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屋內一張方桌,桌上一副棋盤,桌邊圍坐着三人,中間那人素手芊芊逐一撿起棋盤上的黑白子,笑道:“這一局,姑爺勝兩子。”
紀天翔哈哈笑道。“雲兒,你又讓我。”
方含雲笑道:“沒有啊,論棋藝,你始終勝我一籌,論琴藝,不是我自誇,你要遜我一籌了。”
紀天翔起身,誇張地作揖道:“不是自誇,當然不是自誇,在方大小姐面前論琴,小生自然甘拜下風。”惹得方含雲和臘梅掩嘴淺笑,“不過呢,”他話鋒一轉,“若論蕭,你就要拜我為師了。臘梅,取蕭來,我要跟雲兒合奏一曲。”
臘梅樂呵呵地應了,轉身卻見方含雲臉上笑容散去,有些恍惚,她知道小姐必是想到當初在家時與表少爺琴蕭合奏的情形,眼睛一轉道:“姑爺,我昨兒見兵部侍郎吳大人到府上來了,不是邊關戰事又吃緊了吧?”
紀天翔詫異,不知臘梅為何突然提到戰事上來,見她取了蕭卻遲遲不遞給他,猛然意會過來,接口道:“不是,邊關戰事倒也順利,只是軍晌那邊出了點兒小問題,李將軍參回一本,辦了一個官員。”
聽到邊關的消息,方含雲不知不覺凝神傾身。
紀天翔見了,微微黯然,但仍坐下來道:“李將軍的奏摺還上表了一些將士,其中就有梁敬之,他已升為先鋒帳參軍,沒想到他一介書生在戰場上卻如魚得水,大展拳腳啊。”
“啊!”方含雲不由得欣喜讚歎,發出聲音才驚覺不妥,隨即訥訥地垂下頭。
紀天翔一拍桌子,笑道:“來,雲兒,咱們來合奏一曲,看我的蕭藝比起梁敬之來如何?”
方含雲尷尬地道:“這怎麼能比,天翔,你莫要說笑。”
“怎麼不能比?放心,我比他強自然不會驕傲,他比我高我也不會嫉妒就是了。”
臘梅接口道:“小姐、姑父自然是鸞鳳合鳴,技藝想不高明也難啊。”
紀天翔笑道:“這丫頭一張甜嘴,來來來,雲兒,快點兒,我等不及了。”
方含雲打起精神走向琴榻,“錚錚鏘鏘”幾個起音,蕭聲加入進來。臘梅在旁邊靜靜地欣賞才子佳人鸞鳳合嗚的美妙畫卷,心中卻在嘆息:只有在這亦親亦友的關係中小姐和姑爺才能親近平衡,只有在這似真似假的玩笑中才能提及梁敬之,但偏偏這三個字是小姐最關切的,也是姑爺最不願提起的。他們現在的相處有幾多和諧幾多溫暖,卻也維繫得更加小心翼翼,因為誰也沒有把握賭局會怎樣發展,不知道最後誰是贏家。
一曲既罷,紀天翔神了個懶腰道:“時候不早了,我該走了,雲兒,你也早些休息吧。”
方含雲點點頭,“好,待會兒我叫臘梅過去幫你鋪床。”
“嗯。”紀天翔放下玉簫離去。
臘梅拿起至蕭掛好,方含雲幽幽地道:“臘梅,又快立春了吧?”
臘梅手上一頓,道:“是,還有七日。”
“邊關這仗什麼時候能打完啊?”
“這邊完了那邊還有,倘若人不想回來,那仗一輩子都打不完。”
“一輩子?”方含雲輕輕觸着琴弦,“他當真一輩子都不想回來了?就算不想見我,還有表姑在啊,難道他連自己的親娘都不管了嗎?臘梅,你說,明年立春,他會回來嗎?”
“奴婢不知,小姐,別想了,睡吧。”
“李將軍的軍隊總有班師回朝的一天,那時他就該回來了吧?”
“小姐,睡吧,你這樣想,表少爺也不會知道,你不如祈求邊關戰事早日結束,說不定那時表少爺真風風光光地回來了呢。”
方含雲滿眼希冀地看着她問:“真的?”
唉,真不真,哪兒是她說了就算呢?她只能推着小姐上床,催促道:“快睡快睡,我還得去給姑爺鋪床呢。”
“你去吧,問他還有什麼需要的沒有,這麼晚了,他大概也餓了,不然你先撿些點心端過去。”
“知道了,快躺下,我吹燈了啊。”
安頓好了方含雲,臘梅又端了茶點到紀天翔那邊去。姑爺的卧室和小姐的卧室只隔一間方廳,但這一屋之隔對於夫妻來說卻是萬水千山的距離。
臘梅將托盤放下,紀天翔拿起一塊點心扔進嘴裏,笑着道:“我還真餓了,臘梅,你總是想得這麼周到。”
她忙着整理床鋪,也沒回頭,應道:“是小姐吩咐的。”
“雲兒不吩咐,你就不拿來給我吃了?”
“不拿,我還留着自己當消夜呢。”
“嘖嘖,你這丫頭,說得好像是我從你嘴裏搶食吃似的。”
臘梅“格格”地一笑,也不答言。
這大半年來,因為方含雲的態度稍有緩和,他與她們主僕二人也那親近了,但更多的時候,還要臘梅從中調和兩人的氣氛,漸漸地,他跟臘梅也會說些心事開個玩笑,相處得反而比跟方含雲在一起還融洽。
紀天翔自己倒了杯熱茶,端起茶碗卻不喝,怔怔地看着她,突然問:“臘梅,快立春了吧?”
“啊?”她手上一頓,詫異地回過頭來。怎麼今天兩人都問這個?
“我問是不是快立春了。”
她小心地應道:“還有七日。”
“立春,立春,”他喝了口茶,喃喃地道,“今年的梅花開得不好。”
“是啊,林子裏的梅樹大半都開得不盛,白色的那幾株都快謝了”
“嗯,今年也做不成梅花糕了,我很想念那味道。”
“姑爺喜歡吃,現在采還來得及啊。”
“不,”他緩緩地搖搖頭,“不了。你說得對,花在枝上,雖然每日只能欣賞片刻,但只要悉心澆灌,定會嬌艷長久;若攀折下來,放在身邊,即便時時刻刻看着,也不過幾日的美麗而已。”
“姑爺,”她遲疑了一下,“床鋪好了,您歇了吧。”
“呵!”紀天翔苦笑一聲,將杯內殘茶飲盡,突然又問:“雲兒睡下了嗎?”
“睡下了”。
他略微深陷的眸子轉向她,看得她有點兒心慌,尷尬地別開眼。半晌,他道:“臘梅,陪我坐會兒吧,不知道為什麼,今晚我特別想找人說說話。以前玖哥在,多晚他都陪我,這會兒那小子成了親,忙着陪媳婦,把我這個少爺都給忘了。”
“哦。”她小心地在桌子另一側坐下,恭敬地問:“姑爺,您想說什麼?”
“說……”他困惑地皺起眉頭,突然又笑了,“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像只想有個人坐在旁邊,說個話應個聲,也就不會那麼孤單了。”
“孤單?”她微微一笑,“您不孤單啊。您有老爺夫人、二少爺、皇上、皇后,還有小姐、玖哥、紀總管,一大家子的人呢。”
“不,我說的不是這個。”他一直搖頭,卻不再說了。
她輕咳一聲道:“姑爺,是不是今日提起我家表少爺,您心裏不舒服了?”
他僵了一下,笑着道:“臘梅啊臘梅,你長了顆玲瓏心。
“奴婢沒有玲瓏心,奴婢只是……”她突然住了口。
“只是什麼?”
“只是將小姐和姑爺的事看在眼裏。”還有一句“裝在心裏”,但她沒有說。
“看在眼裏,呵,難得你看在眼裏,可惜我花了兩年的時間,也沒有令雲兒將我看在眼裏。”
她急忙道:“小姐將您看在眼裏了,這些日子,小姐已經越來越關心您了。”
“不,她只是看了,卻沒有看在眼裏,更沒有裝在心裏。我怎麼努力,總是爭不過她心底里的那個人。”
“姑爺,您……您後悔了?”
“後悔?”他緩緩地搖搖頭,“沒有,我只是有些累,只有一個人的付出,太累。”
“您……您打算放棄了?”
“放棄?”他堅決搖頭,“不,不到最後關頭,我決不放棄。三年還沒到,我還有機會。”
臘梅垂下頭,好久才鼓起勇氣道:“姑爺,恕奴婢多嘴問一句,您現在執着的究竟是什麼?”
紀天翔一震,呆住了。
執着的是什麼?一個人,一顆心,一份情?還是一個賭約,一段前世今生的緣分?或者,僅僅是一個男人的尊嚴和兩個男人的較量?連續幾日,紀天翔都在思考這個問題,他突然發現,他無法回答。兩年前,他可以毫不猶豫地回答:他要雲兒的心,要她一生一世的相知相守。一年前,他也可以毫不猶豫地回答:他要一段輪迴幾世尋來的緣分,要一個他痴心守候的人。而現在,他竟然無法回答。自從方含雲主動打破僵局開始對他和顏悅色之後,他的一腔熊熊烈火漸漸被她的涓涓細流澆滅,剩下不慍不火的餘溫,激情不見了,烙在心底的痕迹卻暖暖的讓人眷戀。因為害怕失去這份得之不易的溫暖,更多的時候他比第一年的相處更要小心翼翼,強迫自己放慢步調,學會平淡,久而久之,他便習慣平淡,忘記了自己究竟想要什麼。執着的是什麼?他不記得了。
臘月二十立春
院子裏四處繚繞着炒辣年糕的香味,紀天翔剛走到後花園門口,就聽到方含雲含笑的聲音。
“臘梅,你小心點兒。小桃,別上那株,都開敗了,去摘那沒全開的,臘梅身邊的那株就很好。”
透過鏤空的圍牆,他看到方含雲站在樹下,一手提籃一手指揮,臘梅和小桃兩人脫了繡鞋爬到樹上,按着方含雲的指示撥下花瓣,漫天飛花繚繞在她四周,白衣勝雪,玉顏勝梅,別有一番清麗優雅的味道。他看得痴了,眼前閃現出塵封已久的夢境——數九寒天,一身大紅斗篷的雲霓踏雪尋梅,滑落枝頭。夢中人與眼前人漸漸融成一個,他不由自主地靠近,伸手搭上她的肩,如夢般喚道:“雲兒。”
“啊——”方含雲不曉得有人接近,突然被拍了一下,嚇得驚叫一聲。
臘梅在樹上也未曾注意有人,聽到她的驚呼嚇了一跳,慌忙叫道:“小姐。”低頭看去,不料腳下一滑,便直直地從樹上跌下來。
“啊——”這一聲驚呼比方含雲的還慘,紀天翔不及細想,本能地飛身而起,打橫將她抱了個滿懷,足尖在枝頭輕輕一點,轉了兩圈穩穩落於地面。
方含雲不由得舒了口氣,后怕地拍拍胸口。小桃在樹上也鬆了口氣。她忘了自己還在樹上,這一拍可好,整個身子失去平衡,慘叫一聲,也跌下樹來。紀天翔慌忙推開臘梅伸手去接,到底晚了一步,小桃跌了個四腳朝天,哀叫連連。臘梅驚魂未定,被他突然一推,跌了個狗吃屎。
紀夫翔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對着方含雲一攤手,笑着道:“這是不是就叫‘顧此失彼’?”
方含雲笑着扶起臘梅,又過去扶小桃,搖頭晃腦地道:“我看啊,這叫‘賠了夫人又折兵’。”
小桃“呸呸呸”地吐着滿嘴的雪花,隨口問道:“那誰是夫人誰是兵啊?”
“呃——”方含雲和紀天翔同時語塞。
臘梅臉上一陣火辣,忙道:“我說這叫‘輕喚夫人驚擾兵’。”
“哦!”小桃傻傻地點頭,“可憐了咱們這兩個兵。”
“臘梅,你在編什麼?”紀天翔從身後探過頭來問。
“哦?姑爺。”臘梅就要起身。
他按住她的肩頭道:“你坐,告訴過你不要總是這麼多禮。雲兒呢?”
“小姐剛還在讀書,這會兒怕是睡著了。”
“哦。”他在她對面坐下,頗有興味地看着大紅繩線在她十指間翻飛,“你這是編的什麼?”
“如意結。用線打成各種圖案的繩結,過年或者過壽的時候掛在帳子裏,圖個吉利。”
“哦,”他拿起編好的一個左看右看,“跟扇墜子齊不多嘛。”
她笑着道:“小一點的就可以墜在扇子、玉佩和笛子上啊。”
“啊,那這個給我好了,我系在蕭上。”
“那個是給小姐墜扇子的,姑爺喜歡我再給您結一個。”
“這個就好,我就喜歡這個。”他拿了就揣在懷裏。
臘梅無奈地笑笑,因為小姐的緣故,他對她相當隨和,沒有一點兒主人的架子,尤其是請她幫忙在小姐面前打圓場的時候,還會帶點兒討好的口氣她常常想,若不是自幼受心痛症折磨,姑爺該是個開朗愛玩的人吧。
“臘梅。”方含雲問:“是誰在說話?”
“是我。”紀天翔起身入內,在躺椅旁坐下,“吵醒你了?”
方含雲揉揉眼睛,“沒,我本來就沒睡着。”
“雲兒。”他鄭重地喚了一聲,欲言又止。
她偏着頭問:“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娘剛才叫我過去,說你的病已經大好了,所以年夜飯該合家團圓,不可以缺席。”
方含雲一怔,稍後點着頭道:“娘說得是,其實我早該每日請安敬茶的,是我不好,沒有盡到為人媳婦的本分。”
“你不喜歡就算了,我去跟娘說。”
“不。爹娘對我已經夠寬厚縱容的了,我知道,若不是因為那償債保命的說法,我這樣的媳婦早該休出門牆。不管你我之間有着怎樣的約定,我畢竟是紀家媳婦,禮法孝道不可廢。年夜飯我去,不單是年夜飯,以後早清晚問,一日三餐,我都會善盡晚輩的本分。”
他忽地起身道:“你不要說了,我說過不強迫你做任何事,包括什麼禮法什麼孝道,我去回了娘,年夜飯咱們自己在雲翔居準備。”
“天翔,天翔。”方含雲急忙下來拉他,“你沒有強迫我啊,我願意過去,一家團圓嘛,我怎麼會不願意?我只是怕……怕我做得不好,到時候惹爹娘生氣。”
他盯着她扯住他衣襟的手,眼睛一眨不眨,看得她有些心慌,訕訕地鬆開手,小心地問:“你怎麼了?幹嗎這樣看着我?”
他輕輕地嘆了日氣道:“你不是怕做得不好惹爹娘生氣,而是怕做得太好,等不能做的那一天令他們傷心。”
“天翔。”她踉蹌着後退一步。
“我不是瞎子,我看得懂你,我要的不是虛與委蛇,是真心誠意。倘若不是真心,我寧願要你的冷漠無情。”
“天翔!”她眼中蒙上一層霧氣。“我沒有虛與委蛇,我只想儘力去做一些我能夠回報又不會傷害到你的事情,可是,好像不管我怎麼做都一直在傷害你。”
他閉了閉眼,沒錯,只要她回報的不是愛,無論回報什麼都是傷害。
靜謐的午後,暗香浮動的暖閣,瀰漫的卻是一團死寂,只有彼此壓抑的呼吸。
“咳……”一聲不大不小的咳嗽聲打破寂靜,臘梅掀簾進來,嘴角含笑,“小姐,如意結編好了,你看掛在哪裏?”
方合雲擦擦眼角,帶着鼻音道:“還掛在老地方,把去年那個取下來換上就行了。”
“知道了。”她走到帳子旁邊,伸長手臂撈啊撈,卻沒有夠到,回過身來,“姑爺,幫個忙好嗎?”
紀天翔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過去幫她把新的如意結換上。
臘梅問:“姑爺,您看得出我編的是什麼花色嗎?”
“哦?”紀天翔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好像是個福字”
“對啊,這是我今年想出的新花樣,過年搏個彩頭,好看吧?”
“嗯。”他敷衍地應着。
“小姐的手比我更巧呢。我在想,倘若編個更大點兒的,中間嵌上‘吉祥如意’四個字,當做年夜的賀禮,老爺夫人一定會喜歡吧?”
紀天翔和方含雲同時詫異地看着她。
臘梅依然嘴角含笑,問:“小姐,你說我想的這個點子好不好?”她口中間方含雲,眼睛卻使勁往紀天翔的方向撇。
“呃……”方含雲訥訥地道:“好。”看到臘梅的眼色,急忙補充一句:“天翔,你說爹娘會不會喜歡?”
臘梅在旁邊用力扯了下紀天翔的衣角,他想了半晌才道:“會。”
臘梅暗暗鬆了口氣,跑過來拉着方含雲道:“小姐,咱們這就去選線吧,明兒就是除夕了,今天晚上怕是要熬夜趕工了。姑爺也來,幫忙參謀一下老爺夫人喜歡什麼樣的顏色。”
紀大翔道:“大紅的就好,喜氣。我有事先走了,你們忙。”說罷掀簾而去。
方含雲見他離開,兩腿一軟,跌坐在椅上。
臘梅急忙問:“小姐,你沒事吧?”
方含雲搖着頭,“沒事,只是心裏好酸,這麼久以來,他第一次跟我發脾氣。”
“姑爺哪裏是發脾氣啊?最多算有一點點不高興。你看咱家老爺發起脾氣來,見到誰都罵,還操傢伙打人哩。”
方含雲笑着道:“天翔才不是我爹那種人,他就算氣急了也最多一甩袖子走人罷了,絕對不會又打又罵。”
“小姐,”臘梅故意拉長聲音,“你這麼說就是很了解姑爺的脾氣秉性了?”
“死丫頭,”方含雲捏她一把,“你敢笑我,是了解,怎麼了?在一起兩年什麼人都會了解了,何況……”
臘梅幫她接口:“何況好歹他是你名義上的夫君啊。”
“死丫頭,你閉上嘴沒人拿你當啞巴。”
“好好好,我閉嘴我閉嘴,要不您拿針把我的嘴巴縫起來?”
方含雲惱怒地道:“你當我不敢縫啊。”
“唔。”臘梅急忙雙手捂嘴,惹得她笑罵道:“死丫頭,快去把線拿過來。”
“咦?”臘梅一手搭上門帘子,突然轉頭又問:“小姐,姑爺跟你發脾氣你覺得委屈,這算不算有一點點喜歡他?”
方含雲大聲地叫道:“臘梅。”順手操起一團綉線朝她丟過來。
臘梅靈巧地躲過,“格格”地笑着鑽出門帘,一抬頭差點兒撞上門外的人牆。
“呀——唔唔唔……”她的驚呼被一隻大手捂住,紀天翔的眼睛對上她的眼睛,食指放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她連連點頭,他才放手。
她大大地喘了幾日氣,壓低聲音道:“姑爺,你沒走啊。”
他臉上微微一紅,也放低聲音道:“剛才惹雲兒哭了,我想看看她有沒有生我的氣。”
“哦——”她一笑,“所以趴牆角。”
他急急地道:“才不是,我這就走了。”
臘梅突然揚高聲音道:“小姐,你說你幫姑爺編一個如意結,他會不會感動得想哭?”
紀天翔的腳步頓住,狠狠地瞪了臘梅一眼,她對他齜牙做個笑臉。
方含雲在裏間道:“瞧你說的,一個大男人就算怎麼感動也不會哭啊。”
“說不準哦,姑爺這麼在乎你,你要是送他禮物,他沒準真會哭。”
紀天翔伸出雙手,做勢要掐她脖子。她朝他眯眼一笑,掀開帘子,嚇得他急忙閃身,怕被方含雲看到。
室內又傳來臘梅的聲音:“小姐,不然咱們賭一賭,你送個如意結給姑爺,看他到底會不會哭?”
方含雲道:“死丫頭,你今兒怎麼了?竟動歪腦筋。快給我坐下,咱們得好好想想這四個字該怎麼結上去才好。”
沒有聽到方含雲的允諾,他心中難免有些失落,但一想到臘梅的話:“姑爺跟你發脾氣你覺得委屈,這算不算有一點點喜歡他?”心中又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絲甜蜜,最後搖搖頭,帶着傻笑離開了。
除夕,丞相府張燈結綵、喜氣洋洋,所有的人都穿上了顏色鮮艷的衣裳,內外兩位管家摞起袖子賣力地指揮,丫頭婆子僕役小廝一面忙裏忙外一面說笑打鬧,好一片和樂融融的景象。
臘梅跟在小姐後頭,走向後院主屋。進府兩年,主屋只來過兩次,第一次是大婚次日早上陪小姐來敬茶,第二次是小姐突然病倒夫人傳她回話,這是第三次。紀府的輝煌氣派到處透着官家的威嚴,不比方府的鎦金俗氣,但同樣讓人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她這種貧賤人家出來的丫頭,怕是一輩子也適應不了大富大貴吧。
老爺夫人坐在主位上,接受晚輩家奴的拜禮,並一一給了紅包。夫人收了方含雲獻上的如意結時,只是端莊地笑着,口中稱好,臉上卻沒一點兒欣喜之意。本來,這麼隆重的場面,丞相夫人自然要有夫人的威儀。
等下人們都去堂下熱鬧了,紀丞相道:“吩咐廚房開席吧。”
紀夫人喚道:“招弟,去把二少爺帶出來。”
“是。”大丫頭招弟應了,片刻工夫牽着一個又高又壯的少年出來。那少年神情呆呆傻傻,踉蹌地跟在招弟身後,脖子會轉眼珠不會轉,“呵呵呵”地一直笑。臘梅暗想:這位應該就是患有痴獃的那位二少爺吧。
紀丞相起身招呼道:“來來,大家人席吧。今晚是除夕,圖個熱鬧。管家,趙媽,招弟,玖哥,你們都坐,還有那個……”他指着臘梅,“含雲身後那個丫頭,你叫什麼來着?”
臘梅福身行禮道:“回老爺,奴婢叫臘梅。”
“臘梅?嗯,”紀丞相點點頭,“名字取得好,這會兒正是臘梅開的好時候,你也坐吧。”
幾位下人一起躬身道:“謝老爺。”
臘梅還沒直起身,忽聽招弟一聲驚呼:“二少爺”。就覺眼前一花,直直地被人撲倒,後腦勺結結實實地撞在地上,身上壓了個大山似的人。
眾人都嚇得站起身來,招弟奔過來拉住二少爺紀天栩的胳膊,急喊:“二少爺,快起來,快起來。”
紀天祤死死地摟住臘梅,湊過嘴來在她臉上胡親一氣,口齒不清地叫着,“香香,我要香香,香香。”
紀天翔連忙用雙手把他提起來,哄道:“二弟,乖,起來,哥哥給你香香。”
紀天祤死拽着臘梅的衣襟不放手,哇哇大叫:“不要,我要香香,我要香香,要香香。”
紀夫人過來握住他的手,哄道:“好好,祤兒乖,給你香香,娘給你香香。”
紀天栩“哇”的一聲就哭了,一隻手胡亂揮開抓他的人,一隻手仍然抓着臘梅不放,邊哭邊喊:“香香啊,要香香啊,香香啊。”
“好,香香香香,”紀夫人急了,朝着臘梅吼道:“你給他香一口就行了嘛。”
臘梅被撞得暈沉沉的,哪裏知道他們在嚷些什麼。
招弟趕忙道:“臘梅,你在他臉上親一下,就是香香了。”
“哦。”臘梅抱着頭呻吟,眼前一片模糊,覺得有人推了她一把,便一頭栽進了紀天祤的懷裏。
紀天祤在她臉上擦了一片鼻涕口水,這下可樂了,抱着她又叫又跳,“姐姐,姐姐,香姐姐,天祤香姐姐。”
紀府上下所有的人都驚呆了,打娘胎里出來就痴獃的二少爺,第一次會叫自己的名字了。
方含雲是這會兒惟一關心臘梅的,她拽着紀天翔的衣袖着急地道:“天翔,你叫他把臘梅放下來,她好像暈過去了。”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七手八腳地抓住紀天祤,把臘梅救下來。
紀天翔一把抱起臘梅,叫道:“玖哥,去找大夫。”
方含雲顧不得什麼禮數,跟上紀天翔的腳步,就聽身後傳來紀天祤驚天動地的哭聲,“姐姐,姐姐,給我姐姐,給我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