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秦德言的筆停留在畫像的嘴唇上,嫣紅一抹,少女可愛的唇形整個顯現了,但他還不滿意,繼續揮着畫筆。
『德言——』敲門的是沈曼丹,她端着一個大托盤,上面有咖啡、果汁和奶油吐司,但秦德言好像沒看見似的,只盯着畫布。
『先來吃飯吧!』沈曼丹勸誘着。
『我不餓!』
『你昨天晚上就沒吃,怎麼會不餓?你看你這一個月裏瘦了多少?我看你再撐下去就要成仙了。』
『我真的不餓!』
『不餓也得吃!難道慧楓一走——』
『不許提她!』秦德言突然暴跳了起來,大聲吼着:『拿走拿走,別來惹我!』
沈曼丹經他這麼一吼,只有乖乖地退了出去,但是心裏直對他那憔悴的樣子嘆氣,何止憔悴,他簡直瘦得不成人形了。
他在折磨自己!他能夠坦然承受晚年喪子的痛苦,為什麼不能夠承受那個闖入他生命又滿身傷痕離去的少女,永遠不再回來?
沈曼丹端着盤子的手在發抖,但她咬緊下唇,臉上的肌肉綳得緊緊的,把餐盤端回廚房……
『他又沒吃!』吳媽看着那一大堆東西又原封不動的回來。
『他心情不好。』沈曼丹搖了搖頭。
『我們中午再試試看!』
『對了,他最喜歡吃排骨,我們給他燉個佛跳牆,現在還來得及,你快點到菜市場去。』
吳媽做的佛跳牆是有名的,即使在燉的時候,那由瓷盅中飄出的陣陣香味也讓人為之垂涎欲滴。
『好極了!』做好的時候,沈曼丹掀開蓋子一看,今天吳媽比平常更賣力,不僅湯濃味香,配色也很講究,她立刻放進了托盤裏。
『沈小姐——』
『什麼?』她端着托盤在廚房門口回過頭來。
『這些年來先生帶過那麼多女孩子回白樓過,可是我覺得你最適合他,為什麼你們不能——?』
沈曼丹沒聽她期期艾艾地說完,立刻離開那兒,也許,吳媽講出了她心裏的秘密。
但,那些已經過去了。
現在,她所付出的,只是關懷與同情。
其他的,以後——再說吧!
她儘力屏住聲息,可是仍覺得眼中有着難忍的淚水。
畫室的門緊緊地鎖着,難道——?她心中升起一陣惡劣的預感,不!她不能任他這麼糟塌自己,放下托盤,她用力敲着門。
門突然開了,她趕緊彎身去拿托盤,可是緊接着的一聲大吼把她才升起的喜悅整個澆涼了。『不要煩我!』秦德言運足了氣大吼着,然後「砰」地一聲關了門。
他關門的力氣太大了,以致於正在發愣的沈曼丹措手不及,差點摔了一大跤,可是人雖然沒有跌倒,整個盤子卻脫手飛了出去。
她忍住氣,獨自收拾了好一會兒,才把殘局端回廚房。『他——』吳媽一看她的狼狽相就知道了,不免嘆了一口氣。
『算了!別管他了,我們吃飯吧!』
吳媽佈置好廚房的小桌後,沈曼丹拿起了碗,望着香噴噴的飯菜,她不僅一點食慾也沒有,還直想掉眼淚。如果依她以前的火爆脾氣,她早就氣走了;可是,她發現自己變了,不再容易衝動,而且還懂得忍耐和體諒別人。
但她的脾氣愈好,秦德言卻像有心跟她作對似的,一天天的變本加厲起來。
***
秦德言深陷在牆角的沙發中,不住地喘着氣。
剛才那樣對沈曼丹,老實說是太過份了,但這是不得已,在這個節骨眼,他不希望任何人打擾他。他要盡全副力量完成這幅作品,即使不吃不喝……這種使人瘋狂的投入態度,是最消耗心神,而且很可能使得以後——
以後?他用力的搖搖頭,他管不了那麼多了,他目前唯一的希望,便是完成這幅畫。就算是——死,也不足惜。
他站了起來,那份激烈喘氣的模樣着實怕人,他的兩頰凹陷,鬍子許久沒刮,一蓬蓬地直往外冒,眼窩下一圈黑,身體瘦弱得簡直變了型。
自從慧楓走了後,那個風采翩翩的畫家似乎也跟着消失了。可是他自己一點也不在乎,在他的生命中,他似乎只剩下了這幅畫。他為慧楓作的畫。她是他的學生、愛人、媳婦……
在命運的蹂躪下,她仍是那麼美、那麼無辜!是他心中燃燒的愛,使得一切更複雜了。可是他把她的神秘畫得這樣淋漓盡致,畫中人彷佛隨時可以在生者的空間中行走、呼吸,然後再神秘的消失……。
秦德言走向畫布,顫巍巍的拿起最小號的畫筆。現在這幅畫在他不眠不休的狂熱工作情緒下,已經接近完成了,只剩下她的一雙眼睛。
慢慢地,在他一瞬也不瞬的注視下,那雙眼睛一點一點地露出了光芒。比唇邊的那抹微笑更神秘,更富於智慧。那雙眼睛同樣也在——瞧着他。
『啊!』他忽然全身懍怖,劇烈地顫抖着,而且情不自禁的遮住面孔。他不能看到她,不能再看到她。
但這時候發現畫已完成是來不及了,他一步一步往後退,不小心碰翻了椅子,他也不管,只兀自低着頭。好半天,他才喘着氣移開遮在瞼上的手指。
老天爺!她就站在那兒!愛、欲、憎、苦,都是和她在時一樣活生生的。『慧楓!』他用全身全心的力量,第一次叫出了她的名字。
那甜蜜的感覺使人全身顫慄,他只覺得心上一陣可怕的抽痛,他彎下腰,喉嚨發出奇怪的聲音,但是他叫不出來,眼裏全是血絲……
***
『心臟動脈血管破裂——』面無表情的醫生拿起X光片,說出一大堆術語。
『有救嗎?』沈曼丹的臉整個蒼白了。
『你是他的家屬?』醫生懷疑的瞧着她。『現在只有家屬才可以作決定,一個是順其自然,把他放在加護病房裏,另一個是立刻開刀。』
『開刀就有救?』
『依他的情況只有百分之三的希望。』
『那在加護病房裏他好轉的比例是多少?』沈曼丹的臉色由灰白變青了。
『零。』
『什麼?』
『小姐,別激動,這是沒辦法的事,你千萬要鎮定一點,否則我就沒辦法跟你討論下去了。』
沈曼丹拚命克制自己,才不致於瘋狂得大聲喊叫,醫生冷漠的態度固然可惡,但他說的也沒錯。
『你好點了吧?』醫生看着她的臉色由白轉青再轉成灰。
『好多了!』她喘了一口氣,把閉着的眼睛用力張開,再閉上,當她再次張開時,她知道自己已經有足夠的力氣與殘酷的現實搏鬥。
『開刀,即使是百分之三的希望也比零好!』她說完之後,蒼白着臉孔,跌跌撞撞的離開;站在電梯門口,她不住的喘着氣,那可怕的樣子,引起旁邊的人一些驚異的眼光。
秦德言在急救後已經醒了過來,正不斷喊着渴,由於是加護病房的關係,所有的窗戶一律密封,全靠中央系統空調,沈曼丹才一走進去,果然也覺得氣悶。
『請問暖氣可不可以小一點?』她問着坐在一旁守候的特約護土。
『你是什麼人?怎麼可以闖進來?』護土不分青紅皂白的把她推出去,但沈曼丹還是跑到福利社買了幾罐果汁,覷了個空送進了病房。
等她一瞥眼看到旁邊的血壓計都高達一百六十,護土既不通知醫生也不做其他措施,不祭暗咒一聲,但這回不等她開口,護士又把她轟了出去。
獨自坐在病房門口,面對着那又厚又重的玻璃,沈曼丹不禁一陣傷心,可是她拚命往好處想——醫生既說是有百分之三的希望,說不定會有奇迹出現!
就這樣提心弔膽了半天,才有個護士探頭出來叫她去血庫買血,她來來回回跑了好多趟,這又空了下來,坐在那兒七上八下的。
『田醫生找你!』一個護士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把她嚇得幾乎魂飛魄散。一進去,護士長就把家屬同意書遞了過來,她一咬牙含淚簽字。
『什麼時候開刀?』
『八點鍾!』
『我有一個請求,在這段時間我想進去陪他,請你無論如何都要答應!』坐在門口乾着急已經快把她逼瘋了,池再也受不了。
『加護病房的人已經跟我抱怨,說你過度的干擾病人。』醫生皺起眉頭。
『他這種病你也曉得——』沈曼丹用儘力氣咬住嘴唇,才抑止自己已經衝上眼眶的淚,繼續說:『萬一——那我還有什麼指望呢?』
『好吧!我給你十分鐘的時間,十分鐘一到,你就得立刻出來。』
站在病床前面,沈曼丹必須竭力掩飾,才讓秦德言相信他的病沒什麼,她心裏湧起一絲罪惡感,畢竟,她從沒有騙過他。
說了兩句話後,他又陷入昏睡中,她一想到血液正在爭先恐後的由他的動脈中流出來,就一陣不寒而傈。
但即使在病中,他的面孔仍有着動人心弦的力量,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臉頰。
『慧楓——』他叫得是那麼地輕,灰白的臉上還露出喜悅的淺笑,他——夢見她了?沈曼丹心中一股無法控制的妒嫉,他病成這個樣子,卻還忘不了慧楓。
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似乎所有的男人都喜歡她,都愛她,想得到她。
那一瞬間,沈曼丹為著慧楓如此懾人心魄的魅力,妒嫉得都要發瘋。也唯有在這一瞬,她也明白了自己一直掩藏着的心思。她早就愛上了秦德言,只是她勇氣不夠,始終不敢承認罷了。但,現在承認,是不是太晚了?
她張開嘴,無聲地讓眼淚不斷的奔流。這短短的幾秒鐘,生離死別的命運,似乎已完全註定了。她不再阻止自己的眼淚。
沈曼丹的淚眼凝視着一縷由窗外射來,即將消失的夕陽,那夕陽無限依戀的留在秦德言的臉上。
『我愛你!』她在心中輕輕地說。
***
麻醉師把針管插了進去,當他要抽開時,他發現不對勁了,秦德言的瞼孔收縮,全身抽搐,他連忙吩咐護士通知主治大夫,但還不等大夫由那頭走過來,在死亡線上掙扎了一天一夜的秦德言就斷了氣。
『老天!』看到這情形,連對這種事從來都不會輕易動容的大夫都突然變了臉色。
那個女孩——他想,該由誰去跟她說?
手術房的紅燈突然亮了起來,等在外面長沙發上所有的病人家屬都緊張的圍過去,相顧失色的猜疑着。田大夫走了出來,扯掉帽子與口罩,伸出手,無力地向沈曼丹招了招。
她只覺腦袋中「轟」地一聲,就幾乎要一頭栽下去,但她知道自己這時不能倒,勉強鎮定心神,其他的人以同情的神色紛紛讓開一條路。
手術床由裏面推出來時,秦德言的遺容竟意外的安祥,也許是沈曼丹的錯覺,她在恍惚中,竟看到他的瞼上漾出了滿足的笑容。他似乎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她看到了那樣的笑容,整個心都碎了。
床繼續在男護士的推動下往前走,所有經過走廊、電梯的人只要低下頭都可以看見秦德言毫無遮蔽的面孔與覆在被單下的身體。
所有的尊嚴都喪失了!
沈曼丹真想捂起面孔,在此時此地,她這也才明白無論人的一生是何等功業彪柄,或只是庸庸碌碌,到頭來都是一場空。
不管是將軍、是富豪、是強人還是弱者,最終都是殊途同歸。那麼,人生還有什麼意思呢?
灰濛濛的人生觀,徹底地籠罩了這個從來都是開朗樂觀的少女,她不僅懷疑別人的人生,也對自己的前途完全失去了信心。
所有的人都走開時,她在停屍房的床旁坐了下來,面無表情的揭開屍布,秦德言因為大量內出血的關係,整個腹部都是瘀青的。
這是她頭一回看見他的身體,使她吃驚的是,他身上原該有的肌肉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副瘦弱至極的骨架。
她想起在他房中至死也要完成的那幅畫,迷離之間,彷佛他消失的血肉,全部移轉到畫像,在艷麗的女容上復活。
『啊!』她驚駭之餘,情不自禁叫了出來。秦德言仍是無比安祥的躺在那兒,無怨無憎、無悲無喜。
沈曼丹的眼淚終於流了出來,那麼晶瑩的滴在屍布上,但她沒有擦拭,也沒有放聲,輕輕地,她替他拉好了那條灰白色的布,遮住他的全身。
然後她在被單下握住他業已冰冷的雙手,凝視着他的面孔。說了今生今世和他最後的一句話:『永別了!』
天空是這樣的灰,這樣的暗,宛若隨時都會下起雨來似的。
慧楓心中一片茫然的向墓上舉起手中的鮮花,稽首拜了三拜。把花插進了瓶中,慧楓在大理石凳子上坐下來,她在初聞噩耗後,已經哭得太多,現在反而整個麻木了。時間過得好快,從頭一次在潭水邊和秦德言相逢,已經整整一年了。
這一年當中所發生的事比她以前的總合還要多,在命運的捉弄下,她也脫胎換骨。而和她親近的人,也紛紛遭到不幸,這是上天註定的嗎?
她想到荒山遇暴的那一天,不禁為之噤聲。
如果沒有那個狂徒,秦倫也不至於因見義勇為,而和父親發生誤會以致絕裂,到最後那樣的慘死;而她也正在快快樂樂的念大學。秦德言更不會憂鬱成疾,而這其中最可悲的還是沈曼丹。
她曾經是那麼開朗的女孩子;也有她獨特的人生觀,可是她竟然拋棄了一切,在秦德言去逝時獨立處理完所有的喪事,遁入了空門。聽到她進苦修院立志成為入世的修女後,慧楓比聽到噩耗還替她難過。
花樣的年華,如歌的青春,就這樣徹底消失了。她這一去,豈是無怨?豈是無悔?
『小姐——』一個發自旁邊的聲音使她吃驚得差點兒跳了起來。
『請不要緊張,我沒有惡意!』那是個很英挺的中年男人,她必須仰頭才能看得到他那張威嚴的臉孔。
慧楓向後退了一步,去年在荒山時的情景的記憶又浮了上來,她恐怖得幾乎叫了出來。那麼醜惡的記憶,為什麼老是追着她?
『我是秦先生的朋友!』男人看她蒼白到極點的小臉和微微發抖的身體,連忙表明身份。『我也是最近才輾轉得知,特地趕來弔祭的。你是——?』
慧楓看着他手中的祭品,這才鬆了一口氣。
『我是他的——學生。』
『小姐貴姓?』
『江!』她說完轉身就預備離去。
『我姓董!』男人攔住地:『江小姐,馬上就要下大雨了,如果不嫌冒昧的話,我的車就在下面,可以送你一程。』
『不必麻煩了——』她的話還沒說完,豆大的雨滴就凌空而下,而且愈來愈強。
『這裏離山下少說也有半個鐘頭的路,我看江小姐你就不用客氣了!走吧!』姓董的男人急急地看着天空。然後也不管她願不願意,立刻握住她的手腕,衝進了雨地。
坡下果然有輛車子,而且十分氣派,候在那兒的司機正拿着傘朝他們迎過來。
『好大的雨!』董漢升在車裏才一說完,窗外便是一陣傾盆大雨,下得整個世界的顏色都變了。
慧楓茫然地注視着車窗外,大雨滂沱中,滿山的杜鵑仍是奼紫嫣紅,蘊含著山裡幽靜的香氣,雖然繽紛,卻有股特別的凄涼。
『這種花的古名叫做山躑躅!』姓董的男人突然開口了。
慧楓一時弄不清楚他是什麼意思,愣了一下。
『很好聽,對嗎?留戀、徘徊、躑躅不去,花的名字跟花一樣美。』
慧楓這下才聽懂了,這個器宇軒昂的男人,正在藉杜鵑來讚美她呢!可是,慧楓一點也不喜歡這種花,即使它再美。
杜鵑實在美得太輕太薄也太招搖了,她心目中的花是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蓮而不妖。
『江小姐府上住在哪裏?』
『我在順便的地方下車!』她連忙推辭着,無論如何,她都不願意隨便和陌生人打交道……
『江小姐這樣說就太見外了!』男人有些不高興:『你是老秦的學生,我照顧你是應該的,更何況只是這種區區小事。』
聽他把秦德言也抬了出來,慧楓心裏隱隱作痛,也不再和他爭辯下去,當她說出馥芬的地址時,男人的臉色一變,但立刻恢復了正常。
車子到了門口,她抱歉地對他說:『對不起,這是朋友的家,不能請你進來坐坐。』話還沒說完,她就看見馥芬打開大門,出現在門口,驚奇的說:『你們怎麼一道回來了?』
慧楓還弄不清楚怎麼回事,就聽見姓董的男人也爽朗的說:『是啊!天下就有這麼巧的事,我今天去掃一個老朋友的墓,沒想到正好遇到你的朋友,當她說也住在這兒時,我還真嚇了一跳呢!』
『哦?真巧!』馥芬不怎麼相信的白了他一眼。
『我還要回公司去!江小姐,失陪了!馥芬,別忘了明天晚上我要來接你去吃飯!再見!』
『他是誰?』等車走遠了,慧楓問馥芬。
『董漢升!』
『原來——就是他!』她不禁叫了出來,傳聞中,她聽過這個叫董漢升的太多的風流韻事,但在沒有任何色彩的見面里,這個男人反而給她一種親切的感覺;一時之間,她沒辦法將想像中的董漢升與真實的兜在一塊兒。
『很驚奇吧?』馥芬冷笑一聲。
『這是你畫的?』慧楓看見枱燈邊散落的一些紙卷,隨手打了開來,一幅幅精緻的設計圖躍入眼帘。
『嗯!』馥芬的態度依然。
慧楓也不在意,她繼續瀏覽着那些設計圖,如果不是下面有馥芬秀麗的簽名,她真不能相信短短時間內馥芬就有這樣的成績,還記得一開始去公司學習的那天,馥芬回家時的臉色都不怎麼好,經她再三相勸,馥芬才說出原因。
董氏企業用人唯才,對新進人員的考選更是嚴格,而馥芬未經甄試就進了公司難免引人猜疑,再一聽說她的背景竟是董漢升,更是全體嘩然,大家雖然表面對她保持適度的禮貌,但背地裏全都聯合起來孤立她,希望早早把她趕走。
『我怎麼試着和他們接近全沒用,除了設計部主任,簡直沒人理我。』馥芬愁眉苦臉的這樣說。可是她從不氣餒,也不再嘗試討好這些同事,反而默默地工作着,不久之後,她橫溢的才華就漸漸受到了矚目,她認真學習的態度也得到尊重,獲取友誼……
她畫得真好!慧楓以最客觀的眼光瞧着馥芬毫不誇張卻能纖毫畢現的作品,不但是設計圖,也是精密的施工圖,每一個尺寸都是正確的,只要用放大尺來比照,工匠就能立刻着手施工。
『什麼時候可以升設計師?』慧楓問,這才是她最關心的問題。
『等這一批圖通過主任及業主,開始施工時,我就是助理設計師。等我學夠了,我要到美國去上正式的學校,你說得對,我應該繼續念書,更充實自己,也好將來能夠獨立。』
『對!』
『別只是說對!惹楓!我發愁的,不是這些。』馥芬熄掉了煙。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要說的——是很難說出口的話!』馥芬深深嘆了口氣。
『我不介意,你直說吧!』
『好!我要跟你談談董漢升這個人!』馥芬轉過身,坐在沙發扶手上,下定決心的,定定瞧着她,那眼光很是奇怪。
『我跟他只是偶遇。』
『你真的相信他說的話?』馥芬無奈的一笑:『那你就太天真了!』
『你憑什麼斷定?』
『不要不服氣,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就會明白了,昨天晚上你待在房裏畫畫時,董漢升來了,他看到了這幅靜物畫——』馥芬的眼光移向客廳中央的一幅畫:『問我是誰畫的,當我提起你是秦德言的學生時,他似乎很有興趣。慧楓,原來他和秦德言是多年的至交,還搶走他的女朋友,你一定早就知道,對不對?』
『對!』慧楓說。
『所以沈曼丹一直把秦老師的鬱鬱寡歡歸罪於他,連你都受到波及。』
『他昨天晚上來我無意中說出你要去掃墓,所以他是特地趕去的。』馥芬好懊喪地站了起來,走到她身後扶住她的肩膀。
慧楓的手也在肩上蓋住了她的手:『我不怪你,聽你和沈曼丹的形容,董漢升的確是只老狐狸,而且他能有今天的地位,絕不是等閑之輩,你就別再自責了!』
馥芬長長地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肩。
『可是他這樣明目張胆的跑去,難道沒想過你會告訴我?』
『他就是斷定我不敢告訴你!』
『為什麼?』
『你知道他對我這樣冷淡,你來這麼久,他只回來過一次,除了錢之外簡直不聞不問,那他昨天來我還歡迎着他是什麼緣故?』
『什麼緣故?』
『因為他對我還有利用價值,我目前的開銷和以後留學都要他幫忙。他是個精明人,他對我早厭倦了,當然也曉得我從沒愛過他,但他自私到即使不愛了,也不輕易放我自由;現在他逐漸曉得我的心意堅決,總有一天會走的,所以趁他還能控制我時,可以跟我談條件。』
『你愈說我愈不懂,他會怎麼跟你談條件?』
『他昨晚暗示我,如果我高興離開這兒,我隨時可以拿到美國的入學許可,我當時還在奇怪,他怎麼突然變得大方起來了,直到剛才我看到你們兩個同時出現,才曉得這傢伙真是陰險。』
『他為什麼要你離開?』
『為了你啊!』馥芬又燃起一根煙,看情形她的情緒壞透了:『我是秋扇見捐,而你是回眸一笑百媚生。』
『別說這種沒意思的話。』
『我現在有他親口保證就等於一切都定了,等着去留學就是了,但是我最擔心的是你,萬一我走了,你該怎麼辦?』
『原來你擔心了半天是在擔心這個問題,』慧楓笑了!『秦老師早就替我想好了,他在去世前一個月立了遺囑,把白樓留給了我。』
『他——』馥芬吃驚得張大了嘴,半天才道:『他真是有心人。』
慧楓低下頭去,再抬起頭時,淺笑不見了,眸中升起的是一片迷離的水霧。那深沉的表情真是動人極了,她不僅是美,在靈魂深處還有更動人心魄的東西。
『每個人都認為我這一生命運坎坷,其實我的幸福只是跟別人不一樣罷了!』
***
長春藤肆無忌憚的爬滿了白樓的每一寸外觀、屋頂、牆壁、廊柱。慧楓愣愣地站在那兒,一時幾乎不能自己。
白樓!在夢中出現過多少次的白樓,令人不敢回首的多少往事的白樓……
『我回來了!』她嘴唇一陣顫動,但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她緊握雙拳,努力再努力。『我回來了!』這次,她終於小聲叫了出來。
白樓前的一株垂柳,隨着風輕輕搖曳着,似乎歡迎着她的歸來。一年了,魂系夢牽,舊事唏噓,她怎能不感慨、不因此全身顫動?
自從律師輾轉找到她,告訴她已得到白樓的繼承權時,近鄉情怯的感情使她一直不肯回來,但一直收容她,待她如親姐妹般的馥芬下個禮拜就要到新大陸去深造,因此,她得在儘快的時間裏搬回來。
除了缺少整理,白樓一切如昔,她一進門就看見那扇像窗子一樣的畫,恍然之間,她差點又被騙了,但她立刻又笑了。
這扇假窗子曾讓她看到一個嶄新的世界,可是,此刻,她從那個世界中回來。
她放下手中的行李,奔過去拉開厚厚的窗帘,陽光立刻照了進來,一些灰塵也狂亂的飛舞着。現在,她只有一個人了。
慧楓步上樓梯,打開了從前和沈曼丹共用的畫室。現在看起來,從前的那些練習作品,是多麼拙劣可笑,但在其中依然閃耀着一些潛伏的才氣,慧楓出神的審視着。在馥芬家借住的這段日子,她申請到博物館附設的研習班去學習,研習班的名額一班只有四、五個人,而且要有相當程度的畫家,但她的運氣特別好,主審的老畫家以她的才情特殊而破格錄取。
老畫家的慧眼,舍她夜以繼日的工作,不敢輕易鬆懈,加上以前秦德言給她打下的基礎與觀念,她在短短半年中突飛猛進。只可惜秦德言看不到了!她的心中掠過一絲凄惻。慧楓又打開了另一扇門,這是秦德言的專用畫室,一開門,她就全身到心都屏息了。另一個江慧楓站在她的面前,那樣的纖柔、高雅又神秘。而那悲哀時限神包容了一切的滄桑,令人不忍逼視她的美。
『他是幾時完成這幅作品的?』慧楓呆住了,一時之間疑幻似真。她打了個冷顫,關上了門。
她現在沒辦法面對這幅秦德言的嘔心瀝血,用全部的生命完成的畫。
他一定是一心一意要完成這幅畫,即使死而無憾……慧楓像逃似的急急離開走廊,奔下樓,空蕩蕩的大廳中,她喘氣的聲音清晰可聞。
直到現在,她才算明白秦德言的死因,以及他對她的——愛……
但是,命運的捉弄……慧楓修長的雙手,緊緊掩住臉,驚駭得幾乎痛哭失聲,而且全身劇烈的顫抖。
這張畫也提醒她,這麼年輕,她就失去了一切。雙親、丈夫、胎兒、愛人……
但是無論如何,都要割捨這一切的……她失神的想着!這——也是秦德言畫這幅畫的用意吧!他那樣強烈的讓她看到過去,也在沉默中指引了她的未來。
他的愛超越了凡俗,也超越了愛的本身,成為一種象徵。如同一道清泉,永遠不止息也永遠的活在她的心中。
她重新走上樓,去看那幅使她脫胎換骨,得到再生的畫。
經過一個禮拜的辛苦整理,白樓內外煥然一新,又回復了昔日迷人的風貌,在山光水影間,優雅得使人見了都疑心這是世外桃源。
雖然秦德言留下的錢並不多,但也足夠讓慧楓用到大學畢業,她買了一條灰狗,安安心心的深居簡出,除了固定去博物館上課的時間外,都待在白樓里畫畫。
她沒有朋友,沒有家人,可是她在白樓舊主人的呵護下,她什麼都不缺。
漫長的暑假終於過去了,她回到學校,成為一年級的新生。
不到一個禮拜,她成了校園裏最受矚目的人物,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談論她。
她的美、她的神秘,都引起人太多的好奇。
在課堂中,她的成績是屬一屬二的,每樣功課都好,是師長們心目中可以期許的好學生。
但,流言也就在這時候傳了出來。像野火燎原般,她的過去立刻被繪聲繪影的傳了開來。
可是慧楓對這一切仍然保持着沉默,她根本不解釋,即使有同情她的同學為她仗義執言,她也不為自己辯護,好像那根本是別人的事。
慢慢地,流言又因她的不理不睬而平息了,她在校園內的獨來獨往,也不再讓人覺得那麼顯眼。
但在上學期快結束時,慧楓發現一件事,她長高了。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呢?一般人的發育要到廿五歲才全部停止,然後開始走下坡,你才十九歲,繼續長高是很正常的。』老校醫很慈祥地替她解決疑惑。
十九歲?慧楓聽到這句話時全身一顫,老天!如果不是校醫提醒她,她根本忘記了自己還不到廿。
第二天開始,每個人都漸漸覺得江慧楓變了,即使她仍然獨來獨往,但她的態度不再那麼冷漠,她甚至不再執意的穿着黑色。
每當她長發披肩,穿着黑色的斗蓬,和長可及膝的黑色長筒馬靴走過時,總是會引起一些驚嘆,讓男孩子愛慕,女孩子妒嫉。
但當她開始在黑色的外衣上加上一點色彩時,那一點色彩使她更加的突出,比如說她在斗蓬扣上一枚小小的、金色的別針,她整個人就更加神采煥發,她的馬靴上鑲起一圈紅邊,就看起來是那麼特殊,讓她走路的姿態更加顯得青春洋溢。
她起初只是嘗試性的,小小的改變自己,但當她做更多的改變時,使所有的人都驚異不止。
這一天,她穿了一套深藍色的套裝到學校去,這套衣服其實是屬於沈曼丹的,但當她皈依天主後,就留在白樓里,慧楓整理屋子時無意間找了出來,只稍微修改了一下腰身,就非常的合身。
慧楓這下也才明白,她不僅長高,也由昔日的小黃毛丫頭變豐滿了,否則她絕對不能穿身材那麼好的沈曼丹的衣服。冬日的蕭瑟里,她款款有致的經過同學的面前,即使她並不想引入注目,仍是引起一陣騷動,許多的眼光跟她一齊走進教室。
這堂課是由兩位教授合開的通俗美術,一個主講民間與原始土著藝術,另一位主講廣告學。
主講廣告學的這位教授——徐凱文,一向受到學生的熱烈歡迎,他本身就是一所頗富盛名的廣告公司的設計部主任,他不時引據實例配合理論,使得呆板的文字深入淺出生動活潑,再加上他開朗英俊的儀錶,更使得學生們堂堂爆滿。
他與其他教授最大的不同就是來上課之前,一定作最妥善的準備,這當然也是他受歡迎的最主要因素之一。
慧楓走進教室後,打開自己的壁櫥,放進畫箱,然後找了一個角落翻開書。
鈴響之後,徐凱文一秒不差的走進課堂。
巧的是,他今天正好也穿着一套藍色的西裝,而且和慧楓的十分相近;他進來就宣佈要隨堂作一個CF的腳本草稿,然後發下了印好規格的原稿紙,全班都絞盡腦汁的在紙上儘力表現着。慧楓選的模擬題是一個百貨公司的廣告,她以玫瑰與天鵝作為整個設計的重點。
當大家工作時,徐凱文坐在講話枱的椅子上,一個個望過去,似乎在加深對這些學生的印象,以及了解他們由相貌上顯示出來的個性,當他望到慧楓時,神情似乎有些特別,但他又立刻望向她後座的學生。
下課鈴響時,這個測驗也終止了,徐凱文利用休息的時間整理好卷子後,下一堂課開始了講評。
他一針見血的批評,使人心服口服,尤其在總評時,他針對創作靈感對廣告的說服性的功用,提出一番精譬的見解,他也鼓勵這些對美術有狂熱愛好的學生往廣告上發展:『以前的藝術家以替貴族設計或裝飾宮殿、寺廟自豪,但現代藝術家的理想則在創造適用於一切普通家庭及市民生活的物品,把合乎幸福市民需要的製品作親切的傳達者為廣告家,他們才是現代社會的領導者。』
這番話,使得一直以純藝術為榮的學生們聽得目瞪口呆。
『本班同學們的表現,不但有這方面的傾向,也有足夠的潛力,就如同前面的舉例,將來如果願意發展,有好幾位都可以成為成功的廣告人,尤其是以玫瑰、天鵝作主題的這位同學……』
他不但把慧楓的原稿舉起來給大家看,還滔滔不絕的誇讚了一番,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每個人都非常驚訝,但他怎麼也不肯透露她的姓名,這種謹慎的作風,使得慧楓大大鬆了一口氣。
她不在乎眾人傾倒的徐凱文對她另限相看,但她在乎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嫉妒。
下課後,她一如往常的離開教室,到停車場去開車子。
這部奶油色的法國車是秦德言留給她的,對一個學生來說,是太奢侈了些,但她珍惜他的心意更勝於這部車子的價值。
慧楓還記得頭一次坐進駕駛座把它開出去的情形,那簡直像作夢一樣,車子在她的操縱下緩緩向前進,平穩得沒有一絲聲音,她為自己神奇的能力而驚呆了,雖然她有駕駛執照,但怎麼也無法立刻相信自己能使用這部近乎完美的車。
她打開車門,就在這時候,一個聲音叫住了她。
『江慧楓!』她回過頭去,竟然是徐凱文,他在開另一輛和她並排停在一起的車門。
她向他友善的點點頭,鑽進了車裏。慧楓開始發動車子時,引擎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音,她知道麻煩來了,嘆了口氣。
『要我幫忙嗎?』站在那兒的徐凱文,他始終都在觀察她!
『沒關係!』她隔着車窗,對他做了個手勢,又繼續發動,但現在的情況似乎更糟了,發出的聲音也更尖銳、刺耳。
徐凱文輕敲車窗,示意她把窗子搖下,她照做了。『你的車出了毛病?』他的微笑很和善,也相當的吸引人。
『我想是!』她煩惱的。
『你下來,我幫你看看!』
他一邊重新發動一邊用心聽,過了一會,他又下了車,掀起引擎蓋,兩手敏捷地操作着,不一會兒就被機油弄得污黑。
『壞得很厲害。』徐凱文皺起眉,轉過頭對慧楓說:『你再去發動看看,如果運氣好,也許我們能夠到得了修車廠。』
慧楓才試了一下,車子就發動了,徐凱文闔下引擎蓋:『走!我們把它送到修車廠去,最近的一家你該知道吧?』
她點點頭。
『現在只是勉強能開,可是你不要慌,我的車跟在你後面,一有事我立刻支援你!懂嗎?』
慧楓又點點頭,一碰到機械方面的事,她的一個頭就有兩個大,她感激的看了徐凱文一眼。
等車廠技工修車的時侯,徐凱文堅持不肯把她一個人留在那裏。他選了附近的一個咖啡店,一進門,歐洲古風的佈置就深深吸引了她。
好久好久沒來這種地方,其實她總共也才跟孫馥芬去過兩三次而已。但這家特別的不同,裝潢雅緻、音樂柔和,很有格調。起初慧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但她發現徐凱文十分健談時,就輕鬆了下來,聽他聊些有趣的事,而且立刻被他幽默的談吐所吸引。
在香濃的咖啡與他的妙語如珠中,她也去除了那層冷漠的外衣,加入他的談笑風生。
『我們走吧!車大概修好了!』就這樣的過了半個鐘頭後,徐凱文忽然看了看手錶。『時間過得太快了。』徐凱文付過帳後,對她微微一笑:『跟你聊天真是件有意思的事。』
『謝謝!』她的頭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心也跟着突然跳個不停。
但是徐凱文並沒有再多說什麼,陪她去拿了車之後,就趕去上班了,她一個人開車回去,儘管很想集中精神,但幾次都因為心不在焉而差點肇事。
『我是怎麼了?』她問自己,這才發現她還不斷的想着徐凱文,而且不管她是如何的責備自己,都沒辦法去除他的影像。
『我一定是瘋了!』她對自己說,然後陷入她一直想抗拒的苦惱中。
最後她決定要阻止自己的這種煩惱,不再去上他的課,反正離寒假只有幾星期了,她只要跟同學借筆記,相信應付得了大考。
總之,她不願在經歷過那麼多的滄桑後,再去嘗一次苦杯。可是她接連兩個禮拜不去上課後,反應就來了。
『徐教授看起來好奇怪!』一個同學這樣告訴她:『每次一上課他都往你的位子上找,看到空空的,就一臉失望的樣子,上起課來也是無精打採的,大家都說……嘻!……對了!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千萬別跟人家說哦!他不好意思跟班代問你的電話,結果自己跑到教務處去查,那個傻工讀生就幫他找,教官回來還把工讀生罵了一頓呢!』
老天!她聽到了之後一陣虛脫,慌忙地走開,不止是她瘋了,這個徐凱文不也是一樣嗎?
然而流言似乎已經開始了。
一想到潔身自好的徐凱文被這些不負責任的話糟蹋,她就一股氣衝上心頭,可是她在這陣衝動稍稍平息下來後,發覺自己也是無可奈何。
但她外麥泰然,私心裏,仍有一份期盼,不知道為什麼,她仍然好矛盾的希望這個謠言有它的可信度——徐凱文去找過她。
慧楓嘆了一口氣,她一直希望自己能夠安靜的過日子,但現在她的寧靜已隨着徐凱文的出現打破了。
她一邊在校園走着一邊在想,如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那該多好,她盡可以勇敢地去追求自己的人生,但一切都太晚了,命運捉弄人……
當她想到「命運弄人」時,心裏一黯,眼眶也為之一酸,忽然「咚」地一下,她似乎撞到了什麼,連忙站穩腳步。
『是你!』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是多日不見的徐凱文,他瘦了,也憔悴了,而且看起來有些神魂顛倒的樣子。
『我——還有——事,對不起,再見!』她結結巴巴地說著,同時身體向後轉。
『等一等!』徐凱文立刻攔住了她。
『徐老師有事?』他的手指輕輕碰觸到她的手臂,她不禁一陣顫悸,那說不出滋味的顫慄,混含着悸動、暈眩和緊張。
『你不想見我?』他的聲音好低好低,低得彷佛受盡委屈,這就更不像慧楓平日熟知的那個成熟又開朗的徐凱文了。
『沒有!』她困惑地退後了一步。『上課鈴響了,徐老師,再見!』上課的鈴聲使她有着得救的感覺,她幾乎是逃似的離開了徐凱文,但才走了兩步,她就後悔了。
這不是她的本意,她明明想多看看他、聽聽他,但為什麼她會有這種反常的舉動?她快步地走進教室,心中一陣熱一陣冷,一陣激動,一陣挫折。
慧楓的車才開到堤岸,就聽到她的西藏獒犬——綠碧在叫,而且叫得很兇,那凶的聲音若不是有個圍牆擋着,它早撲出來把這個惹煩它的傢伙撕個粉碎了。
到了門口,她發現徐凱文的車子停在那兒。
果然是他!她的心跳得簡直要衝進口腔里了。徐凱文站在那裏的樣子,好瀟洒也好落實,柳樹後面是染亮半邊大的夕陽,淡金色的光輝灑在他身上,那情境使人疑幻似真。
『有事?』她把車停下。
『不請我進去坐?』他落拓一笑,笑得令人心動。
『進來吧!』她嘆了口氣,然後向牆內輕叱了一聲:『綠碧,別叫。』
綠碧立刻安靜了下來,整個天地也跟着安靜下來,靜得似乎聽得見彼此的心跳。她才抬頭看他,就發現徐凱文熾熱的眼光正停留在她瞼上,她一驚,迅速地收回視線。
她是不該請他進來的,她想,這幢白樓發生了太多的事,件件都跟她有關,但是,她怎能拒絕得了他?
徐凱文一進屋子,就跟她頭一回來時一樣愣住了。
『這是——』他指着那一扇假窗子。
『一幅畫!請坐!』慧楓道:『喝咖啡還是茶?』
『咖啡!』
徐凱文仍是那樣神魂顛倒的望着她,這使得慧楓心上一陣又一陣的燥熱,去過廚房,端着咖啡再出來時,她已經從容多了。
『徐老師找我有事?』她放下托盤,打開糖罐。
『我知道這樣做很冒昧,可是——』他坐直了身子,終於下定了決心:『慧楓,我有話跟你說。』
『徐老師要談的是——』
『不要叫我徐老師!』徐凱文搖搖頭:『慧楓,也不要老是躲着我。』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的聲音好輕。
『在課堂上我是徐老師,但是在這裏,我是徐凱文,一個關心你而來探望你的朋友。』
『我不能!』
『請你公平一點!』徐凱文嘆了口氣:『難道你還不明白我對你的心意?』
『你沒有說我怎麼懂?』她的聲調放緩,但是冷冷的。
『好吧!那我就說了,』他喘口氣,彷佛他想說的話使他不勝負荷:『慧楓,我想跟你在一起。』
慧楓被這話一驚,手上的咖啡整個潑了出來。『唉喲!』她痛得叫了一聲。
『燙到了沒有?』徐凱文緊張的站了起來,立刻抓住她的手,當他用毛巾拭掉咖啡後,才發現她的手背已經被燙得一片紅。
『都是我不好—』他抱歉的說:『實在太冒失了,可是慧楓,你一定要原諒我,我忍了這麼久,再忍下去就要發瘋了。』
『請你——別說了!』她艱難地擠出一句話,這裏是白樓,不是嗎?日日夜夜她都能感覺到秦德言仍然在這兒陪着她,徐凱文的闖入是一種——冒犯。
『我一定要說!』徐凱文在她面前蹲了下來,居然情不自禁地用嘴唇貼緊她紅腫的地方,她大吃一驚立刻要抽回手來,可是他的嘴唇一點也不肯移開,一陣又酥又麻的感覺立刻由吻痕傳遞了全身。
老天!她從心底顫悸了起來。不能在白樓!不能在白樓!她在心底叫着,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徐凱文那雙深情款款的眼睛突然使她迷失,她像被符咒蠱惑似的呆坐在那兒,好半天,她才意識到徐凱文已經抱住了她。
『放開我!』她用手推他。
『不!』他喘息着,激動而亢奮:『絕不!』
然後,他那熾熱的雙唇就貼住了她的,她一陣掙扎,可是他力大無窮,漸漸地,她的力氣弱了,而他身上強烈的男性氣味一陣又一陣的傳來,終於征服了她,用他溫暖寬大的懷抱緊緊擁着她,那一瞬,她在迷離中覺得自己是他生命中唯一的珍寶。
那感覺使她從身到心都震撼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下意識的伸出手臂接受他的擁抱時,覺得自己可以相信他一輩子,就這麼地把自己託付了出去。他開始吻她時,那真是天底下最美妙的滋味。那樣的陶醉與信任中,她決心即使他要因此而佔有她,她也不會後悔。
『慧楓,慧楓!』他的吻更熱烈了,一邊吻,一邊在她耳邊喚着,她心底積存了許久的冰山,就在這樣的呼喚里,一寸寸的溶化。
他吻了她的唇、她的鼻、她的眼、她的額頭,甚至她精緻的小耳朵,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那熾熱的唇在她臉上來回遊移着,吻得她神魂顛倒,幾乎不克自持,這些日子來的痛苦、心酸,全在他的懷抱中被遺忘了。
她的愛與渴望被愛的少女情懷,在這火焰中復活了,她不再是那個黑衣黑袍的小寡婦,她又恢復了該有的青春,該煥發的熱情。
慧楓整個人都在這剎那間燃燒了。
多麼好的感覺!多麼好的感覺!她在心中叫着,直到精疲力盡整個人癱軟在他的懷抱中
外面的天色已不知在何時暗了下來。他們在黑暗中互望着,他的眼神好清好清的看着她,看得她一陣羞澀,不覺一縮。
『別動—』他凝視着她:『慧楓,你好美!』
她的體內突然一陣無法自如的震動,心一酸,眼淚就這麼湧上了眼眶,他說她美,他又何嘗不是呢!
晶瑩的淚滴慢慢的淌了下來,但她的心中一片清明,在那淚中,彷佛所有的罪孽,全都得到救贖。
『你哭了?』他驚奇的俯下頭,看眼淚從她臉頰滑落。在淚光中,她的唇泛出了個微笑,那笑容使她整張面孔都燦爛了起來。他不由自主的吻了下去,吻在她的淚痕上,也吻在她的笑容里。
然後,他們彼此心弦震顫的,在黑暗中凝視着對方,誰都不願打破這份寧靜。安祥中,他們也共同擁有着一份默契。
『慧楓!』他抱起她的時候,那愛逾珍寶的情,使得她不禁心傷了起來。
『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緣份讓我們能在一起,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幸運,可是慧楓,我一定會好好珍惜你,照顧你,呵!老天,我簡直沒辦法說出我對你的愛!』
她伸出一隻手撫摸着他的臉,輕輕地,柔柔地。
這一生,因為太多的錯誤,她始終沒有愛過,可是當地撫摸着他的臉時,她知道,她在愛了。也有一個人是這樣熱切的回應着她,毫無保留的愛着她。
她的淚滴由襯衫領口滑進了他的胸膛,那一刻,她感到無比的安全。
她閉上了眼睛。
***
夜深了,爐火殘了,杯中的酒也空了,一切都是這樣的靜,靜得讓人只想融化在這麼醉人的溫馨中。
『慧楓——』徐凱文輕觸着她的髮絲,這些日子,他常一下班就來,一來就逗留到深夜。
『嗯?』她懶洋洋的注視着爐中已經開始一明一滅的火焰。
『我想帶你去見我的爸爸媽媽。』
『你說什麼?』她翻身坐起,爐中最後一塊炭已經熄掉了,就在這一刻慢慢冷卻,化成灰。慧楓的雙眼睜得又圓又大,『不!』她拚命搖頭,搖得一頭長發都散落在肩上,她的眼珠又黑又圓,模樣像是一隻受驚的小兔子。
『慧楓,你怎麼了?』徐凱文也吃了一驚。
『為什麼我要去見你的父母?』她嘎聲的。
『因為我要對你負責!』他熱切的望着地,解釋着。『慧楓,這一輩子我從來沒正眼看過別的女孩子,我第一眼看到你時,就知道你是我一直在找的,也因為我沒有經驗,所以我冒失、笨拙,但你不都原諒我了嗎?』
『可是——』
『你我既然相愛不渝,為什麼還要這樣拖下去不結婚呢?』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虛弱地想掙開那一雙緊抓住她的手,但她絲毫動彈不得,他好堅決好堅決的把她擁入懷中。
『你懂!慧楓,別逃避現實!』
『我們這樣——不是很好嗎?』她怯怯的聲音猶如耳語。
『不!這樣太委屈你了,慧楓,我愛你,等你一畢業我們就結婚,在這段日子裏,我一定得先看牢你,慧楓,也許「看牢」這兩個字對你不敬,可是請原諒我,你太美、太出色了,我不放心,你知道你每走到一個地方,就有多少雙眼睛盯着你看,噢!老天,我會受不了,我會嫉妒,我一定要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屬於我的。』
『用不着別人肯定,我本來就是屬於你的。』她好不容易抓住他話中的漏洞。
『這不一樣,』他急急的:『我非這樣做才能對得起你,也才會心安。』
『如果我不接受呢?』她幽幽地仰起了小臉,那張飽經滄桑的臉孔,經過校園的陶鏈,世故減少了,滄桑減少了,又回復了少女的純真。
『為什麼?』他好詫異的問:『慧楓,是我太冒失了?還是太自作主張惹得你不高興了?』
『都不是!』她搖了搖頭:『你沒有錯。』她嘆了口氣:『一件簡簡單單的小事,何必把它弄得這麼複雜呢?』
『簡單的小事?』他怪叫一聲:『你居然稱我們的感情是簡單小事?』
他那忿然的神色和受辱的態度把慧楓嚇了一跳,從相識到相戀,他的開朗睿智,深深吸引着她,他也從沒這樣急躁、忿慨過。
『對不起,我說錯了,別生我的氣。』她柔柔的靠着他,心中卻泫然欲泣,是的,他說對了,她是在逃避現實!而這麼好、這麼完美的男人,她不配接受,但現在想回頭已經太晚了,她深深地愛上了他,愛得那麼深那麼切,那麼不克自拔。
『我不生你的氣,但我不懂你!』徐凱文的眼中充滿了受傷的神情,他放開了地,把她按在椅子上,彎下腰問:『我真的不懂你!慧楓,告訴我,你到底在想什麼?是什麼使你這樣害怕?是什麼阻礙了我們之間更進一步的感情?』
『沒有。』她生硬的。
『有!一定有!不然你不會這樣子!』徐凱文那張英俊的面孔依然溫柔,只是一絲笑意都沒有,那男人的固執使得慧楓低下頭。
『別逼我!』她掙扎着。
『我就知道!』他放開了地,倒退了一步,身心都似乎無限的疲憊。
『你知道什麼?』
『這是我頭一次帶女孩子回去見父母,我原本以為你會很贊成、很高興的,可是你拒絕了,用這麼不可思議的態度。』
『我不是故意的!』她喃喃自語。
『我知道!』他冷笑一聲,挑挑眉:『你當然不是故意的,你有說不出的苦衷。』
『不要這樣待我!』
他沉默了下來,空氣中是一片僵持,全熄的爐火不僅失去了熊熊的火焰,也失去了方才的溫度,一陣寒意襲卷了整個客廳,慧楓下意識的縮了縮肩,在他面前,她發現自己被從前那些歷練折磨出來的勇氣都消失了,她變得無知、無能,一點也不能保護自己……
空氣仍是那麼僵硬,所有美好的感覺蕩然無存,他們避開了彼此的視線,最後,他終於開口了!
『慧楓,也許我要求得太苛了,可是直覺地我發現這裏面有問題,現在也證實了我的猜疑沒錯,我想既然我們愛得這麼深,你就應該對我說實話,不管你發生過什麼事,只要你肯告訴我,我保證我還是會像從前一樣的愛你!你一定得信任我!』
保證?慧楓心中一陣凄然,他竟然開口閉口都是一個保證,他還以為他是聖人?不!他只是正常的一個男人,如果她告訴他實情,他會受得了嗎?
『你誤會了!』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的在說,彷佛是別人在說話一樣:『凱文,我沒有秘密,我只是不願太早去見你的父母。』
『你說的——是真的?』他懷疑的看着她,眼光中的不信任已達百分之百。
『我們之間已經有了懷疑、不信任?』她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對不起!』他抱歉地摟住了她:『我太急躁了,是不是?』
『以後別這樣了,如果你相信我的話,我們會通過一切考驗,水到渠成的。』她一語雙關。
『我當然相信你!』他開始在她冰涼的臉頰上搜索她的唇:『可是,慧楓,我求你千萬別騙我!如果我發現受了愚弄,一定不能原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