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血雨門
纖纖垂着頭,坐着。她的肩后縮,腰挺直着,一雙手放在膝上,兩條腿斜斜併攏只用腳尖輕輕地踩着地。這無疑是種非常優美、非常端淑的姿勢卻也是種非常辛苦的姿勢。
用這種姿勢坐不了多久,脖子就會酸腰也會開始疼,甚至會疼得像是要斷掉。
可是她已像這樣坐了將近一個時辰,連腳尖都沒有移動過因為她知道窗外一直都有人在看着她。她也知道小侯爺已經進來了。
他神情彷彿有些不安,有些焦躁。他當然希望她能站起來迎接他,至少也該看他一眼,對他笑笑。她沒有。他圍着圓桌踱了兩個圈子忽然揮了揮手。
幾個垂手侍立的少女,立刻道了萬福悄悄地退了出去。
小侯爺又踱了兩個圈子,才在她面前停了下來,道:"你要我進來?"纖纖輕輕地點了點頭。
小侯爺道"我已經進來了。"
纖纖垂着頭,道:"請坐。"
小侯爺在對面坐了下來,神情卻顯得更不安,他本是個很鎮定,很沉着的人,今天也不知為了什麼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
雖然他也知道說話可以使人安定下來,卻偏偏不知道怎麼說。
他希望纖纖能開口說話,纖纖又偏偏不說。
他端起茶,又放下,終於忍不住道:"你要我進來幹什麼?"纖纖又沉默了很久才輕輕道"剛才孫夫人告訴我,說你要我留下來。"小侯爺點點頭。
纖纖道"你要我留下來做什麼?"
小侯爺道:"孫大娘沒有對你說?"
纖纖道"我要聽你自己告訴我。"
小侯爺的臉突然有些發紅,掩住嘴低低咳嗽,纖纖也沒有再問,她知道男人就和狗一樣,都不能逼得太緊的,她也知道什麼時候該收緊手裏的線,什麼時候該放鬆。
她的頭垂得更低"你……你要我做你的妾""你已有了夫人""沒有。"但你還是要我做你的妾。""為什麼?"他本來就是個沉默的男人,何況這些話問得本就令人很難答覆。
纖纖輕輕嘆了口氣。道"其實你就算不說,我也明白,像我這麼樣一個既沒有身份,又沒有來歷的女人,當然不能做侯門的媳婦。"小侯爺看着自己緊緊握起的手,吶吶道"可是我……""纖纖打斷他的話,道"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你救過我,我更不會忘記,就算今生已無法報答,來世……"她並沒有說完這句話,突然站起來,卸下了頭上的環飾,褪下了手上的鐲子,甚至連腳上那雙鑲着明珠的鞋子都脫了下來,一樣樣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他吃驚地看着她失聲道"你……,你這是做什麼?"纖纖淡淡道"這些東西我不敢收下來,也不能收下來……這套衣服我暫時穿回去洗乾淨了之後,就會送回來。"她不再說別的,赤着腳就走了出去。
小侯爺突然跳起來,擋在門口,道:"你要走?"纖纖點點頭。
小侯爺道"你為什麼忽然要走?"
纖纖道"我為什麼不能走?"
她沉着臉,冷冷道"我雖然是個既沒有來歷又沒身份的女人,可是我並不賤,我情願嫁給一個馬夫做妻子,也不願做別人的妾。"她說得截釘斷鐵,就像是忽然已變了一個人。小侯爺看着她,更吃驚。
她從來是一個溫柔的女人,竟會忽然變得如此堅決,如此強硬。
纖纖板著臉道:"我的意思你想必已明白了,現在你能不能讓我走?"小侯爺道:"不能。"
纖纖道"你想怎麼樣?"
小侯爺目光閃動,道"只要你答應我,我立刻就先給你十萬兩金子……。他的話末說完,纖纖已巴掌摑在他臉上。這也許正是他平生第一次挨別人的打,但他並沒有閃避。纖纖咬着牙目中已流下淚來,嘎聲道:"你以為你有金子就可買得到所有的女人……你去買吧,儘管去買一千個,一萬個,但是你就算將天下所有的金子都堆起來,也休想能買得到我。"她喘息着擦乾了眼淚,大聲道"放我走……你究竟放不放我走?"小侯爺道"不放。"
纖纖又揚起手,一掌摑了過去,只可惜她的手已被捉住小侯爺捉任她的手凝視着她,眼睛裏非但沒有憤怒之色,反而充滿了溫柔的情意。
他凝視着她柔聲道"本來我也許會讓你走的,但現在卻絕不會讓你走了。因為我現在才知道,你是個多麼難得的女人,我若讓你走了,一定會後悔終生。"纖纖眨着跟,道"你……"
小侯爺道"我要你做我的妻子,我唯一的妻子。"纖纖似驚似喜,顫聲道"可是我…我不配"……小侯爺道:"你若還不配,世上就沒有別的女人配了。"纖纖道……"
小侯爺道"管他什麼見鬼的家世,我娶的是妻子,不是家世。纖纖看着他,美麗的眼睛裏又有兩行淚珠瀝瀝流下,現在她的眼淚,正是歡喜的淚,她終於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女人對付男人的方法,據說有三百多種,她用的無疑是最正確的一種。因為她懂得應該在什麼時候收緊手裏的線,也懂得應該在什麼時候放鬆。
燈燃,丁殘艷慢慢地走進來,燃起了桌上的燈,才轉過身來看着他們。小雷沒有看她,似已永遠不願再看她一眼。丁丁躲在床角,又嚇得不停地在發抖。丁殘艷慢慢地走過來,盯着她,道:"你說我替他敷的葯叫鋤頭草。"丁丁點點頭,嚇得已快哭起來。
丁殘艷轉身面對小雷道:"你相信?"
小雷拒絕回答,拒絕說話。
丁殘艷緩緩道:"她說得不錯,我的確不願讓你走,的確見過龍四,的確殺了那匹馬,這些事她都沒有說謊。"小雷冷笑。
丁殘艷道:"可是鋤頭草……"她忽然撕開自已的衣襟,露出晶瑩如玉的雙肩,肩頭被她自己刺傷的地方,也用棉布包紮着。
她用力扯下了這塊棉布,擲在小雷面前,道:"你看看這是什麼?"小雷用不着看,他已嗅到了那種奇特濃烈的葯香。她自己傷口上,敷的竟也是鋤頭草,小雷怔住了。
丁殘艷忽然長長嘆了口氣,喃喃道"丁丁,丁丁……"我什麼地方錯待了你?你……你……。你為什麼要說這種謊話?"丁丁流着淚,突然跳起來,嘶聲道"不錯,我是在說謊,我要破壞你,讓你什麼都得不到,因為我恨你。"丁殘艷道:"你恨我:"丁丁道:"恨你,恨你恨得要命,恨不得你快死,越快越好……"她忽然以手掩面,痛哭着奔了出去,大叫道:"我也不要再留在這鬼地方,天天受你的氣……"我就算說謊,也是你教給我的……"丁殘艷沒有去攔她。只是痴痴地站在那裏,目中已流下淚來,小雷的臉色更蒼白。
他實在想不到事情會忽然變成這樣子,實在想不到那又天真、又善良的小女孩,居然也會說謊,丁殘艷忽又長長嘆息了一聲,喃喃道"我不怪她,她這樣做一定只不過是為了要離開我,離開這地方。外面的世界那麼大,有哪個女孩子不想出去看看呢?"小雷忍不住道"你真的不恨她?"
丁殘艷道"她還是個孩子。"
小雷道:"她卻恨你"丁殘艷黯然道"世上有很多事本來就是這樣子的,恨你的人,你未必恨他,愛你的人,你也未必愛他…小她聲音越說越低終於聽不見了。小雷"不錯,世上的確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他心裏忽然覺得很沉重,就像是壓着塊千斤重的石頭又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無論如何,你總是救了我。丁殘艷道:"我沒有救你。小雷道"沒有?丁殘艷道,"救你的人。是你自己。小雷道:"可是我……,丁殘艷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現在你可以走了,若是走不動,最好爬着出去。"她先走了,沒有回頭燈光越來越黯淡,風越來越冷。遠處的流水聲。彷彿就像少女的嗚咽。小雷躺下去,什麼都不願再想,只是靜靜的等待着天明"。
天明。陽光燦爛,蒼竄湛藍。晨風中傳來一陣花香泉水的香氣,還有一陣陣煮熟的飯香。小雷慢慢地下了床。
他的新傷和舊傷都在疼,疼得幾乎沒有人能忍受,可是他不在乎。
他已學會將痛苦當做一種享受,因為只有肉體上的痛苦,才能減輕他心裏的創痛。
是誰在燒飯?是她?還是丁丁?他不知道這一夜是如何度過的。對她們來說,這一夜想必也長得很。
廚房就在後面,並不遠,但對小雷說來,這點路也是艱苦而漫長的,幸好他的腿上還沒有傷。
他總算走到廚房的門口,冷汗已濕透了衣裳,一個人背着門站在大灶前,長裙曳地,一身白衣如雪,想不到她居然還會燒飯。
無論誰看到她站在血泊中的沉着和冷酷,絕不會想像到她會站在廚房裏。
小雷扶着牆,慢慢地走進去。她當然已聽到他的腳步聲,但卻沒有回頭,她是不是也拒絕跟他說話。
小雷沉默着,過了很久,忍不住問道:"丁丁呢"她沒有回答。
小雷道"她還是個孩子,雖然做錯了事,但誰沒有做錯事的時候呢?你若肯原諒她,我……。她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你在跟什麼人說話?"小雷道"你。"
她忽然回過頭,看着小雷,道,"你認得我?我怎麼不認得你?"小雷怔住,這少婦雖然也是一身白衣,頎長苗條,但卻是個很醜陋的女人,平凡而醜陋,她一隻手扶着鍋,一隻手拿着鏟子,正在盛飯,她有兩隻小雷長長吐出口氣,勉強笑道"我好像也不認得你。"白衣少婦道"既然不認得我,來幹什麼?"小雷道"來找……一個人。"白衣少婦道"找誰?"
小雷道"找一個女人,一位十八九歲的姑娘。"白衣少婦冷冷地笑了笑,道:"男人要找的,好像總是十八九歲的小姑娘,這你不說我也知道,可是,她姓什麼?"小雷道"好像姓丁。"
白衣少婦道:"我不姓丁。小雷道:"你……怎麼會在這裏的?"白衣少婦道:"這裏是我的家,我不在這裏在哪裏?小雷愕然道:"這是你的家"白衣少婦道:"是的。"小雷道"你一直都住在這裏?"
白衣少婦道:"我現在就住在這裏,現在這裏就是我的家。"小雷道"以前呢?"
白衣少婦統統道:"以前的事你又何必再問它?"小雷不說話了。因為他覺得這少婦說的話實在很有道理,以前的事統然已過去,又何必再問?又何必再提起?
白衣少婦回過頭。盛了一大碗飯忽又問道:"你餓不餓?"小雷道:餓。"
白衣少婦道:"餓就吃飯吧。"
小雷道"謝謝。"
果子上有炒蛋、蒸肉,還有剛剝好的新鮮萵苣,拌着麻油。小雷坐下來,很快就將一大碗飯吃得於乾淨凈。
白農少婦看着他,目中露出笑意,道:"看來你真餓了。"小雷道"所以我還想再來一碗。"
白衣少婦將自已面前的一碗飯也推給他,道:"吃吧,多吃點,吃飽了才有力氣。"她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特,悠然接着道:"你總不至於想白吃我的飯吧。"小雷好像覺得一口飯嗆在喉嚨里"你該明白的。"
小雷點點頭。
白衣少婦道"我看你也是有骨氣的男人,混吃混喝的事,你大概不會做的。"小雷索性又將這碗飯吃了個乾淨,才放下筷子,問道"你要我替你做什麼?"白衣少婦反問道"你會做什麼?"
小雷道"我會做的事很多。"
自衣少婦道"最拿手的是什麼?"
小雷看着自己擺在桌上的一雙手,瞳孔似又在漸漸收縮。
白衣少婦凝視着他,緩緩道:"每個人都有一樣專長的有些人的專長是琴棋書畫,有些人的專長是醫卜星相,也有些人的專長是殺人-你呢?"小雷又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的專長是挨刀。白衣少婦道"挨刀?挨刀也算是專長?"小雷談談道"不到十天,我已挨了七八刀,至少經驗已很豐富。白衣少婦道"挨刀又有什麼用?"小雷道:"有用。"
白衣少婦道"你說有什麼用?"
小雷道"我吃了你的飯,你不妨來砍我一刀,這筆帳就算清。"白衣少婦笑了,道"我為什麼要砍你一刀?這對我有什麼好處?"白衣少婦眼珠子轉了轉,道:"你挨了七幾刀,居然還沒有死,倒也真是本事。"小雷道:"本來就是。"
白衣少婦道"會挨刀的人,想必也會殺人的。小雷道:"哦"白衣少婦忽然一拍手,道"好,你就替我殺兩個人吧,我們這筆債就算清了。"她說得倒很輕鬆,就好像人家欠了她一個雞蛋,她叫別人還兩個鴨蛋一樣。
小雷笑了,道:"這兩碗飯的價錢未免太貴了?
白衣少婦道"不貴。"
小雷道:"不貴?"
白衣少婦道"我這兩碗飯很特別,平常人是吃不到的。小雷道:"有什麼特別?"白衣少婦道"因為飯里有些特別的東西。小雷道:"有什麼?"白衣少婦道"毒藥。"
她看着小雷,好像希望看到小雷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仍小雷卻連眼角都沒有跳。
白衣少婦皺了皺眉,道"你不相信?"
小雷淡淡道"那兩碗飯我既然已吃了下去,現在相不相信都無所謂了。"白衣少婦道"無所謂?你知不知道吃了毒藥的人,是會死的。"小雷道:"知道。白衣少婦道"你想死?"
小雷道"不想。"
白衣少婦鬆了口氣道"那麼你就替我殺兩個人吧,反正那兩個人你又不認得,而且只有兩個人,也不算多。"小雷道"的確不多。"
白衣少婦道"等他們一來,你就可以下手殺他們。小雷道"不殺。"自衣少婦變色道"不殺?為什麼不殺?"
小雷道"不殺就是不殺,沒有為什麼。"
白衣少婦道"你知道我要你殺的人是誰?"
小雷道:"就因不知道,所以不能殺。"
白衣少婦道"你想不想知道?"
小雷道"不想,也不必。"
白衣少婦道"你若不殺他們你自己就得死。小雷忽然不說話了,慢慢地站起來,就往外走。白衣少婦道"你到哪裏去?"小雷道"去等死。"
白衣少婦道"你寧死也不答應?"
小雷卻連理都懶得再理她,頭也不回地定了出去。
白衣少婦咬着牙,忽然跳起來,大聲道:"你究竟是個人?還是頭騾子?"只聽小雷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只說了兩個字:"騾子。"小雷躺在床上,自己覺得自己很可笑,九幽一窩蜂來尋仇時,那一戰死人無數血流遍地。他沒有死。血雨門下的劊子手用刀架住了他的咽喉,刀鋒已割入肉里,他沒有死。
五殿閻羅無一不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面且個個心狠手辣,那一劍明明從他身上對穿而過,他也沒有死。現在他糊裏糊塗地吃了人家兩碗白米飯,居然就要糊裏糊塗地死了。你說這是不是很可笑?他本來當然可以出手制住那白衣少婦,逼她拿出解藥來。
他沒有這麼做,倒並不是因為他怕自己氣力未復,不是她的敵手-一個人既然反正要死了,還怕什麼?他沒有這麼樣做,只石過因為他懶得去做而已。
那白衣少婦怎會到這裏來的?叫他去殺的是誰?她自已究竟是誰?
小雷出沒有問懶得去問,現在他無論對什麼事,像都已完全沒有興趣,完全不在乎。
這種觀象的確很可怕。他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連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他也懶得去想,等死的滋味好像也不錯。至少是一了百了,無牽無掛。
外面在"叮叮咚咚"地敲打着,也不知在鼓什麼7過了很久聲音才停止。
然後門外就有人進來了,兩個青衣壯漢,抬着個薄木板釘成的棺材走進來擺在他的床旁邊。
原來剛才外面就是在釘棺材。這些人想得真周到,居然這後事都先替他準備好了。
青衣壯漢看了他一眼就好像在看着個死人似的忽然對他躬身一禮。
活着的人對死人好像總特別尊敬些,小雷也懶得睬他們,動也不動地睡着,倒有點像個死人。青衣壯漢走了出去,過了半晌,居然又抬了口棺材進來,放在旁邊。
一個人為什麼要兩口棺材?小雷當然還是懶得去問他們,一口棺材也好,兩口棺材也好,有棺材也好,沒棺材也好他全都不在乎。
又過了半晌,那白衣少婦居然也走了進來,站在床頭看着他,小雷索性閉起了眼睛。
白衣少婦道:"棺材已準備好了,是臨時釘成的雖然不太考究,總比沒有棺材好。"小雷不響。
白衣少婦道"不知道你能不能自己先躺進棺材裏,也免得你死了后,還明人來抬你。"她盯着小雷,好像希望小雷會氣得跳起來跟她拚命。誰知小雷竟真的站起來自己躺入棺材裏,臉上還是全無表情,白衣少婦似也怔往了。
過了很久她才輕輕嘆了口氣道"我們素昧平生,想不到現在居然死在一起,大概這也叫緣份。"她自己居然也躺入另一口棺材裏,小雷居然也還能忍得住不問,只不過他心裏也難免奇怪。不知道她究竟在玩什麼花樣。
白衣少婦筆直地躺在棺材裏,也閉上了眼隨好像也在等死。
又過了很久,她忽又嘆了口氣,道:"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麼?"她似已明知小雷不會開口的,所以自己接着又道"我在想,別人若看見我們兩個人死在一起,說不定還會以為我們是殉情哩。"小雷終於開口了,他終於忍不佳問道:"你為什麼要跟我死在一起?"衣少婦"是你害的。"
她害了別人,反說別人害她。小雷又沒話說了。
白衣少婦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說你害了我?"小雷道"不知道。"
白衣少婦道:"因為你若肯替我殺那兩個人,我就不會死了。小雷皺了皺眉,道:"那兩個人是來殺你的?"白衣少婦嘆了口氣,道:"不但要殺我,說不定還會將我千刀萬剮,所以我不如自己先死了反倒乾淨些。"小雷道:"所以你才先躺進棺材。"
白衣少婦道"因為我也在等死,等他們一來,我就先死,"她笑了笑,笑得很凄涼,接着又道"就算我死了之後,他們還會把我從棺材裏施出去,但我總算是死在棺材裏的。"她輕描淡寫幾句話,就將那兩個人的兇惡和殘酷形容得淋漓盡致,無論誰聽了她的話,都不會對那兩個人再有好感。
小雷卻還是冷冷道"你可以死的地方很多,為什麼一定要到這裏來死"白衣少婦道:"因為我本來並不想死,所以才會逃到這裏來。"小雷道"為什麼?"
白衣少婦又嘆了口氣,道"因為我本來以為這裏有人會救我的。"小雷道"誰。"白衣少婦道:"丁殘艷。"
小雷輕輕"哦"了一聲對這名字似乎很熟悉,又像是非常陌生。白衣少婦又道"我來的時候,她已不在,所以我以為她臨走交託了你。"小雷幽幽道"那你錯了,我也不知道她真的會走。"他把"真"字說得特別重彷彿這個陰魂不散的女人,永遠也不會放棄他離去似的。
他寧願相信,丁殘艷是真的絕望而去了,她到什麼地方去了?這將永遠是個謎。
不過他更相信,像丁殘艷這樣的女人,無論到天涯海角她都會照顧自己。因為在她心目中,除了自已之外,根本沒有別人的存在。
白衣少婦突然從棺材裏坐起,問道"你究競是丁殘艷的什麼人?"小雷淡然道"我不是她的什麼人。"
白衣少婦道"哦?那你怎麼會在這裏?"
小雷仍然躺着不動緊閉着眼睛如同一具屍體。不過他畢竟比死人多口氣,嘆出一口氣,他懶得回答,也不想回答。
沉默,經過一段很長的沉默沒有一點聲息也沒有一點動靜。
小雷不用咬手指頭,也知道自己還活着,因為他能聽見自己的呼吸,死人是不會呼吸的。
但呼吸聲是他發出的,旁邊的棺材卻毫無聲息,難道她已經死了?小雷霍地挺身坐起探頭向旁邊的棺材一看,發現已是一口空棺。
小侯爺從獅子衚衕走了出來,距衚衕口不遠,停着一輛華麗馬車。他拖着沉重的腳步走近,掀簾走進車廂裏面坐着個女人。就是那白衣少婦。白衣少婦迫不及待問道:"你見到龍四了?"小侯爺神色凝重,微微點了點頭。馬車已在窮馳,車廂顛簸得很厲害。沉默。白衣少婦偷瞥一眼小侯爺的臉色,忽道"我就在這裏下車吧。"小侯爺沒有阻止,白衣少婦正要掀簾跳下車,卻冷不防被他一把抓住手臂,抓得很緊。
白衣少婦失聲輕呼起來:"阿…"
小侯爺忿聲道:"告訴我你為啥不向姓雷的下手?"白衣少婦笑了笑道"如果你真喜歡纖纖姑娘,就得讓姓雷的活着,否則你將會失去她。"小侯爺斷然道"我不相信"白衣少婦道"你不必相信我但你必須相信金川的話。"小侯爺不屑地道"哼,那個人我更不相信。"
他有理由不相信金川,因為吃不到葡萄的人。都說葡萄是酸的。據金川說纖纖一生只愛一個人,那就是小雷,但她卻被小雷所遺棄。
所以纖纖要報復。她不惜投入小侯爺的懷抱,就是為了報復小雷的負心和絕情。但是她愛的仍然是小雷。小侯爺一向很自負,他不信憑自已的家世、相貌及武功,在纖纖的心目中比不上小雷。除了一點那,就是白衣少婦見過小雷后所說的這個人根本不重視生命。
難道小雷令纖纖傾心的就憑這一點?小侯爺絕不相信,所以他親自去見了龍四。
也許他不該多此一舉的但為了證實金川說的一切,他還是忍不住去見了龍四。現在他終於知道,一個能令龍四這樣的人衷心敬服的男人,絕對值得任何一個女人全心全意地去愛他。
白衣少婦從未被男人愛過,也沒有愛過任何男人,她只會殺人,不管是男是女所以她的綽號叫冷血觀音。
她受小侯爺之託從龍四方面獲得線索,判斷騙去小雷的可能是丁殘艷。果然不出所料,當她去找他的時候,發現丁殘艷和丁丁已不在,只有小雷躺在床上。小雷當時睡得很熟,她原可以趁機下手的,但她沒有下手。冷血觀音生平殺人從不猶豫,更不會於心不忍,可是她放棄了這舉手之勞的機會。
這正是小侯爺的憂慮,冷血觀音尚且對小雷手下留情,足見他在纖纖心目中所佔的地位了。
小侯爺從未嘗過煩惱的滋昧,他現在有了煩惱。
纖纖已不再垂着頭。她容光煥發,臉上帶着春天般的笑容,現在她不但要改變自己的命運更要掌握別人的命運,這已是不容否認的事實。
小侯爺己在她的掌握中。
深夜。靜寂的鐵獅子衚衕。鏢局的正堂里,龍四和歐陽急在對酌,兩個人的神情凝重,不知他們喝酒是為壯膽還是借酒澆愁?
幾個魁梧的趟子手隨侍在側,一個個都手執武器,嚴陣以待,更增加了緊張而低沉的氣氛。
鏢局的總管褚彪急步走入,上前執禮甚恭道"總漂頭,您交代的事全打點好了。"龍四微微把頭一低,問道:"留下的還有多少人?"褚彪道"除了幾個人的家眷,全都願意留下。"龍四又問道:"你有沒有別的話說明?"
褚彪振聲道:"他們願與總鏢頭共生死。"
龍四道"好"他突然站起身,眼光向各人臉上一掃,長嘆道"唉I弟兄們雖是一片好意,可是我又何忍連累大家……"歐陽急猛一拳擊在桌上激動道:"血雨門找上門來,大不了是一拼,今夜正好作個了斷。"龍四把眉皺道"血雨門突然大舉來犯,黃飛、程青、吳剛三位鎮頭恐怕來不及趕來,憑你我兩個人,要應付今夜的局面,只怕……"他確實老了,不復再有當年的豪氣。
歐陽急明白他的意思他並不是為本身掩蓋,而是不忍這些忠心激耿的手下慘遭屠殺。
血雨門趕盡殺絕的作風,江湖中無人不知。歐陽急不再說話舉杯一飲而盡,整個大廳陷入一片沉寂"…突然間廳外接連幾聲慘呼。
龍四臉色陡變,沉聲道"來了一個趟子手急將文四長槍遞過去,他剛接槍在手歐陽急已抄起烏梢鞭,竄出廳外。龍四急叫"歐陽……。但他欲阻不及,歐陽急已射身到了院子裏。二十餘名趟子手已動上了手,其中幾個已躺下,卻阻擋不了闖進來的兩個人。
這兩個人,就是閻羅傘和閻羅刀。
他們正向正堂闖來,歐陽急當階而立,一揮烏梢長鞭直取閻羅刀面門。長鞭像條毒蛇威力無比閻羅刀掄刀橫削。長鞭纏住刀身,雙方較上了勁。
閻羅傘趁機進攻,掄傘向歐陽急當頭打下,卻被衝出的龍四挑槍撥開。
狂喝聲中旁,解除了歐陽急受夾攻的威脅。
閻羅傘狂笑道"龍四,今夜你們是死定了。"
龍四心知對方絕不止兩個人,他們只不過是打頭陣而已,血雨門的人必在暗中伺機發動。
尤其敵暗我明。更防不勝防。龍四不怕這兩個人卻無法知道,尚未露面的究竟是些什麼人物。他長槍一緊,直逼閻羅傘,喝道"憑你們兩個還差得遠,你們來了多少人乾脆都請出來亮亮相吧。"閻羅傘狂聲道"殺雞用不着牛刀,你們將就點吧。"鐵傘很沉重,但在他手裏卻如同油紙傘般輕便而且得心應手毫不吃力。
雙方正展開狠拼不知從哪裏傳來一陣陰森森的獰笑,令人毛骨悚然。
笑聲方落,響起個沙啞的聲音道"五殿閻羅享譽武林已久,怎麼愈來愈差勁了?"另一個蒼勁的聲音接口道"可不是上次栽了三個,剩下這兩個就更不濟啦。"幸好夜色朦朧閻羅傘和閻羅刀的臉紅看不出。他們聽了這番奚落,果然加緊攻勢各盡全力進攻龍四和歐陽急。眾趟子手插不上手,只好在一旁助陣,吶喊助威。
沙啞的聲音又響起"別看熱鬧了,我們趕快結束這台戲吧。"蒼勁的聲音道"好你先?還是我先?"
沙啞的聲音笑道"長幼有序,當然是你先請。"一聲"好"方出口屋上己掠起一條黑影如同大鵬臨空,從天而降。黑影尚未落地,凌空雙袖齊拂,一片寒光已疾射而出。
龍四驚叫道"奪命金錢……"
但他的警告不及寒光快,慘叫聲連起趟子手已倒下了十幾個。血雨門中擁有兩大暗器高手,南錢北沙。奪命金錢南官良果然名不虛傳,這一手滿天花雨的手法,錢無虛發,一出手就取了十幾個趟子手的命。
龍四驚怒交加,全身血液沸騰,一槍逼開閻羅傘。直撲南宮良,大喝道"暗傷人不算本事,看槍"他這一雷霆萬鈞的一槍刺去,卻被南富良從容不迫閃開掠身已上了屋頂。
南宮良笑道:"龍四,你真孤陋寡聞,我從來不用暗箭,只用……"龍四已怒火攻心,提槍縱身而起。不料一腳剛落上屋檐冷不防一般勁風撲面,風中夾帶着一蓬鐵沙。果然南錢北沙連袂而來出手的就是毒沙手魏奇。
龍四驚覺被突襲已遲,只覺整個面部一陣奇痛刺骨,人已仰面倒栽下去。
歐陽急大驚,驚呼聲"四爺……"
他只顧趕去搶救龍四這分神,被閻羅刀趁機手起刀落,將他執鞭的右手齊肘砍斷。
但他似乎根本毫無知覺痛楚直到舉鞭要托住栽下的龍四,才驚覺已失掉條手臂獨臂未能接住龍四兩個一起撞倒,跌作一堆。
南錢北沙雙雙掠身而下,出手毫不留情,各以奪命金錢和毒沙向趟子手們展開屠殺。
閻羅刀沖向正堂,閻羅傘掠向龍四和歐陽急,正欲舉傘擊下,突見一條人影越牆掠入。
以一擊之險,硬向閻羅傘頭撞去,閻羅傘措手不及,被撞個滿懷。
來勢太猛,這一撞兩個人都踉蹌倒退,使閻羅傘尚未看清對方已猜到了他是誰,像這樣不要命的人,閻羅傘生平只見過一個,那就是小雷。
一點也不錯,這個人就是小雷,他撞開了閻羅傘,跟着就欺身搶進兩大步出手如電地扣位對方手腕、閻羅傘縱身閃開,道:"他就是龍五。"南官良和魏奇立刻回身,跟閻羅傘恰好成"品"宇形地位,把小雷包圍在中間"閻羅傘一見他們蓄勢待發,頓覺膽大氣壯,精神一振,狂笑道"龍五,你能趕來太好了,免得我們再去找你。"小雷已瞥見龍四和歐陽急兩個都已重傷在地不起,一時心如刀割,但無暇搶救他們,強敵當前,他除了拚命之外,已沒有其他選擇。好在這條命早就不屬於他自已的,能為龍四拚命而死,總比糊裏糊塗吃了兩碗飯死在那白衣少婦手裏值得些,生命是最可貴的一個人既不怕死,世界上就沒有任何事更值得怕的了"小雷淡然一笑道"不錯,也許我來遲了一步,但我畢竟趕來"閻羅令並不動手,向南宮良和魏奇一施眼色突然退後道:"二位,這小子交給你們啦。"魏奇沙啞着嗓門道"南宮兄,這次該兄弟搶個光了吧?"南宮良笑道"好"魏奇的肩膀剛一動,還未出手,卻突發一聲慘叫。雙手掩面倒地,滿地亂滾,哀叫如號"我的眼睛…。中這突如其米的騾變使南宮良和閻羅傘大吃驚,相顧愕然。就在他們驚魂末定時,牆頭上出現了一個人。夜色朦朧這人一身自衣竟是那白衣少婦冷血觀音。南富良驚聲道"來的可是冷血觀音?"冷血觀音冷冷地道"你的眼力總算還不錯,沒有把我當成丁殘艷。"江湖最難惹的兩個女人就是冷血觀音和丁殘艷,而她們兩個都喜歡穿白衣。
小雷第一次看到冷血觀音的背影就曾把她誤認作是丁殘艷"南富良對這女人似有些顧忌。但仍然忍不住忿聲道我們跟你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你為什麼向魏奇下這毒手?"冷血觀音掠下牆頭手指小雷道"可是你們犯了他。"南宮良道"這與你何干?"冷血觀音冷呼聲道:"關係可大着吶。"
小雷並不領她的情,甚至不敢領這種女人的情,他遇上個丁殘艷,就已頭疼萬分,絕不願再遇上第二個丁殘艷。
小雷禁不住嘆道"唉,你怎麼也是陰魂不散……"閻羅傘早已按撩不住,趁着冷血觀音正在答話,稍一分神的機會突然出其不意向她掄傘攻去。冷血觀音動都未動,纖指輕彈兩道寒芒疾射而出。
閻羅傘這柄鐵傘,專破各門各派暗器,沒想到今夜遇上冷血觀音競使他成了英雄無用武之地。這隻怪他求功心切,企圖趁其不備,等他驚覺兩道寒光射到眼前,根本已無法閃避只聽他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也像魏奇一樣,倒在地上亂滾,哀號不已。
閻羅刀正好種出正堂見狀大吃一驚,怒喝道:"南宮兄你是來看熱鬧的?"喝聲中他已揮刀撲向冷血觀音。但這次不容冷血觀音出手,小雷已搶先發動,迎面撲來的閻羅刀,刀光霍霍,聲勢奪人,卻嚇阻不了小雷的撲勢。
小雷雖不重視生命,但也不願用血肉之軀去挨刀。他閃開來勢洶洶的一刀,一轉身,雙臀齊張將閻羅刀整個身體緊緊抱住這不像是高手過招,簡直是兩個莽漢打架。
可是小雷的雙臂如同鐵鍬愈收愈緊,使閻羅刀被勒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南宮良蠢蠢欲動,偷眼一瞥冷血觀音,終於遲遲不敢貿然出手,小雷雙臂繼續收緊,閻羅刀已滿臉脹得通紅青筋直冒,卻無法掙脫……
就在這時候牆頭上又出現十幾個人,冷血觀音回頭一看暗吃一驚,像她這種女煞星,居然出有吃驚的時候這倒是很難得的事。夜色雖朦朧她的眼力卻厲害眼就認出,這些身穿骷髏裝的人全是血雨門的隨身侍衛。他們的打扮確實怪異,黑色緊身衣上畫成整個副白骨戴着骷髏面罩,乍看之下,就是具具從墳墓里爬出的骷髏令人看了不寒面栗毛髮悚然,想不到血雨門令主司徒令,今夜競親自出馬,南宮良趁她吃驚分神突然雙袖齊拂,十二枚奪命金錢疾射而出。冷血觀音警覺己欲避不及,千鉤一發之下,小雷突將闊羅刀的身體拋來,及時做了她的擋箭牌,十二枚奪命金錢,全部打在閻羅刀身上,他已被勒得幾乎昏厥,所以毫無痛苦,也未發出慘叫,就摔在地上氣絕身亡,這種死法倒也痛快。
冷血觀音驚魂未定,兩眼逼視南富良,冷森森地通"你可懂得禮尚往來嗎"南宮良心頭一寒,從頭頂直涼到腳跟。
他強自發出聲苦笑,正要情急滋呼,來個孤注一擲忽聽牆頭上有人問道"姓雷的死了沒有?"小雷接口道"我還活着。"
牆頭上的人道:"南宮良,門主有令,放他一馬。"南宮良正中下懷趁機下台,急向冷血觀音雙手一拱,道:"那我就不奉陪了。"說完他已掠身而起射向牆頭。
冷血觀音疾喝一聲"沒那麼簡單。"
喝聲中她已揚手射出幾枚毒針,南宮良情知不妙,可惜末及凌空擰身閃避,幾枚毒針已悉數射在他身上,慘呼一聲身形直墜翻跌出了牆外。
冷血觀音以為牆頭上那十幾人必然群起而攻,急忙嚴陣以待。出乎她意料之外,那些人竟不顧而去。
鐵獅子衚衕外,黑暗處站着兩個人,他們保持着沉默。
十幾個穿骷髏衣的人奔出直到走近他們,其中一個上前執禮甚恭地道:"回稟門主,姓雷的還活着。"黑暗中的兩個人,競有一個是司徒令。司徒令笑道:"好這筆買賣成交了。"黑暗中另一人道"三日之內,我派人把玉如意奉上就是。"司被令道"一言為定。"
他也不問自已的人死活,便帶着那批手下揚長而去。黑暗中留下另一人仍在等待着。
衚衕里終於奔出了冷血觀音,他立刻迎出迫不及待問道:姓雷的真沒死?"冷血觀音道"他死不了的,可是我不明白。司徒令怎會被你說服的?"那人輕描淡寫地道"我們作了筆交易。"
冷血觀音詫然道"什麼交易?"
那人道"用我家傳之寶玉如意交換姓雷的條命。"冷血觀音道:"哦?這代價也未免太大了,恐怕他自已也不相信他的命有這樣值錢。"那人斷然道"在我卻值得。"
黑暗中駛出一輛華麗馬車,二人登車疾駛而去。夜,更深沉,更靜寂了。
夜己更深沉。鏢局裏橫七豎八,躺着二三十具屍體,活着的人已沒有幾個。
龍四已是半死不活,只剩下奄奄一息。
歐陽急斷了條手臂但他畢竟保全了生命,並且已勉強支撐着坐了起來。
小雷蹲在龍四身窮熱淚盈眶道:"我來遲了,我來遲了。龍四氣若遊絲但臉上露出滿意的笑意,道"你畢竟來了,我已心滿意足。"小雷恨道:"我應該早一天趕來的哪怕是早一個時辰"…"龍四凄然苦笑道"好兄弟只要你有來找我的心意,就算我死後你才來,仍然是來了……我們是好兄弟嗎?"小雷點頭道:"是的,是的你是龍四,我是龍五……"龍四大笑道"對我們是好兄弟,哈哈……"笑聲漸漸衰弱,終於嘎然而止。
龍四死了,他死得心安理得,臉上露出欣慰滿足的笑容。
小雷情不自禁,撫屍失聲痛哭"哥……歐陽急不愧是條硬漢,他沒流一滴淚平靜地道:"雷老弟,四爺跟你結交一場,總算沒有看錯人,死也可以瞑目了。"小雷哭聲突止問道"他們是血雨門的人?"歐陽急點點頭,沒有說話。
小雷激動道"好,我會去找他們的。"
歐陽急慌忙道"你不必去找他們,四爺等了你好些天希望你能快點來,就是要告訴你一個人……"小雷急問道"誰?是纖纖嗎?"
歐陽急搖搖頭道"那個人曾經來打聽過你,另外還有個女人也來打聽過,就是剛才那個穿白衣的女人?"小雷道"她?"歐陽急道"四爺希望你去見的不是她。"
小雷追問道"究竟是誰呢?"
歐陽急道"小侯爺。"
小雷茫然道"哦!他為什麼要我去見那個人?"
歐陽急又搖搖頭。他只記得小侯爺來訪龍四,臨走時曾叮囑:"姓雷的如果來了,務必要他去見我。"小侯爺究竟為什麼要見小雷,連龍四也不知道,歐陽急就更不清楚了。
但是他們都知道,小侯爺是個值得交的朋友,卻不易結交得上。
世界上最難能可貴的,不是愛情,而是友情——真摯的友情。
真正的朋友不多,只要能交上一兩個,也就死而無憾了,所以龍四交上小雷,他已心滿意足。他要小雷去見小侯爺,也許認為他們可以結交成朋友吧。
小雷懷着無比沉痛的心情,幫着歐陽急料理鏢局的善後,他們兩人成了朋友,歐陽急忽然想起一個問題,那就是那天夜裏司徒令為什麼突然下令收兵,放了小雷-條生路?小雷也想不出答案。這兩天他心情太壞,並不急於去見小侯爺。
可是小侯爺派人送來了帖子,邀請小雷赴王府一敘,小雷拿不定主意徵詢歐陽急的意見。
歐陽急自告奮勇道"我陪你去。"
小雷無法拒絕。他雖不願去巴結小侯爺,但龍四爺希望他去見見這個人,他就不得不去。
二人相偕來到王府,小侯爺聞報立刻親自出迎。
小雷對小侯爺的第一印象是這個人並沒有架子,在他的想像中小侯爺一定是趾高氣揚目中無人的花花公子,結果他的判斷錯了。
小侯爺對他敬若上賓。特地準備豐盛的酒萊,殷切招待他們。
酒過三巡,小侯爺忽道:小弟明天成婚,二位能賞光嗎?"小雷跟歐陽急交換一下眼色,道"我今夜就要走了。"小侯爺道"不能多留一二日?"
小雷搖搖頭,歐陽急代為補充道:"他急於去找尋一個小侯爺笑問"一兩天也不能耽擱?小雷又搖搖頭。歐陽急道:"如果知道下落。他一兩個時辰也不願耽擱的。"小侯爺道"既然尚不知道下落,耽擱一天又有何妨,雷兄若不嫌棄,務必賞光,明天喝過小弟喜酒再走。"小雷在盛情難卻下,勉強答應了。小侯爺不動聲色,但心裏在笑,這是一個重大的決定。他明知這不是明智之舉,甚至會弄巧成拙,卻必須接受這重大的考驗。因為他很自負,更需要證明一件事,證明纖纖將永遠真正屬於他。王府一早就開始張燈結綵忙碌起來,里裡外外一片喜氣洋洋。纖纖又垂着頭了。她不知是心情過於興奮,還是心事重重,她終於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如願以償,使夢想成為事實。今天,即將成為小侯爺的妻子,但是她的心情仍然很矛盾。金川說的不錯,她一生只愛一個人那就是小雷。小侯爺默默地注視她片刻。始輕喚一聲"纖纖"纖纖微覺一驚,抬頭微笑道:"你什麼時候進來的?"小侯爺伸手按在她香肩上,笑問:"纖纖,你在想什麼?是想那個姓雷的?"纖纖神色微變,暖聲道:"我已經告訴過你,早就忘掉了這麼個人。"小侯爺道"真的?"
纖纖斷然道"如果我沒有這個決心,就不會把一切告訴你小侯爺笑道"我相信你。不過,假使有一天你再見到他呢?"纖纖恨聲道"我這一輩子也不願再見到他。"
小侯爺追問"如果見到了呢?"
纖纖毫不猶豫道"我就當不認識他。"
小侯爺滿意地笑了,這是從他心裏發出的。
纖纖忽問"你為什麼突然問我這個問題?"
小侯爺置之一笑道"也許我是心血來潮吧。"纖纖嫣然一笑又垂下了頭。
華燈初上。侯爺半年前奉旨出京攜眷同行,現在小侯爺是一家之主。
他等不及雙親回來,就急於成婚,自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好在他是獨生子,無論怎樣做事後都可以獲得雙親的諒解,今天他沒有請任何諸親好友,請的都是些武林高手、江湖人物這些人是今天才臨時接到請貼,紛紛趕來道賀的。
小侯爺廣結江湖人物,就像有些人喜歡賭博、酗酒、好色一樣,是種嗜好。小雷從不失信,他答應過小侯爺要來的,所以他來了。
歐陽急沒有來因為他是有名氣的鏢頭,不願在江湖人物面前丟臉,看到他突然變成了獨臂將軍。
賀客已到了很多,氣氛很熱鬧,小雷不認識他們也不願跟這些;江湖人物打交道,他只是坐在那裏等喝酒。喝完就定。小侯爺忙着招呼客人,似乎未發現小雷已經來了。
忽然有個丫環來到小雷面前,道"小侯爺請你到後院來一下,他要單獨見你。"小雷點點頭跟着丫環來到後院。
丫環帶他到廂房,道:"雷公子請裏邊稍候,小侯爺立刻就來。"小雷逕自走進房,發現這竟是洞房,牙床上坐着新娘打扮的女人,垂着頭。
他暗自一怔,正待退出房,那女人忽然抬起來,她尚未垂放下面布。
這張臉,小雷太熟悉了,作夢也不會忘記——這是纖纖的臉。纖纖更認得,站在那裏發楞的就是小雷。他們同時怔住了。
小雷突然沖向前激動地叫道:"纖纖……。纖纖只迸出個一個字"你……"她又垂下了頭,淚珠涔涔而下,一聲輕咳驚動了他們,兩個人不約而同向房門口看去,走進來的是小侯爺。小侯爺的臉上毫無表情道:"你要找的人是她嗎?"小雷沒有說話,他不知該說什麼,纖纖把頭垂得更低了。
小侯爺又道:"現在你見到她了,你有什麼要對她說的?"小雷搖搖頭。仍然無話可說。
他轉身要走,纖纖突然叫道:"小侯爺,你為什麼帶他來見我?"小侯爺道"我必須證實一件事,那就是你見到他之後會不會改變主意。"纖纖斷然道:"我對他的心早巳死了。"
小侯爺眼光盯着她道"他呢?"
纖纖恨恨道"他的心裏根本沒有我。"
小雷用力咬着自已的下唇,痛不在嘴唇上,而是在心裏。他仍然一言不發,保持着緘默。
小侯爺眼光轉向他道"你可以走了。"
小雷點點頭,沒有說話,向房外走去。
纖纖突然站起來,情不自禁地叫道:"雷……。我要問你一句話。"小雷站住了,沒有回身。
纖纖衝到他身後,道"你為什麼找我?"
小雷終於說話了"我只要告訴你那晚你若不走,就會像我全家一樣被趕盡殺絕。"纖纖驚道:"你說什麼?"
小雷道"你只問我一句話,我已經回答了,其他的又何必再問……"他剛舉步,小侯爺忽道"你急於要找到她,就為了要告訴她這兩句話?小雷點點頭。小侯爺道:"不見得吧,如果她今晚不是跟我成親,你找到了她呢?"小雷道:"我還是告訴她,同樣是這兩句話。"小侯爺道:"哦?你說全家被趕盡殺絕,為什麼你還活着?"小雷道:"也好我活着,就是為了找她,告訴她這兩句話。"小侯爺突然大笑道"這隻怪你交錯了朋友,如果我比金川先認識你,也許我們會成為朋友的。"小雷道:我只有一個朋友,但他已經死了,以後我也不會再交任何朋友,所以不必耽心再交錯朋友。"小侯爺問道:"你的朋友是龍四?"小雷點點頭,眼眶裏有淚光。
小侯爺笑了笑道:"除了他之外,難道救你命的人也不算朋友?"小雷道:"我的命不值錢,而且早已不屬於我自已。小侯爺道:"不值錢?早知道我就不必忍痛犧牲一件家傳至寶,白白便宜司徒令了。"小雷回過身來,詫然道"你說什麼?"
小侯爺道"告訴你吧,那夜血雨門到鏢局找龍四尋仇,是我用一件玉如意,向司徒今交換你這條命的。"小雷沮然苦笑道"奇怪,我自己並不太想活着,為什麼偏有些人不讓我死?"纖纖忿聲道:"那你就去死吧。"
小雷沒有說話,轉身走了出去。他原想找到纖纖,說明那晚故意氣走她的苦心,但現在似已沒有這個必要。走過長廊,小侯爺突然急步跟來,他站住了。
小侯爺手按住他肩上,問道:"你就這樣一走了之?"小雷道"嗯。"小侯爺道:"可是你的命既不值錢,我就不必拿玉如意去交換了。"小雷強自一笑道"你本來就不必的!"小侯爺冷哼了一聲,道:"好在玉如意還沒送走,但我不能失信於司徒令,所以只好把你這條命交還給他。"小雷道"這個不用你操心,我自己會送去的。"小侯爺冷冷一笑,突然從袖管甩袖出一柄精緻的匕首,猛地刺向小雷后腰,小雷一閃身,刀鋒滑問腰旁,連衣帶肉劃破一道血口。
他一把捉住小侯爺的手腕,忽道:"你……"
小侯爺的手被捉住,無法刺出第二刀,急點對方胸前三大要穴,出手既狠又快,毫不留情。
小雷從容化解,錯步縱開,越過欄杆掠入院中。
小侯爺毫不放鬆,跟着掠入院中喝道:"姓雷的,聽說你不怕死,為什麼要逃?"小雷道"因為我不想死在你手裏也不想殺你。"小侯爺逼近兩大步,笑道"哦?你不想殺我?"
小雷道:"我已經做過件錯事,不能再錯一次。"小侯爺道"哦?你指的是對纖纖?"
小雷沒有回答。
小侯爺滿臉殺機道"那麼我告訴你,我不能讓你活着,也是為了她。"小雷露出懷疑的神色:"真的?"
小侯爺道"今晚我安排你們見面。就是為證實這一點,現在我已知道,你若活着,她的心就不會死。"小雷沉思一下道:"如果我死了?"
小侯爺道"她才會真正屬於我。"
小雷問道:"你呢?"
小侯爺道"我會全心全意地愛她。"
小雷毫不猶豫道:"好,你動手吧。"
小侯爺突然欺身逼近,出手如電馳般刺去。他以為對方必然閃避,那就正好當胸刀刺個正着。不料小雷竟動也不動,這刀刺在他胸前左邊,整個刀身戮入,只剩了刀柄但他仍然一動也不功。小侯爺用勁拔,鮮血隨着刀身像噴泉戰般出,小雷還是沒有動。
小侯爺要刺第二刀,卻被對方漠然的神情驚愕使了,"你真的不怕死"小雷淡然道:"我能活到今天。已經是奇迹。"小侯爺第二刀巳出手,刀尖正刺人小雷胸膛,突聞一聲凄呼:、不要殺他……小侯爺驟然使手,刀尖仍留在小雷胸膛。
纖纖飛奔面來,淚痕滿面,叫道:"小侯爺,請你放他走吧。小侯爺股上沒有表情"你不願他死?"
纖纖道"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你,但……但我隱瞞了一件事……小侯爺問道"什麼事?"纖纖垂下頭,猶豫片刻,抬起頭,似乎突然下了決心,鼓起勇氣道:"我。…我已有了身孕……"小侯爺瞥了小雷一眼"是他的?"
纖纖點點頭,又把頭垂了下去。
小侯爺全身感到一震,但他臉上仍然沒有表情,淡然一笑道"你早就該告訴我,為什麼現在才說?"纖纖沮然道:"我,我怕你會嫌棄我……"
小侯爺追問道"現在你又為什麼要告訴我?"
纖纖垂首無語。
小侯爺激動地叫道"現在你不在乎了?"纖纖突然掩面痛哭失聲。
小侯爺氣餒了。收回刀首,道"我明白了,我應該相信金川的話……"金川說纖纖一生只愛過一個人,那就是小雷,但她卻被小雷所遺棄。
所以纖纖要報復,她不惜投入小侯爺的懷抱,就是為了報復小雷的負心和絕情,但是,她愛的仍然是小雷,小侯爺始終不相信,現在他終於相信。
他深深一嘆,忽然道"你把纖纖帶走吧。"
小雷望着纖纖道:"我已經沒有這個權利……"纖纖抬起頭道:"可是我有權利要問個明白,你究競為什麼要那樣對我?"小侯爺接口道"我相信他一定有很好的理由,但我沒有知道的必要,讓他以後向你解釋吧。"纖纖和小雷相對無言。
小侯爺又道:"你們走吧,最好從後門出去。"小雷不置可否,望望纖纖,突然轉身走向後門,纖纖以遲疑的眼光看着小侯爺,小侯爺笑笑。
纖纖終於跟着小雷,向後門走去。小侯爺目送着他們走出後門,站在那裏發楞。
身後忽然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你終於相信了?"小侯爺沒有回頭平靜地道:"我相信了。"
女人道"你讓他走了,今晚的場面……。小侯爺道"喜事照辦。"女人道"可是新娘……"
小侯爺回過身來道:"你"身後站的是冷血觀音。
她驚容道"我?"
小侯爺,反正大家都不知道新娘是誰?難道你不同意?"冷血觀音受寵若驚道"可是我,我……"
小侯爺大笑道"你嫌自己丑?哈哈,我要娶的妻子,如果不是最完美的,就要是最丑的。"冷血觀音的臉紅了,她生平沒有臉紅過,即使是殺人的時候。
現在她臉紅了。她的臉綻開了笑容。
無論她的臉有多醜,但在這一瞬間,在小侯爺眼裏她是美的——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