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晚上,我準備了一點禮物到桂家去道謝。

傭人通報后,桂碧隨出來接待,我告訴她,月隨救了我一命,她滿臉不相信的神氣,也許她心裏猜是她那個白痴妹妹把我推下去也不一定。

我虛弱得很,沒法子向她解釋早上那一幕有多驚險,只說:只要月隨高興,她什麼時候去光臨那個破湖都可以。

禮貌性地問候她父母時,她臉上有一種怪異的表情。我想我一定問錯話了。

“他們不在這裏。”她黯然地說:“他們很早就去世了。”

“我可以見見月隨嗎?”我急於親自向救命恩人表示謝意。

“我上去看看,不知道她願不願意見外人。”她上樓去了很久都沒下來,我想也許月隨怕生,也不必強人所難,跟替我開門的傭人說我要告辭了。

那個50多歲的老女傭欲言又止地看看我,她半天才道:“我們小姐……如果有什麼的話,請多包涵。”

她的話非常含混,教人聽不出意思來。她跟碧隨一樣,都不相信那個可憐的白痴女孩會有善舉。

老傭人的模樣也使人厭惡,她有雙暴凸的大眼睛,在濃眉下咄咄逼人,嘴角下垂,兩頰紅潤如番茄而且有橫肉,看起來十分強悍,但聲音卑下與外形毫不相稱。

走過草坪時,月光下有隱隱的歌聲傳來,我抬起頭,三角型的塔樓上一個女孩站在露台唱歌,歌聲凄婉,隨着夜風飄蕩去很遠的地方。

我站在那兒聽,聽了一會兒才聽出那是我年輕時流行過的一支歌——

涉江采芙蓉,蘭草多芳澤,采之欲與誰,所思在遠道,遠道不可思,宿夜夢寐之……

她反覆地唱着,空靈的歌聲聽得人發痴。

我猜那是月隨,因為風吹着她的白衣。她唱了很久,直到老傭人走到她身旁,經過一番小聲的爭執,終於把她帶開。

那個夜裏,我不斷地夢見有人在我的房裏走來走去,像是舉行盛宴似的,互相談些我一句也不懂的話,全然無視於我的存在。

奇怪的是我分裂開成兩個人,一個混身其中,穿着古老態度奇特,非常地過時,對佇立於門邊的我也不屑一顧。

也許那是前世的我。安蘭去世后一個禮拜,有人介紹一個靈媒給我,同時安排了一次降靈會,但那次安蘭沒有來,靈媒陷於恍惚之後,以低沉的語調說她找不到安蘭,也許她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但她看見了一個老人,而那個老人自稱是我的前身。他們無法交通,因為老人拒絕吐露任何訊息。

我當然不會相信她的鬼話,這些裝神弄鬼的人目的只在掏空我的錢包,我沒笨得想去第二次。

但在這樣的噩夢中醒來,卻非常地讓人毛骨悚然。

我試圖再睡,一陣強烈的敲門聲驚醒了我。

“戴先生在家嗎?”一個男人站在門外,大聲叫我的名字。“戴秉同先生!戴秉同先生!”

我只好去開門,如果是推銷員,我會讓他知道找錯對象。

“府上電話不通,我打了一整天,戴先生在家真是好極了,敝姓林,林發。”他掏出一張名片雙手奉上,印的頭銜是電影導演。

“林先生有何指教?”我冷冷地看這個又瘦又小卻精力充沛的傢伙,只覺頭疼欲裂。

“我正在拍一部戲,想借府上拍內景,兄弟對戴先生心儀已久,大家都是藝術工作者,希望戴先生賞兄弟一個面子。”

我告訴他這是私人住家,恕難從命。

“我們只拍兩天,絕不會損壞貴府的一草一木,我可以寫保證書,租借費從優。”

“我不需要任何保證,也拒絕任何打擾。”我皺眉。

“也許您還不了解,這房子有很多的傳說。”林發不肯死心:“兄弟導的這部戲正好是根據傳說拍的,如果您有興趣,在下可以告訴您有關房子的歷史。”

他說這塊土地從前的所有人姓張,去世後人們在上面蓋新房子時,在土裏找到一塊深埋的碑石,刻着極古怪的文字,再往下挖,挖到了一個石棺,裏面有一具小骸骨,非常的轟動,考古隊趕緊來挖,挖出的遺物都陳列在大學的考古人類系的博物館裏。

搞電影的都是瘋子。我不等他把鬼話說完,就關上了大門,通知保全公司的警衛來處理。

巡邏車很快就到了,把林發驅逐出境,我站在二樓窗口看他狼狽離去,視線轉回來時,看到了月隨,她在隱隴的晨光里,像魚兒似地輕捷游着。

那麼碧綠的湖水,我卻絕不敢再嘗試第二次。

她翻過身來仰泳時看見了我,對我微微笑着。桂碧隨說錯了,她這個妹妹不是白痴,她是有知覺的。她那由身體深處湧出來的凄愴更是有靈魂的。

我下樓到湖邊去,她聽我開落地窗有些受驚,匆匆地游到沙洲邊,戒備地看着我。我懊惱自己的孟浪,只好回到屋中,等我再上二樓時,她一身濕淋淋地鑽出了柳蔭,接着一連三天,她都沒出現。

我去找桂碧隨,老傭人說她去藝術學校上課,學校離此地不遠,走路只要半個鐘頭。這個藝術學院是前年才成立的,規劃得像個世外桃源,桂碧隨是舞蹈系二年級學生,我到她練舞的教室時,將近一百坪的舞蹈室中只有她一個人,正在跳天鵝湖裏的那隻可憐白天鵝。

她潔白修長的身軀飛躍在地板上,不斷做出令人頭暈眼花的旋轉動作,激情的汗飛濺着,似乎永無休止。

音樂停時,她停下來喘息,然後從鏡子裏看見我,“呀”地一聲回過頭。

“來多久了?”她用條大毛巾擦汗,胸部激烈地起伏着,修長渾圓的身材無懈可擊,是天生的舞蹈人才。

我請她吃中飯,她立刻答應,可是距離最近的餐廳也在兩公裡外,她開一部小小的意大利伸縮蓬跑車,正好坐兩個人,她把蓬敞着,一路上的風吹着她沐浴過後的薰衣草香,濕濕的頭髮一下子就吹乾了。到了餐廳像瀑布一樣地披下來。

“你如果預備在此定居,一定得買車。”她很老到地說。

我沒告訴她自安蘭因車禍去世后,我就不再開車,她太年輕,不會懂得中年男子的哀傷。

“像你這樣的大畫家,為什麼會躲到世界的小角落來?”等着上菜時,她頑皮地瞪着我。

“什麼大畫家?”我苦笑。

“我告訴同學,戴秉同就住在我隔壁,她們都羨慕死了!”她吸着吸管中的檸檬汁。

“羨慕什麼?”

“你是鼎鼎大名的公眾人物啊!”她告訴我社區里其它的著名人士,有銀行家,影星,電腦天才……但我是最富傳奇性的。

“我同學都很想見見你。”

我沒問她為什麼,她的同學跟她一樣,都是小女孩子,對人生有諸多幻想。

“我告訴她們,你是——我的男朋友。”桂碧隨說著,頭就垂下來了,只看得見兩頰的紅暈。

這只是一個小女孩的幻想和誇大其辭,我應該包容,可是我聽到自已硬梆梆地說:“開什麼玩笑?”

“不是開玩笑。”她小聲地分辨。

湯上來了,我咽下所有要講的話,她年紀小小,青春正盛,我憑什麼陪襯她?

一直到聽完了她才開口,像賭氣似地問:“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我啼笑皆非。這一生我經歷了所有的麻煩,避到這個她口中所謂的“世界小角落”,是為了清靜。

“你多大了?”我問。

“19。”她撒起謊來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你知道我幾歲?”

“39。”

“你如果會做加減法,就會曉得我們之間的差距。”

“你說耶穌我不要聽。”她捂起了耳朵。

“好吧!這件事到此為止,你答應我,再也不許胡說。”

“胡說什麼?”

“我不是你的男朋友,也不可能是。現在我要跟你談談月隨。”

“她有什麼好說的。”

“她是你妹妹。”

“是又怎麼樣?”她賭氣,漂亮的小臉扭曲着,剛才跳舞的那個小白天鵝不見了,活脫脫是個被寵壞的孩子。

“她已經三天沒到白石居來游泳,她病了嗎?”

“那個白痴從不生病。”她不耐煩地說:“你用火燒她都不可能把她燒死。”

“你怎麼這樣說你妹妹?”她真是令我感到震驚。

“因為你關心她的程度超過我。你是個菜男人!”她忿而起身,扭頭就走。

我不便追出去,但結了帳后發現她好端端地坐在敞蓬車裏,不同的是戴上了太陽眼鏡,看起來成熟了幾分。我坐上車,她一語不發。

“走吧!”我用長輩的口氣說,現在除了把她當小孩子,再也沒有別的法子。

“上哪兒?”她冷冷地。

“你方便就送我回去,不方便的話我在順路的地方下車。”

“不要!”她兩手抱胸拒絕開車,但當我推車門時,她急了,用力抓住我:“咦!你幹嘛!”

我看看她,直看到她鬆手,啟動車子。

“你對我好一點,成不成?”她嘰嘰咕咕,所有硬撐出來的成熟全不見了,噘着嘴皺着眉,比她原先的年紀還小。

她一直把我送到白石居,然後“呼”地一聲把車開走。艷陽下,車子縮成一個小點,像我已失去的青春。

我到畫室去拿速寫簿,可是小湖旁發生的事立刻使我的血脈賁張。林發在那裏,還不止他一個人,他帶了大群工作人員和機器,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正依照他的指示由湖中游出來,那奇怪的姿勢讓人由心底發寒,像是隨時要淹死似的。

林發大喊了一聲,“卡。”

立刻有人下水,把小男孩接了上來,可是怪事發生了,那個抱着小孩的武行像是被誰抓住了腳似的,一個勁兒地注下沉,連我都能見到他在翻白眼。

“別逗啦!上來,”跟在林發後頭的一個傢伙喊。

這個白痴!我心裏罵,他難道一點也不曉得那個武行不是耍寶,水底的游渦馬上就要斷送他的性命了。

倒是那個小男孩機靈,他一發現不對,立刻掙脫武行的懷抱,發現掙脫不開時,就大叫救命。

正當我衝出去時,另一件更怪的事發生了,一個濕淋淋的頭顱自水中冒了出來,把所有的人都看呆了,那是桂月隨,她輕巧地把武行和孩子往外拉,這時候,堤岸上發獃的人這才大夢初醒,噗通噗通地一連跳下去好幾個大漢,把武行和小孩救上來。

“留住她!留住她!”林發在岸上大叫,可是桂月隨得地利之便,一下子攀上了竹叢,扭身上去,頓時失去了蹤影。

“豬!豬!”林發大叫:“快去找,找這個女孩從哪裏冒出來的。”

“不用找了!”我走過去。“林導演,你是自己走呢?還是要我請?”

林發非常地不識相,一點也不曉得大難當頭,抓着我問:“那個妞兒是淮?身材太棒了,臉孔又好,只要願意做明星我包她紅。”

他看走眼了。先是把我的房子當鬼屋,現在又將智障少女當與成明日之星。我看他叫林發,名字取得倒是不錯,只可惜是白髮瘋。

我回屋裏打電話給警衛室時,林發一個勁兒地跟着我,“我們進都進來了,拍也拍了,這樣趕我們走太不夠意思吧。”

保全人員來時,很有效率地執行命令,我問他們林發是怎麼進來的,保全人員頓時面紅耳赤,再三保證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林發走時,生氣地揚言絕不罷休,他拍這個鬼屋拍定了。

聽他公然稱白石居為鬼屋,我心裏實在不是滋味。

但看到第二天報上的照片時,我才曉得事態嚴重,林發手下在月隨出現時,曾及時搶柏到她的一幀背影,那纖細修長的身材雖只是驚鴻一瞥,但已清純可喜,再加上繪聲繪影的圖說,使得那令人遐思的背影充滿神秘。

圖說甚至強烈地暗示“白泳裝少女”——他們如此稱呼她實在夠天才——很可能是湖中幽靈。

這個圖文並茂的花邊新聞立刻捉住了讀者的心,幾乎是我在看報紙的同時。就有電話打進來,問了我許多亂七八糟的問題,我知道還會有更糟的,只好把電話插頭拔了起來,碧隨來的時候,我正在發獃,她的小車怒氣沖沖停下,發出大大“嘎”地一聲。

她揚着報紙衝到我面前:“是你准他們拍的?”

我用報紙遮住臉。

“你幹嘛?”她扯下報紙。“我有這樣一個妹妹夠煩的了,你還氣找。”

“你是生氣還是嫉妒?”

“我嫉妒她幹什麼?”她一雙大眼睛瞪得像會噴出火來似的,非常不講理。

“這件事跟我無關,我也是受害者。”

“你受了什麼害?”

“我住的房子被稱為鬼屋,我不成了鬼了?”

“見你的大頭鬼!”她“噗哧”一下笑了。

“這屋子是有鬼,不過我懷疑——”我的視線從她的腳往上量。

“你瞪着我就捉得到鬼?”她一手插腰一手指我。完全不把我這個長輩放在眼裏:這得怪我對她太客氣了,對小孩子應該要有分寸,而安蘭一直沒有生育,實在無法拿捏得宜。

“如果有人裝鬼,早晚會給我捉住。”我懶洋洋地說。

“別鬼呀鬼的,我渾身都起雞皮疙瘩了。”她直搓手臂,雪白粉嫩的像截藕。姿態更是挑逗。

“這裏是鬼屋。”我訕笑。跟小孩子胡鬧也有好處,可以忘掉很多憂愁。

“就算是鬼屋,也不會是在裏面的人全是鬼。”

“難說。”我靠上了沙發後背,搬進來后,屋子裏的確不太安靜,老像有人在樓上走,趕出去看又一片死寂,最怪的是那天晚上的山洞入口,不管我白天怎麼去找都再也找不着了。

難道那孩子——?我想到昨天戲裏的那個小孩,這湖裏曾經死過小孩……

“你在想什麼?”桂碧隨坐到我身邊來,親昵地勾着我。

“我在想你應該離我遠一點,以策安全。”

“我要跟着你。”她更親密地靠過來。我只好站起來。她登時叫:“我有毒?”

我喜歡她跳白天鵝的時候,那麼楚楚可憐,與世無爭。

“我終於明白了,你喜歡月隨,討厭我。”她又叫。

“什麼話。”我討厭她胡說,但臉還是紅了。

“我哪一點比不上她?”碧隨用力拽我,“說呀。”

我沒理她。

“快說呀!”

“我也在想。”我自以為幽默地看她一眼,沒想到她眼眶馬上就紅了。跑出去時,正好撞上正預備按鈴的警衛。

那個山地警衛相貌生得非常老實,他不安地搓着手,一句話也說不上來。我讓他有話進來說,他連道不用了,求我替他向保全公司說情,昨天大門口輪他值班,竟發生林發闖進來的事件,公司要嚴辦他。

其實這也怪不得他,我仔細檢查過,林發他們一行人是從後山翻過來的,器材則是藏在裝璜公司的車中混進山村小築。

警衛又說他們一家五口全靠他一個人掙錢養家,他前兩年去跑船。實在受不了才下來的,如果這工作也丟了,一家人恐伯要挨餓。

我答應他打電話,他千恩萬謝地走了。

撥電話時,我才發現電話竟然壞了。這也好,更清靜,可是不到一個鐘頭,我在社區的小樹林散步時,發現電視公司的採訪車。

我認得那個站在村口和警衛交涉的記者,她在電視公司里紅得很,是當家主播,前兩個月我剛回來時訪問我,她又跑到這個地方來幹嘛?難道她真以為昨天出現在湖裏的白泳裝少女是鬼魂?

我嘆了一口氣,月隨在救人時,一定沒想到會惹來這許多麻煩。

但她的出現不僅惹起林發驚訝,我也十分猜疑。先後兩次我都在現場,但她出沒得那麼突然,難不成她真是……

太陽大得很,我卻機伶伶打了個冷戰。然而一轉念又為自己的疑神疑鬼感到可笑。就如同那個小男孩帶我去的地下室一樣,這個湖邊是有個洞,只怪我對此地的了解太少。如果摸清了環境,我也可以像月隨一樣突然從哪個地方出來嚇人一跳。

警衛沒有放採訪車進來,可是女記者也不死心,她守在村口。一定是要等我出來好逮個正着,我暗自發笑,從小樹林鑽出后,走到公路上,正好有班客運車駛過,我跳了上去。

到了鎮上我茫然回顧,除了昨天碧隨帶我來過的餐廳,我還真認不得東南西北,順着大路四處閑逛,一路經過農具店、冰果店、藥房、土地公廟,最後停在一間自行車店前。

老闆就在門口換輪胎,根熱心地同我打招呼。告訴我住在這裏就算沒有摩托車至少也該有輛腳踏車,出入方便得多。

我問他怎麼曉得我住在此地。他說:“戴先生你是個名人!”嚇得我落荒而逃。

他又追出來問:“那個湖真的有鬼嗎?”

謠言實在太可怕了。我只好站住腳跟他說那不是鬼,是隔壁游泳的女孩子。

他不肯信,笑嘻嘻地說那是幢非常出名的鬼屋,不鬧鬼才怪。還說替我裝修房子的工人說過那屋中的種種奇景。

我如果站在那裏聽他演講才是奇事,但我竟然洗耳恭聽。他口沫橫飛地說,工人一進屋就覺得陰氣森森,做工時老聽到有人在樓梯走路,沒事時大吊燈會左搖右晃,嚇得他們非結伴才敢在裏面。而最怪的是他們聽草叢裏有人唱歌。幾個膽子大的過去看,卻什麼也沒有,等走遠了,歌聲又起,搞得人心惶惶。

“戴先生你要當心一點。”老闆很得意地說。

我面無表情地回答,我待在那屋裏一切都好端端的,並沒有任何風吹草動,犯不着為幾句閑話把自己弄得神經兮兮。

“這不是閑話!”他鄭重地講古。那一大塊地原先屬於這裏最有錢的一個老先生,他立過誓,誰也不準在上頭蓋房子,誰亂來他就詛咒誰,老先生死了后,兒子不信邪,硬是把整個山規劃出來蓋成別墅,發了一大筆財,可是房子落成后就開始生病,一直病到今年初才去世。非但他自己不敢進去住,附近知道老先生髮誓的連靠近都不敢靠近。

我問他既然老先生詛咒過,為什麼除了白石居外,別的房子住了都沒事。

“白石居是龍眼。”他對我的無知詳加解釋:“別的地方不是不要緊,但誰在那裏蓋房子,就是破了老先生的風水。”

什麼時代了還有人相信這個。

“不管你信不信,那房子就是有問題,如果你事先來這裏問過,誰都告訴你不能買。”他斬釘截鐵地說。

我既然買了,住了,又能怎麼樣?

“你應該請道士去念經,把老先生的毒咒解一解。”他熱心介紹:“喏!你看。不遠的地方就有一個廟,你去找他們做法事,說不定還可以挽救。”

我到餐廳吃中飯時,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女侍來問我吃什麼,我用餐牌遮着臉,生怕她會嚷出來:“啊呀!戴先生,原來你在這裏。”

我回到台灣很可能是錯誤的決定,這是全球資訊最發達的幾個地方之一,我原應選擇喜馬拉雅山,恐怕那才是世界唯一清凈的處所。

播午間新聞時,女侍把電視打開,畫面上那個無所不知的女主播正在介紹山村小築,當然,這回她可不得其門而入,只能介紹外觀,我正在想她有陰溝翻船的時候,畫面上一轉,竟然轉到藝術學院的舞蹈教室,一名少女正在天鵝湖的音樂中翩然起舞。

那是桂碧隨,我睜大眼睛。

女主播向全國的觀眾介紹,這便是“白泳裝少女”。我吃驚得差點把新買的太陽眼鏡跌落在湯碟里。

女主播太有辦法了,不過,她若曉得找到的是冒牌貨,不知會有何感想。

回白石居,我站在客運站足足等了一個鐘點才等到車。

那個腳踏車店的老闆說得對。至不濟我也該弄輛自行車來騎。

到了村口,警衛遞給我一大堆名片,全是今天慕名來訪的人士,我太出鋒頭了!如果安蘭還活着,也許會覺得寬慰,儘管離開了人文薈萃的紐約,我仍然不是無名小卒。桂碧隨的意大利車停在我門口,人坐在階前,白襯衫藍工裝褲,長長的雙腿一晃一晃,做盡無聊狀,見我進來一躍而起。

“你到哪裏去了,等你半天!”

“有事?”

“有人請我拍戲,跟你商量商量。”

“胡鬧!”我作聽訴狀。

“馬上放暑假,我會很無聊。”

“可以做的事很多,小孩子拍什麼戲?”

“不拍戲可以,你陪我!”她耍賴。

“關我什麼事?”

“一切因你而起!”她在門外叫。

“你興緻那麼好,就去拍吧!”我沒功夫跟她閑扯,她太頑皮太不可捉摸,任何成人碰到她只有頭痛的份。

“你欺侮我。”她拍門,把門拍得括嗒括嗒響。

我走到畫室去時,她也跟了進來。

“我陪你。”

“我畫畫不用人陪。”

“我可以當你的模特兒。”

“碧隨,別鬧成不成?”我嘆口氣。

“我坐在旁邊,不講話?”

她果真賴定我,起初乖乖地看我調色,但開始畫時,她又發表高論,我瞪她一眼,她縮了回去,沒一會兒又聒噪如故。

我打開門出去,她低聲下氣地問:“你去哪裏?”

我去看看安蘭,前天,我在後山上親手挖了一個坑把她的罈子埋下去,這是她的要求,她不介意任何儀式,臨死前握着我的手說:“我什麼都不要,但是你到哪裏都得帶着我。”

我依了她。

碧隨跟着我在土堆前,是一聲不吭了,但不斷往小湖裏扔石子,扔得人心煩。

她跟月隨真的不一樣,月隨那麼害羞,那麼容易受驚,她卻像只小鳥,非常地不安份。

“我知道這裏埋的是誰。”她突然將一大把石子通通丟進水裏,然後發起脾氣來說:“你老婆死了都死了,你光是想有什麼用?”

我嚴厲地叫她走,她被我的態度嚇壞了,倒退兩步,差點跌進水裏,等站穩了,嗚咽地說:“你凶什麼凶!有什麼了不起。”

我見不得女人哭,尤其她還有一大半是小孩,心軟了下來。

“碧隨,你去旁邊玩成不成?”

她隨我進屋,大大方方坐在我的沙發上,我煮完咖啡出來,她已經縮在上面睡著了,頰上還有一滴淚。

我拿了餅乾出來,她聞到咖啡香,迷迷糊糊地揉着雙眼。

“洗過手才許吃!”

她伸伸舌頭,去洗了手,她父母去世得早,完全沒有教化,可是我初見她時,她又能把場面弄得有模有佯,像個大人。

也許半大不小的孩子正是矛盾的混合體,一方面要裝成人撐起一個家,另一方面稚氣未脫,屬於兒童的那部份老要跳脫出來。

她吃餅乾時嫌難吃。

“只有患胃病的人才吃蘇打餅。”她說味道不好卻連連吃了好多塊。

對於敝人的咖啡她卻沒有計較。

“只准喝一杯,小孩喝多了睡不着。”我不准她再往杯裏頭倒。

“我不是小孩。”她果然抗議。

“有沒有人告訴你吃東西時不許說話?”

“你管得也未免太多了吧?”她賭氣站起身來,拍拍屁股:“我受夠了你,我要走了。”

“走之前把我的鑰匙留下來。”我一聽她拍褲袋的聲音就有問題,走過去在門上一摸,備份鑰匙果然無影無蹤。

“誰拿你的鑰匙!”她的臉紅起了。

“拿出來。”我板起臉。

“你搜好了!”她認定我不可能做這種事,叉起腰,成心胡鬧。

看着那麼漂亮的一張臉,我就是要生氣也氣不起來。

“來搜吧!來啊!”她見我沒有行動,更加挑釁,跳來跳去,就等我上前抓住她。

“不成話!”我瞪她。“你馬上就是個大姑娘了,還做這種兒童行為,應該曉得慚愧。”

“喂!捉賊要捉贓,你賴我也得有證據。”碧隨得意非凡,“你誣告我,會倒霉的哦!”

我現在就夠倒霉的了,還用得着你詛咒。

“怎麼不說話了呢?”她謹慎地繞過我身邊,見我端坐不動,膽子更大了。

“你儘管拿去,我馬上就叫鎖匠來換鎖。”

她變了臉色。氣沖沖地往門外走,走到一半又改變主意,大串的鑰匙從她手裏飛過來,差點兒砸中我的腦門。“還你!還你!小器鬼!”

她氣咻咻地叫,跑了出去。

頭一回見面,她還懂得禮貌,會說再見,現在才知道她的難纏。

我半躺在沙發,原先只想打個盹,卻不料真的睡覺了。夢中我又聽到竊竊私語,奇幻的感覺使我強迫自己醒來,一睜眼,果然看到一個白白的影像在樓梯上走,這回我可抓到它了,我跳了起來,只覺血氣上涌又脊背發冷……那團白影子就在我眼前飄,嚇得任何一個正常人都會魂飛魄散……

我終於鼓起勇氣衝上樓,但那團影子並末因我抓住它而消失,相反地,它竟是個實體,我用力抓到的是一件衣服,裏面沒有任何內容,這太恐怖……我立刻放掉它。

但單等我一鬆手,它又在那裏虛晃,我既驚且怒,這是我的屋子,花了好幾百萬元買下的,憑什麼有異物侵入?可是正舉棋不定間,那件衣服又飄上我的頭頂,直罩下來,我驚叫出聲,拚死力掙脫開,只聽“嗤啦”一聲,衣服被我扯裂了,連吊著衣服的長線也被我硬扯了下來,我甩掉衣服跳上樓,躲在門背後的果然是碧隨,手裏拿着一根竿子還捧着肚子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來。

我拽住她,啪啦啪啦地狠狠在她的屁股上打了好幾大巴掌,打得她哭起來。

“馬上離開我的房子,再讓我看到你出現,別怪我不客氣。”

她淚汪汪地跑了,過了好半天我的血壓才降下來,氣平之後,我對自己竟如此容易動怒也感到不好意思。碧隨還是個孩子,我這樣暴躁地責打她實在有失長者之風。

但我這樣發火,是否也正顯示我的恐懼?我對這屋子所謂的歷史,並非全然沒有芥蒂的。

我絕不是想像中那麼開明。

可是世界真的會有幽靈嗎?我開始像小學生似地思考。直到門鈴聲打動了我。

是桂家那個暴眼凸額的老傭人,她着急地問我說:“戴先生,真是不好意思,但務必請你幫這個忙,到局子裏去保我們小姐。”

碧隨出事?還是月隨?我被她沒頭沒腦的一陣懇求弄慌了。

“劉嫂,有話慢饅說,是你們家的大小姐還是二小姐?她出了什麼事?”

“是碧隨小姐,她現在警察局裏,你好不好去一趟。”

她開一部84年份的福特,車子雖舊卻保養得很好,到了分局后我才弄清楚是怎麼回事。碧隨方才負氣出去,不但無照駕駛,還開快車,被巡警攔了下來,由於她未滿18歲,一定要監護人來保釋。

老傭人急得快哭了,她卻沒事人似地坐在那裏,嘟着嘴還在生氣呢!

具結后,繳了罰金,車子也准許開回來,碧隨連句謝都懶得說,就要眺上車。

“下來。”我把她趕離駕駛座,剛被抓過就這麼不知死活。

她狠狠地看我一眼,只好讓開了。

我倒了八輩子霉替她當司機,她還一點也不感激,用白眼瞄我,大概是記恨才打過她。

“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她哼哼卿卿。

“你闖了禍,為什麼不自己擔?要冒用月隨的名字?”我責問。

“高興。”

“高興的事多着呢!怎麼不去做點能讓別人高興的?”

“不要你管。”她那雙大眼睛像貓一樣,瞪起人來野性十足。

“我要真不管你,現在還被困在分局裏。”

“我才不在乎。”我不再理她,這丫頭欠缺教訓,別看她年紀小小遲早要惹出大禍。

“你一點都不關心我。”

碧願見我沒動靜又撤起嬌來,方才的氣勢洶洶變成千嬌百媚,真是讓人啼笑皆非。

“我關心你,希望你做個好孩子。”

“你要看好孩子,應該去找月隨。不過我猜她根本懶得看到你。”她露出惡意的微笑。

“她還好吧?”

“她的世界哪有什麼好不好,當白痴是最幸福的。”

“我以為你是一個好姊姊!”風太強,車子的篷又投放下,我們的對話大得簡直像是在吵架。

“以前是,我做累了!”她雙手上舉伸了個懶腰,“做得那麼好乾嘛,又沒人嘉獎。”

“某些事情是本份。”

“謝謝你的教訓。每天教訓人,你煩不煩?”

車到了她們家門口,我才鬆一口氣,太久沒開車,簡直是有點戰戰兢兢地,再加上她坐在旁邊唱反調,能全身而返是我的運氣。

“戴先生,請留下便飯。”老女傭劉嫂堅邀我留下:“我做了點粗菜,不成敬意,務必要賞光!”

碧隨對她的台詞發笑:“劉嫂是上古時代的人物,你得多包涵。”

我留下來,不僅是對自家的“蛋炒飯大餐”投反對票,主要還是想見見月隨。

我對這個智障少女非常感到興趣,她那麼美麗,那麼脆弱,我真想知道,在她奇異的世界裏,她究竟在想什麼?

也許,在那個世界中,充滿玄妙的、不為我們這些自命是“正常”的人所了解的東西。

但劉嫂開始上菜時,月隨不肯下樓來。

“她怕生。”碧隨說。

“除了智障外,她的心理有沒有問題?”我問:“看過醫生沒有?”

“我們別談她成不成?真掃興!”碧隨拿起酒杯:“敬你!祝你靈感茂盛。”

我告訴她,茂盛這兩個字不能用在此處,她竟不在意,說“造句造得那麼好有什麼用,何必窮講究。”

在我們那個時代,一個知識份子的修養和人品都很重要,她卻全盤否定,是她個人的誇張呢?還是教育的不當?

“你落伍啦!”碧隨大口吃牛排,肉只有五分熟,鮮血淋琳的,她不但巧黠、美麗得像頭貓,連吃相都是。

“這個時代什麼都講求速效。”她發表心得:“只要能達到目的,運用什麼手段都不要緊。”

“生而為人,總該有點更高層次的意義吧!”

“什麼意義?”

“比如說,每個人都該有理想。”

“你有嗎?”她嘲笑地,然後道:“我也有呀!我最大的理想是當現代舞團的第一女主角。”

“你為什麼不能?”

“舞團的導演說我太年輕,跳不出韻味。”

“他指的韻味是——”

“男歡女愛的經驗啊!”她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差點害我把叉子吞進肚子。

“胡說些什麼?”

“我才不是胡說。薇特你知道吧?”

“花式滑冰皇后?”

“就是她,她年年得第一,今天預備從比賽中退休,記者問她為什麼退出?她說她已經跳出了顛峰不再留戀名次。你知道她怎麼跳出顛峰的?”

“她努力,全力以赴。”我的回答是百分之百的老土。

碧隨大笑。

“努力?哪個人不努力?”她不容情地批判我:“就像你畫畫一樣,每個畫家都努力,為什麼只有你有國際性的地位,而你以前的同學還在畫外銷畫?”

“我沒那麼好!”我被她笑得臉紅。

“當然啦,你可以說各人天份不同,可是這些答案都是屎,你應該聽聽薇特的,她以前只是個好選手,但自從她跳卡門的曲子后,她才知道自己是超級的。”

“噢!”我從不看滑冰節目,無法置評。

“她開始跳卡門時,動作非常完美,一切都無懈可擊,可是等她嘗到愛情的滋味時,那一夜改變了她的一生。”

她滔滔不絕,我繼續保持沉默,安蘭不是我此生唯一的女人,但我也無法和一個小孩子大談“性”如何如何,那對我的人格是褻瀆。

“總之,她到達顛峰的秘訣只有一個,就是成為女人。”

成為女人,一切可以迎刃而解?我不敢相信這個過於新潮的說法,至少對我不適用;我自從懂事起,就知道自己是個男性,成長過程中,也一直準備着如何做一名高貴的男人。

“如果我成為女人,我也會是最好的。”她把八盎司的牛排吃得乾乾淨淨。

我更不敢吭聲!

“所以我挑選你。能夠成為我最優先的考慮對象,你該感到榮幸。”

“什麼考慮對象?”我如坐針氈,若非劉嫂一再以着急的眼色要我留下,我早就走定了。留下吃這頓飯是不智之舉。

“愛情啊!雖然我的最終目的是跟薇特一樣,但我覺得我們先淡談戀愛會更好些。”她大言不慚,那雙美麗的眼眸讓我更害伯。

我拒絕成為種馬,我告訴她,愛怎麼耍是她的事,我有我的原則,最好井水別來犯河水。

甜點是雪糕布丁,這讓我想起安蘭,她一直喜歡吃雪糕。

“你是個男人,跟我談戀愛你有什麼損失?”她訕笑。“會少掉一塊肉嗎?”

“你要去上修辭課!一個未來的舞者,言語不能如此粗鄙。”

“我如果成名了,誰會計較我談話不文雅。”

喝過咖啡,總算大功告成,我立刻告辭,碧隨冷冷地說:“我的提議你不妨考慮考慮。”

劉嫂送我出來,欲言又止的嘆口氣,我剛走到門口,一部跑車“唰”地停了下來。一個年輕男孩坐在裏頭按喇叭,看到我,臉上湧起了酸意。

“找小姐的。”劉嫂向我解釋。

“碧隨在不在?”那小子按喇叭按過癮了,還不見伊人出現,煩躁得跳出車來。

“不在。”劉嫂冷冷地。

“為什麼不在?她的車不是停在車房嗎?”:‘

“她出去散步了!”

那小子想了想,又跳回車子,喃喃自語:“我去找找看。”然後又像子彈似地把車開走。到了路口又退回來,很沒禮貌地在我身旁停下:“喂!你去哪裏,要不要搭順風車。,,

“我就住在附近。”我謝了他的好意。

“哦!我明白了,你就是那個姓戴的畫家。”他上下打量我:“我還以為你是老頭,沒想到這麼年輕。”

他太客氣了,我已經40靠邊,怎麼年輕得起來。

“你跟碧隨是什麼關係?”他像法官一樣質問我。

“我們是鄰居。”我不想跟他一般見識,他那輛鮮紅的羅密歐卻如因影隨形地跟上來。

“戴秉同,我想找你淡一談。”他大喇喇地說。

“對不起,找很忙。”

“我常聽碧隨談你,淡得我耳根子都出油了,我覺得我們應該互相了解一下。”我加快腳步,這個缺乏禮貌的小傢伙,應該去上禮儀課,學習與人相處之道。

“你為何拒絕我?”他跟到了門口,索性跳出車與我並肩齊步。“是不是心虛?”

如果現在的年輕人都是這個調調,我真替他們難過。

“我叫傅小泉,泉水的泉。”我開門時,他自我介紹:“我是碧隨的同學,我們一起跳舞好多年了,可是你破壞我們的感情,你知道嗎?”

我從未去建設,何來破壞之有。

“你應該請我進去。”

“進來吧!”我放他進屋,他很快就會了解我的為人,自會知道。

“你買了一棟鬼屋,你知道嗎?”

“這世上有鬼嗎?”我反問他。

“那很難說。”他冷笑!

“有時候,人比鬼討厭,至少鬼不會騷擾別人。”我皺眉。

“你是在批評我?”

“一個現代人,除了智識,還需要禮貌。”

他被我說得發楞,然後撫掌大笑:“你果然跟碧隨形容得一樣。”

“好呀!”

“你要不要聽她怎麼形容你?”他興緻勃勃。那張英俊異常的臉上浮着不懷好意的笑容。

“別人在我背後的批評,我向來不感興趣。”

“她說你是一塊木頭。”他尖刻地說。

一個中年人還應該怎麼樣?唱歌跳舞?

“你的出現,讓我很煩惱。”他坐在梯階上,非常作狀地抬頭嘆氣,“人人公認我跟碧隨是一對。”

“那是你們之間的事。”

“都得怪你。”他繼續指控。

我對他的忍耐是有個限度的。

“感情是一輩子的事。如果是你的,終究跑不掉,如果不是你的,恨天怨地只是徒傷元氣。”我溫和地說:“你不妨靜下心來,想想有沒有道理?”

“為什麼就該當是你?”他狂叫起來:“是別人我也甘心一點。”

他突然激動得雙手捂面,把我看得目瞪口呆,在我年輕時,男兒有淚絕不輕彈,即使遇到再悲哀再難過的事,也不肯當眾失態。

我任他在那兒傷春怨秋,走到自己畫室去,剛回國時還有人要我去大學兼課,現在我看是能免則免,這一輩的年輕人不是我能應付得來的,我好好畫自己的作品比去研究他們的心理有意義得多。

傅小泉闖進了我的工作室。

“你還需要什麼?”我探過頭。

“我……只是……想說——對方才的無禮,我很抱歉。”他飛揚拔扈的神態消失了。

“我接受,你可以回去了。”

“能幫我一個忙嗎?”他趨前一步,懇求地說:“如果你見到碧隨,告訴她,我不能沒有她。”

“你們在同一個學校上課,為什麼不當面跟她說?”

“現在不一樣了!”他神態蕭索地嘆口氣:“她老是避着我,你見她比我容易。”

“如果你重視這份感情,好好珍惜。”這是我對他的忠告,我也年輕過,面對他的痛苫,雖然覺得幼稚,但也不至於無動於衷。

他笑了笑,走了。

我開始畫自己的畫,浮現在畫布上的,是一個年輕窈窕的身影,她於朦朧的晨光中,游向遠方的碧波,我知道我畫的是月隨,也曉得自己不該以她做模特兒,但像是受了某種力量的蠱惑,我竟無法控制地不斷畫下去。

我伸了個懶腰,意猶未盡地放下畫筆,這表示我已經逐漸自悲傷的桎梏中解脫出來。

“安蘭——”我喃喃自語着:“你還好吧?”

也許,明早我該打個電話給安蘭的母親,問候她老人家一聲,她中年喪夫,晚年失去了獨生女,實在也夠慘的了。

正預備上樓時,我聽見了隱隱的歌聲,頓時全身的毛孔都一悚,鎮上修車店老闆說過,裝修工人老聽見草叢中有人唱歌,並不是捏造出來的。

那凄傷的歌聲幽幽地在飄,等我聽清她唱的是“涉江”,這才鬆了口氣,也許月隨晚上睡不着覺,四處遊走,在草叢、樹下唱歌,有什麼好緊張的?

我上了樓,熄了燈,她還在唱,那麼美的歌聲在子夜聽來,更憑添神秘的悲意。

一太早,碧隨就來按我的門鈴,手裏捧着大把的野薑花,一張笑臉比花還可愛,工裝褲齊膝以下被露水浸得濕透。

“送給你。”她把花束給我。

“為什麼送我花?”

“一定要有理由?”她歪着腦袋想了想:“因為我喜歡你。”

“謝謝你。”我收定花就要關門。

“你太不夠意思了!”她登時大嚷。

我還是把門關起,誘拐未成年女童可不是好玩的。她卻從小徑繞了過來,猛敲落地窗,把一整張臉印在玻璃上,扁扁的鼻子非常可愛,我不開,她繼續做鬼臉,然後撿了一塊石頭,做敲擊狀。

如果真把這片大玻璃敲破了,光是找工人就得忙上一天,我算是怕了她。

“有事嗎?”我沒好氣地問。

“讓我進來。”

她跟傅小泉是天生一對,兩個人都千萬百計地想闖入別人家裏,至於別人方便不方便,他們一概不管。

我打開落地窗。從前我以為此處是世外桃源,現在卻快變成兒童樂園。

碧隨進來后也不安份,逛到畫室去,對那張未完成的女孩畫布瞠目而視。

“看!”她冷冷地說:“這就是證據。”

我既敢畫月隨,自然也不怕她看見。

“什麼證據。”

“你喜歡月隨。”

“她是你妹妹。”我點醒她。

“要找模特兒為什麼不畫我?”她忿怒地說。

“我沒有找她當模特兒,是憑印象畫的。”

“你天天看到我,難道會一點印象也沒有?”她對我的解釋不滿意。“我哪點比她差。”

我不想回答她的爛問題,自顧地準備寫生的畫具,給老太太的電話可以明天打,難得的是我今天有做畫的心情。

“我也可以給你畫。”她突然把衣服一脫,嚇得我立刻喝止:“你幹什麼?”

“畫家畫模特兒,不是都要脫衣嗎?”她益發胡鬧。

“穿上!否則以後不准你再進我的屋。”我真的發起脾氣來,她這樣胡鬧是存心陷害。

她賭氣不肯穿上衣服,發育得已將近成熟的身體美得令人眩目。而綴着蕾絲的緊身內衣更顯得楚楚可憐。

“你嫌我丑?”她翻白眼。

我不是聖人,但也不是戕害少女的色情狂。

“碧隨,你不小了,應該知道我是個男人,如果我對你做了什麼,是一生的遺憾。”我調過頭不去看她。

“你的遺憾還是我的。”她挑釁。

“我們兩個的。”

“你不愛我!”她抓住我的手臂,那麼柔嫩的皮膚使我一陣無法遏止的心漾神搖,我狠狠甩開她,提起畫箱就走出去。隨便找個地方支起畫架。

她這回知道我真生氣了,不敢跟過來,只遠遠站着,用一種無比凄楚的表情望着我。她表演那種哀怨欲死的樣子可以得金馬獎。

果然不到一會兒,傅小泉的那輛囂張的愛快·羅密歐轟隆隆駛過,她也跟着不見蹤影。

知道她走了,我鬆了口氣,但也同時覺得寂寞,其實,她如果不胡鬧,會是個可愛的孩子。

就像月隨。

但月隨已經許久不曾出現,也許,流言嚇壞了她,可是她是智障兒,怎會懂得流言的可怕?難道碧隨把她關了起來。

這是很可能的,碧隨——妒嫉她。

碧隨完全被寵壞了,看得出來她自幼就被溺愛,稍有不順就大哭大鬧,現在有人跟她公開表示月隨比她可愛,她怎麼忍得下這口氣。

想到了月隨,我就畫不下去,或者我該趁着碧隨不在去看看她。

桂家的門是敞着的,按了半天鈴也不見有人應,我索性走了進去。

“劉嫂?”我在客廳喊,豪華而空洞的大廳傳來嗡嗡的回聲。我站了一會兒正要離開,忽然聽見細細的歌聲,是月隨,她在樓上。

“月隨?”我上了樓,找到飄出歌聲的房間,門觸手即開,一式素白傢具的房裏並沒有人,窗戶是洞開的,透明的紗窗帘迎着風一飄一飄。

我走到窗口,這裏離地至少有八九公尺,月隨膽子再大也不可能爬下去,正在狐疑之際,背後的聲音使我大吃一驚。是碧隨,她抱着雙臂倚在門上,像看好戲地瞅着我:“你待在我妹妹房裏幹嘛?”

我當然回答不出來,窘得臉都紅了。

碧隨答應我對今天的糗事不聲張,條件是晚上陪她去夜總會跳舞。

“你進不去。”我看着她。

“為什麼?”她搔首弄姿:“給門票怎麼進不去?我跳起舞又不醜怪,有職業的水準。”

“夜總會放未成年少女進去跳舞,牌照會被吊銷。”

她聽了哈哈大笑,笑得我泄氣。

“你以為夜總會是什麼人進去?老先生老太太嗎?”

到了晚上,我穿西裝打領帶去按她家門鈴,她穿了套閃光軟緞的套裝,也算是正式的了。卻套雙球鞋,配搭得簡直有些不三不四。

“你該換雙鞋子吧?”我直截了當地說。

“這雙是剛買的,不好看?”她詫異地舉起腳,十分誇張地察看,連鞋帶都是彩色的。

“你又不是去運動,穿球鞋幹嘛?”結果是她又逮到一個機會笑話我,到了夜總會一看,果不其然!打領帶的是不少,但全是細細的,像我這樣的老土一個也沒有,而她穿着球鞋滿場飛,逗得到處都是口哨聲。

“慢點!慢點!”我自知不敵,到這種地方本來就是預備活受罪,可是也不能弄得像耍猴戲。

“來呀I快來呀!”她快樂非凡,這裏是她的地盤,嘻雜的熱門音樂,繽紛的雷射燈光,飄揚的五彩泡沫,她心花怒放,只顯得我齷齪,十分齷齪。

終於,長達20分鐘的接力賽停了,重金屬樂隊抱着結他下去休息,我筋疲力竭地倒在椅子上,我其實什麼舞也沒跳,光是追着她團團轉就夠了。

碧隨跳得香汗淋漓,粉嫩的臉上洋溢着盈盈的笑意,兩眼晶瑩,確實可愛,但當她從手袋中拿出煙來時,我板起了面孔。

“幹嘛呀,這是香煙,又不是大麻,怎麼這般大驚小怪?”

“放回去,不許抽。”

“大家都在抽。”她抗議。

“你跟他們不一樣。”

“有什麼不同?”她的一雙眼睛瞪得晶圓,五色燈光下,比白天更像貓。

“你為什麼老認為自己跟別人一樣是阿貓阿狗?”我斥責她。

這句話她聽進去了,乖乖地收起煙。

接着響起的曲子是柔柔的布魯斯,碧隨主動地靠近,整個身子幾乎全貼了上來,非常大膽,我把她推開,她索性緊緊樓住我的脖子。

“碧隨——”我警告她。

“嗯?”她用一種非常纏綿的聲音回答我。

“這是勒索!”我沒法當眾把她的手臂挪開,心裏着實不高興。

“甜蜜的勒索。”她根本不為所動,聲音軟得像是在做夢。

如果要形容“軟玉溫香抱滿懷”這就是了,她的身子很輕,氣味很香,頰邊的髮絲摩擦着手,是如此令人心跳。

我不是假正經,但這個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的少女,已經使得我的呼吸急促,我必須挺直胸膛,盡量保持正直,不讓她突破我的心防。

“你幹嘛?要去打仗?”這個情竇初開的小傢伙用膝蓋用力頂我。若有人見她如此使用暴力,一定以為我在占她便宜。

我們一直跳到午夜才離開,不是她累了,而是她想到更好玩的地方。

我呵欠連天,她卻不肯放過我,這是為老不尊的下場,誰教我要因為好奇,闖進月隨的房間。

“你年紀輕輕,為何如此頹廢?”車子在紅燈時停下時,她看見我又打呵欠,白了我一眼,“打起精神來,別把自己弄得像個老頭。”

“我本來就是老頭。”夜風拂來十分清新,比方才迪斯可舞廳內的烏煙瘴氣好得多。這是敞蓬車唯一的好處,也許有路人見我香車載美一路招搖,妒羨非常,但其實我非常害怕搭敞蓬車,台北街頭到處都是招牌,若不幸掉一個下來,一定當場被砸死。

“就算是老頭,跟年輕人在一起,也該顯得老當益壯,不然你就吃虧大了。”

“混到這麼晚仍無法上床睡覺,還不算吃虧?”我皺眉,從前安蘭不讓我熬夜,她說不管是不是藝術家,都不必當夜貓子。

“你要上床?”她那雙晶瑩剔透的貓眼陡然一亮。“你答應了?”

我教她閉嘴,一個淑女如此驚世駭俗,包準她嫁不出去。

“我才不會那麼傻,七早八早就把自己埋在婚姻的墳墓里,我要去看世界。”她說。

“既然要去看世界,應該儘早去。”

“我遇到了你,所以要陪你一段。”她深情款款地看着我。“這將是我青春年華最值得珍貴的回憶。此後不論我走到哪裏,心靈都不會空虛。”

她的文藝腔讓我渾身發麻。

“你在想什麼?”碧隨沒有得到共鳴,很是不滿,

“你同傅小泉才是一對!”

“他跟你說了些什麼?”碧隨果然敏感。

我轉答她傅小泉的哀鳴。

“真沒想到這些話會從你口中說出來。我還以為你這一輩子也不會說了呢。”

我立刻聲明,我只是暫時擔任傳真機的工作。

“無聊死了!”她大聲在午夜街頭狂嘯,張牙舞爪的像個瘋婦,我只好加快車速,趕緊開到另一個迪斯可舞廳的地下停車場。

沒想到一進去就碰到了熟人。

“秉同!秉同!”背後一個聲音喊我,燈光很黯,我轉頭看了好半天才瞧清楚是季文莉。她是安蘭生前的好朋友之一,是個單身女郎,新年去美國時,還在我們那兒小住,整整一個禮拜里,只聽見她跟安蘭嘰嘰喳喳、笑鬧不休。

季文莉為我介紹她的男伴,是東海的教授,人非常斯文。

“我們聽說這是台北最大的夜總會,來見識一下!”文莉解釋。

我只好為他們介紹碧隨,她甜甜一笑,文雅大方,像個小公主,方才拉到肩下的大領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規規矩矩拉上來。

文莉打量她時,完全無法掩飾內心的詫異,大概是在想戴秉同此人才鰥居不久,就立刻露出狐狸尾巴,與未成年的小女孩泡。

季文莉並沒有提議去她桌上坐,只跟我要了地址電話。

他們走後,碧隨問:“那老女人是?”

“是老友。”

她笑了。“難怪你一點青春氣都沒有,凈認識這些倉底貨。”

我們跳舞時,她非常地貼近我,我怕人家看了笑話,使出各種技巧和她保持距離,但這也是得花力氣的,到了最後,我實在感到疲乏了,也只有任她去了。

我對她的服務到清晨為止,雞一叫,魔咒立刻失效,說也奇怪,脫離迪斯可舞廳,我的精神馬上抖擻起來。

碧隨一個晚上都開心,這時才突然鬧起彆扭,一語不發,直到回家臉上還掛着一層寒霜。

我沒空替她做心理分析,把車在車庫停好。巴不得插翅飛去。

劉嫂卻巴巴地跑出來,要我吃早餐。

“人家才不會來,我們家有大蟲咬他,毒針刺他。”碧隨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很難聽。

她無論說什麼刻薄話,都無損於她的標緻,蹦跳了一夜,兩眼還是熠熠有神,皮膚光潤細滑,像上好的瓷器。

我是打定主意不再陪她吃這頓早餐、她怒氣沖衝進去了,劉嫂為難地看了我一眼,也跟着進去。

在回去的路上,我忽然看見桂家的後門開了,一個白色的身影從圍牆鑽了出來。那麼窈窕,那麼輕盈,像小鹿般沿着草地奔跑。

是月隨,我心中一動,很想過去叫她.又怕她受驚,只遠遠地站着,一直等她奔過了湖後面的小坡,才喘過氣來。

對這個少女,我有一種很難形容的感情,也許我是瘋子,竟然無法遏止地看到她。

我意識到自己的感覺時,非常地鄙視,她不過是個孩子,不該有非非之想。

回到卧室時,我拉上了窗帘,明明知道她就在湖中游泳,卻把自己關在黑暗裏,決定不窺看任何人,然後躺上床,不到五分鐘,就進入了夢鄉。

醒來時,屋內一片漆黑,完全不曉得幾點鐘,起初疑心是夜晚,拉開窗帘時,天還大亮着,我才一陣心安。

意外地,樓梯附近並沒有慣例的奇異響動,但那寂靜更使我不安,而且一陣詭怪的第六感,突然使我汗毛直豎,當我走過甬道時,果然有個白色影子出現,不過那不是幽靈,是月隨,她安安靜靜地坐着,雙手放在膝蓋上,泳衣還在滴水。

“月隨!”我怕嚇着她,輕喚了她一聲,她仍然一動也不動,我走下樓梯,忍不住還是回頭,她也正望着我,大大的眼睛像玻璃一樣,完全沒有表情。

我飢腸轆轆,沒有功夫管她,到了廚房做三明治吃,她毫無聲息地突然出現在門口,我嚇了一跳,差點被花生醬三明治噎死。

我問月隨要不要喝咖啡,她不吭聲只是坐在旁邊看着我,看得很專心,像是極力在思索什麼,又似乎想不出來。

“你飢不飢?”我把盤子推向她,那是最後一份三明治,待會兒如果送菜貨車不來,明天包準要挨飢。

她不回答,仍舊盯着我看,我突然起了疑心,這一點也不像月隨,她那麼害羞,怎麼敢闖進我屋裏,還看我吃東西?

我明白過來時,她終於忍不住,爆出了笑聲。

“碧隨你這個壞東西!”我罵。“幹嘛裝神弄鬼的。”

“你好笨,居然看不出來。”她抓起了三明治,津津有味地吃着,我敢打賭,如果不是為了貪吃,她一定還會繼續裝下去。

“有毛病!”我罵她。

“我證明了一件事,你果然喜歡月隨,見到我就大呼小叫,只對她溫柔。”她往後一仰,腳蹺上了餐桌。

“拿下來。”我不准她放肆。

“只會對我叫!”她把吃剩的三明治丟過來,我閃開了,花生醬、麵包屑糊了一地,“我警告你,再對我這麼粗暴,我就要生氣了。”

她叉着腰駕人的模樣像個小潑婦,非常的不可愛,等我真生氣了。她又像兔子一樣一溜煙地跑了,讓我打不到也罵不着。

我嘆口氣,掃了地,決定到鎮上去採購食物,老等送菜車來也不是辦法。

走到村口。那個山地警衛正要交班,邀我坐在他摩托車的後座,騎得飛快,10多分鐘我就站在大街上了。

這10多分鐘的騰雲駕霧是我有生以來最恐怖的印象之一,難怪常有人稱機車騎士是“肉包鐵”,真是一點也不錯。

下地之後、我做了一個最明智的決定,立刻走到那間自行車專賣店,買了一輛男用跑車。

“你終於改變主意了?”老闆笑嘻嘻地看在鄰居的份上,打了九折,還贈送了一個車籃。

我在台灣念中學時,騎了整整6年車,任何可以耍英雄的單車特技都難不倒我,但畢竟迄今已逾20年,當我騎上車時,立刻發現力不從心,騎得歪歪扭扭,差點兒摔進大排水溝里。

“別緊張,習慣就好!”老闆在後頭高叫,算是打氣。

買了牛奶、起士、吐司和香腸之後,我載着滿滿一籃東西,穿過了大街,人稠車擠,非常地受到考驗,好不容易通過了,全身都濕透,簡直是汗水如流。

剩下的路就好多了,往郊區的四線人道上空蕩蕩地,一輛車也沒有,我盡可以放心大膽。

回到山村小築,我氣喘如牛,跟中學時代的意氣風發完全不能相比。

但晚風一陣陣吹來,竟也有着一份難以形容的適意。

可是這種適意並沒有讓我享受太久,當我打開二門時,空然看見一個奇詭的景象——竟有一個人站在樓梯上,我不相信地揉揉眼睛,他卻在我的注視里一步步地走下來。

他的年齡不小,大概有70多歲,完全如同我那夜夢中所見。起初我以為碧隨又在搗蛋,但馬上就否定了這個想法,即使是再高明的化裝,她也沒法子把自己打扮成一個七老八十的男性。

我眼睜睜地看着他走下來,站在離我不遠處跟我對望了一會兒,用接杖敲了敲地板,又一下子消失了,那姿態非常悠閑,像穿進了一道看不見的牆中。

那是一個鬼魂?我恐怖地想、可是我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他的出現意味着什麼,我也不能明白;但,他挑在這個時刻這個地方。向我顯示着他的存在,總該是有他的意義吧I

我從未相信過世上有鬼,但他令我迷惑,我站在那兒發獃,屋外有人對我大鳴喇叭也置若罔聞。

“戴秉同!”那個按喇叭的人走到找身後,“你怎麼啦?掉了魂似的?”

我不用回頭,也知道那弔兒郎當的聲音是博小泉。

“預備請客?買這麼多東西?”他從我還緊緊抱着的籃子裏拿出一瓶酒,一條哈姆,又放了回去,嘖嘖稱奇。

“有事?”

“看到碧隨沒有?”他把太陽眼鏡摘下來,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更囂張。

“沒有。”

“真的嗎?”他不相信地拉長聲調。

我把食物一件件放進冰箱。“吃”是獨身的中年男子最大的麻煩,我已開始厭倦自己做飯,前天告訴過管理委員會,趕緊替我找一能做西餐的廚子,不然天天吃三明治、蛋炒飯會把人吃得發瘋。

“昨夜的事你預備如問解釋?”他逼進了一步。

果然東窗事發,找冷靜地看他一眼,不過還是個孩子,還用不着怕池,但他的歪纏功夫教人頭疼。

“我一直以為你不一樣,設想到嘴上說的是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他冷笑:“你如果喜歡碧隨,為什麼不敢承認?”

我想已經到了給他一頓教訓的時候了,這小傢伙久揍,但門鈴響了起來,一個悅耳的聲音在外頭問:

“戴先生!戴先生在家嗎?”

是季文莉,她穿得十分端莊,合身的套裝更透露着性感,手中提着一盒禮物。

比我更訝異的是傅小泉,他們相互見到時,同時叫了出來:“你怎麼在這裏?”

當我弄清楚文莉是傅小泉的阿姨時,傅小泉惡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悶聲道:“我先走了。”

弦外之音是——今天暫且放你一馬,有帳來日再算。

“他在這兒做什麼?”季文莉問。

“找隔壁的一個小女孩。”

“桂碧隨?”她比我想像中聰明得多,隨口一猜就猜出來。

我奇怪她的反應,只不過昨夜匆匆見了一面,她就記得這般清楚,真是好記性。

“我聽我妹妹說起過小泉有這麼一個同學,沒想到是她。”季文莉搖搖頭。‘

“怎麼說?”

“沒什麼。”她不肯再提,把禮物放了下來:“這是梨山的陸奧蘋果,你嘗嘗新。”

青色的大蘋果,個個有中號飯碗那麼大,我算是開了眼界。

“謝謝你來看我。”我請她進屋坐,她一進來,就對這幢屋子讚不絕口,尤其是那個大型旋轉梯,不過她若是曉得方才有個幽靈才在那兒“表演”過。必會奪門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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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屋魔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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