理令人安心。自從在施施的公寓看到那幅畫以來,他第一次覺得他終究有可能逃出這個陷阱。
「如果再不行,總還有個釜底抽薪的辦法。」
「什麼辦法?」他問。
「哦,當然是殺了施施。在她把畫完成之前。」
那天下午接近黃昏時,關約瑟刑警和厲德諾刑警又來按施施的門鈴。一看到他們冰冷的目光和毫無表情的臉孔,她的心就沉到谷底。她很清楚季亞做了什麼事。「那個告密的爛貨。」她咕噥。
「施施小姐,」關約瑟刑警說。「如果你不反對,我們想搜查你的公寓。如果你堅持,我們可以在一個小時內取得搜索令。如果你肯合作,事情會進行得比較平順。」
對他們來說比較平順,施施心想。平順此刻對關約瑟刑警似乎很重要,他看來一整天都沒有睡。她嘆口氣。「畫在畫室里,我去拿。」
「如果你不介意,我們跟你一起去。」厲德諾立刻說,他們兩個一起站到她背後。
她累得不在乎了,或者該說是幾乎不在乎。她整天都在跟瞌睡蟲作戰,希望今晚能夠再度跟瑞基一起度過,希望他能設法防止她在睡夢中又爬起來畫畫。如果置身在他家,那麼她就不可能去畫那幅畫,對不對?但一想到自己逃避把畫完成,她就良心不安,好象她打算讓殺人兇手逍遙法外。她必須把畫完成,但寧願在畫時有瑞基在身旁幫助她度過事後的副作用。那表示他必須睡在這裏。
但她要睡在哪裏現在成了毫無意義的問題,因為照目前的情形看來,她恐怕有好一陣子都別想睡覺,不然她下次睡覺就會在看守所的牢房裏了。
「這裏。」她走向那幅畫。兩個刑警一左一右地站在她後方兩步遠處,以防萬一她企圖做傻事,例如逃跑。他們看畫時,她沒有看他們。她很清楚他們在看什麼和想什麼。
「施施小姐,」厲德諾刑警以平板的語氣說。「可不可以告訴我們,你怎麼知道命案現場的細節?」
「你們不會相信我的。」
「試試看。
「我不知道。」她一動也不動地站着,像洞口有大惡狼在嗅聞的小動物。「那是我在睡夢中畫的。」
「才怪」的表情在他們臉上一閃而逝。「請你跟我們到警局走一趟,這幅畫將作為證據帶走……」關約瑟繼續說著,但施施沒有聽到。她在努力壓抑心中的恐慌。他們無法證明她殺了茜妲,因為人不是她殺的。她努力靠那個信念支持自己。
「那是我在睡夢中畫的。」她固執地重複。「我有時候會夢遊,等醒來才發現我畫了畫。等一下——我還畫了另一幅畫,畫的是幾天前遭人殺害的一個熱狗小販,他名叫陶伊萊。有證人看到一個男人跑開,所以我不可能跟那件命案有關。」她急忙從櫥子裏拿出熱狗小販的畫,但小心地不去看那張再也不會有親切笑容的臉。
厲德諾接過畫,神情陰鬱地審視着。「我對這件案子不熟,我們得查一查。」他說。
他們根本不相信她所說的話。她後悔莫及地領悟到如果不趕快想辦法,她可能會被指控為陶伊萊命案的從犯。她整天都很暖和,但此刻突然感到背脊發寒,她不自覺地交抱雙臂摩擦取暖。
「最近發生的怪事不只這一件。」她說,但發覺他們根本聽不進去。他們只想聽她承認到過命案現場。恐慌使她的胃在寒冷中糾結。但無論如何,她都必須繼續嘗試。
「請你穿鞋子、拿皮包。」關約瑟刑警要求。
她照他的話做,然後又拿了一件厚棉布外套。他們不敢置信地看她一眼。白天的高溫將近攝氏三十度,到了傍晚也還很暖和。但恐懼使她的體溫一直下降。她努力壓抑驚慌,努力保持鎮靜,因為那是她唯一的自救之道。
關約瑟把她的皮包拿去檢查了一番后還給她,然後握住她的手臂。
「聽着,」她儘可能鎮靜地說。「等我們坐進車子裏時,注意看紅綠燈。」
「我們向來如此。」厲德諾的聲音中充滿嘲諷,押着她離開公寓。
「不,我指的是紅綠燈變化。」她開始發抖。「你們不會需要停車,紅燈在我們接近時就會變成綠燈。紅燈每次都會在我靠近時變成綠燈。等我們抵達警局時,大門口正好會有一個空車位給你們停車。」她覺得她像瘋子一樣念念有詞,但無法阻止自己喋喋不休。
「果真如此,人們會願意花大錢請你坐他們的車跟他們到處跑。」關約瑟客氣地敷衍。
他們叫她坐進一輛不起眼的轎車後座。她注意到後車門內側沒有門把,但至少前後座之間沒有鐵絲網隔着。兩幅畫被放在行李廂里。她強迫自己坐着不動。她被正式逮捕了,還是只是被帶去問話?她不知道程序是怎樣,也不知道接下來會怎樣。她也許該打電話給律師,但她只想打電話給瑞基。她需要他。但警方已經問過他的話了,打電話給他只會再把他拖進渾水裏。
前方路口的紅燈變綠。「看到沒有?」她問。「變成綠燈了。」
「有,它們偶爾會那樣。」厲德諾譏諷道。
下一個路口的交通燈號也變成綠燈,再下一個也是。施施靜坐不語,沒有再指出顯而易見的事。他們現在會留意每一個燈號了。
他們一路暢通無阻地行駛着,前方的車子不是轉彎就是換到另一個車道。他們的車子不必減速,而是一直保持穩定的速度。第七個紅燈在他們接近時變綠,厲德諾在他的座位里轉身難以捉摸地看她一眼,但他和關約瑟都沒有對那奇怪的現象發表任何評論。
當他們開到警局大樓時,一輛車正好駛出大門口的那個停車位。她好象聽到關約瑟低聲罵了一句「見鬼」,但不能確定。
警局裏人滿為患。牆面剝落的綠漆,金屬桌椅和檔案櫃,叫喊、咒罵和笑聲混成一片,身穿制服、佩戴槍枝的男男女女跑來跑去。但施施對這些只有模糊的印象。她很快地就置身在一個空氣污濁的小房間裏,坐在一張很不舒服的椅子上。無數的思緒在她腦海里翻騰,但就是沒有如何證明自身清白的好主意冒出來。
寒冷使她全身起雞皮疙瘩和不停顫抖。她穿上外套,蜷縮在厚棉布里。
「施施小姐,你前天晚上在哪裏?」厲德諾凝視着她,目光和語氣一樣冷酷。
「家裏。」她的牙齒打顫。「怪事大約從一年前開始發生。一些小事。紅綠燈、停車位,諸如此類的事。起初我並沒有注意到。就像你說的,燈號隨時在變,每個人偶爾都會正好碰上綠燈。然後我養的植物開始在不該開花的時候開花。」
「施施小姐,我看起來像對你的植物感興趣嗎?」
不,他看起來像是想在「植物」前面加三字經。
她開口要告訴他鬼魂的事,但話到嘴邊又改變主意了。「我幾天前開始畫那幅畫,但不記得到底是從何時開始的。我向來搞不清楚日子。總之,我睡醒時發現自己畫了鞋子。兩隻鞋子,一隻男鞋,一隻女鞋。每天早上我都會發現畫上多了一些東西。」她咬緊牙關,以免它們格格作響。
「要不要來杯咖啡?」關約瑟問,她感激地點頭。他離開小房間。施施把視線轉回厲德諾臉上。
「兩、三天後,我明白我在畫的是凶殺案現場,但不知道被殺的是誰,我還沒有把臉孔畫出來。昨天早上起床后,我看到我畫了茜妲。我試着打電話給她,想要警告她,但是畫廊沒有人接電話。她家的電話不在電話簿上。於是我打電話到瑞基的辦公室問茜妲的號碼,瑞基的助理告訴我茜妲死了。」她劇烈顫抖着,牙齒格格打顫,骨頭和肌肉開始疼痛,放在桌面上的手變成半透明的青白色,好象體內沒有半滴血似的。
「如果真的是那樣,那麼上午為什麼不告訴我們?」厲德諾不由自主地感興趣起來。經常有一些自稱具有超感視覺能力的怪人,跑來警局說知道某某刑案的內幕,但說穿了他們只不過是想出名罷了。
「我知道你們不會相信我。」
少來,他差點脫口而出。她到底是怎麼了?她蜷縮在那件該死的外套里,好象置身在冷凍庫中,但這裏面的溫度至少有二十四度。她不是假裝的,因為她連嘴唇都發紫了。
他皺着眉頭,一言不發地離開房間。關約瑟正好拿着咖啡回來。「她不大對勁,」厲德諾對他的搭檔說。「她好象快凍僵了。我正在想我們也許得找醫護人員來替她治療失溫。」他半開玩笑地說。
「可惡!」醫療會使訊問中斷。當然啦,她只需要開口要求找律師,他們就無法再訊問她,但不知何故,她一直沒有那樣做。「也許咖啡會使她暖和起來。」
他們回到偵訊室。關約瑟把咖啡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她想要拿起杯子,但雙手顫抖得太厲害,熱咖啡因而灑到手指上。
「有沒有吸管可以給她用?」厲德諾嘟嚷着說,關約瑟聳聳肩。他們看着她用雙手環住保麗龍杯,身體向前傾,把嘴巴湊過去啜飲仍然放在桌面上的咖啡。關約瑟平時是個道地的鐵石心腸,但厲德諾瞥他一眼,發現他看來有點擔心。
熱咖啡似乎對她稍有幫助。啜了幾口后,她能夠拿起杯子而不會把咖啡灑得滿手都是。
厲德諾繼續問話。「施施小姐,你知不知道霍先生和霍太太簽有婚前協議?」
她大惑不解地搖頭。「我怎麼會知道?」
「你正在和霍先生交往。女人通常會對交往對象的財務狀況感興趣,尤其在她認為他會因離婚而失去所有財產的一半時。」
「我……我們……」施施結結巴巴地說。「我們才剛剛開始交往,我們還沒有……」
「你們的關係已經密切到你昨晚在他家過夜的程度了。」關約瑟說。「金錢是人們做許多事的潛在原因。」
「但是茜妲已經同意簽字了。」她抬頭望着他們。「我知道她不滿意離婚協議的內容,因為她希望我說服瑞基提高金額,所以即使我不知道正確的數字,金額也不可能是他所有財產的一半。」
那一點至少是合邏輯的,她看得出他們承認她講的有理。
厲德諾摸摸下巴,施施看到他的手錶而靈機一動。
「幾點了?」
厲德諾看錶。「六點四十三分。」
「我可以證明我具有……」她看得出他們很排斥任何跟超感視覺能力那個字眼有關的事。「你們看到了交通號誌的變化,你們看到了每一次都是那樣。但我還有一個方法可以證明我能夠……知道未來的事。」
「是嗎?什麼方法?」他們看來半信半疑,但至少沒有毫不考慮地拒絕。
「這裏有沒有電視?快要播出『機智問答』了。」
「那又怎麼樣?」關約瑟問。
「那不是回放的節目,所以我不可能已經看過,對不對?」
厲德諾聳聳肩。「對。」
「如果我能在每件事發生前告訴你們即將發生什麼事呢?」她喝光杯里殘餘的咖啡。她還在發抖,但至少牙齒不再打顫了。「你們願不願意承認我沒到過現場卻能畫出那幅畫至少是有可能的?」
「你想證明你具有超感視覺能力,是嗎?」
她火大了。疲憊、寒冷和擔憂使她快要忍無可忍了。「不是。」她惡聲惡氣地說。「我只想回家睡覺,但我怕我睡着時會夢遊畫出別的東西來。我厭煩了應付這種事。如果你們想知道誰殺了茜妲,那就把畫還給我讓我畫完,也許就在今晚。」
他們一聲不響地瞪着她,她不甘示弱地瞪回去。關約瑟朝門口點個頭,然後他們又離開了。施施用手撐着頭,不知道她還能支持多久。
關約瑟和厲德諾站在門外。「你意下如何?」關約瑟問。
「又有何妨?我們收看『機智問答』吧!」
「那能證明什麼?證明她猜得准嗎?」
「就像她所說的,那能證明她是否真有可能具有超感視覺能力。我不是說我相信那套鬼話,我是說……這很有意思。我們未必要相信她說的每件事,但我們確實需要查證一下。我們又不是只有那幅畫可以作為依據,實驗室正在做纖維分析,報告一出來,我們就能確定有沒有纖維來自她的公寓。」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喜歡『機智問答』,而且想要看那個節目。」
厲德諾聳聳肩。「我的意思是,讓她看又有何妨。讓我們看看她有什麼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