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昱舒!”姑媽叫道。“你又拿剪狗毛的推毛器剪頭髮,對不對?”

薛穎抱着「咪咪”一進店裏來,就聽到姑媽在罵程昱舒。

“用了也就罷了,可是每次用完也不知道馬上沖乾淨,你看看你,推毛器里卡着全是你的頭髮!”她與程昱舒在裏面,一時倒沒聽見有人進來,所以放聲繼續罵著:“看看你剪的!簡直跟狗啃的一樣,為什麼你就不肯去理髮店好好修一下?難道你窮得付不起理髮費?”

“不是窮,而是沒時間。”他滿不在乎地說。“還好嘛!我在美國的時候,同學們為了省錢還不都是互相剪來剪去的,也沒人抱怨剪得丑!”他找了面玻璃,往前一站,一面撥撥頭髮。“哪裏有像狗啃的一樣!不是我誇口,我的技術……”卻見玻璃中反射出另一個咬着下唇、忍着笑的女子。

薛穎!

天哪,糗大了!

他轉過身來,一張臉立刻紅得像草莓果醬。“呃……咳咳……你來了啊!”

她點點頭。怎麼也不敢開口說話,怕真會忍不住笑出來。

“今天來打預防針,對不對?”程昱舒接過“咪咪”,將它放在診療台上。

她還是只點點頭。

剛才的對話她一定全聽見了。她知道他拿剪狗毛的東西來剪自己的頭,心裏不知道會怎麼想?昱舒低着頭盡量不去看薛穎,只先替“咪咪”做一些例行檢查,然後準備下針。

此時此刻就很希望自己是催眠大師馬汀,可以對她下指令……忘記你剛才聽見的話、忘記你剛才聽見的話、忘記你剛才聽見的話……

以往薛穎的注意力都會集中在“咪咪”身上,但是今天聽了他與姑媽先前的對話后,就無法將目光自程昱舒的頭上移開。

如果是以業餘的標準來看,他剪得算是不錯了。姑媽說他剪得像狗啃得一樣,其實有些誇張了。不過,仔細看來,還真是有一些“一齒一齒”的。

“你看什麼?”他忽然放下手上的針筒,直直地看着她。

薛穎反倒不好意思起來。“什……什麼?”

“問你啊,”他冷冷地瞪着她。“你幹麼一直盯着我的頭髮看?”

“我……我在想,其實你剪得也算不錯了。”薛穎邊說邊想,該怎麼措辭比較得體。“真的,要是不說,一定看不出是拿……拿推毛器剪的……”

“就是嘛!”他馬上又得意起來。“我也這麼認為。而且誰會沒事盯着你的頭髮看,大致看起來不錯就行了嘛!”

“是啊!”薛穎捧場似地笑笑。“不過,我想如果你到理髮店請師父幫你剪,應該也不會太麻煩才對。”

“其實倒也不是什麼麻煩不麻煩的事。”他說。“事實上,是我不喜歡陌生人在我的頭上摸來摸去。”

“呃,可是剪頭髮總難免會……會摸到你的頭。”她想這個人的毛病還真多。

“不管是男是女,只要想到人家會在我頭上摸來弄去,我全身就會起雞皮疙瘩。而且,我覺得摸人家的頭髮是一種很親熱的表現,除非那個人跟我很熟很親,否則我無法忍受隨便讓人家摸我的頭,尤其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這就是我不喜觀理髮店的原因,其實這就跟小動物一樣,除非它信任你、喜歡你,才會讓你摸它,否則它絕不會隨便讓人碰它,對不對?”他說了一大串的原因,然後很堅持地說道:

“這是原則問題。”

這個人拿自己跟小動物比,還能這麼理直氣壯?薛穎暗自好笑。不過剪個頭髮罷了,這也能扯到什麼原則問題?看來他的脾氣也跟牛一樣固執。

難怪他那麼喜歡牛!她想。

替“咪咪”打完預防針,他開始整理器具。“薛穎,你再等我一下,我先把這裏收拾完,然後我們一塊去逛逛士林夜市,順便吃個宵夜。”

“可是,現在才八點多,你就要走了嗎?”她放低聲音。“那診所里怎麼辦?說不定待會兒還有客人上門。”

“沒關係啦!”他已經開始着手進行善後工作。“我姑丈、姑媽雖然少一張獸醫證書,不過他們三十幾年的養狗經驗也不是開玩笑的,唬唬人沒問題的。”

“可是,這樣丟下工作……不好吧!”

“有什麼不好?”他反問,手上仍是不停地收着。“反正自己人嘛!偶爾去吃個宵夜也是應該!”

薛穎笑笑,看來他是心意已決了。

看着程昱舒俐落仔細地整理他的器具,一樣一樣消毒歸位,動作十分熟練迅速,一點也不紊亂,而且還可以隨口跟她聊聊每樣東西的用途、用法什麼的,儼然一副專家模樣。

可是大部分的時候,她對他的印象卻不是這樣的。她總覺得這個人性子很急很急、又大而化之,也不太穩重、不修邊幅,還有些猛浪霸道,而且還……帶點寶裏寶氣的。

“昱舒,你在幹麼?”正收拾着,姑丈探頭進來。“你怎麼這麼早就收東西了?”

“喔!我肚子痛,我要先回家了。”他臉不紅氣不喘地撒謊。

“你又肚子痛?”姑丈眯着眼打量他。“我看你氣色滿好的嘛!”

“那是我不想讓你們擔心,所以硬裝出來的。”他臉上還是一派悠閑,而且手上收得更快。哪裏有半點不舒服的樣子?

姑丈雖然知道他根本就是胡扯,也無可奈何。

這小子從小就非常執拗,只要他決定要做什麼事,那誰勸他都沒用。念高中時,還曾經因為跟一位英文老師不和,整整一個學期,每到英文課他就蹺課躲到圖書館去。他的導師、學校教務主任都親自上他家去跟姑丈和姑媽反應過,大家輪番上陣、苦口婆心地勸他。沒有用,他就是不肯進教室聽課。

直到第二個學期教務處替他們班換了一位英文老師,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

不過,還好他的叛逆大都不具任何危險性,也不太需要人操心。

就是太有個性了些。

收拾妥當之後,他拉着薛穎急急往外走。還一面回頭說道:“姑丈、姑媽,我肚子痛,我先回去了。拜!”

裝得有始有終。

上了車,薛穎忍不住笑了起來。“你真是的!擺明了就是睜着眼說瞎話,要嘛就乾脆裝得像一點,這樣才說的過去!”

“我根本就不打算裝病。”他哈哈大笑。“我姑丈都了解我向來是說了就算的人。每次我不想做什麼事,都是推說肚子痛。”

果然跋扈得很。

薛穎不禁又想起,怎麼這麼輕易就答應跟他一塊兒出來?

……不對!她根本就沒答應他啊!

……也不對!應該說是他根本就沒問她。他只說:薛穎,你等我一下!我們去幹麼幹麼,語句中完全沒有問號。

“哈!到了!”他一臉興奮。“我們下車,把“咪咪”留在車上好了。”

“可是……”她猶疑。

“我後座有一個籃子,把它放在裏面,不會有人看見的,你放心好了。”他看薛穎仍抱着“咪咪”,無法決定,便伸手將它抱過來裝進籃里,然後催她下車。“好了,好了,我保證它不會被偷的。”

他真的很霸道。

到了夜市,面對滿滿是人的街道,薛穎簡直有些望之怯步,一下子無法適應。

“好多人!”她已經太久沒有到這種地方來了。“不如我們換個地方,找一家安靜的餐廳吃點東西好了。”

“不不不!”他立刻否決。“吃宵夜就是要到這種熱熱鬧鬧的地方才好。又好吃又好玩!來,我牽着你,這樣就不會走丟了。”

也不等薛穎答話,他就一路拉着薛穎衝鋒陷陣去了。

他的手很厚實有力,薛穎的纖纖玉手被他一握,就再沒有任何控制權,只得被他拖着到處逛去。

她忽然覺得恍惚。除了傅維恆之外,第一次被男性牽領着走過市街。

一種情境,兩番滋味——

※※※

記得有天晚上,十點多了,薛穎正準備上床休息時,忽然聽兒門口有奇怪的聲響。好像有人企圖打開她的門鎖似的,而且其中還夾雜一些低低含混的咒罵聲。

該怎麼辦才好?她嚇得本想打電話請樓下的警衛上來一趟。但又覺得奇怪,哪有這麼笨的賊呢?

她往門眼看出去。

誰知站在門口的傢伙竟是程昱舒。只見他仍在繼續及門鎖奮鬥着,又是一張草莓果醬似的紅臉,嘴裏還念念有詞的。不知道他在搞什麼鬼?

薛穎一吭不聲地將門打開。

他抬起頭來,愣了半晌。

“咦!你在我家幹麼?”他手裏還抓着一串鑰匙。“你把我的門鎖弄壞了嗎?不然我怎麼打不開呢?”

薛穎聞到一股酒氣撲鼻而來。原來如此,他喝醉了。

“你喝酒了?”她皺了皺眉。“怎麼喝這麼多酒呢?”

他只是站着傻笑,然後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麼事,急着要進門。

“我要進去小便。”他跌跌撞撞地想擠進門框裏。

“喂喂喂!昱舒,你看清楚,這是十八樓,我家耶!”她急急攔住他叫道。“你家在樓下!”

程昱舒當場愣住,又呆站着好一會兒。“是喔?那,拜拜!”

他倒是挺聽話的,馬上轉身搖搖晃晃地走進電梯,而且還不停地朝她揮揮手,說再見。

她稍微放下了心,正打算轉身進門。可是……還是覺得有些怪怪的……

她再回頭朝電梯看去,電梯燈號仍停在十八樓,他根本沒按下樓的鍵。

“喂!要先按這個鍵,你沒坐過電梯嗎?”她急忙將電梯門打開。

昱舒臉上還掛着剛才的微笑。“哈啰!你要上樓還是下樓?”

這會兒他一定在幻想自己是台北電梯小姐。

罷了!薛穎只得親自將他送回家。

她替他開了門,把鑰匙交還給他。“你早點休息吧!”

可是他還是一臉獃滯地杵在門口,對她傻傻地笑着。

“你不是……急着要上廁所嗎?”她好心提醒他。

“是喔?”他搔搔頭不解的樣子。“可是你不讓我進去啊!”一臉很委屈的樣子。

薛穎放棄與他交談。

“好,我現在讓你進來。”她乾脆領着他到廁所門口,然後推他進去。

剩下的事,可就真的要靠他自己了,如果他還是尿褲子,那她也無能為力。

這時,忽然電話響起。薛穎遲疑了一會兒,才拿起話筒。“喂……”

“昱舒,你搞什麼啊,這麼久才接電話……咦?你是哪位啊?”那頭說話的人一時也沒把握起來,不知道是不是撥錯號碼?“呃……請問這裏是不是有位程昱舒?”

“是的,不過他……”薛穎聽出那是他姑媽打來的,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不該替他隱瞞。“他……他不太舒服。”

“不舒服?怎麼了?要不要緊?”姑媽緊張起來。

“不要緊、不要緊的,他只是吃壞肚子,我想應該不要緊的。”薛穎連忙安撫姑媽。“我會在這裏注意他的,您放心好了。”

“喔!沒關係就好。對了,我還沒請問你是……”

“我是薛穎。”

“喔!是你啊!薛小姐,剛才我還以為打錯電話了呢!”姑媽一聽是薛穎在侄子的屋裏,口氣馬上親熱起來。“這個昱舒啊,真是拿他沒辦法,我和他姑丈去吃個喜酒,叫他看一天店,他就偷懶,連診所也不開,要不是剛剛有熟客人打電話來問,我們還被他蒙在鼓裏呢!”

她又笑嘻嘻地說:“原來是去約會了,早說嘛!我們也不是那麼不開通的人。而且昱舒他年紀不小了,成天只同那些貓啊、狗啊一牛啊、馬的混在一起,也不像話,你說是不是啊?”她開始沒完沒了誇着程昱舒。“我們昱舒啊!你別看他平時老是少根筋似的,其實他對人很好的,獸醫院裏的客人沒有一個不稱讚他又老實又有愛心,從小到大,都不用人操心,乖得不得了……”

姑媽那頭講得興高采烈,逼得薛穎只得握着話筒,一邊應着:“……嗯……是啊……他人很好……”

程昱舒終於從浴室走出來,然後迷迷糊糊地轉進房裏。只留下她在客廳里,聽姑媽滔滔不絕地介紹程昱舒的身家背景、學歷經歷、嗜好興趣、乃至生肖星座。

“你知道嗎?昱舒的爸媽去世得早,他們姊弟兩個從小就是我一手帶大的。念書的時候,每年都拿獎學金的,托福還考六百多分呢!那時美國好幾個學校都要提供他獎學金,請他去念呢!雖然有時候他的脾氣是拗了點,可是他的心很軟,人家只要隨口說出一、兩句好話,他就掏心掏肺的……”

“噢,嗯,啊,這樣啊——”

那通電話足足講了一個半小時。

薛穎好不容易才掛了電話,忍不住呵欠連連,一面走進房裏看看程昱舒。

他倒好,早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她怔忡了半晌,又想起剛才姑媽對她說的一大串話,心裏不覺莞爾。

果然像個大孩子。

※※※

第二天一早,薛穎特地下樓探望他。按了好一會兒電鈴,程昱舒才把門打開。

可憐的傢伙,可真讓酒精給整慘了。一臉的鬍渣,憔悴委靡,簡直不忍卒睹。

薛穎忍不住調侃他。“嗨!你要我替你拍張照留念嗎?看你這個樣子,去演煙毒犯一定沒問題。”

“你真殘忍!”他咬着牙。

“叫你要喝那麼多的酒!”她取笑道。

“咦,你怎麼知道我喝醉了?”他根本不記得昨晚的事。

“因為你跑來敲我家的門。”她又笑了。

“真的!”他紅了臉。糟糕,昨晚一定醜態畢露。

“你一定還沒吃早點吧!”

“早點?”他搔搔頭。“我家裏只剩下半包過期的狗餅乾,還是上次我姑丈來的時候忘在這裏的。”

“過期的狗餅乾?”薛穎笑道。“那你還是別吃了,待會兒我拿一罐“咪咪”的罐頭給你,我昨天才買的,保證新鮮。”

“謝謝!”他瞪了她一眼。

“我熬了稀飯,你要不要上來吃?”

還來不及回答,電話鈴正好大聲作響,他過去接了起來。

“昱舒,你怎麼樣?還有沒有拉肚子?”姑丈劈頭就問。“好點了沒?!”

“拉肚子?”他一時摸不着頭腦,瞥眼卻見薛穎不住對他使眼色。“喔……沒事了。”

“你別瞞我,你到底是真的拉肚子還是苦肉計啊?”姑丈對他賊賊地笑道。“我和你姑媽也不跟你計較昨天你溜班的事,不過你倒是說說看你現在進展得如何啦?”

“進展什麼?”他一頭霧水。

“你還裝呢!昨晚你不是跟薛小姐在一起嗎?本來你姑媽要打電話罵你,沒想到是薛小姐接的,後來我聽你姑媽一直跟她說你的好話,還告訴我薛小姐聽得挺高興的,小子,看來是沒什麼問題了,打鐵要趁熱呀!你……”

“姑丈!”程昱舒簡直是聽不下去了,天知道姑媽昨晚跟薛穎說了些什麼。“好了,好了,明天再說吧!我這裏有……有客人呢!”他偷瞄薛穎,她則故意坐得遠遠的,隨意地翻着報紙。

其實,用肚臍想也知道他們談話的內容。

“客人?”姑丈十分上道。“薛小姐在旁邊,是不是?好好好,那我不說了。噢,對了,你姑媽要我問你,你今天上不上教堂?”

教堂?他這個德性上教堂,那才叫褻瀆呢!

“薛穎說待會兒要請我吃飯,所以我不去了。”

“現在十點多,吃什麼飯?”

“早飯啊!”他沒好氣地說。“十點多就不能吃早飯啊!姑丈,麻煩您替我跟上帝說一聲,說我今天請假,不去了,回頭再說吧!再見!”他匆匆掛了電話。

這個人講話真是讓人氣也不是,笑也不是。

“我姑丈他們……”他聳聳肩。

薛穎也不理會,只說:“你去洗把臉,等會兒來我家吧!”

※※※

“總算像個人樣了。”她開門讓他進來。

程昱舒一進門,“咪咪”立刻親熱地跳到他懷裏,喵嗚喵嗚地叫着。

薛穎看着他逗弄撫摸“咪咪”,甚至與它鼻子碰鼻子玩在一起,不得不承認他真的對小動物十分有一套。“咪咪”一直是只很害羞的貓,必須跟它相處很多次之後,才能逐漸被它接受,立原或方姊也都是這樣過來的。可是,昱舒卻能在只見過它一兩次之後,就博得它的好感,彼此建立起非常好的關係,這點倒是令她十分意外。

“你昨天真的蹺班?”她問。“怎麼喝那麼多呢?”

程昱舒一邊狼吞虎咽地扒着碗裏的稀飯,一邊慷慨激昂地陳述他悲慘的遭遇。

“昨天是例外嘛!何況我偶爾休息一下也是應該的啊!我又不是哈巴狗,每天跟着我姑丈姑媽守在獸醫院裏做什麼?”接着又嘆了一口氣。“而且我昨晚也夠慘了,說什麼開同學會!存心拿我尋開心才是真的。就是那幫惡友把我灌成這樣!”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也不知是噎到了,還是氣到了?

“他們為什麼灌你?”

“誰叫我有把柄落在他們手上。”

“真的?”她倒好奇。“什麼把柄?”

“呃……”昱舒暗暗怪自己大嘴巴,不打自招。“以前在學校接受一段實習訓練之後,我發現那些替小動物打針、刷毛、剪指甲的工作實在太瑣碎,又好像沒什麼深度,所以,曾經在他們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證,以後絕不在寵物店裏當獸醫,結果……沒想到終究還是走上這條路。本來我以為不會被他們發現的。誰知道好死不死的,居然其中一個同學前幾天經過附近,看到了店外的招牌,就這樣大家全都知道了。”

他憤憤地說。“都是我姑媽他們,事先也沒問過我就把招牌掛了上去,還寫了個什麼“貓犬專科”,害得我昨晚簡直成了他們的開心果!你知道嗎?那時我簡直想挖個地洞鑽進去,可是想到餐廳是在七樓,挖洞也挖不成了,只好慷慨就義,任那一群壞傢伙宰割了。”他愈想愈覺得自己像個冤大頭。“他們根本事先就串通好來整我的,你知道昨天晚上我被他們借題發揮地灌了幾杯嗎?十六杯!這還只是我能數到的數位,再後來的就記不清楚了。”

她只是笑。

程昱舒原以為他的慘痛經驗可以博取一點同情,結果卻見坐在對面的薛穎臉上,儘是幸災樂禍的樣子。

“現在的女孩都像你這樣嗎?”他學電視廣告的口吻。“沒有一點同情心。”

她還是笑。誰都看得出來,他是個再樂天不過的人了,哪裏還需要同情?

“昨天晚上,我真的喝醉了,什麼事也不記得……是不是麻煩到你了……”他訕訕地說。“我姑媽她……”

薛穎微微一笑,輕描淡寫地說:“我只是送你下樓,後來接了電話,就順便跟你姑媽聊了一會兒,也沒什麼。”

“喔!”沒事就好。

可是他看了薛穎淡然的反應,不知怎麼又覺得有些失望。

之後兩人隨便聊着,都避免再談這個話題。

“哇!好飽!”他足足喝了五碗稀飯,才心滿意足地放下筷子。“沒想到稀飯這麼好吃,我真是吃怕便當了,可是又沒辦法。”

“煮稀飯最簡單了,你只要再煎個蛋,配點肉鬆、小菜、開個罐頭,就可以吃得很高興了。也不費事。”

“不行!”他搖搖頭。

“為什麼?”

“我很懶。”

“那就沒辦法了。”薛穎看着他。“我等着看你餓死好了。懶人!”

“所以我說你沒有同情心!”他還抱怨。

薛穎作勢要拿筷子敲他的手。幸虧他身手敏捷,躲得快。

“對了,今天下午沒事,你想不想出去走走?”他問。

薛穎搖搖頭。“我得到公司去。”

“加班?不會吧!”他不可置信地說:“拜託,你總要給自己一點休息的時間啊!你想想,現代人辛辛苦苦工作了六天之後,才有一天的休息,已經很可憐了,況且這可是上帝定下的規矩,你連上帝的話都不聽,真是太不應該了。我一定要找我姑媽來感化你一下。再說你那麼努力工作幹什麼,難不成你想拿十大傑出女青年獎章?”

她懶得理他的胡扯,只是牽牽嘴角笑了笑。

曾經她也同樣對傅維恆每個周末留在公司里加班,感到不可思議。沒想到後來竟也步上他的後塵,於是漸漸能夠體會那份心境。

其實並無關於努力,不過是因為寂寞。

一想到傅維恆,心情便黯了下去。

程昱舒察覺到她忽如其來的陰霾,便收了戲謔。“既然如此,你把“咪咪”交給我,我正好有空幫它洗個澡、剪剪指甲,順便做個全身美容,你去忙你的吧!回來再到我那裏去接它。”

“你不是說你最討厭做這種瑣事嗎?”

“算了吧!”他故意垂頭喪氣地說。“我早就破戒了,無所謂。”

“神經!”她笑。

※※※

下午,薛穎進公司時,坐在門口櫃枱的女工讀生立刻站起來。

“董事長好!”

薛穎對她笑了笑,立在櫃枱前閑聊幾句。“小瑤,你今年就要畢業了吧?”

“是啊!”小瑤眉開眼笑。“下個月就畢業考了。”

“畢了業,有沒有什麼打算?”她問。

“我準備插大,我一直在補習呢!”

“真的?”她點點頭。“那很好,趁年輕多念點書還是好的。我先祝你金榜題名。”

“謝謝董事長。”

薛穎走進辦公室,坐了下來。眼前的小瑤,彷彿當年的她一般。只是現在的孩子比那時的她聰明多了,起碼搞得清楚自己要什麼。

那時要不是因為她不懂得對未來做打算,而傅維恆又正好開口留她在公司,如今一切大概都會不同了吧?

她看着窗外發獃。

記得她剛從美國回來的時候,小瑤也才剛接這個位置,根本不認識她,在某個星期天來公司加班的時候,也曾天真地將她攔下來……

“對不起,請問您找哪位?”小瑤很有禮貌地問道。

她不敢置信地愣住,彷彿看到從前的她,膽大包天地把傅維恆攔下來盤問。

“我不是來找人的……”她下意識的,就照着當年傅維恆的台詞講下去。

“那您有什麼事嗎?”小瑤居然也配合得很好。

薛穎覺得她那還淌着血的傷日,又再度被灑上了一把鹽。

“你是新來的吧!我是……薛穎……”她的聲音微微輕顫着。

“啊,對不起,董事長,我沒見過您。”小瑤趕忙道歉。

“沒關係,沒關係。”她說完就掉頭急急走進辦公室。坐在久違的董事長寶座上,將雙手抱在胸前,無法抑止地發抖和落淚。

那時,她有一股衝動,想跑出去跟小瑤說:她與傅維恆就是這樣開始的……

※※※

結果,當天一直忙到八點才回家。

回去的時候,薛穎順道先去獸醫院接“咪咪”。

獸醫院的周日不營業,此時鐵門降下一半。

“昱舒!”她彎身進去。

“我在裏面!”程昱舒正拿着一塊布替小沙皮狗擦着澡。“我今天大發慈悲,一口氣替這幾隻狗洗了個香澎澎。”他得意地指着身後的七、八個狗籠子。“九隻。加上“咪咪”就十全十美了。明天我姑媽他們見了一定不敢相信。”

她噗哧一笑,一面低頭看着他手上的那隻沙皮狗。

“天啊!它長得真丑!”她笑。“會有人要它嗎?”

沒想到,程昱舒卻似真非真地瞪了她一眼。“人家長得丑也不是它的錯,你怎麼可以這樣笑它呢!它聽了會很傷心的,你知道嗎?”

薛穎啼笑皆非。真受不了他老是沒一句正經話。

“神經!”伸手抱起了“咪咪”親熱地撫摸着,但程昱舒一個徑兒嘀嘀咕咕,同那隻沙皮狗抱怨她只注意外表什麼的,她又好氣又好笑。

“沙皮狗倒是很適合你,你們看起來很登對!”

“喂喂喂!”他怪叫起來。“你拐着彎罵我丑啊!”

她聳聳肩。“反正是你說的,心地善良就夠了,外表不是很重要,不是嗎?”

他佯怒。

她卻笑了起來。

程昱舒本想再與她抬杠幾句,卻見她笑起來嫣然明媚,嬌俏動人,他從來沒有看她如此活潑過,就連開口要說的話也忘了,張着嘴呆了呆。就只差沒跟手上的狗兒一起滴口水。

“你真的生氣了?”薛穎見他獃獃的,也不吭聲,以為真的得罪他。

“什麼?喔!不是!不是!沒有!沒有!”他一時回神,想起自己失態,連忙低頭假意替狗梳毛。

薛穎微微一笑,也沒在意,在一旁坐了下來。“不好意思,讓你等了這麼久,我一忙就忘了時間。你吃飯了嗎?”

“還沒!”他笑道。“我光弄這些狗兒,也忙得沒注意到現在都快八點半了。現在才覺得餓,一塊去吃吧!”

“好啊!可是我不去士林。”上次讓他拖去士林夜市,在人群里擠來擠去,弄得一身是汗、累得半死,她還心有餘悸。“在附近吃吃就行了,今天我也累了。”

程昱舒看她加了一天的班,的確也有些倦態,便關上了店門,就與她在對街的館子裏隨便吃點東西,然後開車送她回去。

一路上,程昱舒單手駕車,另一隻手就搭在“咪咪”身上撫摸它,同它玩。

這是他的習慣,或許也可以算是一種職業上的慣性反應。反正只要身邊有不會咬人的動物,他的手就一定閑不下來。

薛穎看着他們。從前一直羨慕能夠單手開車的人,好像很輕鬆似的,只用一隻手也能開得那麼好,無形中還會增添幾分讓人崇拜的瀟洒。每回傅維恆在車上打行動電話時,她總是興味盎然地偏着頭看着。

再看“咪咪”,它似乎很喜歡這種遊戲,跟那隻逗弄它的手玩得很高興。

他見薛穎專註地看着,便道:“這樣可以很快跟動物拉近距離,它們多半都喜歡人家陪它們玩。”

她點點頭。

他跟“咪咪”玩耍的方式,也和傅維恆一樣,其實只能算是一種很漫不經心地逗弄罷了。

而她每回總是放下手邊的正事,全心全意地陪它。她從不這樣敷衍了事……

有一回,她發現傅維恆專註地看着報紙,只是騰出一隻手來抓抓它。而“咪咪”就彷彿是對那隻手着迷似的,翻着滾着,捕捉撥弄那隻沒有意識的手。而不知怎麼的,她忽然着惱了起來。

“不讓你摸“咪咪”了。”她走過去將“咪咪”抱走。““咪咪”,我們走,別理他!”

傅維恆愣了一下,不明白他看報看得好好的,哪裏又得罪她了。“怎麼了?”

“你根本不是真心要陪“咪咪”玩。”

“你在說什麼?”他一頭霧水。

“你又不是真心要陪它玩,幹什麼沒事伸只手到它面前晃來晃去地引誘它?你沒注意到“咪咪”是很認真的嗎?你根本是在欺騙它的感情。”

欺騙一隻貓的感情?有這麼大的罪過嗎?傅維恆聽了她的傻話,簡直是莫名其妙、哭笑不得。但見她一臉正經,只得走過去哄她。“怎麼?替你的寶貝貓兒抱不平嗎?”

“哼!”

“穎兒,我實在沒見過像你這麼死心眼的人。”他失笑。“不管我們如何鬧着玩,“咪咪”和我都是開開心心的,倒是你,沒頭沒腦地跑過來生什麼氣?”

“可是你……”她一下被問住了“可是你……你不是真心的。”

“我的真心不都給了你嗎?哪裏還有真心給“咪咪”?”傅維恆大笑。“穎兒,你這麼看不開,真是叫人傷腦筋……”

是啊,她一直都看不開,到現在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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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負有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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