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春去秋來,四個寒暑很快就過去了。
「我們明天就要回家了。」於菁薇走過來,拋給她柳橙汁。「感覺怎麼樣?」
「很棒。」晴艷看看收拾得一塵不染的宿舍,幾卡大皮箱放在門邊,預告了明天的行程。「每件事都很棒,在這裏念書很棒,如期把書念完也很棒,交到-這個朋友更棒。」
她們互擁了一下。「想當初,我們在飛機上發現對方的身影,後來又發現彼此住在同一間宿舍的時候,差點把對方殺了。」
「我沒有想過,我們可以成為好朋友。」晴艷補充道:「而且在一年之內。」
只身前往國外念書,已經是件不容易的事了,剛到美國的前三個月,對她而言,更是恐怖。
她沒有煮過飯--雖然她應大家請求,跟隨留學生的傳統,扛了個大同電鍋飄洋過海,但不會使用,有什麼用?她沒洗過衣服,不知道深色、淺色衣服不能放在一起洗,因此剛來的那幾個月,每天都穿着慘不忍睹的衣服出門。
瑣瑣碎碎的事讓她挫折不已,她想打電話回台灣訴苦,卻無法容忍自己變得軟弱;想向大姊的人脈求助,偏又不容許自己做出示弱的行為。
她咬着牙撐過來,每天看於菁薇悠遊自得的模樣。她有一手好廚藝,她會包水餃、熬粥、在她面前揉麵糰做小籠包,她會燉正港台灣味的牛肉湯,那香味簡直是一種騷擾,但她就是統統不請她吃一口。
她氣得牙痒痒,發誓有一天,自己一定要比她強!
直到有一天,她發現公用的小廚房好幾天沒傳出香噴噴的正港台灣味,才發現她的室友躺在床上不起來,整個人都快發霉了。
「怎麼了?」她主動關心。
她別過臉。
「到底怎麼了?」
她還是不理她。
晴艷火氣大了,「說啊!如果-不說的話,我發誓我以後都不再客氣,-煮什麼東西,我都要搶來吃,而且吃光光,碗全部留給-洗!」
很微弱的聲音,從枕頭裏傳了出來。「他變心了。」
「誰?」
「我男朋友。我們說好,我拿公費留學,他在台灣考托福,等他申請到學校,就到美國來找我。我們說好要相愛一輩子,只要忍耐短短的一年,我們就可以再重聚。結果我出國不到一百天,他就變心了……」
一聽到這種鳥事,她就一肚子火。
晴艷把她拉起來。「-在這裏哭什麼?這種男人不要也罷。」
「可是我愛他……」
「愛個屁!這種爛男人,-愛他哪一點?就算-跟他結婚,只要-轉個身,他也會馬上去勾搭別的女人。」她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拖下床。「起來!」
「幹嘛?-讓我哭死在這裏算了。」
「想都別想!」晴艷心裏有了主意。「如果-省吃儉用,還剩多少零用錢?」
「我不想算。」
「-一定要算。」她硬把紙筆塞給她。
然後,自己也坐下來計算。「算好的單子給我,我還要換算一下。」
「換算什麼?」於菁薇被她弄得一頭霧水,眼淚也忘了流了。
晴艷念念有辭,然後抓起室內電話。「我們共有的錢可以打三小時國際電話,打電話去罵他!罵完以後,就當沒這回事。」
於菁薇在她的強迫下,打了電話,剛開始,她哀求男朋友回心轉意,當男友開始不耐煩時,她也火了,把所知的髒話都罵過去,聲嘶力竭地罵他負心漢、一輩子禿頭歪嘴爛耳朵,罵得超級順口、超級暢快,只要他一掛電話,她又撥過去罵。
她的怨氣不是只有三個小時可以解決的,這一掛一撥、一掛一撥,足足罵了六個小時,她才覺得紆了一口怨氣。
下一個星期,晴艷拖着她去咖啡店當女侍、到中國餐館去洗碗,打工打得她們腰酸背痛,才終於賺回那些電話錢。
「說起來真應該感謝那個爛男人,如果不是他,我們不會成為好朋友。」
於菁薇或許已從傷痛中平復,但晴艷仍義憤填膺。
「以後別再被那些爛男人騙了!」
四年之中,她們沒回過台灣一趟,每天都念厚厚的書,徘徊在圖書館,跟外交人員一起研究國際情勢,看大量報紙書刊,增加專業知識。每到假期,她們還必須到新聞中心去實習。
那種忙,是很忙很忙,忙到讓人透不過氣的那一種。
她沒有多餘的時間與體力去想遠在台灣的人,包括她愛的人,和愛她的人。
他們從來沒有交換過電話,她也就理所當然地沒打過電話給他。值得欣慰的是,當初毅然參加公費留學的目標,她已經達成了,她學會了以靜制動,每天她都可以感覺到自己在進步,眼光變得寬廣、心胸變得寬大,脾氣因為挫折而磨得圓潤。
來到美國的第三個情人節,於菁薇忽然問:
「難道-不想見衛展翼嗎?」
「衛什麼?」那時,她正在追蹤毒品走私的新聞,話都沒聽清楚。
「衛展翼。」
飛越在鍵盤上的指尖突然震顫一下。
「喔,衛展翼。」她悄然低語,心裏一陣疼。
於菁薇這一問,就像把思念從她腦海深處,硬生生地拔了出來。
「你們不會也分手了吧?」她怪怪地問。
「我跟他?分手?」她轉過身,「-怎麼會把我跟衛展翼串在一起?」
「因為當初-是他提名的啊!他用一系列專訪,交換讓-參加考試的資格。」
她呆了一下。「-是說,這個公費留學的機會是他弄出來的?」
「不不不,他是提名讓-來考試,但他無權影響結果。事實上,-筆試拿到第一名,口試的時候,據說-看起來太凶而落到第四名。最後-到這裏來,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她慢慢轉身回桌面,聽到這消息,心情竟是平靜無波,只是有點訝然。
推算時間,他提出提名的時候,她甚至還沒覺醒,還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才能與他一同展翅,但那時他就已洞悉她要的一切,悄悄布下棋子。
在他想用霸道的手段,將她護在羽翼下的同時,他也認清,他不可能將她強留在身邊,所以他做了這個安排。
用他的專訪,去換取她考試的機會。為了她,他情願出賣自己……
「怎麼了嗎?」於菁薇見她怔然,不禁慌慌地問。
「沒有。」她笑了。最懂她的人,畢竟還是衛展翼!「如果我到美國的第一年,-告訴我這件事,我一定殺回去跟他理論,大聲告訴他,我不要他的施捨。」
第一年最難熬,生活上種種的挫敗幾乎壓垮了她,把她的稜角一舉壓碎。
「如果-在我到美國的第二年,告訴我這件事,我雖然不至於會立刻飛回去抗議,但我一定記恨他一輩子。」
於菁薇緊張地問:「那現在呢?」
「不生氣,也不記恨,在這裏,我找到事業上的理想。」
「但我從來沒聽到你們在聯絡。」
「那是因為我們根本沒聯絡!我愛他,他也愛我,但我們沒在談戀愛。」
於菁薇驚訝極了。「要放手讓心愛的人離開,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像衛展翼這種會緊緊守護寶貝的男人。」
「是啊!」她最了解他的霸道,要他放手讓她出國,想必他會很難受。
但他是真的愛她,才願意讓她乘着夢想的翅膀遠去吧!
這份暖暖的感覺一直陪着她,度過在美國的第四年。當初一起公費留學的男女,有的早已決定留駐在美國,她卻一天比一天心急,一天比一天用功,希望能早一點、更早一點拍着豐碩的羽翅,回到他身邊。
喝着柳橙汁,看着返家的大皮箱,於菁薇問:
「如果衛展翼到機場來接機,-有什麼感想?」
她彎起淺淺的笑。「沒有感想。」
「-還愛着他嗎?」
「要等到我見到他,我才能肯定。」思念這種東西,在她忙碌的生活中只曾在夢裏徘徊過,她甚至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想他,要說愛不愛,她現在沒把握。
但,這段期間中,並沒有任何男人闖入她心中。她會忍不住把身旁示好的男人,拿來跟衛展翼做比較,一比之下,任何男人都潰不成軍。
「唉,像我當初約好,一天一封E-mail,還要用MSN聯絡,一個星期打一次國際電話,搞得日夜顛倒,結果卻敗給你們毫無聯絡的默契。」
晴艷覺得她還是好夢幻。「別把我跟他想得太美妙。也許等我見到他,他已經開始禿頭,有啤酒肚,正妻一名,小老婆八個,娃娃兵一列了。」
於菁薇哈哈笑。「-別忘了台灣有八卦雜誌。放心!衛展翼安分得很,他是Gay的傳聞已經甚囂塵上,還有人說,他因為年少時受刺激過深,兄弟又相互扶持,所以跟衛征海發展出不倫兄弟戀呢!」
「搞不好哦!」她也笑笑。
明天,明天她就要啟程,回到可愛的家了。
她一直忙到上周,才開始打包行李,採買送給家人的禮物,一切都已經準備就緒了,直到今晚,她才有空閑,細細去想衛展翼的模樣。
親愛的他,還像從前一樣……欠扁嗎?
她看着窗外好風光,忍不住噗嗤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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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風宴在家裏舉辦,熱熱鬧鬧吃完一攤之後,丁老爹衝上樓去,捻香告訴親愛的老婆,他們鍾愛的小女兒終於學成歸國了。
一干男人們在樓下,喝茶閑嗑牙。
晴艷四年沒回來,家裏已經多了好幾號人物,霓華生了對龍鳳胎,最內向的二姊雲柔,也已經有了對象。
「叫小阿姨。」丁霓華拉着寶寶的手,朝她揮舞着。
「小阿姨。」寶寶的聲音軟軟嫩嫩。
「天哪!」晴艷像是受到驚嚇似的,伸出食指,輕觸寶寶們的臉頰。「我真不敢相信,外表叱吒風雲、實際上有感情障礙的大姊,現在居然有小孩了。」
「-討打啊?」霓華兇巴巴地說道。「-親姊姊在產台上痛得死去活來,-還在美國念大頭書,一點沒想到要奔回來,為我分憂解勞。」
「我又不是始作俑者,應該不用到產台邊,接受熱切的招待吧?」
雲柔泡了壺櫻桃果醬茶,為姊妹們一一斟上。「在美國一切好嗎?」
「一言難盡。」事過境遷,她已經雲淡風輕。「剛開始,我以為我會因為水土不服、憂鬱症強烈發作而死掉。」
「-?」兩個姊姊都不信任地看着她,一臉懷疑。
晴艷可是丁家最剽悍的人呢!想當初她要出國,她們還曾為美國人感到憂心,就怕那些不長腦袋的美國男人以為東方俏妞好欺負,反被教訓得唉唉叫。
「沒錯,一個人在異地生存,油膩膩的炸雞吃不慣,也不會自己煮東西,每天就念書念書,想念到忘記肚子餓,還因為手頭拮据,必須抽出時間去打工……」
霓華又氣又心疼。「為什麼不說呢?我可以匯款去給-用。」
「晚餐吃得還滿意嗎?要不要我再去給-下碗炸醬麵?」雲柔也同樣不舍。
「我就是去學吃苦的啊!」晴艷拍拍手,表示大功告成。「總之我都熬過來了。」
「我們的小妹終於長大了。」霓華笑咪咪地說。
瞧瞧她,眉目之間蘊滿自信,舉手投足如此優雅。當她說起工作的時候,企圖心依然強烈,但已經不復以往火爆衝動的模樣。她的衝勁已經轉化為眉目之間的深沉與凝思,在動手動腳以前,她已經學會先動腦子。
「那……那個男人呢?」雲柔首先打破沉默問。
「誰?」
「衛展翼。」
她笑了笑。「喔,我過兩天會去拜會他。」
「只是拜會?」兩個姊妹起鬨。
「只是拜會,其他的再說-!」她故作神秘。
「這麼無情,出國的前一晚,你們在飯店裏銷魂忘我,差一點忘了要趕飛機,記得嗎?」霓華故意壞壞地提起。
她泛起一個笑容。「記得,那一夜很瘋狂呢!不過,首先,我要確認我是不是還愛他,他是不是還愛我,然後才決定我們要不要發展一段感情。」
「-想急死老爹嗎?」雲柔駭問。
晴艷微微一笑,一針見血道:
「反正老爹有被虐狂,難道-們不覺得,他很愛庸人自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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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海集團目前已經是兩岸三地最大的娛樂資訊業龍頭,總裁衛展翼的一舉一動,更是所有媒體矚目的焦點。
尤其是他買下太陽電視百分之四十九的股權,成為最大的股東,消息一傳開,媒體都追着他跑。
「衛先生,請問您這一次拿下百分之四十九的股權,是有什麼含義嗎?」
「港星梁珊珊對外宣稱,您買下太陽電視是為了她,請問此舉是為了討好美人心,還是單純想破除衛家不倫兄弟戀的傳聞?」
「玉女明星洪玫瑰說,梁珊珊都在放屁,您下半年度的重心放在虎威經紀公司,只為了捧紅她,請問此言是真是假?」
四年來,新聞界的生態已經大幅改變,八卦媒體當道,玉女明星與影壇新秀的隔空交火,讓大批媒體的追問像蝗蟲過境般可怕。
「我不回答這類的問題。」
衛展翼與太陽電視開完記者會,隨即由秘密通道離席。
所有的記者都往前沖,突然,一個菜鳥女記者被一把椅子絆倒,所有的記者統統摔成一團,在會場上,你擠我呀我推你,打得不亦樂乎。
衛展翼往貴賓專用電梯走去,兩個助理兼保鑣隨侍在側。
「請問,衛先生願意接受超級日報的專訪嗎?」一道溫柔的女聲,伴隨着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響聲,朝他緩慢靠近。
他僵了一下。那個聲音,他日思夜念,如今終於回到他耳邊。
「小姐,我們總裁的記者會已經結束,現在不接受採訪,謝謝。」
他的助理轉過身來擋。
「好吧!那你們問問他,什麼時候才肯接受我的採訪?」晴艷繼續踏着優雅的步伐,頓也不頓地走向他。
聽到後頭會場裏一片吵鬧的聲響,她會心一笑。
她穿着無肩黑緞小禮服,簡單的剪裁反而突顯她姣美的身材,她帶着靈俏的笑容偎近他,直到衛展翼充滿渴望的眼眸里,只剩下她的倒影。
他撤開兩位助理兼保鑣。「你們先到車裏去等我。」
「總裁?」
「叫你們去就去。」
「是。」嗚嗚……不是傳說總裁愛男人嗎?怎麼一個美女剛出現,他們就被趕走了?難道他們的姿色比不過那個美女?
衛展翼張開手臂,晴艷像小雀兒般,跳進他懷裏。
深深吸一口氣,呵……沒有變,這是她愛的男人的味道。
「-回來了。」他把臉埋在她的發間,忘情吸嗅她的香氣。
「我回來了。」她把他抱得好緊好緊。
他比記憶中更為英挺,事業成功使他的自信又增加不少。她毫不懷疑記者會提到的洪玫瑰與梁珊珊都對他愛慕不已。一個有着雍容氣度的男人,除非女人瞎了眼,才會對他無動於衷。
她比他記憶更漂亮,更有自信,她有一種迷人的光彩,是璞玉經過琢磨之後,才會顯現的光華。
然而,她的眼中依然閃動狩獵光芒,那種每次他照鏡子,都會在自己眼中發現的光芒。
他天生是鷹,而她也脫胎換骨,變成小母鷹,飛回來找他了。
「-是回來投入我懷抱的嗎?」他自傲地問。
她用手肘,頂頂他的肋骨。「先生,女人沒那麼唾手可得,你必須追求我,我才會考慮要不要跟你在一起。」她眉飛色舞地道。「再說,我有個條件,我永遠都不要躲在你的羽翼之下,我要跟你比翼雙飛,你要是能接受,才來追我。」
她眼中促狹的目光,讓他感到萬分熟悉、萬分可愛。
四年前,同時把心封存在寒窖,情不動、意不生,全心全意去追求眼前的事業目標,把對方當作是心靈後盾的人,不只有他,他們同時都這樣做啊!
這四年來,他無法不渴望她的消息。他常跑老爹家,陪他打拳喝老人茶,只為了更親近她一點點。他知道她的事,熟習她的生活,該死的,他就像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小男生,想要跑到她的宿舍外去偷窺、去站崗、去遞早餐、去送消夜。
即使那棟宿舍遠在美國!
「親愛的小姐,我們要戀愛了,請問我們要從哪件事先開始?」
「先從交換電話開始吧!」她退出他的懷抱,彈了彈指、吹一吹指甲。「每天晚上你來接我吃飯,固定送我回家,在我家門口十八相送,偶爾打個啵兒,回家以後,再打電話跟我情話綿綿。」
一個小時后,他們已經在他為她準備好的新房裏纏綿。
「不公平!」歡愛一回后,她踢腿嚷道:「明明說好要先追求我的,結果過沒幾秒,我就被你拐上床!」
他懶懶地覆住了她。「就當作是熬過四年空虛寂寞的獎賞吧!就算要追求,也等明天再說。」
這一刻,他們兩心相屬,戀愛才正要開始。
她以為,這輩子除了工作以外,她不要任何阻擋她邁向成功之路的男人。
他以為,他這輩子會娶個事事聽話的小妻子,留在他的羽翼之下,讓他疼、讓他寵……
但是他們遇見了彼此。
在理智開始運作之前,靈魂就已經先愛上對方。
他們會戀愛、結婚、生子,會長相廝守,一直一直走下去--
直到……永遠……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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