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臘梅,桌子上的公文怎麼少了一冊?你見了嗎?”

“公文?”臘梅走過來前後看看,彎身拾起來道:“這不是嗎?掉到桌子底下了。”

紀天翔接過來鬆口氣道:“還好還好。”

“姑爺,您不是御前調度嗎?怎麼也跟老爺一樣每日上朝,批閱起公文來了?”

他的手一頓,“哦,我前些日子跟皇上要了個吏部的官來做。”

吏部的官?不是說他不喜歡太受拘束,所以當初才沒有聽從老爺的舉薦,自己提議當御前調度的嗎?怎麼這會兒又跟皇上要官來做了?看他每日操勞到深夜,公文看了又看,改了又改,即便一句話打發了的小事情也要親力親為,有時還心血來潮幫小桃打掃院子。是了,他是不想讓自己停下,不想有空餘的時間來胡思亂想。

她一直想問小姐的近況,他一定知道,可是她不忍心問出口。

“臘梅,臘梅?”

“啊?”她猛然回神。

“想什麼呢?我叫你幫我多點一盞燈來。”

“哦。”她急忙找出一隻燭台,點亮了燈,看着他全神貫注的側臉,忍不住道:“姑爺,您不要太操勞了,這樣下去,身體會吃不消的。”

他笑着道:“你把我照顧得這麼好,我想垮也垮不掉。對了,天祤還是每天往過邊跑嗎?”

“是,二少爺近日越發好多了,現在連小桃和玖哥也能認得。”

“那好啊,不如就在咱們院子裏騰出一間屋子,我們兄弟一塊兒住好了,讓他給我做個伴。”

“這個,要看夫人的意思吧。”

“算了,娘一定捨不得,娘的意思還想讓我搬回主屋那邊呢。”

她低聲道:“姑爺搬回去也好,跟老爺夫人一起,每日承歡膝下,熱熱鬧鬧的,比在這裏要開心些。”

他放下公文,嘆口氣道:“你又知道我不開心了?”

她垂下頭,不吭聲。

他看着她,好一會兒,語重心長地道:“臘梅啊,其實女子太聰明了反而不好,什麼都看得透,會活得很累。”

她驚詫地抬起頭,“難道站爺這樣活的就不累嗎?”說完她就知道自己逾越了,視線對上他張大的眼,好半天不能移動。燭火“噼啪”一陣響,驚醒了她,她慌忙低下頭,“姑爺若是這會兒不就寢,奴婢就先退下了。”

她轉身就走,忽聽身後他喊了聲:“臘梅。”

她頓住,不敢轉身,深吸口氣道:“姑爺還有何吩咐?”

“你一個人在卧房裏要是睡不安穩,就搬去跟小桃她們一塊兒住。”

“謝姑爺關心,奴婢,奴婢想守着小姐的卧房。”

她逃難般一路奔回卧房,關上門倚在門板上,心跳如擂鼓,咚咚,咚咚……她剛才都說了些什麼?她是怎麼了?怎麼有膽量反問他,頂撞他?他是主人,她是一個被自己主子遺棄的奴婢,一個奴婢能夠端茶、送水和跑腿就夠了,再多就是逾越,可她的心早已逾越。她滑坐在地上,突然想起方管家說過的話:“陪嫁丫頭跟小姐的嫁妝一樣是件物什,送進紀家就是紀家的東西,嫁妝還算小姐的私房,而陪嫁丫頭早晚是姑爺的填房。”她跟那琴榻上的瑤琴一樣,是小姐留在這裏的物什。生平她第一次有了責怪小姐的想法,小姐為什麼不幹脆找個俗人嫁了,不懂情為何物,她就認命做那任人擺佈的填房,這一生伺候小姐,伺候姑爺,伺候小姐和姑爺的子女,做一輩子沒有尊嚴沒有自由沒有思想也沒有心的奴婢。可惜上天不給她這樣的命運,好累,她真的好累,不是因為她有顆玲攏心,不是因為她什麼都看得透,而是因為她動了情。

紀天翔合上最後一本公文,揉揉酸痛的眼睛,兩隻燭火都快滅了,若是平時臘梅一定早就幫他添上了,但今天,今天她提前退下了。他看着那漸燃漸弱的火光,怔怔地發起呆來。她問:難道姑爺這樣活的就不累嗎?累,怎會不累?但他一停就會想到雲兒,想到三年來的點點滴滴,在這寂靜的深夜裏,即使身體疲憊得快要垮掉,躺下還是睡不着。他起身出門,不知不覺走到雲兒的窗口,忍不住就想跳窗而入,手已經撩起衣襟下擺,又頓住了,不由得苦笑一聲,雲兒已經走了,他進去看誰?

門“吱呀”一聲打開,臘梅神色恍惚地走出來,看到紀天翔,兩人都嚇了一跳。

紀天翔放下衣衫下擺,鎮定心神:“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

“呃——”她迅速垂下頭,“奴婢起來上茅……呢,不,出恭。”

他上下打量她一番,“我還不知咱們‘雲翔居’可憐的屋裏連只夜壺也沒有。”

“是,是奴婢不習慣在屋子裏。”

“哦。”他故意點了一下頭,“想必你是習慣了半夜出恭一定要穿戴整齊,梳好頭髮,只差沒有擦上胭脂水粉了。”

她肩膀縮了縮,絞着手指不應聲了。

“怎麼不說話了?你反應不是挺快的嗎?”

她退了一步,咬緊下唇道:“姑爺要是懷疑奴婢什麼,大可以將奴婢捆起來送交衙門。”

“嗯?”他一愣,攢緊眉心道,“你想到哪兒去了?我不就多問了你幾句話嗎?還跟我較上真了。睡不着就說睡不着,幹嗎騙我說出恭?”

她抬起頭來驚慌地叫了聲:“姑爺。”

“我站在外面好一會兒了,你在屋裏翻來覆去的,我看不到還聽不到嗎?”

“是奴婢錯了,奴婢只是不想,不想……”

“好了,既然都睡不着,那就坐下來聊天吧。你今天有點兒怪,是不是白天跟誰生氣了?天祤惹你了,還是娘刁難你了?”

“沒有沒有,是中午偷懶打了個盹,所以晚上睡不着了。”

“又騙我,你看你眼圈黑的,不知道的還以為被誰打了呢。”

她下意識伸手去遮掩。

他很自然地抓住她的手腕,“何必掩飾?整個府中,只有你跟我的心情一樣,我知道你是怕我看到你傷神惹得我更傷神,但你可知道,每天對着爹娘裝做若無其事我更傷神。”

“姑爺。”

“嘆氣就嘆氣,失眠就失眠,有你幫我嘆氣失眠,或許我可以忘記得快些。”

“姑爺,您別這樣,所謂‘前生無緣,來生不續’,您自己也說老天的安排是要你成全小姐跟表少爺的情緣,那您就當情盡了,債完了,該是一身輕鬆無牽無掛的時候了。”

他喃喃地道:“前生無緣,來生不續。說得好,你不是問我執着的究竟是什麼嗎?我想,我就是太執着於那段前緣,才弄得三人情傷。這句話,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呢?”

“奴婢也只是剛剛想到。”

“我那會兒說你太聰明了不好,你這會兒就跟我裝笨。”

“不不不,”她連連搖頭,“奴婢當真剛剛想到,何況,這是安慰人的老話,奴婢怎麼知道姑爺沒聽過。再說,有您的心痛症在,有十方大師和算命方士的預言在,這前世今生的事兒,誰又說得准呢?”

“對啊,說起來我的心痛症好像真的好了,轉了一圈,就是用三年熬了一貼良藥,一則治好了我的心痛症,二則治好了雲兒和敬之兄的相思病。”

“嗯,倘若沒有姑爺您的強取豪奪、三年之約,小姐和表少爺還未必能雙宿雙飛呢。就算能,也是棄家私奔,日子肯定沒有此刻過得好。”

“你呀你,”他笑着搖着她的手,“一張巧嘴,一雙利眼,一顆玲瓏心,就可惜了一副女兒身,一條貧苦命,否則必當是人中龍鳳。”

“姑爺這是誇奴婢還是損奴婢啊?”

“不是誇也不是損,是替你可惜。這樣好了,改天我帶你進宮,推薦給皇後娘娘,你要是能討得娘娘歡心,在她身邊做個女官,這輩子就能飛黃騰達了。”

臘梅的臉霎時血色褪去,一顆心狠狠地往下沉,姑爺要把她送給別人?

“怎麼了?”他困惑地包着她的手,“怎麼突然間手變得這麼涼?你不喜歡飛黃騰達?”

她苦笑着道:“奴婢七歲時就懂得一句話:‘人窮命賤,紅顏薄命’。人言‘侯門一入深似海,宮門一入到白頭’,奴婢從沒想過要飛黃騰達,奴婢只想姑爺能夠記得對小姐的承諾,允許奴婢自己決定自己的將來。”

不知為何他心下一陣悵然失望,或許因為她駁了他的好意。他後退一步,放開她的手,沉聲道:“是,我做過承諾,你不想就算了吧。”

臘梅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禮,“無論如何,奴婢謝過姑爺的好意跟器重,倘若姑爺不嫌棄,奴婢服侍姑爺一輩子也是願意的。”

他突然覺得精神一震,急切地道:“真的?你不想回雲兒身邊了?”

“奴婢陪嫁過來的時候,也認了姑爺是奴婢的主子,小姐需要,奴婢就服侍小妞,姑爺需要,奴婢就服侍姑爺。小姐走的時候吩咐過,叫奴婢用心照顧姑爺。”

“呵,”他那點兒欣喜又黯淡了,“我該謝謝雲兒把你留給我,放心吧,我承諾過的就一定會履行。哪天你要想回雲兒身邊,或是有了更好的去處,我一定放你。”

放?是啊,她是一件長了腿的物什,能無條件地放已經是最大的恩惠了。

時光荏苒,一晃又是立春,紀天翔一進方廳就喊道:“好香啊,一定是趙媽拿手的炒辣年糕。”

玖哥道:“少爺的鼻子好靈。”

“那當然了。”紀天翔拈了一塊丟進口中,回頭用手指逗玖哥懷裏的娃兒,孩子嘴上沾了辣,張嘴哇哇大哭。

“嗬!”紀天翔嚇得後退好大一步,“怎麼說哭就哭了,也不打聲招呼。玖哥,你媳婦呢?娃兒怎麼塞給你了?”

“我媳婦跟臘梅姐姐摘梅花去了,說是學做什麼梅花糕,女人家盡搞沒用的玩意。”

“咦,這你就錯了,梅花糕可不是沒用的玩意,比炒辣年糕還好吃呢。你乖乖地哄孩子吧,我去梅花林看看。”

他沿着雪地上的腳印一路走進梅林,遠遠看到幾個女子都踢了繡鞋爬到樹上,每人臂彎挎着一隻大筐。這種爬上爬下的事情一向都是小廝們做的,惟獨摘花瓣的事情不行,小廝們手笨,沒有耐性一片一片地摘。臘梅在離他最近的一棵樹上,凝神看着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發獃,滿頭滿身都是花瓣和清雪,仿若花精化成了人形,默默地欣賞初雪后的梅林奇景。紀天翔一時竟有些移不開目光,他在花下看到雲兒時,便如入幻境,迷了心神般地走過去喚她;此刻看着臘梅,心中卻清清楚楚知道她就是臘梅,神似精靈卻不是精靈。

她看梅花他看她,直到玖哥媳婦驚喚了一聲:“大少爺。”兩人同時緩過神來。

臘梅順着聲音看向玖哥媳婦的方向,發現她往自己這邊看,急忙垂頭,突然發現腳下有個人,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她心一跳,腳一滑,手一松,驚呼一聲跌了下來。這次紀天翔連飛身而起都免了,直接張開手臂把她抱個滿懷。

玖哥媳婦跟着驚叫,小桃急忙道:“你別叫,小心跌下去。”可惜提醒晚了,玖哥媳婦雙手在空中一陣亂揮,叫得殺豬一般,結結實實地跌在雪地上。紀天翔沒去接玖哥媳婦,反而抱着臘梅轉身,看着玖哥媳婦的慘狀哈哈大笑。

玖哥媳婦的落姿有夠特別,四仰八叉地躺在那裏還抬起雙手雙腳。臘梅看了也忍不住笑,一面笑一面推着紀天翔問:“姑爺,您怎麼不去救玖哥媳婦?”

紀天翔笑着道:“我這叫汲取教訓。反正來不及了,不如看着她跌吧。”

玖哥媳婦爬起來道:“知道大少爺您偏心,臘梅姐姐自然比俺親,俺是黃臉婆了,人家還是大閨女,可也不用抱得那麼緊吧?”

“哦?哦!”紀天翔這才發現還抱着臘梅,急忙將她放下,故意甩甩胳膊拍拍衣襟。臘梅慌得連忙蹲下身,撿拾花瓣,藉以掩飾臉上的紅雲。

玖哥媳婦是個直腸子,話說了就說了,也不多想,拾了筐繼續爬樹。小桃在另一棵樹上把兩人的神情看在眼裏,偷偷掩嘴一笑,大聲嚷道:“大少爺,我跳下來,您接着我哦。”

紀天翔道:“好,你儘管跳吧,把籃子抓緊。”

小桃抓緊籃子,手一松,故意嚷:“我跌下來了。”

紀天翔足尖輕輕一點,伸臂穩穩地接住小桃,落地站穩才放開她。

小桃拉起臘梅,揉揉鼻子朝樹上道:“玖哥媳婦,我們去做梅花糕了,你慢慢采啊。”

“啊?不行不行。”玖哥媳婦急得嚷嚷,“我還沒采完,你們等我,我要學的。”她這一叫又沒站穩,一個跟斗又栽下來,事出突然,紀天翔來不及接,只好在她頭上輕輕一點,讓她跌了個屁股礅,免去頭着地的慘狀。

玖哥媳婦揉着摔疼困矚眼,海海喲喲地直呼倒霉。

過了立春就是年關,因為紀天祤的痴纏,臘梅不得不跟主人家同坐一桌。少了方含雲,臘梅的身份顯得有點兒尷尬。吃過飯,收了桌子,紀天翔陪紀丞相下棋。

臘梅本想快快禽開,紀夫人突然道:“臘梅,你跟我過來。”

她看了一眼紀天翔父子的方向,疑惑地跟着夫人走進後堂。

紀夫人掏出一份大大的紅包遞給她道:“臘梅啊,這是賞你的。”

“夫人?”臘梅心下更是吃驚,急忙擺手道:“飯前夫人已經賞過了,這個奴婢不敢承受。”

“半年來你照顧祤兒有功,我紀家從來不會虧待下人,給你你就收着,我另外有事跟你說。老爺跟我都希望你能過來主屋照顧二少爺,以前礙着你是少夫人的陪嫁,她捨不得你,如今她人去了,天翔又沒有收你入房,你留在‘雲翔居’里總是不太方便,將來翔兒續了弦,新夫人自然有她的陪嫁丫頭,說不準會刁難你的。不如,你就過來祤兒身邊做個大丫頭,祤兒的病若真好了,你就是大功一件,老爺跟我自然會重重地酬謝你。”

臘梅退了一步,“撲通”一聲跪倒,“奴婢不敢,蒙二少爺不棄肯跟奴婢玩鬧,是奴婢的福氣,奴婢決不敢居功,更不敢領賞。奴婢的賣身契簽給了我家小姐,奴婢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小姐的鬼。若不是小姐臨走之前交代奴婢替她照顧姑爺,奴婢早就隨她一起去了。倘若,倘若姑爺用不着奴婢了,就請夫人大發慈悲放奴婢出府去,奴婢願在小姐靈前蓋間蘆草棚,為她守一輩子的門。”

紀夫人嘆道:“你這丫頭怎麼這麼死心眼啊,倒是難得你一片忠心。好了好了,念在你主人剛去不久,你心中悲傷,暫時也不好為難你,你回去再好好想想吧,什麼時候想通了,可以隨時來找我。你在二少爺身邊,就相當於半個主子,今後的衣食住行我們決不會虧待了你,你可要想仔細。”

“夫人……”

“去吧去吧,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回話,免得日後後悔。”

臘梅看紀夫人側過身軀,只好應道:“是,奴婢退下了。”

她走出後堂,腳步有些虛浮,耳邊一直回蕩着紀夫人的話:將來翔兒續了弦,新夫人自然有她的陪嫁丫頭,說不準會刁難你的。就算姑爺心中放不下小姐,執念前世今生的情緣,如今心痛症好了,老爺夫人自然不能任他鰥寡一生,總有一天,她必須離開。

“臘梅,”紀天翔抬起頭向她揮着手道,“我剛向爹誇你棋藝精湛,爹不相信。來,你陪老爺下一局。”

她急忙收斂心神道:“不不,奴婢怎麼敢跟老爺對弈,姑父就不要讓奴婢出醜了。玖哥他們去園子裏放煙花,還等着奴婢領二少爺過去呢。”

“放煙花?好啊。爹,不如咱們也過去看看?”

紀丞相笑着道:“你們去玩吧,爹累了,要休息了。翔兒,小心照顧好祤兒。”

“知道了。二弟,來,跟大哥和臘梅姐姐一起去看煙花。”他一手牽起天祤一手拉着臘梅奔出門去。

天栩一路蹦跳歡呼:“哦,哦,放煙花嘍,煙花好漂亮哦,好漂亮哦。”

臘梅氣喘吁吁地跟着紀天翔跑,感覺自己冰涼的手指在他溫熱的掌心內湧起汗濕的溫度,她甚至貪心地想:讓這一刻停駐吧,讓他們的距離永遠這樣近,讓他的手永遠不要放開。

嗖——嘭!園內的煙花已經點燃,遠遠就見夜幕中漫天璀璨,紀天祤鬆開哥哥的手蹦蹦跳跳地跑過去,紀天翔停下,指着天空道:“臘梅,你看,多美啊,比天上的星星還燦爛。”

臘梅的目光順着他的手指望向天空,待那煙花散盡又轉向他的臉,溫柔地一笑,然後點頭。下人的孩子們聚在一起玩鬧,男孩子點燃小鞭炮往女孩子堆里丟,嚇得女孩子們失聲尖叫四處亂跑,噼里啪啦的聲音加上尖叫聲響徹夜空。

啪!一個小鞭炮在臘梅腳下響了,她嚇得一蹦老高,紀天翔將她攔腰一摟,退開一大步,關切地問:“沒事吧?燒到沒有?”

臘梅撫着胸口喘着氣,“還好,這些孩子,恁地調皮。”

紀天翔朝帶頭的男孩子叫道:“狗蛋,不許欺負女孩子,知道嗎?”

狗蛋嘿嘿一笑,跑過來將兩校煙花塞給臘梅,討好地道:“臘梅姐姐,這個給你,不響的,很漂亮哦。

“真的?”

“當然是真的。”狗蛋眼珠一轉,笑得更奸,悄悄將手上的香往煙花引線上一觸,撒腿就跑。

嗤嗤——臘梅手上的煙花火星亂蹦,嚇得她“啊”的一聲丟掉,紀天翔反手接住,笑着道:“沒危險的,這次狗蛋沒有騙你。”

紀天祤跑過來,手上也拿着點燃的煙花,圍着臘梅和紀天翔跑,“姐姐,姐姐,漂亮哦,你看漂亮哦。”

火光在臘梅周圍閃耀,映着她一身微泛藍綠的新衣和頭上晶瑩的白玉簪子。她驚慌的神色消退,笑如春風,粉面紅唇在煙火中嫣若桃花,顧盼流轉間澤澤生輝,偏轉頭對上紀天翔笑彎的眼眸。

他把另一支煙花遞給她,笑眯眯地道:“你也試試?”

她接過煙花,湊着他手中的那隻點燃,煙火點亮了她的容顏,照亮了他的笑臉。今夜,煙火為幕,讓她第一次肆無忌憚地貪看他的表情,記取他的笑容。

五更已過,天色朦朦,人們玩累了鬧累了,各自回房休息。

紀天翔數着路兩側的翠竹,笑着走到卧房之前,仰天吐氣道:“啊,好久沒這麼瘋過了,現在身上還都是火藥的味道。”

臘梅道:“姑爺先歇着,我去叫玖哥來幫您沐浴。”

“不了,他這會兒想必都睡下了。”

“那,奴婢幫您鋪床。”

“好。”他自己動手脫下外衫,掀開茶碗剛要灌下。

臘梅連忙道:“別喝,那茶都涼了,我去給您沏壺新的。”

“別麻煩了,一樣的。”

“不行。”她將茶碗搶下,連壺一起拎起來,“不能喝就是不能喝,冬天喝涼茶對胃不好,稍等,馬上就好。”

他看着她利落的背影,搖頭笑笑,倚床而坐。閉上眼睛,眼前似乎還有煙火在閃,絢爛的煙火掩映中有一張緋紅的笑臉。他猛然一驚,迅速張開眼睛,眼前只有燭光跳躍。他甩甩頭,重新合上眼,朦朧中是漫天花雨,梅花搖曳,花開枝頭有一張凝神沉思的臉……

臘梅沏好茶回來,見紀天翔正在閉目養神,好像睡著了,她放下壺輕手輕腳地過去,不由得細細地凝視着他的睡容。五官端正,劍眉朗目,唇邊的笑容溫和明朗,現在的他似乎又變回到了成親當日的紀天翔,只是眉宇間多了兩條細微的紋路,那是三年情愁在他臉上刻下的痕迹。她像着了魔似的伸出手,手指輕輕地觸上他的眉心,想要幫他撫平那兩條細紋。紀天翔眉心猛然一跳,張開眼,直直地望進她眼底。

她急忙縮回手,迅速垂下眼瞼,訥訥地道:“我……我看到你額頭上有塊污漬,許是放煙花蹭的。”

他不說話,目光迷茫地在她半垂的臉上逡巡,腦中的容顏跟眼前的臉龐重合。為什麼?為什麼他腦子裏總是浮現臘梅的臉?

她被他盯得不知所措,絞着手指結巴着道:“姑……姑爺,茶沏好了,我……我去給您倒來。”

她抽身欲退,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啞聲喚道:“臘梅?”

“啊啊?”她渾身猛地一震,目光閃爍地躲着他,“什……什麼事?”

他眨了下眼,又眨了一下,放開她的手,按着太陽穴甩甩頭道:“沒事。”

這次換她拉他的手問:“姑爺,您怎麼了?頭痛?”

“有一點兒,大概是困過了頭,腦子裏亂糟糟的,我得睡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她急忙倒了一杯水,“喝點兒水吧,喝茶不容易人睡。”她等他喝了水,幫他脫了中衣,躺下蓋好被子,才吹了燈,輕手輕腳地離去。

紀天翔在晨光中盯着床頂棚,幔帳上垂下一排流蘇,像臘梅巧手打的如意結。臘梅,臘梅?為什麼又想到臘梅?他翻個身,閉上眼,煙花在閃,梅花在飄,紅繩在翻飛,茶葉在飄香。無奈地張開眼睛,他坐起身,看到桌上擺的茶壺和點心。隱隱的茶香混合著梅花糕的香甜挑逗着他的鼻子,咕嚕嚕,肚子不爭氣地叫起來。難怪睡不着,原來是餓了。他披衣起身,拈一塊點心入口,香甜滑膩,入口即化,斟一杯清茶入口,口舌生津,齒頰流香,臘梅的一手絕活,叫人不想她也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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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折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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